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人是个谜



  Copley Square洒满阳光。几点残雪覆在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前面的空地上。图书馆对面是个教堂,半圆形的拱门和拱窗,红色的金字塔方顶,是罗马式的建筑风格。

  赵荣、陈辛辉和我三个人在Copley Square闲逛。陈辛辉在哈佛建筑学院念博士,三年级。他身材瘦小,脸上有不少青春痘。这人和赵荣认识,我对他的印象则不深,好像是上学期在中秋海边聚会上碰见的。他常说的一句话我倒记得——“爱情就是虚荣。”

  “一面是教堂,一面是图书馆,真是愚昧和启蒙的绝妙对照,”陈辛辉说。

  “图书馆前面也有雕像,跟有的教堂一样,”我说。

  “瞧瞧,”赵荣说,“大冷天,还有人在这里接吻。一对、两对——雕像前也有一对。”

  图书馆门口两侧各有一尊女神像:一个手里拿着水晶球——水晶球象征智慧——基座上刻着牛顿、达尔文等科学家的名字;另一个拿着画笔和调色盘,基座上则刻着拉斐尔和伦勃朗等艺术家的名字。艺术女神身边,一对棕色头发的情侣正在热吻,女神的目光看着别处。

  “唉!”陈辛辉瞥了一眼女神像,叹道,“其实爱情不过是虚荣。看这些人——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恋人多么美,爱得要命,还要在露天接吻,给别人看,这是何苦!”

  “两个人相爱的时候,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只要真爱对方,整个世界都会显得美好。”我像个虔诚的信徒。

  “其实世界不总是那样,哪儿会突然显得美好?人是自己骗自己。”

  “也许吧。可爱情肯定是美好的,不然又怎么会让人产生这种美丽的幻觉?”我转头问赵荣,“你呢,赵荣?你对爱情怎么看?”

  “我?”赵荣呵呵一笑,“我才不跟你们空谈呢,我的爱情观是很实际的。”

  “那么你不同意我说的?”

  “真正的恋爱很复杂,有时还特别痛苦。小明你懂什么?只知道纸上谈兵!”

  “唉,”我叹了口气,“你太小瞧我了。在恋爱方面我还是很有经验的。”

  赵荣盯了我两秒钟,然后仰头大笑,手拍着大腿。

  “赵荣,”陈辛辉说,“你也讲讲你的爱情观吧。”

  “是啊,赵荣,”我说,“挥手之间师姐就成了你的了——爱情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快说说,你怎么把人家骗上手的?”

  我嫉妒赵荣。他转眼就有了女朋友,我想方晴快想疯了,她仍然不理我。

  “这是什么话?”赵荣瞪了我一眼,“爱情观无所谓,恋爱经验可以讲一讲……这样的事情怎么好随便乱讲!不行,不行!”

  “快讲,快讲!”我立刻来了兴致。

  “嘿嘿……小明你好像迷上谁了,到底是谁?你隔壁的爱丽丝?方晴?伊丽莎白?跟我讲讲,我帮你出主意。学学我的经验,包你马到成功……哎呀,你不会迷上了丁宜圆吧?”

  “没有。没迷上谁。不过你的经验肯定有用,快说给我们听。”

  赵荣直摆手。我们穿过马路,走到教堂那边。教堂门口有个告示:参观教堂,门票四块。

  “进教堂也要交钱,”赵荣说,“算了,不进去了。”

  “商业化的恶性循环!如今什么不是金钱交易?连爱情也可以花钱买。”陈辛辉说。

  教堂附近有两个铜像,一只大乌龟,一只大兔子。乌龟和兔子都朝一个方向作势努力奔跑,乌龟跑在前面。一对恋人坐在兔子背上,男孩握着女孩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话。我羡慕地看着他们,陈辛辉却把脸转到一边。

  我们继续央求赵荣讲恋爱经历,他总算同意了。

  “这全仗方晴女士的关怀了!”赵荣咳嗽一声,大模大样地说,“她叫我投其所好,拉丁宜圆逛商店。”

  “唉,爱情只是为了逛商店,多么……”陈辛辉正说着,赵荣打断了他:

  “开始我动不动问她问题,没想到不管用。人家停留在解释问题这一步,感情一直是哥们的层次,不能升级。解释完问题,她还总问一句:‘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不会做?’看她的样子有点不耐烦。后来方晴一眼看出我对丁宜圆有意思……”

  “别说方晴了,我都一眼看出来了。”

  “小明别打岔!方晴鼓掌赞成,说她会寻找机会,尽力撮合……不过要紧的还是自己努力。我问她:‘怎么努力都不行,人家没那个意思。’她说:‘慢慢的就有了。丁宜圆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学生老跑到办公室问问题,你怎么这么笨,偏要去烦她?’一想也是,我怎么偏偏找了个笨办法!我忙问方晴什么办法好,她说:‘自己好好想想!她爱干什么?逛商店、游泳、看风景、音乐、美术、哲学……先逛商店,再看风景,再一起游泳……’”

  “女人都很虚荣,只要投其所好,必定能成功。”陈辛辉望着从身边走过的一对金发碧眼的姑娘,若有所思。

  “陈辛辉你就知道说虚荣!天天说这种半懂不懂的东西,女孩哪儿会喜欢你!”

  陈辛辉脸色不太好看。赵荣精神抖擞地接着说:

  “结果——快到感恩节的时候——我去丁宜圆的办公室找她,说我缺衣服,想去Filene's Basement买件外套,只是自己这方面没有品味,所以希望她指点一下,我感激不尽,等等,等等。本来还准备了一堆好听的话,没想到根本没必要。她一听Filene's Basement,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去,我们赶快去!’”

  “有这么夸张吗?”

  “是有点夸张,可基本事实就是这样。真吓人一跳。谁能料到丁宜圆买衣服的欲望这么强烈——准确地说是试衣服的欲望!她在商店里,那才叫留连忘返!先试了四双鞋子、两件毛衣,再试了三条牛仔裤。看见个帽子她就要往头上戴戴。然后她又试了几条裙子,还在项链耳环的橱窗那儿站了十五分钟……后来她帮我挑了件外套——就是我常穿的那件。”

  “她买没买什么衣服?”我问。

  “她?逛了好几家商店,试了十几件衣服,最后买了双手套。回来的路上,她说,逛商店的乐趣在逛的过程,不在买衣服——当然,遇到特别喜欢的不能不买。仿佛逛商店是人生至乐!难以理解。你能理解吗?”

  “女人是个迷,”陈辛辉说。

  “你倒玩得爽快,”我说,“可喜可贺。”

  “哪里。累死我了!回到宿舍,天已经黑透了,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实在是痛苦!痛苦!”

  “唉,我刚失恋的时候,那才叫痛苦!”陈辛辉沮丧地插话道,“女朋友突然发现我长了青春痘,马上提出分手。郁闷啊!我算是悟出来了,女人只追求肤浅的东西,真正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就是,”我说,“赵荣你倒喊痛苦!失恋才真痛苦!”

  “你曾经失恋过?”陈辛辉惊喜地看着我,仿佛找到了知音。

  “怎么没有!你爱一个人,她不爱你,想尽办法都不能得到她的心!真让人心灰意冷!”

  “这叫什么失恋,”赵荣笑道,“这是单相思!你天天想谁呢?”

  “单相思痛苦,可失恋更痛苦!”陈辛辉紧皱着眉说,“赵荣,你这算什么痛苦!”

  “怎么不痛苦!你们想想,动不动要逛无数个商店——那边的Copley购物中心她就特别喜欢去。那么大一个购物中心。痛苦!店里没有坐的地方——有些也有沙发、凳子,可坐下来就等于说没兴趣逛下去,扫她的兴,怎么能行?站着不一会儿腿就发酸,头昏昏沉沉,只好机械地跟着她走……唉,折磨!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折磨吧?简直受不了,受不了!”

  赵荣脸上喜气洋洋,仿佛迫不急待地要再受一次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