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是一个题材,是很好的小说题材。空屋本身就是小说。“错错落落的木房群深处拔出一座青砖楼,老远就能看见,就会觉得它必有来历”。来历就是故事,就是小说题材,就是小说。
空屋是一个结束,或者用官方用语来说,是一个总结。生活过,红火过,兴旺过,哭过,爱过,争斗过,被羡慕、被嫉妒、被攻击过。吸引过那么多“七盯八咬”的目光。然后留下了壳子,留下了一个可以被任意填充任意想象任意再“七盯八咬”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有历史也有传说,有真实也有虚拟,有爱恋也有仇恨——或者既算不得爱也算不得恨。有缓慢的败损也有突变的疤痕。最后,空空如也。如也空空。
空屋是一种境界,沉默无语,包容一切,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超脱,有一种俯瞰后的沉思,一种悄悄的神秘的安慰。空屋的女主人之一最终还会回来,并且给别人讲“心灵美”的道理,虽然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青春美貌。而知知的一点柔情,浑浑沌沌的一鼻鲜血,却也牵连着当年的大明星——小杨子的身心和性命。“他结亲的那天晚上,天上将有一颗星星掉下来,在远远的什么地方,会有一个白发妇人突然胸口绞痛而死……”
神秘吗?空屋当然是神秘的,有往日的核桃壳与牙膏香。照片上的女子的眼睛里充溢着亮晶晶的泪水。小杨子在照片上没有回答抑或其实是回答了知知的问题吗?相距千里的、身份、素质与命运都不相同的灵魂是怎样对话的呢?而且,知知还碰到了“鬼”!“鬼”!聊斋的作者会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韩少功列为同道吗?
这是他的新作《鼻血》。不仅是《鼻血》。《归去来兮》之中,“我”也在被超越、被错认、被错爱错念,而往日的我也象一座空屋,可以哪怕是一时地容纳一下非我在其中容身。《蓝盖子》之中,陈梦桃经过“苦役”以后费心地寻找一枚毫无意义的酒瓶盖子,酒瓶盖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又没了,消失于无稽无穷。作者认为,“一片炊烟浮托着的屋顶……象没有了盖子”,象是知知与小杨子的厄运或者好运,不知怎么就有了,不知怎么又没了,不知这有了与没了从哪里寻找,不知道这种有无究竟意味着和不意味着什么。还有《爸爸爸》中的丙崽,还有韩少功更早的作品《飞向蓝天》中的麻雀与《风吹唢呐声》中的弟兄俩,作者俯视他们,悲天悯人,象菩萨一样。
所以他的小说有一种深度和立体感,有一种正在寻找的动势和诱惑,有一种现实与幻想的交融,有一种这十余年来特有的探寻、惶惑和在他这样年龄的作家中比较少见的平静从容。经过时间的冲刷,他的一些小说将会留下来,我以为。最后,他的小说愈益属于耐咀嚼,耐评说的一类。
(《风吹唢呐声》,韩少功著,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熊猫丛书”之一)
躁动的“蔷薇雨”
大概是一九八三年吧——岁月匆匆,往事重叠,“数学”也变得愈来愈模糊了。那天黄昏等待晚饭的时候,我坐在一张低档次的人造革面长沙发上,顺手打开了新寄到的杂志《百花洲》,读到一篇小说《四个四十岁的女人》,那种真实的生活气息,真实的艰难和痛苦,那种历尽坎坷仍然真实、仍然活跃着的一颗颗追求理想、挚爱而绝不嫌弃生活的心感动了我。也许这样一种心地被一些人认为“过时”了,而又被另一些人认为不合标准?读到那位身患绝症的教师柳青——是这个名字吗?——的故事时,我落泪了,我推荐了这篇小说,我记住了这篇小说的作者名字——胡辛。
短短的六、七年过去了,我读到了胡辛长篇小说《蔷薇雨》的校样,这已经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大块文章了。仍然是那颗心,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气魄、眼光和自信。小说描写江西一个叫作红城的城市的角落,六眼井、三眼井、大井头、灌婴的洗马池、乾隆题过匾额的干家大屋、东汉高士徐孺子的故居……栩栩如生,充满着地方特色、民俗风情、历史积淀与时代的新貌。阖上书,似乎可以听到大井头边女人们的吵吵笑笑,又看到了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小说着重描写了徐孺子之后徐士祯的七个女儿各自的音容笑貌、个性脾气、命运道际。大姐徐希璞,这位医道精良的外科医生,是理想化的冰清玉洁与正气凛然吗?为什么对待庸俗丑恶的朱主任父子却又显得那样窝囊和一无用场?她给我们树立的是希望还是失望呢?二姐徐希玫,她的美丽、她的智慧、她的勇气和眼光似乎在成就着一位改革开放、商品经济的弄潮儿,为什么却又一头坠入犯罪的泥潭?莫非这也是值得咀嚼的确实存在着的时代悲剧?身入囹圄,她仍然是光彩照人的啊!三姐希玮,作者用得笔墨最多,她似乎是女性性别的一个典型,她背负了变迁的时代,变迁的古老中国的女性的十字架。她接受了萨特?经过十八年的不可思议的出走,她清醒了么?还是既然是女人就无法从爱情的苦痛中得到拯救?四姐希瑶,她的经历就更近于怪诞,当然,从她的身上我们仍然可以感到不乏古典意味、不乏优良传统色彩的爱情的正直与正直的爱情的力量。而且,我们也许应该感谢作者通过这个人物透露出一点比特区还“特”一点的海南岛的信息。五妹希<SPS=0826>,这位勺勺居餐馆的女老板,是商品经济掀起的一个浪头么?是经历了剧烈的社会变革的文墨世家发生变异的一个例证吗?她的现实感毋宁说是可爱的,而且,在她身上,作者寄托了对赣菜的那么多感情,六妹希玑,技巧、泼辣和尊严,她应该更好地活下去吧?七妹七巧呢,徐家出了一个歌星,这个歌星不择手段地“出洋”远走高飞,不是令人羡慕更令人痛惜的吗?
也许这七个女子的行状和表述并非都经得起细致的推敲,也许作者写这几个人不无匆忙不无以意为之的臆想搀杂在真实的活剧之中。还有围绕着这七姊妹的一些男人,他们都能给读者留下印象,却又多少使读者觉得不够满足。也许作者企图表现的生活面、人和事太多太广了?也许还可以挑剔一些别的缺点,例如某些语言特别是某些评述类型的语言的缺乏节制。但所有这些都掩盖不住一个令人惊喜的事实,这部书不是一部抻长了的书,而是一部内容充实的书。它充满了生活,充满了现实,充满了历史,充满了变革,充满了杂七杂八的信息。一句话,它具有一种我们的古老而又新鲜、沉重而又动荡、悲哀而又热烈、恶俗浅薄、五光十色、而又洋溢着一种不可扼止的力量的生活所特有的魅力。
这是一部充满魅力和激情的小说。徐家七姐妹是有魅力的。凌云、黑皮、席大鹏、钱俏、姚鸿乃至辜述之,也是有魅力的。凌光明、金铃子、章曼娜、辜也秋、冯胖子,直到疯疯傻傻的钱光荣与钱嫂子一家也是有魅力的。甚至幽灵一般的徐家老祖母,活尸一样地言语、观念和行止,却仍然有自己的魅力。魅力来自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呼吸活气。就说老祖母吧,下面一段文字是对她出嫁场面的描写:
“茶叶拌米雨一般撒向上轿新娘的头盖上,爆竹大作,唢呐高亢,乐队鼓手先行……花轿后……五颜六色绣花缎被,大大小小二十只樟木箱、红彤彤的大小脚盆、红彤彤的马子桶中插着黄松做的筷子,压阵的居然是一台笨重粗蛮的老式织布机……
“……女人呀,一辈的脸面就靠一回挣……男人们的颈脖伸得象鹅颈,唯见轿帘下一双红缎绣花金莲……天色晦暗细雨绵绵……抬织布机的正抱怨比抬棺材还累时,花轿里竟扔出一束鲜艳欲滴的姊妹花!”
好一束鲜艳的花,满腔春意关不住,一束鲜花出轿来!老祖母也罢,只要是活人,就有活力,有青春哪怕是久远的青春的记忆。而活力就是魅力。魅力,归根结底就是生活的吸引和召唤吧?
作者是怀着浓厚的兴趣真诚地描绘我们的生活画卷的。不论是四个老女人的“麻雀战”还是勺勺居的一顿筵席,无论是歌星夏梦露走穴的紧张场面还是医院的“一次民意测验”,不论是自来水亭边女人们的唾沫织成的“彩虹”还是在保护区看到候鸟与不看候鸟的“勺子”对鲜鱼的采购,也不论是一个文学期刊编辑部的一场混战与一个美术展览的小小风波,充溢其间的最令人羡慕的是作者的一种“兴会”,一种爱生活、贴近生活、追求生活并且咀嚼生活的盎然生趣。
作者是怀着浓厚的兴趣真诚地描绘我们的生活的变异的,尽管这些变异中有许多幼稚和肤浅,有许多歪曲和丑恶,有许多旧瓶新酒、新牌子旧酒、新酒变旧酒以及新新旧旧的霉菌病毒,有许多也许后代子孙觉得他们的祖先似乎过份慷慨挥霍地付出了的痛苦的代价……然而这变革毕竟是有声有色、有血有泪、有“书”有戏的。变革的一面是新生,另一面是腐烂;一面是失落,另一面是获得;一面是迷惘,另一面是进击。毕竟是变革而不是停滞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与众多的机会。毕竟是变革而不是停滞已经成为或终将成为我们生活的主潮。变革非自今日始,七姊妹的父亲徐士祯已经大大改变了徐家书屋的面貌,选择了完全不同于祖宗传统的生活与“济世”道路,在他面对新的变异而目瞪口呆乃至痛心疾首的同时,不是仍然膜拜悲壮的太阳了吗?门第的影响仍然深重,门第的界限却早已突破。是怎样的杂交、渗透、蚕食、“意识流”般的变迁啊!近百年、近七十年、近四十年中国社会的急剧变迁,旧的封建秩序土崩瓦解,社会主义负载着沉重的历史却又在每个角落每个领域改变着历史、重新勾勒着生活,这一切都在本书中得到不同程度的反映。特别是改革开放使已经急剧变动了的生活再一次发生新的裂变,追新趋时,即使在这本书里也可以感到此种时尚的躁动与炫耀。尽可以挑剔“新”与“时”中的一千条缺陷包括罪恶。“新”与“时”的活跃却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已经付出正在付出和仍将继续付出,而我们的生活是大有希望的。
能说这种态度是不正确的么?能说这种变革中的五光十色不是吸引人的么?能说这种几乎“与时代同步”(虽然我并不一般地赞成这样一个文学口号)地反映生活反映现实的努力是不值得珍贵的么?即使还确实有一些不准确不成熟乃至芜杂浅薄的地方。
当然,本书中也还有一些不那么轻易变动的东西。作者像钟情于变革一样地钟情于永恒,女性的主题,女性意识的主题,爱情、婚姻、命运的主题,文化特别是文化爱国主义的主题,人生的主题贯穿在“蔷薇雨”里。它流露出这一切来了么?或者,如作者在全书之首引用的美国朗费罗(真抱歉,我还不知道这个朗先生呢)的话,它能“滴进”人生里吗?朗费罗说:“没有悲伤,人类的心会变得寂寞、无情而傲慢”,大概要在悲伤成为过去乃至凝结为艺术以后才会体味得更醇厚吧?呜呼《蔷薇雨》,你的悲伤能不能更深沉、更从容一些呢?你的那些引经据典和指点批注,能不能更精粹些呢?也许那是下一部书的事了吧?
一九九○年夏书于北戴河东山
(《蔷薇雨》,胡辛著,将由江西百花出版社出版)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