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收钱就得铁面无私



  第二学期一开始,别国学生准备上课,中国学生先聚在一起过年。哈佛有个中国学生会,常组织些社交活动——新生刚到时接飞机,平时办舞会、放电影,过年大家吃饺子、跳舞。

  我基本不去舞会,这次赵荣拉我去了。他说学生会缺人手,我们可以帮忙。舞会在Dudley House。Dudley House是研究生活动中心,也是食堂。一进大门,就看见丁宜圆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有一张字条:哈佛学生五块,其他学校学生七块,小孩不要钱,其他人八块。丁宜圆为学生会工作,已经干了两三个月了。她分管财务,有时放电影、开舞会也收收门票。和丁宜圆一同坐在桌后的是个秀气的姑娘,年纪和我相仿,淡眉毛,大眼睛,小耳朵,穿一件淡蓝色毛衣。

  “哎呀,赵荣,”丁宜圆说,“你怎么才来!他们等人搬音箱呢——就在楼下。”

  “马上,马上,”赵荣说。

  “我们不用交钱?”我边跟着赵荣走到楼下,边问。

  “不用,我们是服务人员。”

  “丁宜圆身边的那个女孩年纪真小,你认不认识?”

  “她叫刘蕾,教育学院的,上二年级,在学生会当财务部长。”

  我们说着走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音箱放在那里,灰扑扑的。我们用小推车把它运到楼上。赵荣接好了线路,接着帮忙张贴装饰品。他干活总是不遗余力。

  我帮忙搬了桌子、椅子,又走回门口。丁宜圆和她身边的刘蕾一边收钱一边聊天。丁宜圆抱怨学生会在财政方面不够务实,经常不加考虑乱花钱,弄得财政部很为难。刘蕾皱了眉,连说参加舞会的人太少,收入不够。

  学生模样的人们陆续进来。有个人先徘徊了一下,发现确实要交钱,才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五块钱。丁宜圆提醒说是七块,他扶扶眼镜,仔细再看了看桌上的字条说:

  “我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也要交七块吗?”

  刘蕾瞪了他一眼,那人又掏出钱包,添了两块钱。

  “收钱就得铁面无私,”刘蕾严肃地说。

  “人家看你是小女孩,清纯可爱,才乐意交钱的,”丁宜圆说。

  一切准备就绪,主持人还没来,两人都不高兴。丁宜圆说:“贺志永怎么还不来!他每次都迟到。”

  “我敢肯定,”刘蕾说,“今天他要迟到半个小时。”

  “然后花半个小时道歉,说路上堵车,迟了半个小时。”

  半小时之后,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主持人贺志永到了。他年纪四十上下,中等身材,方脸,短短的鬈发像希腊哲人。他说话一字一顿:

  “大家肯定注意到了:我们的门票涨价了。为什么呢?因为今天的晚会可不仅仅是普通的舞会。这是一场隆重的晚会。据我所知,哈佛中国学生会还从没举办过这么隆重的晚会……”

  “门票再不涨价,学生会就要倒闭了,”丁宜圆低声说。

  “我们请了好几位音乐家来表演,有扬琴、笛子、手风琴、小提琴,也有京剧清唱、诗朗诵。有的演奏家甚至是不远万里从国内赶来的……”

  “确实不远万里,”刘蕾说,“不过是去纽约,顺便到波士顿逛逛。”

  “除了这些节目,楼上还有台球、乒乓球、卡拉OK,我们还放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像……”

  丁宜圆和刘蕾都轻蔑地一笑,那意思是“见鬼的春节晚会,没劲!”

  “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半小时——路上堵车非常厉害,一条长龙,一动不动……真是对不起。实在是……我这人总是一不注意就得罪人。得罪人实在是件恼火的事,非常伤脑筋!在这里我只能再一次向大家致歉……希望大家能够原谅……好,好,晚会马上开始……实在抱歉……”

  又过了半小时,晚会正式开始。扬琴奋异响,京剧唱新声。可惜笛子独奏太糟糕,还不如丁宜圆这个业余爱好者,手风琴也一般。小提琴很好——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坐在后排听了一会儿。可惜演奏的时候有人说话。音乐舒缓时说话的声音小,音乐激昂时说话的声音也高,周围一片嗡嗡响。音乐最激昂的时候,我前面的两个人聊了起来。两人都身材壮实,浓眉大眼,酒糟鼻子。

  “您是哈佛的?”一个说。

  “对,我是法学院的,”另一个说。

  “真的?哎哟,不简单。中国人过来学法律的不多,能像您这样进哈佛法学院的更是了不起,了不起。”

  “这……哪里敢当?混饭吃,混饭吃。请问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哈佛商学院的。”

  “哎哟,原来是商学院的。商学院排名数一数二,名声在外,难得,难得。”

  有人嘘了两声。两人稍停片刻,又相互要电话号码和email地址,以后好联系。其中一个翻了一会儿口袋,摇头说忘了带名片,可惜。

  演奏结束后,跳舞开始。我见丁宜圆和赵荣坐在一块儿,也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丁宜圆说贺志永想尽办法弄节目,从各处请人来演,不论好坏都请,结果还是没多少人愿意听。

  “您有什么资格!你!”门口突然一阵吵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南方口音。

  “您不愿交钱买门票,当然不能进去。不交就算了,请往一边站站,别在门口挡路。”这声音很尖,是刘蕾的。

  “我站在哪里关你什么事!你一个黄毛小丫头,怎么蛮不讲理?父母怎么教的?你以为这是中国,可以随便骂人?告诉你,这是美国。站在哪里,这是我的自由……和权力!人权!你懂不懂?我愿意站哪里就站哪里——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对不对?这是美国!”

  刘蕾直叫:“谁随便骂人了?你这个人,怎么根本不讲逻辑!保安,保安!”

  一场争吵引来好几个看热闹的人。保安大概去哪儿玩去了,桌子空着。中年男人身穿红色带黑条纹的羊毛衫,戴大框金边眼镜,上身粗壮,腿细长。他两腿分开,堵着门口,同时挥舞手臂,越说越起劲:“什么!别人说几句话你就叫保安。这里可是讲言论自由的!言论自由!你真的一点也不懂?你小小年纪,就对人这么粗鲁,随便乱说话,还不承认!这样蔑视言论自由的话,你都能说得出口!告诉你,等将来法制完善了,像你这样说话的人都得关监狱!你以为你在哈佛上学,就很了不起?就可以随便使唤别人?实话对你说吧,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这世界还讲不讲人和人之间起码的尊重?还讲不讲起码的道德准则?还讲不讲……”

  刘蕾要反驳,丁宜圆和两个学生会的人把她拥到别处去了。刘蕾边走边数落保安:“真正用得着他的时候,就不知哪儿去了!该给他的上司打电话!每次舞会还得为请保安付那些钱……”

  几个人目送刘蕾远去了,再看着中年男人。他把手插到裤兜里,在墙上的布告栏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穿上外套出了大门。

  学生会的经济状况看来的确不容乐观。晚会也没意思。楼上唱卡拉OK的房间里,一对恋人站着合唱一首情歌,另外四对分坐在四张沙发上,女生都把头靠在男生肩上。推开另一扇房门,一群人在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像,我忙把门又关了。再回到舞厅,刘蕾坐在一个角落,接连三个人请她跳舞,她都板着脸,一口回绝。三个人都惋惜地把眼睛转向别的女生。音乐的间隙里,人们在抱怨:“真忙。忙死了。杂事一箩筐……”

  “现在学生物不行了。毕业后,现成当教授的工作很难找,只好当博士后。什么叫博士后?就是把博士贴到墙上,一贴几年……”

  “别听导师的——他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牵着你的鼻子转,到头来什么成果都出不来……”

  我离开Dudley House往宿舍走,晚会的喧嚣渐渐远去了,冷风盈耳。我觉得孤单。一回到房间,我就摊开纸给方晴写信。这封信我已经酝酿了两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