写诗的人越寂寞。”
——海德格尔
听说海德格尔晚年读老子,是要在运思稀少的人群里打破写诗的人的寂寞。这事使我深深地泫然感佩。有人写诗,有人运思,不分时代的辽远与地域的睽离,人类得救的希望便不会毫无着落。
早就听说《思·史,诗》是一本有所运思的书。最近从友人处借得一阅,诚觉得这是我国哲学界近年来并不多见之作。因为它既有意境、心绪上的澄明观照,也有对概念、命题的缜密分析,符合“哲学”二字的本原要求。
现象学、存在哲学均非我的本行,因此我的所思也许和作者所论并不合辙。但,人类思想的相影响经常如一朵云推动着另一朵云、一棵树摇晃着另一棵树。我被推动着上路,被诱发着思。
《思》主要讨论了卡西尔、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斯、萨特、杜弗朗等人的哲学思想,这是一条风光旖旎的思想风景线。与逻辑实证和语义分析的另一路数相比,这边汹涌的是追根溯源式的诗思,直抵全部“世界”的本源性底蕴,所启示的是对“存在”的惊异与敬畏之情。因此,在这路上行走的,都是真正的思想巨匠,其独一无二的标志是:战战兢兢地开掘着思维的暗道的同时,飞扬着浪漫的禀赋、震颤着神秘的悸动,为的是那曾被认为是绝对地远在天边、绝对地不可测量的本源、真在其实很可能就近在眼前、可以亲昵其上。于是,对这些思想者的研究,也相应地隐含有同等的期待和要求。多年来,国内的西方哲学史研究不但多停留在复述、抄引的水平,而且更缺乏的是与研究对象在心灵意绪上的感应、共鸣,结果是难以搔着痒处。
《思》的最大特色在于确有所思、所感,能够与被研究者一同漫步林中,并携读者同往林中空地。实际上,哲学史是“学”不来的,非得要一同漫步、一同思不可。表面上看来起,这种“学习”方法会令初学者摸不着头脑,不如甲、乙、丙、丁来得清楚。但,思想本来就不是清楚分别如中药店的药柜子,而是一种种弥散的气息、晃动的氛围,只能嗅、只能吸纳,然后才能了然于心、朗然于目前。对此,《思》中有一段话十分中肯:“‘思想’是存在性的,不能像知识那样由表象的描述、定义、公式来传达,存在性的‘理解’是在行动之中,要‘知道’什么是‘思想’,只有自己去‘思想’。只有走上了‘思想’之路,才能‘知道’什么叫‘思想’。从另一方面来看,‘存在性的思想’既是‘本源性的思想’,因而就不是学习性、模仿性的思想,而永远是一种创造性的思想,思想者永远是创始者。”(第202页)没有主动上路的欲望,没有敢于创始的气度,“学习”哲学者便永远与“哲学”无缘。
自从人类脱离蒙昧以来,求知的欲望就从未被停息。在西方文化的舞台上,浮士德的形象独具深意,这不但是因为他求知的热情,而且还应该看到他因求知而起的忧患感:“每逢我们以为我们找着解答,得到领悟的时候,我们总是最愚昧,最不明白的”,因为“我们的全部知识并不帮助我们理解事物的终极意义。”(洛克尔《六人》,中译本7—8页)这里所道出的正是现代西方哲学反省全部哲学-科学发展史的深刻根由。胡塞尔之所要宣布欧洲科学、哲学的全面危机,海德格尔之所要斗胆宣称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史是一本糊涂帐,都是因为他们看到把世界对象化、甚至把“人”、把“存在”都对象化的研究思路只会使我们一步步地远离存在,远离人类自原始时代起就曾经啜饮的惊异情绪和感恩情绪,由此所生成的世界不是充斥着无生命的“物”就是充斥着无生命的“概念”,真正的“意义”沉沦在黑暗之中。
现代西方现象学、存在哲学正是要引起对存在的意义和意义的存在的关注之情。诸如人生的意义、世界的意义等问题我们也常常挂在嘴边,但我们仍然是在使用经验性的、对象化的、所指式的思维工具,期望的是“证实”或“证明”,这与现象学、存在哲学对“意义”的关注是南辕北辙的。胡塞尔现象学的一次重大革命是使“意义”具有不折不扣的独立性,以此为基础,他建构起绝对的先验哲学大厦。就在独立性的、纯思想性的“意义”领域中,胡塞尔把思维与存在、普遍性与个别性、理智与直觉统一了起来。他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是无比艰巨的:以纯粹的主体性寻求纯粹的绝对性。海德格尔则用更为明晰的语言勾勒出“意义”的图景:人是存在的“意义”的揭示者、守护者,存在通过人显示其真正“意义”,比如“大地”,他说人“守护着”大地的意义,不使其“丢失”。(第12页)在经过更深入的分析后,《思》把西方传统与现代哲学在存在与意义问题上的区别表述为:“传统的存在论把‘存在’理解成‘物’之‘性’,或者叫做‘最本质’的‘属性’,这的确是一种经验性、对象性思想方式的产物,这种思想方式,在海德格尔看来,使西方人忘掉了‘存在’的真正‘意义’。‘存在’是‘世界’向‘人’显示出来的本源性、本然性的意义,正因为‘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Dasein),万物才向‘人’显现为‘存在’,‘存在’只对在Dasein意义下的‘人’有‘意义’。‘存在’是‘人’的‘世界’,而‘人’‘生活在世界中’。‘人’与‘世界’有一种本源性、本然性的关系,原来不仅是一种物质性交往——这是一切动物都如此的,也不是一种‘思想’的关系——这归根结蒂是为物质交往服务的。”(第189-190页)因此,现象学、存在哲学的努力绝非是虚妄的、无意义的,它起码揭示了探索人生在世的真正“意义”的新的途径。这条路径像看林人的巡行线路,有希望到达“林中净土”,一片把“思”与“存在”与“意义”融汇为一的澄明之境。
既然既非“物质”,又非“思想”,这种值得我们为之守护、乐于揭示的终极意义在本质上就必然是诗意的。这就难怪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哲学家像海德格尔那样急迫地、冲动地要在诗人之作中阐发自己的思想,比如他阐发里尔克的《诗人何为》。放眼现实人世,蝇营狗苟于物质利益的人固然可悲可怜,而那些丧失了内在性、丢失了“意义”的发明家、科学家其实也是迷失在森林中的盲目者。
要让真正的意义显明出来,这是诗人在黑夜里的神圣使命。
要领悟存在的“意义”,就要学会“惊异”和“倾听”,这是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思维特征,也是他们向学生提出的基本要求。
乔治·斯坦纳在他那本著名的海德格尔传记的结尾处写道:“马丁·海德格尔是一个与惊异为伍的思想巨匠,在这样一个空洞的事实——我们存在而不是不存在——面前,他会长久地惊愕不止。因此,他是一个在平坦小路上设置透明障碍的怪客奇人。这种障碍便是思想,它绝不允许人们对实存事实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俯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译本)现代商业社会生活节奏的紧张、生存物欲的横流使人们的心灵永远是处于张惶不安的状态,谁还有心思去凝视路旁的一棵树、一片被雨水淋湿的落叶?现代人创造了一切,但对一切都失去了惊异感,失去了因惊异而起的神秘的敬畏之情。这是指那些平凡的事物中有可能引起我们的敬畏而言的,丢失它们,固然是心灵的极大损失,但还只是一种遗憾。更可怕的是,对于我们所视、所闻的事物中那些本应引起我们的惊愕以至愤怒的恶的意向,我们也毫不动容,无所惊异,彻底俯就,这就成了一种耻辱。
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被海德格尔视为真正的“思想者”,是因为他们对存在感到无比惊异,并力图以本源性的语言和逻各斯体验存在、表述存在。惊异并且倾听,然后描述——而非传统的形而上学式的最后解答——人所具有的这个存在,这就是“思”的独特使命。诗人里尔克说,在先辈的眼中,一座房子、一口井、一个熟悉的塔尖甚至身上的衣服、长袍都是蓄含人性的容器,散发着亲切无比的气息;而现在机械复制的美国产品却无法使人寄寓所思。这是诗人的惊异与体验。
只有学会惊异和倾听,我们才会珍惜这个熟悉而平凡的“世界”,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目光去打量它,守护它所呈献给我们的“意义”。
现象学、存在哲学的思想大师们的著作固然是晦涩难懂的,但作为返回本心根源、返回直接之物、返回人与世界的最原始的联系的精神号召,这是并不抽象也不神秘的。熊伟先生在三十年代曾听过海德格尔的课,“总觉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启人思,而且是诗意地思与诗意地说”。(见《存在与时间》三联版)这是因为,作为现象学的“还原”过程,所注重的是对个体意识经验的感受、体验。早在四十年代,宗白华先生在大学讲堂上就指出,海德格尔的思想因重视实践人生、生活体验,因而与中国人的思维很近。当然,这个问题并不简单,相通相近是有可能的,但路数不同、情怀各异仍是必须认识的。《思》第六部分结尾附有“在‘交往’的路上”一文,专门分析比较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老子的“道”。这可不是一篇好做的文章。作者在分析了“存在”概念的起源以及“道”、“无名”、“器”等概念后,指出:“人类在体察本源性问题时的一种相同的倾向:‘去’(无、否定、使无)一切既定之‘道’、‘名’,以求各种名分(万物、社会)出现之前之纯然境界。对这种境界‘晦’、‘明’之别,说明了东西方文化关于‘人’的观念的不同。”(第211页)异中寻同与同中求异都是比较研究中的细致功夫,请看作者竟能拟从海德格尔来看老子:“从海德格尔的眼光来看,也许问题仍出在Dasein的意识不够明确。这就是说,老子已有‘存在’的意识,但并未追根于Dasein,提高到Dasein的意识”,于是,一个重要的结论性的意见是:“海德格尔的‘存在’,是在‘主体性原则’(这是欧洲哲学思想之核心)经过长期发展以后的本源性意义;老子的‘道’,则是‘主体性原则’未得到充分发展的一种本源性意义。前者是后主体性的存在论,后者为前主体性的存在论。”(第213页)这些意见都大有深意。可惜由于只是附在一个章节后的短文,故未能充分展开论述。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是中西方哲学思维发展的重大区别:西方经历是把“哲学”当作“科学”而加以概念体系式结构思考的阶段,然后才有了近代自康德开始的“拨乱反正”、造形而上学的反,然后才到了现象学、存在哲学的返回本源性,虽然看起来绕了一大段弯路,但一路上变幻的风云、不懈的努力追问却使今天的回归显得更具思想的魅力、更昭示出人的尊严与意志力量。中国哲学则以天然的悟性、以常人的“大智若愚”直接本源,故有许多问题没有(也没法)寻幽探微,而蔽之以“玄”、“奥”。看来,我们不但要赶快上路,而且在路上勿忘了“交往”,目的只有一个:交流各自阅读“存在”的“体会”。
“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文心雕龙·诸子》)海德格尔曾经运用和解释过十七世纪虔信派的那条口头禅:“去思想即是去供奉”,这也是我们上路时应有的信念。
赶快上路、赶快思——除了这种方式,我们对这个饱历着忧患的民族还有更好的奉献吗?
(《思·史·诗》,叶秀山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版,5.00元)
李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