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我就要谈谈阅读者的三种类型,或者更确切地说三个阶段。可我的意思并非读书界就分这么三个类型,这个读者只属于这种,另一个读者只属于那种。我相反倒认为,我们每一个人有时候属于这种类型,有时候又属于那种类型。
首先是那种单纯的读者。我们每个人有时便单纯地(naiv)读书。这样的读者拿起书就像吃东西的人拿起食物一样,他仅仅是一个收取者,他尽量地吃,充分地吸取,不管他是个读印地安人故事的小男孩,还是一名念伯爵夫人罗曼史的年轻女仆,还是一位啃叔本华哲学著作的大学生。这种读者与书的关系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马与马槽的关系,或者也可以讲马与马车夫的关系:书引导方向,读书的人只管跟着前进。书的具体内容被客观地收取了,被承认为现实。然而不仅仅是具体的内容!也有一些教养程度很高的甚至老有经验的读者,尤其是某些爱读文学作品的人,他们也不折不扣地属于这种单纯的读者一类。他们尽管并不只对具体的内容感兴趣,举例说并不仅仅依据其中出现的死亡或者结婚的次数多寡,来判定一部小说的优劣;但是,他们却完全客观地对待作者本人,对待书里所包含的审美内容。他们分享着作者的种种激情,悉心地体会他处世的态度,透彻地理解作者所有富于独创性的解释。艺术、语言、作者的修养以及思想精神之于这类高雅的读者,一如具体题材、环境、情节之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读者——他们都视这些东西为某种客观之物,都视它们为一部作品最后的和最高的价值……
就其与书的关系而言,这种单纯的读者压根儿并非人,并非他自己。他仅仅根据故事的紧张、惊险和香艳的程度,仅仅根据场面是辉煌灿烂或是黯淡寒伦,来判定一部小说的价值,要不然就用归根到底已然成为老套的审美尺度,去判定作者的成就得失。他只顾收取,不管其它。书之存在,似乎就为给人专心致志地阅读,就为让他就内容或形式作一番品评,恰如面包是为给人吃,床铺是为让人睡觉而存在。
正像对世间的任何事物,对书籍也同样可以采取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人一当顺乎自然本性,而不是按照教养的要求行事,他就变成了孩子,马上开始玩世不恭:面包变成了一座山,他可以在山里凿一条隧道;床既可以是个洞穴,也可以是座花园,还可以是一片雪原。第二种类型的读者便有点这样的孩子气和玩耍天才。这种读者既不把书的题材,也不把书的形式,视为它唯一的和最重要的价值。他们像孩子一样也了解,每一事物都可以有十种乃至百种的意义和用途。比如说,他们就可以观察一位诗人或者一位哲学家,看他如何吃力地说服自己和读者相信他对事物的解释和评价,对之莞尔一笑,因为他们发现那诗人的貌似随心所欲和挥洒自如,只不过是迫不得已和消极对付而已。这种读者甚至了解那些文学教授和批评家多半还茫然无知的东西,比如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题材和形式的自由选择等等。当文学史家宣称:席勒于公元多少多少年选定了某个题材,决心以抑扬格五步诗体写出来——这时候我们的读者就明白,既无题材也无抑扬格诗体任诗人自由选择;他所看见的不是诗人手中掌握着题材,而是诗人处于题材的逼迫之中,并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在这种态度面前,所谓的审美价值几乎全部垮了。正是类似的叛道离经和捉摸不定,可能包含着最大的魅力和价值。须知,这类读者追随着作家不像马跟着马车夫,倒像猎手在追踪兽迹。对诗人所谓的自由的背后突然一瞥,对诗人无可奈何的窘境的一瞥,能比高超的写作技巧和精湛的语言艺术的全部魅力,更多地令他们神往欣喜。
在这条路上再跨最后一个台阶,我们便找到第三种也即最后一种类型的读者。重申一下,我们任何人都不必总是属于这三种类型中的某一种,而可以今天处于第二阶段,明天处于第三阶段,后天又属于第一阶段。现在就讲第三类或者第三阶段的读者。他们看上去恰恰是通常所谓的“好”读者的反面。也就是说,这类读者极富个性,他就是他自己,因此面对着他的书完全保持了自由。他们既不想追求教养,也不想获取消遣;他们之用书无异于使用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书在他们只是出发点和启迪。至于读的是什么,对于他们归根到底无所谓。他们读一位哲学家的著作,并不是为了信仰他,接受他的学说,也不是为了反对他,批驳他。他们读一位诗人的作品,并不为了让他给他们解释世界。他们自行作出解释。不妨认为,他们是完全彻底的孩子。他们玩弄一切;而从一定的意义上讲,没有什么态度比这玩弄一切更有益和更有用了。在一本书里,这类读者只要发现一个精彩的警句,发现一点智慧或者一条真理,就会首先试着将它翻转过来。他们早已知道,每一条真理的反面也同样是真理。他们早已知道,每一个精神的立足点只是一极,对它来说还存在同样很好的另一极。说他们是些孩子,因为他们高度重视联想,因为他们还知道另一些东西。这类读者,或者更正确地讲我们每一个人只要跨入了这个阶段,便可以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一部小说也好,一册语法也好,一张行车时刻表也好,一页印件的样张也好。这时候,我们的幻想和联想力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压根儿不再读印在面前的纸上的内容,而是畅游在从读的东西里向我们奔涌而来的激励启迪和奇思异想的洪流中。它们可以来自一篇文章,甚至也可以仅仅来自一些文字的图像。报上的一则广告会变成一篇神圣的“启示录”。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词儿,在我们反复玩味它,把它的字母像七巧板似的折折拼拼时,就可能产生出最令人惊喜和赞叹的思想来。在这种状态下,你可能从小红帽的童话读出宇宙起源说或者哲学的奥义,或者嗅到一部情爱小说的香艳气息。就连在读雪茄盒子上的“Colorado maduro”这个西班牙语商标,在玩味这两个词,玩味它们的字母和它们的音调时,你也可以神游于知识、回忆和思想的广阔无垠的国度。
然而——有人现在会打断我——这还算阅读吗?一个读歌德的作品全不关心歌德的意图和想法的人,一个将他的一而作品视同一则广告或者只是一堆偶然凑合起来的字母的人,还算是读者吗?你所谓的第三类和最后一类读者,不就是最低级、最幼稚和最野蛮的一类吗?对于这样的读者,哪儿还有荷尔德林音韵的铿锵,列瑙情感的激越,斯汤达意志的坚毅,莎士比亚胸襟的博大?!
问得有理。第三阶段的读者,确实不再是读者。谁要总是处在这个阶段,他很快就会根本不再读书;因为地毯编织的图案也罢,围墙砖石的排列也罢,对于他已具有和一页印刷精美的书完全相等的价值。一张字母表,将成为他唯一的一本书。
是啊,这第三阶段的读者,根本不再是读者……谁总是处于这个阶段,他就不会再读任何东西。然而呢,也没谁会总是处在这个阶段。而反过来,谁要是根本没经历过这个阶段,他就只是个差劲儿的读者,不成熟的读者。他全然不知,世间所有的诗和所有的哲学,也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心中;即便是最伟大的诗人,他所汲取灵感的源泉也与我们每个人本质里固有的源泉,没有什么两样。一生中哪怕仅仅去经历这第三阶段——这不再阅读的阶段一天乃至一个小时吧!在这之后——返回是多么容易啊!——你就将成为所有书籍的更好的阅读者,更好的聆听者和阐释者。去经历路边的石头对于你有着与歌德和托尔斯泰同等意义的这个阶段吧,哪怕仅仅一次!在这之后,你从歌德、托尔斯泰和所有作家的作品中,都会发现比以前多得无法相比的价值,都会摄取到多得多的汁和蜜,都会体察出对人生和你自己多得多的肯定和承认。须知,歌德的作品并非歌德,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书籍并非陀斯妥也夫斯基。它们仅仅是他的尝试,仅仅是他毫无把握而从未达到目的的尝试,那就是摄取这个他处于中心的纷繁复杂、多义多解的世界的形象。
你也试着记下你在散步时产生的一系列思想吧,哪怕仅仅一次!或者试着把你昨晚做的那个简单的梦写下来,这似乎容易一些……可是不等你将它写完,它已成为一本书,或者两本乃至十本。因为梦是一个洞。通过这个洞,你可以窥见自己的心灵;而你的心灵中藏着的,乃是整个世界,不多也不少,就是你从出生至今日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从荷马到亨利希·曼,从日本到直布罗陀海峡,从天狼星到地球,从小红帽到伯格森。——你这个想将自己的梦写下来的企图与梦所包容的世界的关系,就恰似一个作家的作品与他希望述说的思想的关系。
对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近百年来专家和爱好者解释来又解释去,找到了无数最精辟和最愚蠢的、最深刻和最平庸的解释。可以讲,每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都在表面底下深深地潜藏着这种无名的多义性,即近代心理学所谓“象征的超限定性”(Ueberdeterminiertheitder Symbole)。你要是连仅仅一次也不曾认识到这种多义性,认识到它的无穷丰富和难以尽述,那你在任何诗人和思想家面前都会显得狭隘浅薄,都会视一个小小的局部为整体,去相信那些几乎连表面肤浅都说不上的所谓阐释。
通常,阅读者总是在上述的三个阶段间游游荡荡,变来变去。这种情况,自不待言,是每一个人在任何的领域里都可能发生的。在读建筑学、美术、动物学和历史著作时,你也可能同样经历这三个阶段及其包含着的无数过渡性小阶段。无论读哪个领域的书,到了第三阶段你便纯粹是你自己,便丧失了读者的性质,便使文学、艺术、世界历史一概化为了乌有。然而,你要是对这个阶段全然不知道,那你不管读任何书籍,科学也好,艺术也好,都只能是小和尚念经罢了。
* 原题名为《关于读书》(VomBücherlesen),作于一九二○年。摘译自Suhrkamp出版社《黑塞全集》第11卷
① Theophrastos(前372—287),古希腊哲学家,与亚里斯多德同为植物学和植物地理学的创始者。除哲学著作外,他的《伦理性格论》也影响深远。——译注
② 指现代心理学中以荣格等为代表类型说。——译注
杨武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