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兄难弟



  在国小升四年级时的一个台风天,爸爸任职矿长的“越国煤矿”发生了意外的灾变。因采煤是以台车计算工资,三个大人、两个孩子为了帮家里多赚一点钱,不顾封矿的指令趁台风下坑,但不幸遇上矿坑上的河水倒灌,整个矿坑倒塌积水,五个人就被活埋在矿坑里。爸爸冒着大风雨亲自入坑指挥救灾,一连好几个星期,矿场都陷入了一片慌乱的愁云惨雾之中。去世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还是二姐初二的同学。

  矿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抢救,这段时间,爸爸除了偶尔回家换套干净的衣服外,几乎都在事务所里坐镇指挥,同时接受警方的调查。由于人埋在坑里生死不明,除救灾人员获准进入矿区,其余家属都只能焦虑地在封锁线外等候消息,小孩子只能在大人中间听些小道消息。各种传闻不断,大家都惶惶不安。在矿场工作的上百个家庭,不但担心坑里的人的生死,也担心矿场可能因这场意外而被关闭。夜里散落四处的狗接续长声哀号,吓得各家人都只能聚在一起相互安慰!

  我自幼在矿场长大。矿工称自己是“埋了尚未死的人”,我未曾入过矿坑,听大人的描述,在窄小的坑道中挖煤层不断深入地底,有的长达数百米甚至数千米深。为了全家大小的生计,必须忍受稀薄及污浊的空气和矿坑坍塌的危险。所以,每个孩子从小最害怕的事,就是看到集煤空地上搭起帐篷。如果孩子放学回家远远看到了帐篷,都会停止嬉闹快跑冲回家里,看自己的家人是否平安。

  矿场除了这次最大的灾难外,还多次发生瓦斯中毒事件及落盘事件。因为爸爸从基层工头、工程师一直做到矿长,每次意外,爸爸都是第一个冲下坑救人的人,从无例外。所幸,爸爸在多次灾难中都逃过劫难,所受的都是皮肉之伤。许多次,为了救瓦斯中毒的工人,怕他们因痉挛咬到自己舌头,爸爸都直接把手掌伸进他们嘴里,让他们咬着。爸爸的手掌骨头因此断裂变形,妈妈看了不忍心,爸爸却坚定地说:

  “一只手换一条命,只要人还有命,手断掉算什么?”

  爸爸一向先公后私,先人后己。台风天家里的屋顶掀了,土石流把整个家冲到山谷里,爸爸都不曾在家,这次妈妈最担心的就是爸爸尽忠职守,拼命以赴的态度,一家人都是神经紧绷。妈妈见人从我家经过,就会问:“你看到我家阿万了吗?”

  对方若回答看到了,妈妈就安心了,若对方说没看到,妈妈就会神经紧张,要大哥快去矿坑事务所看看!

  救灾工作经过了半个月,宣布放弃。由于矿坑因河水倒灌,已无利用价值,矿主宣布破产,整个煤矿因而被银行查封,所有员工全部遣散。依靠矿场维生的家庭一户一户地迁移,同学也一个个转学,每个家庭都陷入了极度的不安。因为爸爸是矿长,发生意外负有刑责,爸爸一边接受调查,一边四处找工作。由于爸爸具有矿冶工作的专业技能及经验,海山煤矿及煤山煤矿,多次派人游说爸爸再去矿场工作,但妈妈经历了如此重大的灾变,无论如何都不肯让爸爸再在煤矿做事。但除了煤矿,爸爸十几年不曾做过别的事,如今让他中年转业,谈何容易?

  所幸,几经波折,爸爸应征上了中日合营的木业乐器公司,全家便由三民山上搬到了大溪镇。

  刚到大溪镇的我们,因爸爸好几个月的工资都没有领到就被遣散,家里几近山穷水尽。想租间房子,却没有人敢租给我们,因为怕收不到租金,甚至还有屋主带我们去看废弃的猪舍。种种屈辱让爸爸好几次想再重回矿场工作,但在妈妈的坚持下,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在爸爸的工厂附近,找到了一处老旧四合院的一间偏房。屋子虽小,但尚可供全家遮风避雨,家庭在数月的动荡中,总算又回复安定!

  我也因此转入了大溪国小。对我而言必须重新适应新的生活,而老师、同学都是陌生的,我又再度成为教室里的客人。虽因妈妈用心教导,已认识了一点字,但并不足以跟上同学的进度,不过在大溪国小的成绩已能破零,在个位数及十位数之间徘徊。爸爸全力以赴地适应新工作,而妈妈为了生计,也加入了附近的电子工厂,二姐也要忙着升高中,而外祖母也在矿灾前去世了。我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两个妹妹,生活自理能力突然增强了,我学会了生火,用大灶煮菜、烧水。

  期末成绩单发下来,当然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意外。五十四个同学,我第五十三名,成绩单上盖满了“丁”,有一科老师给的分数还是手写的“戊”,只有美劳、体育是“丙”。我还一知半解地问爸爸“戊”是什么意思,爸爸只轻轻地回答“戊”是有进步!二姐看到我的成绩,竟然大叫:“你倒数第二名!”

  爸爸怕二姐说一些伤我心的话,赶快用眼神示意二姐别再多说。

  “阿伟,五十三名我们差归差,但至少还赢一个人,不是吗?”

  “还赢一个人!”

  爸爸的话给了我很大的激励。开学之后,就特别去认识这位同学“阿枝”。四年级的下学期,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有一天阿枝位置空着,我还特地利用课间跑去他家找他,鼓励他一定要来上课。因为怕阿枝不来上课,我早上绕道去他家等他,午餐零用钱一起花用,有好东西一定会第一个想到他,可说是竭尽所能来讨好他。就怕他不来上课,我会没有玩伴、朋友,更怕因为没有他,我会成为全班最后一名。

  阿枝不但成绩差,生活及卫生习惯都不是很好,衣服经常都是脏脏的,我也因鼻子长期过敏而流黄鼻涕,袖口常沾着鼻涕。我们两个人像对难兄难弟,我们也不懂别人的想法,反正上课我常发呆、他常睡觉,下课我们两个就玩自己的,别人喜不喜欢我们,我们似乎也不太在乎。老师只有检查作业时才会注意到我们,因为我们几乎很少把作业完成,被打屁股、打手心、打小腿,甚至罚跪、罚顶椅子、顶水桶,两个人还被罚一起顶过大桌子。我们好像也都习以为常。在这段时间,我常想,如果这个班上没有阿枝,我真不知道上学会是什么样子,反正没事,只要有伴,好像彼此就可以得到支持。

  看见自己

  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确定,唯一能够明确的就是--生命是不明确的,“无常”、“意外”、“灾难”谁都不愿遭遇,但很少有人能完全避过。如果站在人生漫长旅途的角度来看,所有一切的不幸,不过是让生命更丰富的手段而已,悲、欢、离、合都是短暂的影像,都将成为生命的片段。若我们带着恐惧,企图逃避生活中的磨难,那么,除了磨难本身带给我们的困苦之外,还会加上心灵的折磨!

  人的一生当中,若能不求平安、不求健康、不求不劳而获、不求幸运,将会少掉许多辛苦。“不求”并不是消极,而是看清了生命的本质,有形的物质、成就可以努力求得,心灵的宁静、喜乐却是求不易得的!

  在生命里,我们何时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礼遇、占有都是恩典;我们何时能够觉得满足--“够了!”不再求什么,生命便会在此刻开出花朵。生命里如果多些“还好”、“最少”、“最差”,多些“比较”--能和失去多的,得到少的人比,生命就会多一些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