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在下要补叙一番“蒋老爷”这个人物,此人名肇聪,字肃庵,浙江省奉化县禽孝乡溪口镇人氏。世代务农,到肃庵的父亲蒋玉表时才开始经营盐和茶的批发生意,此外还兼作郎中,肃庵是个独生子。蒋玉表一辈子并没有丝毫功名,因此在世时受尽欺凌,肃庵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终于用钱捐班,买了个假功名:候补道。带着他妻子徐氏寄居开封,一方面克绍箕裘,经营盐业,同时在一家银楼里投资当股东,一方面以候补道的身份取任讼师,套句时髦话,他这个刀笔吏是属于“业余性质”的。当时盐商是一种特殊行当,没有衙门撑腰休想经营,获利丰厚无比。肃庵在河南卖盐,而豫西北一带老百姓因为吃不起盐,缺乏碘质,在头颈间长个大肉瘤,搁在肩上好似搁着个西瓜,这种苦人儿到处可见,毫不稀奇。盐价之昂,乡民之穷,也就可见一斑了。
且说肃庵年将半百,作客他乡,功名利禄都有了,却碰上中年丧偶,尤以几个孩子乏人照料,心中闷闷不乐。在那个年代,一般想法都是叶落归根,狐死首邱,他也想回到溪口故里,而且是衣锦还乡,荣宗耀祖,因此归去之志也就更切,可是这个续弦问题却不简单,娶一个同乡罢?将来两腿一蹬之后,一笔遗产难免落在新夫人手中,在他的记忆里,元配所生的孩子总得吃尽后娘的苦头,肃庵不放心。在当地讨一个填房罢?他死后那个新夫人把家当一股脑儿带回河南,那他三个孩子还不是空手一双?想来想去一无是处,于是生意让伙计打理,银楼也懒得走动,讼案暂时不去兜揽,一天到晚闷在书斋里吸水烟,想先雇一个奶妈把孩子安顿妥当,再进行续弦问题。这真是无巧不成书,王妈正在这个时候出现,王妈长得不错,王妈眉精目企,王妈身体结实,王妈孑然一身!——这是最重要的条件,她夫家婆家都已家破人亡,不怕她在他死后离开浙江。同时又是逃荒之中收容她的,他有权利要她感恩报答。至于三发子的问题也不难解决,要他也姓蒋就是。
且说王妈自进蒋家以后,小小心心侍候肃庵,谨谨慎慎照料孩子,她怕三发子打架肇事,干脆把他锁在下房里。那一天也该有事,肃庵在外面应酬回来,醉醺醺一进房便倒在床上嚷着口渴;寒冬腊月,原来那个老妈子早已陪着孩子睡觉,王妈便把泡好的普洱茶端将上去,不料豁啷啷一声响,茶杯给肃庵打翻地下,一腾身便把她连扯带拉倒在床上。
从此以后,王妈就不再把三发子锁在下房,让他同肃庵的孩子在一起玩。暗中再三警告他道:“三发子,咱娘儿俩在侍候人家,处处得低声下气,别闹事,别打架,你替俺争口气,俺想办法把你送上学堂。要是你再惹事生非,那啥都完啦,到时候别怪娘狠心揍你!”三发子起先还听话,到后来难免毛手毛脚,把蒋家的孩子跌个四脚朝天,鼻青脸肿的,王妈便把三发子一把按在腿上,使劲打他的屁股,让蒋家的孩子们平平气;一面打,自己一面流眼泪。倒是那个老妈子过来劝道:“孩子们在一起难免哭哭啼啼的,你又何必怪三发子?三发子脾气野,你照老样子把他锁起来,省得鸡犬不宁,不就得啦!”
王妈心疼着自己的孩子,又不愿开罪人家的孩子。她虽然生长在农家,可是因为有一手女红,经常在前庄大户人家穿来穿去,接接活,啦啦呱,有钱人家的婆媳矛盾、姑嫂纠纷、妻妾闹架、兄弟争财,诸如此类这一套她全明自;因此对蒋家的孩子她采取了“怀柔政策”,希望肃庵一家对她母子俩有个好印象。她非常清楚:她将做肃庵的续弦,这是她生命史上异常重要的转披点,她要使蒋家对她有一个新的认识:她不是恶毒的后母,而是一个温柔的贤妻。
“都是为了你啊了”逢到娘儿俩在一起的时候,她便抚摸着三发子瘦弱的胸背:“娘愿意瞧你吃亏吗?娘愿意打你吗?不这样做他们会说俺偏心,三发子,你要替娘争口气哪!蒋老爷那个身体,看来不会久长,他家几个孩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啦,男的都是窝囊废,女的迟早是人家的,蒋家在这里有财产,在浙江有田地,这份家当是谁的,你难道还看不出吗?……”
直到第二年冬尽春回,肃庵决定回到奉化,王妈也正式做了他的填房,可是并没有铺张。肃庵口头上说是省几个钱省点精神,事实上他是怕人家笑话他:蒋某人竟然讨一个逃荒的做续弦!回到奉化以后,随便说一声王妈是哪一个名门之女,反正路远迢迢,也没有人给你调查。可是他给了她一百两银子作私房,王妈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多自花花的银子,结婚仪式这一套也就无意坚持。三发子当然也改姓了蒋,肃庵替他取名周泰,字瑞元,学名志清。肃庵说:“蒋家是周公的后裔,周公第三子伯龄封于蒋,你今后不再姓郑,随着你妈到家祠里向列祖列宗磕个头罢!”三发子从此便姓了蒋,同肃庵的孩子出去玩时,恶作剧特别多,把附近的孩子们气苦了,大家给他起了个代名词,叫做“拖油瓶”。列位看官,其实拖油瓶并不可羞,当年中国民生疾苦,多少老百姓骨肉分离,家破人亡哪!
且说肃庵娶了续弦,收了儿子,兴冲冲决定开春后便举家迁回溪口,盐号与银楼的股权转让他人,手中的讼案一件件料理完毕,加上朋友欢送,应酬繁忙,这个小老头子累得腰酸背痛。好在王妈体贴入微,她一来为了腾出身子照料肃庵,二来怕三发子闹乱子,得找人看管,但那个老妈子年迈力衰不顶事,同时迁移在即,捆扎行李收拾家具需人帮忙,她急于要找几个人上家里来打打杂。可是她立定主意不找灾民,那时光也没有“荐人馆”任凭挑选,在开封只有“老婆行”,专门介绍老妈子、短工,竟没有合适的。于是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要求常庵把他盐号里的伙计找来帮忙:“肥水不落外人田,将来谢他们儿个茶钱,还是你当老板的赏伙计,让他们也常常记得你的好处。”
肃庵眼看新夫人精明能干,把家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非常疼爱前妻所生的孩子,心中大为得意。成天忙应酬,黑夜拥着温柔体贴的新夫人,难免如此这般一番,这个小老头子到行将启程的个把月,已经累得痰中带血,喘病突发,满身瘦得象一把柴了。
且说肃庵选定黄道吉日,诸事俱备,只等出发。新夫人不让他再外出应酬,秦搂楚馆到处胡跑,端了把太师愉放在院子里要他晒晒太阳,在家休息,监督伙计们打点箱笼什物。肃庵闷得慌,找一个机会跟三发子娘儿俩说道:“到了奉化之后,你俩得学学浙江话,不论在家出外,应酬买物,就不致于受人欺生,说你们是北方垮子。”他捻捻几根老鼠须笑道:“想当年我到开封来,听你们河南人说‘俺’,心里又好笑又不懂,原来河南的‘俺’就是北方话‘我’,在我们浙江叫做‘阿拉’。河南的‘咱们’就是‘我们’,在我们浙江叫做‘唔尼’。河南的‘咋着’就是‘怎么的’,在浙江叫做‘柴啦’。可是,”肃庵叹口气道:“我到河南来没有受到多大的欺侮,小小不言的误会是有的,你们河南人厚道得多,在奉化我家里,放一个屁都得小心,你们可得小心啊!”
肃庵一番劝告,到后来果然兑现,这是后话,按下再表。且说三发子自从被人叫做“拖油瓶”以后,既恨且恼,可也没有法子。蒋家几个孩子到后来联同邻童嘲笑他,欺侮他,他只有跟他妈哭诉,他妈也只得要他忍时,除了忍耐,毫无办法!因此三发子从小就有一种深厚的自卑感,“一朝得势”,这种自卑感便变成了无端的猜忌与仇恨。因此他虽姓了蒋,自已起个名却叫做“宗郑”——“中正”,他牢记着蒋家对他的鄙视哩!但母子俩跟肃庵去奉化之前,未尝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这次走后,就永远别想回故乡了。回不了故乡,三发子他爹和两个孩子当然也永世不再相见了。王妈再一想,河街后庄那二十几年生活,比不上在肃庵家里一天的享福,而且她已做了一个相当富有的主妇;再说她丈夫和两个大孩子,会不会尚存人间?如果见了面,一个是穷途潦倒,一个是锦衣肉食,但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变成蒋家的续弦。……王妈不能再往下想,再想下去却埋怨她的丈夫道:“三发子,你想想,你爹好狠心,没吃没喝,抛开咱娘儿俩带着绍发去逃荒,二发子呢?也是个孬种,丢开咱俩去吃粮!”
“鹅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三发子饱受邻童讥笑,恨不得早点离开河南:“咱走咱的,他们走他们的,娘别多想啦,走得越快越好!”三发子从心底里厌恶他的父亲,因为绍发和二发子肯帮着他父亲下地扎活,他却在母亲溺爱下渴望着进学堂弄个功名,因此他父亲当着妻子虽然不便发作,背着妻子可对三发子没有好面孔:“你投错了胎啦!高楼大院你不去,偏要到咱穷人家来……”绍发和二发子对他也不好,三发子对他的老家毫无好感;改姓蒋后又给开封的孩子们讥笑,因此听说要搬个新地方,管他浙江也罢,云南也罢,天南地北,只要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他都干。
开春之后,蒋家终子回到奉化溪口。王妈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瑞莲。为了实践诺言,肃庵把三发子送进家塾,让他跟一个叫做任介眉的老夫子读书,可是三发子实在太野,把那位老夫子气得没办法,一再表示不堪造就,没几个月三发子只得转到了族人蒋谨藩开设的私塾去。三发子他妈只要她儿子有书读,也顾不得他读得地道不地道,因为她正处于一个新的、非常难以应付的环境里,她要力谋对策。何况一年后又生了个女儿,取名瑞菊,她实在忙不过来了。
原来肃庵的父亲蒋玉表以盐商起家,在溪口也算得是大户人家。可是蒋家人丁稀少,对内对外乏人照料,肃庵这个独养儿子又去了开封:蒋玉表以八十高龄,渴望他儿子回来主持,不料知道媳妇的出身和三发子的身份以后,蒋玉表便非常反对,可是三发子他妈已成了肃庵的有力助手,蒋玉表也奈何她不得,最后年迈力衰,便在光绪二十年十月间死了。但王妈又给蒋家添了一个儿子,取名瑞青。第二年七月间,三发子九岁那年,肃庵也跟着去世,三发子他妈光顾得哭着肃庵,他只活了五十四岁;孰不知在她河南许州河街后庄故乡,她的结发丈夫、三发子他爹,也在那年春天因为恋伤过度而忧郁死去了。
正是:夫君穷途潦倒死,妾在深闺那得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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