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你没吻她?你是木头



  从Downtown Crossing走到唐人街不过十分钟。横贯唐人街的那条大道上,前后各有一座牌坊,一个上面写着“天下为公”,另一个写着“礼义廉耻”。大街两侧餐馆无数,都打中文招牌;街上一大半是亚洲人。广东话是这里的主要语言,我和爱丽丝都不懂广东话,要算外乡人。

  爱丽丝对街上的一切都好奇。我们从“礼义廉耻”牌坊下经过,她说她喜欢这个牌坊;走进一家小店,她则饶有兴趣地端详一尊弥勒佛像;一张DVD封面上画着正在练功的黄飞鸿,她还呼吸了一口气,摆了个架势。

  我却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快。相对于Downtown Crossing,唐人街要杂乱得多,银行、眼镜店、色情中心、小超市、医院散布各处。一条铁路横贯城区。铁路和公路的交叉处是座破旧的立交桥。单看立交桥,有人会以为这是荒郊野外。

  那边的超市卖中国式的食品、补品、杂货,是中国学生常去的地方。平常我肯定欢欢喜喜地进去买些东西,今天我一点儿也没兴趣。难道就因为爱丽丝在身边吗?

  街面也脏,地上的烟头让人讨厌。我低着头,突然觉得波士顿政府根本不在乎唐人街的发展,所以它看起来破破烂烂。还有街上的行人,他们的脸上都像抹了一层霜。想着想着,逛街的兴致全没了。

  我和爱丽丝找了个中餐馆坐下。我注意到地毯上染了点点污迹,窗上积了灰尘。虽然是下午,顾客却不多,桌子几乎都空着。一个系围裙的中年男人站在吧台后面,正提着电话大声说:

  “对,我们是某某中餐馆……对,我们送货上门……您的地址……好,好,十五分钟就到。”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招待上前递过菜单。

  我觉得餐馆破烂、冷清;服务人员也无精打采;菜单的封面虽然画着龙飞凤舞的图形,可上面有油污,摸着粘手。对面有个卖黄金首饰的小店,挂在那里的首饰也好像蒙了灰尘,暗淡无光。

  其实哪儿的餐馆都一样,菜单也都有油污。黄金首饰没有光泽,可能是天色太暗了——冬天,太阳落得早……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怎么了?”爱丽丝问,“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什么,”我勉强一笑,“你点菜吧。”

  “你想家了?”

  “我还好。”

  菜上来的时候,爱丽丝讲起了她家的事。有一阵子她爸爸上夜班,分检邮件。(那时爱丽丝才几岁。现在这种工作已经可以由机器完成了。)他半夜开车出门,去邮局干到早上五点,再回家睡觉。这差事辛苦不说,她和姐姐还难得和爸爸一起好好玩一场。后来爸爸的差事轻松多了,虽然仍旧忙。姐姐工作了,每天从早忙到晚,除了吃午饭的半小时,一刻不停。

  姐姐经常抱怨。晚上全家人坐在客厅,她最喜欢说的话题是买彩票:“彩票总会有人中奖,干吗不是我呢?要是中了大奖,我马上就辞职不干了——都快十年了,年年这样,真累……”

  我说:“你爸爸工作的时间当然更长了。”

  “对呀,他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回到电视前看棒球比赛。”

  虽然忙,全家人却紧紧抱成一团。姐妹俩尤其亲密。姐姐比爱丽丝大很多,事事让着她。(怪不得她这么娇气,我心想。)小时候,她和姐姐一起在厨房的圆桌子上画画,一起为圣诞节守夜,眼巴巴地盼着圣诞礼物。如今轮到她们给爸爸妈妈送圣诞礼物了。有一年爱丽丝送了爸爸一顶棒球帽子,爸爸笑逐颜开。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棒球!”爱丽丝说,“说实在的,我觉得棒球、曲棍球、高尔夫球都挺无聊的。妈妈也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不就是拿根棍子狠狠地敲一个小球吗?有什么意思?”

  “可怜的小球。”

  “可体育场偏偏有无数观众大喊大叫,有时他们来气了还往赛场里扔瓶子,”我点头说,“听说高中女生还喜欢找橄榄球队员做男朋友。”

  “看棒球比赛时,爸爸总抱怨,说球员的工资实在是高得离谱。他说:‘把他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女儿们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中国也是一样。儿女上学要钱,父母操心。听说有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家里没钱交学费,结果父母发愁,喝农药自杀。还有父母卖血弄钱供孩子上大学的。”

  “这太可怕了!”爱丽丝眉头紧皱,“我不是说你的国家不好,可这样的事让人心寒……我高中时还在麦当劳打过工。当时家里人说叫我自己挣钱上大学,学会独立。”

  “中国孩子也自己找活干,可学费太高,不顶事……”

  聊着聊着,没想到爱丽丝和我有许多可说的话。天晚了,我们吃完饭,仍坐地铁回学校。到了宿舍,我拿钥匙开门,爱丽丝站在一边,脱下外套抱在怀里。她的脸红通通的。

  “哎呀,”我意识到爱丽丝还想聊天,赶忙说,“快请进来坐,爱丽丝。”

  爱丽丝谢了我一句,进屋坐下。我们从父母亲朋谈到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再谈到英国文学、俄罗斯文学。爱丽丝喜欢济慈的诗、狄更斯的小说,但讨厌华兹华斯。俄罗斯的作家里,她喜欢契诃夫,但不喜欢托尔斯泰。我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这位文学巨匠,她说:

  “托尔斯泰通篇讲大道理。”

  “不过他还是很诚恳,对吧?”

  “哪里,他瞧不起年轻人,所讲的道理都是老头子的人生哲学。也许是他自己老了,所以嫉妒年轻人的青春活力。”

  接着她又建议我读一读济慈的诗……一看表,十一点了。

  “我该回去了——准确地说,是去隔壁,”爱丽丝笑着说。

  我们说了晚安。爱丽丝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外面有人说话,是方晴的声音:

  “爱丽丝,你好。”

  “哎呀,方晴,你好。”

  第二天中午,我改完作业,到lounge坐下。伊丽莎白正读报纸。寒喧之后,她问我昨天去唐人街玩得如何。我说:

  “爱丽丝和我吃了顿饭,聊聊天。”

  “后来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这个。”

  “不介意。我们回来又聊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我没有对爱丽丝失礼吧?”

  “失礼?”伊丽莎白神秘地一笑,“这要看你接下来干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回来接着聊天。”

  “一直聊到……”

  “十一点。”

  “十一点!”伊丽莎白大吃一惊,“然后你吻了她?”

  “吻她?”我大吃一惊,“没有的事!”

  “她和你一直聊到晚上十一点,你没吻她?你是木头。”

  我沉默着。

  “爱丽丝爱上你了——我敢肯定。”

  我心里一颤……昨晚离开前,爱丽丝的表情确实带点羞涩。

  我不爱爱丽丝,我对自己说。我和爱丽丝只是普通朋友……

  爱丽丝的模样固执地烙在我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