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私心相许之书,标准则一,即拿得起来,读得下去。《文录》之于我,亦如是。
《八仙考》和《花蕊夫人宫词考证》两篇,是作者当年盛传一时的力作,今日读来,仍生盎然之兴味。考证文章,剖析详审,见解精切,原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却能出之以平平常常、晓畅练达的文字,说是功力,自然不差,然又不仅如此吧。
最爱读的,是《词的讲解》。所讲为李、温两家词十数首,每词之下,以“考证”、“讲解”、“评”三分,追讨源流,推阐词义,正有多少精义在是。
研究诗的人多了,“诗是什么”,这一最根本的问题反倒弄得玄而又玄,令人不明所以了。近出一册《世界名诗鉴赏辞典》(北京大学出版社版),编者似有意廓清这一问题,乃于前言中道:“诗就是一种押了韵或分了行的有意义的文字。”这虽已将诗从纷繁的定义中“解救”出来,略显其原始面目,但仍嫌不够明确:且不说诗的原始形态乃是口耳相传,即现在也还常见的即席口占,也是先出以言,后方诉诸文字,此类岂不是在这定义之外?再者,“有意义”,也觉其“意义”模糊(如诗之“兴”, 便以“上口”为要,它其实完全可以没“意义”)。倒是《文录》作者在《词的讲解》中所阐发的定义最为简捷明白:诗或曰纯诗,就是语言和声音的连搭。如此一目了然而又解之深透,恰若西方典故中所讲的挥刃解结了!
这种语言和声音的自然连搭,只是情调的连属,不含有思想的贯穿和逻辑的联系,艾略特说语言是用来感觉的,似可表明这种连搭之间一微妙的(即“自然”所以为“自然”也)联系吧。以此也就可以将诗与其它文学体裁区别开。“在律诗和词曲里,音律的安排成为一条链子,成为一个图案,成为一个模型,思想的因素可以凭借这条链子而飞度,可以施贴到这图案上去,可以熔铸在这模型里,不嫌其脱节,不嫌其散漫,凡此都是凭借了一种形式上的格律,使散漫的思想能够熔铸而结晶的。”(第127页)据此作者顺便谈到诗歌之难以翻译原因也在此。即<SPS=1701>译过程必得拆去链子与模子,于是乎只见散漫的思想零乱到不可收抬的地步。当然未尝不可易以与之对应或大致相近的格律,不过这来自另一种语言的美,总是难以转达原作的美了。每一种语言个性相异,则使用不同语言的民族其感受事物必也相异,格律影响到意象的组织,这在诗歌中自是明显不过的。
讲解温飞卿的十四首《菩萨蛮》之时,作者乃借以反复强调吾国诗词之作的特点。如解“玉楼明月长相忆”一首,便道,飞卿只知体贴女子,并没有懂得现代文法,也不懂西洋诗及白话诗,所以作法看起来有点特别。其实主观抑或客观,叙述抑或描写,“这些地方飞卿都弄不清楚,他也不要弄清楚,恐怕弄清楚了也写不出《菩萨蛮》了。”(第159页)近时颇有将中国 古典诗词纳入西方文评之理论框架进行讨论研究者,读来甚觉新异,正不失为一赏鉴新径。不过有时也不免感到难读。学养不敷自是其因,或者缘自“飞卿都弄不清楚,他也不要弄清楚”的,我们硬要弄清楚,而使本来不难解的,反倒难解了。
《文录》初版距今三十余度春秋,对其讨论的问题,此间早又有多少新的发见。然而当年作者所发明,却仍未有丝毫减色。说不少精到之处,至今无人过之,也是实情吧。
浦江清先生原是外文系的高材生,西学功底不可谓不厚,但见于此编的文字,却无任何卖弄,读此平朴而亲切之作,正宛然一儒雅敦厚的学者对面而谈。虽无缘亲聆謦<SPS=0596>于当时,今掩卷冥想,却也想道一句:如坐春风!
重版增补了百余首诗作,那是另须一番体味之功的。吕叔湘先生为之编制了人名简注,可知与作者歌诗唱酬者多为知名学人,于此也足令后来怀想先贤了。
(《浦江清文录》,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第一版,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第二版,4.3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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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维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