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到感恩节了。波士顿刚下过第二场雪。美国学生纷纷回家过节。一大早,我就神经紧张。晚上宿舍里有中国学生的聚会,大家吃火锅。我打算在聚会的时候,偷偷挽住方晴的胳膊——不让众人看见。因为是在众人眼皮底下,这个举动最能表现我的大胆和直率。如果方晴叫起来,我就可以责备她说“你不该总逗我!”她以后就不敢瞧不起我了;如果方晴不声不响,我就可以顺利地进行第二步,尽量引诱她……然后抛弃她,给她个教训……
我换上自认为最好看的衬衣和毛衣,在房间呆着,盼到天黑。六点,大家开始准备火锅。我去厨房帮忙洗菜,看见方晴在lounge,把洗好的菜装进盘子里,又准备杯子倒酒。七点,人们围坐在火锅边。方晴款款坐下后,我抓住机会,不露声色地坐在她旁边。
一想到要挽住她的胳膊,我又犹豫了。这想法是不是过分大胆了?天哪,lounge的灯怎么这么亮?万一被别人发现,或者方晴叫起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笑我。算了,还是别干这种坏事吧……
火锅里的水翻腾着。人们往里面添东西,稍等片刻,煮熟了好吃。
“有豆腐吗?”我说,“我特别喜欢吃豆腐。”
方晴望着我,大笑:“小明你只管吃,有的是豆腐!”
众人随之哄堂大笑。我觉得自己很傻。过了一会儿,方晴轻声问:
“小明,爱丽丝呢?”
“爱丽丝回家过感恩节了。”
“是吗?可怜!小恋人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皱着眉不答话,暗暗下了决心。
斜对角,赵荣坐在丁宜圆旁边,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不时喝一口,很快满脸通红。他一直往火锅里添丁宜圆喜欢吃的豆苗,又问了她几句话……我没听赵荣在说什么。我的眼睛盯着方晴的手——她好像知道我的计划似的,总把那只手放在桌面以上。我很恼火。
坐在一起的还有个叫朱德发的中年人,头发稀疏,两眼浑浊。(他是访问学者,虽然研究物理,却自认为是计算机专家。)他正边吃边说:
“其实中国最大的问题根本不在经济。现在经济很好,只是科技太落后了。当然,管理以及其他方面也有问题……计算机方面尤其落后。其实只要计算机发展了,一切都好办……软件和硬件是相辅相成,互相推动的关系。现在软件飞速发展,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如果硬件的发展能够跟上的话,与之相适应的软件就会再上一个台阶——这真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软件如果能再上一个台阶,世界就大变样了……比方说吧,MIT(麻省理工学院)不少资深教授正研究怎么用计算机虚拟人类的感情——悲哀、愤怒、伤感、爱情等等。这些最终都能虚拟。”
“他们要虚拟悲哀、愤怒、伤感干什么?”一个人迷惑地问。
“这样好吗?”方晴问。她好像很担心。
“当然好了!这样能解决一个大问题。”朱德发从火锅里挑起一筷子金针菇吃了,接着说,“比方说,每个女人都想要纯洁的、至死不逾的爱情;每个男人都想和美女做爱。(他看了一眼方晴。)可世上真正纯洁的爱情有多少?真正的美女又有多少?都少得可怜!如果这种虚拟的思路能够成功的话,欠缺的地方就可以用软件、计算机……还有机器人补齐——人人都有一个拷贝,专属于自己的爱情和美女,互不干扰。婚外恋、三角恋以及强奸等等都可以消声匿迹了。婚姻到底有没有必要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方晴本来身子往前倾,此时她好像不大想听朱德发的演讲,就往后靠了靠。她那只白嫩的手滑落到两腿之间。我的心一紧,接着狂跳起来。机会来了!可是过了两三秒钟我还没伸出手去。我并不是在犹豫——我陶醉了:方晴胸脯高高挺起,脸色光洁红润。小巧的耳朵下,一串红蓝相间的耳坠在微微晃动。葡萄酒像胭脂一样染红了她的嘴唇……我莽撞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方晴吃惊地往回缩手,我一点也不放松。过了三四秒,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缩手。
“朱德发,你说的真有意思,”方晴说着,转过头盯着我。她的眼光像大人训小孩,但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此后我碰到方晴,总是低头匆匆走过,又尴尬又羞愧。好像她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责备我嘲笑我。
她不介意我挽她的手,我想。可她仍然对我那么严厉。她不想跟我说话……我还是没成功——她让我挽她的手,这是对我说:“看,小孩,虽然你这么坏,可我才不在乎呢!”她故意装慷慨,心里却更加瞧不起我。她以后还会更加嘲弄我……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她也爱上我呢?
是的,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先引诱她,然后抛弃她”的复杂计划突然显得异常可笑。(我怎么会想出这个计划?真是荒唐!)我怎么会抛弃她?我想着她在聚会上那红艳艳的脸蛋。我睡不好,凌晨两点才勉强睡着,早上六点就醒了,和睡觉前一样疲惫而兴奋。早知偷偷摸了她的手臂只能带来折磨,我就不该那么莽撞。
她要是能喜欢我该多好!可我做了这么不尊重她的事,她肯定讨厌我了。果然,早上她对汉克招手,对我理都不理。
汉克最讨厌。他尖嘴猴腮,对每个女生都献殷勤。我猜他的目标就是随便找个女孩睡觉——能找个亚洲女孩更好。有一次我从lounge经过,听见汉克和伊丽莎白聊天。
“首次约会就和别人上床的女孩有多大比例?”汉克问。
“其实没人们想象的那么多,”伊丽莎白说,“你要记住,一见面就上床的,那是妓女。大多数女孩还是喜欢有分寸的男人。”
我想请求方晴原谅。我去她房间找她,她不在。望着门上“情薄易弃置”的字条,我很失落。回到自己门口,爱丽丝正在敲门。
“嘿,小明,”她高兴地说,“我的专业方向必须要用概率论,偏偏我又不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教几个问题?”
“我不介意。”
我们走进屋。爱丽丝先称赞了一句,说我的房间井井有条——她总是彬彬有礼。看到桌上的一本书,她又礼貌地问:
“这是什么书?封面上的字真好看。”
我告诉她这是《汉魏六朝诗选》,请她坐下,开始解答问题。爱丽丝的几个问题都很简单。每问一句话,她就抬头看看我,目光充满好奇,仿佛她并不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答出来。最后她收拾书本,起身准备离开,我突然有个想法——要不要问问爱丽丝:“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如果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应该对她说什么?”说不定爱丽丝能给我一点建议。她也是女孩嘛。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跳——为什么要问爱丽丝这个?这可是私人问题,我和她又不熟。再说她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思维习惯不一样,我问出来说不定会闹笑话。方晴还取笑过我,说我和爱丽丝是小恋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怎么恋爱得起来呢?虽然爱丽丝确实可爱。
“我该走了,”爱丽丝说,“谢谢你辅导我的数学。不过,你刚才看着墙发呆,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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