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很豪爽,走路大步流星,谈话也没忌讳,大说大笑。她总向人炫耀,说自己能吃辣的。(不过别的方面她很谦虚。)有一次我在超市看见一种青辣椒,个子不大,也不是那种很小很尖却奇辣无比的品种。结果我买了半斤,回家炒了。还没炒熟,厨房里已经烟雾弥漫,呛得我逃到走廊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一个美国男生走上楼,一开门就大喊:
“见什么鬼……”
接连咳了几声,又匆匆下楼去了。我勉强回厨房把辣椒炒好。方晴恰好进来,到冰箱里拿东西。
“还挺香呢,炒什么好吃的?”
“辣椒,墨西哥的品种。”我一边把辣椒倒进盘子里,一边擦眼泪。
听说是墨西哥的辣椒,方晴凑过来问:“给我尝尝?”
我叫她尽管吃。方晴于是用手拿一个吃了。我看着她,她又吃了一个。最后她干脆把一盘子辣椒全吃了。
方晴虽然英姿飒爽,内心其实多愁善感。空闲时,她喜欢别人拜访她,和她聊天,哪怕是平常小事。有人穿了件新衣服,或者刚理发,她会一下子看出来,和气地称赞几句:
“这双鞋真好看。”
“这件毛衣很性感。”
“我喜欢你的发型。”
别人有了不幸——亲朋去世、父母生病、学习压力大、失恋等等,方晴总是满心同情。听到非常悲伤的故事——在我们那会儿,这样的故事司空见惯——她会直掉泪。
方晴的课程里,有一门电影欣赏,每星期放一场电影。她总是叫上宿舍的几个中国人一起看。赵荣忙于计算机程序,对文学、音乐、电影都没兴趣。丁宜圆对什么都来精神,一有机会就去看。无声电影中,大家喜欢卓别林;法国新浪潮人人爱看;意大利描写二战时期的电影充满激情和讽刺;中国电影中有不断走下坡路的陈凯歌和张艺谋。总之,除了美国好莱坞出品的浅薄垃圾片,什么都有。
“方晴,你们真轻松,”有一回丁宜圆羡慕地说,“每星期看一场电影就算学一门课,就能得学分。”
“哪里,看电影是看电影。看完了要写论文,总共好多页,累死我了。你们只知道看电影,也不帮帮我,给些想法,我好写进论文交差。”
“我有很多感想,”我赶忙说,“你只管找我。”
“你有感想?”方晴认真地看着我,然后笑了,“你的心像块木头,哪里知道什么欣赏!”
她对我的嘲笑不遗余力。我的衣服搭配得糟糕透顶;我的头发一不注意就像个鸟窝;我在厨房炒菜的样子特别孩子气;我几乎不能吃辣的;我对《红楼梦》的理解太肤浅……有一次,本来没什么事,她也取笑我。
那天我在走廊上,一眼看见爱丽丝从楼梯上来。她身材娇小,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书包,手里还拿着好几本书,走起路来特别可爱。她头上戴着个绿甲壳虫的发卡,这发卡也很可爱。我正看着她,她突然歪了一下,差点栽倒。我忙跑过去,原本准备扶她,看她没事,我就问:
“爱丽丝,要帮忙吗?这个书包看起来真沉,要不要我帮你拿?”
接着我把手伸出来。爱丽丝笑道:“谢谢你,小明。不过我们离屋门口也没多远,所以不必费心。”
就是!我怎么想的——爱丽丝再走几步就进屋了。我正尴尬,爱丽丝已经礼貌地道别而去。我呆站了片刻,也回房去,把这件小事忘了。
没过多久,方晴突然进来,边走边笑。
“方晴,”我问,“今天出了什么有趣的事,你这样高兴?”
“有趣的事?”方晴说,“刚才就有一件。爱丽丝真可爱,你刚才一下子爱上她了,对吧?”
“方晴你说什么呀!我没有一下子爱上她……”
“这么说你早爱上了!看你们,青春年少,这么容易就一见倾心,陷入情网不能自拔。”
“我没有……”
“原来是这样。爱丽丝这么可爱,你居然一点也不喜欢她!”
“不,我喜欢爱丽丝。”
“原来你喜欢她。我倒嫉妒了——我哪点不如她,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不——”我着急地要分辩,方晴已经笑着走了。
“方晴,你好像天生和我有仇似的!”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你总取笑我?”
“我怎么取笑你了?我爱你爱得要命。”她开玩笑说。
我身子一抖,脸慢慢变红,原先准备好的质问全都不见了。方晴继续嘲弄地看着我。显然,我尴尬的样子让她很满足。她甚至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求你别逗我了!”我心狂跳着走开了。
“青春期的小男孩都这样,逗一逗就脸红,”方晴在我身后说。
方晴的话让我一晚上没睡着。她把我当小孩,我忿忿地想。她看不起我……不行,我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要想个办法惩罚她。我可以一星期不理她。不行,一星期太长了。我可能自己忘了,主动跟她说话。她都觉察不出我在惩罚她……我可以叫她小孩。可她不是小孩,这个办法行不通……我可以装做和她恋爱,引诱她,亲吻她,让她头晕目眩,神魂颠倒,最后她爱我爱得不能自拔……
我不知哪里来的荒唐想法。想了一夜,我决定先装做和她恋爱,然后毫无理由地抛弃她。据说这样对女人的伤害最深。
这个计划让人心潮起伏。第二天晚上,我又筹划了一番,才满意地睡了。我又做了“那方面”的梦。
床边的桌子上,一盏台灯放出迷朦的光。空气燥热异常,仿佛是夏天……一个陌生女人朝我走过来。她一丝不挂,乳白的身体微微颤抖,黑亮的头发散披在肩上,小耳朵藏在发丝后面,白嫩的耳垂下坠着一粒珊瑚。她抬腿坐在桌子上,桌子轻轻一声响。接着她拿起一片纸巾擦桌子的边缘。无尽的热力从地毯和墙壁透出。我和她都开始喘气。她的身体渐渐变得潮红。
“桌子真暖和,”她说,“看来胸罩也可以当抹布用。”
“可是,你用的是纸巾,不是胸罩。”
“分明是胸罩。丝袜脏了,要洗。”
“是纸巾,不是丝袜。”
“好好,是纸巾——你想尝尝西瓜吗?真热。”
“这里没有西瓜。”
“那么你想尝尝我吗?”
我一下子朝她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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