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不是那种通过一个线性故事的伸展来赢得读者注意的作品。《钟声》中甚至没有一个角色很完美的表现,没有那种颤悠悠富于色彩能抓得住的伤感。在这个万字左右的结构里,一种似乎能够抓得住又似乎完全抓不住的东西熔铸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一定的距离外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在传导给你。这种传导,在阅读过程中,在你的心灵中能产生一种特殊的回声的效果。
我感觉到这种东西,比如说是那种缥缥缈缈的钟声,清晨你会觉得那就是清晨的声音,午后你会觉得那就是午后的声音,到了黄昏它又成了黄昏本身的声音。比如说是那种头晕目眩魄动心惊的向日葵所带来的印象:天气晴朗时它们一派灿烂辉煌,遇到坏天气,则所有的花朵都会骚动癫狂起来。钟声和向日葵显然都是象征性的意象,它们似乎都有很明确的隐喻,似乎又要比任何具体的隐喻都要复杂,它们组成着那种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时时都在丰富你的阅读。
这个作品露在表面的故事,只有B和B那位当姑父的牧师。有关B只有一个关于他的父母的玄念与它所组成的阴影,只是洇在纸上的一片朦胧。而B的牧师姑父却是一个很实在的形态。他的白皙的脸与白哲的手臂,如同一幅悬挂于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而他斯文而和蔼的身体里又不乏火一样的热情。他走出教堂,为劳动群众设计现实的乐园,把他的热情交给了现实。在这个简单故事的背后,则还有一个作为叙述人的我。在表层故事后,我与B、B与牧师组成着三角形的关系。作品从B的背景开始叙述。B还不到一岁,他的父母就把他留给了爷爷。B跟着他爷爷在北方农村的一个小镇上长到五岁,然后才来到这个城市,于是同时与“我”和作为牧师的他姑父发生了交叉关系。这个作品的叙述基本是两个部分的交叉与组合:B使用回忆的时态,通过过去时向现在过渡;我使用现在对过去的叙述,又反过来从现在扫瞄过去。我的视角对准B,B的视角对准他姑父。B的姑父、B、我这三者的生存形态组成了比较复杂的结构程序。而形态与形态之间,是由那种象征性的意象进行着联结:那个北方小镇留给B的印象就是成百上千素朴又肆无忌惮铺天盖地的向日葵,B的梦似乎永远是在绵延不断的凄艳的向日葵花中间徘徊。在B的梦里向日葵先是成片地砍倒,然后又像灿烂的液体一样,顺着岩石和土地的裂纹洇开,顺着山峦间的沟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开,使到处都变成耀眼的一派辉煌。教堂里起先并没有向日葵,只有那种很缥渺的钟声。这钟声是B的姑父的那幅古典派肖像画悬挂的背景。这钟声是我从襁褓中一梦醒来时所固有的声音,是忽然展现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所随身携带的声音,它一直留在我的生命之中。而真实的钟声,其实却早就消失了。有一天,姑父走下讲堂,在火红的枫树中大义凛然地走出了教堂。然后教堂的大钟被卸下来装上汽车运走了,然后教堂里晚上就发出了像是喘息像是刀砍斧劈的声音,然后下了一场大雨,那教堂在大暴雨到来之前整个儿倒塌了,倒塌之后,它周围就长满了向日葵,茂盛无比密不透风。
在这个结构里,牧师的形象非常具体。他的外在特征,令人想起史铁生在一九八三年精心描述过的那个詹牧师(《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他认为,过去的祈祷,是为了祈祷一个没有贫贱之分的乐园的降临。当他感觉到这个实在的乐园在现实中向他招手时,他就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的教堂,投入了创造这种乐园的现实。那座他参预设计的大楼显然是这种乐园的一个比较简单的隐喻。B的形象看起来也很具体,他被纠缠在他的父母非常具体的状态的追究之中,他自身扮演着一个扶着历史的门框回头窥视的角色。他看到的是历史的光影里的作为牧师的他姑父和留在历史中的那座孤独而又衰败的教堂。在他的背后,向日葵与钟声成为两种互为冲突和影响的因素。而我,则是在B的叙述裂隙中的一种断断续续的存在。牧师是前景一种非常具体的存在。B在中景深入提供了一种象征性意象的对比。我在后景起着更深入处理这种意象关系的作用。向日葵忽而是灿烂辉煌忽而是骚动癫狂,而钟声缥缥渺渺是一种安祥的感觉。当然,在我的这一层次上,钟声绝不是那座非常简单的教堂的象征。我体会,它指的是一种比较悠远的精神的境界。
这里写得比较精彩的是对向日葵、钟声的那种感觉与B的视角所窥见的牧师走出教堂的阴影的那个意境。史铁生告诉我,在一次的西行列车上,他看到过铺天盖地灿烂辉煌的那种向日葵,列车似乎就在密不透风的向日葵中间行驶,他难以形容那种灿烂辉煌给他带来的那种激动。而他说,钟声确实是永远留在他童年记忆里的那种声音。那时候,离他家不远,确实有一座教堂,教堂周围是开放着野花的草地。后来,教堂拆了,在它的原址上盖起来的是一座现在看起来很简陋的公共居民楼。
史铁生在这篇作品中想要通过一些具体形象来表达他关于物质与精神的比较抽象的思考。《钟声》作为一章精神史的开端,显然表达的是一种精神失落的悲哀,与这种悲哀相伴的是对失落的精神的寻找。史铁生写作这个作品时,关注的是非常具体的社会现实。他太急于要表达对整个社会精神失落的那种忧患,甚至没来得及思考透诸如空洞的教堂与真实的精神实体、具体的物质享受的乐园和不具体的精神富足的天堂这些较为复杂的概念。这使得它的形象与形象之间经常掺杂着一些未经渗透的较为生硬的社会图像,它们在结构中影响着主体的调谐。严格说,这个作品其实还是一个并不十分成熟的作品。它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框架,但并没能很好地完成一座建筑。史铁生具备了在艺术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与素质,但他身上积存的那些东西又在左右着他,使他难以扔掉一些他自己也可能思考不清的很具体的社会概念。这个作品中的境界最终也没有能够呈现。一个优秀的作品总是要在整体结构中通过各种形象因素的调谐,自然地形成境界。境界不能呈现的作品,整体就会被一种表面看有些混浊的雾包裹着,难以散发着整体应有的那种鲜亮。《钟声》的结尾是一个画蛇添足的结尾,B在教堂里的那种迷茫也把本来比较开阔的视野处理得令人失望地狭隘,这里的原因就因为境界没能够呈现。
但不管怎么说,《钟声》还是值得注意的一个作品,它多少提供了一种比较复杂的对现实的扫瞄方法;它所提供的有关向日葵的意象,也确实能使我们感觉头晕目眩魄动心惊。
(《钟声》,载《钟山》一九九O年第三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