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伍廷芳逝世消息传来,孙中山涕泣不能自抑。第二天《士林西报》记者到永丰舰访问,孙中山悲哀犹未稍减。他告诉那个访员:“陈炯明指使他的部下叛变是十五日,今天二十四,已经快十天了。总统是国会议员所选举出来的,所以我对国会议员负有重大的责任。目前我在军中,我应该照常行使职权,如果我放弃职权,那是不对的。即使要我辞职,也应该向选举我为总统的议会正式辞职,现在我坚守待援,亦惟守法尽职,对我国会与国家,负有完全责任而已!”
“国会、议员、选举、总统。”蒋介石在一旁听得分明,记在心头。
“请你告诉世人,”孙中山继续说道:“假如我轻弃职守,偷生苟安,那是自背初衷;从此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其将何以立国?又何必推翻满清,创立民国,枉费这三十年来惨淡经营的精神呢?”
西报记者告辞后,外面传过来一阵鼓噪,孙中山向蒋介石说道:“你去看看,什么事!”
“是温司令又来了,”蒋介石回来报告:“海圻号兵舰士兵听说他曾经同叛军议和,恐怕不利于总统,所以不让他回到舰上,他们正在吵。”
“我去看看,”孙中山大步到达甲板,向停泊在旁边的海圻舰瞧了一眼,派人传话道:“温司令同叛军商谈,是得到我许可的,大家不必误会。”但是温树德虽然回到了舰上,叛军的阴谋却使海军官兵间彼此有着顾忌:“谁是被陈炯明收买的人呢?”“那一个舰长将要发动叛变?”
“杀!”蒋介石建议道:“总统,先下手为强啊!”
“不!”孙中山皱眉道:“我深信我的同志们,他们不会这样傻。即使杀了我一个人,中国革命也不会停止的!但是如果我先杀自己人,那,那,”他直摇手;“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报告总统,”电话在响:“民军收受陈炯明的钱联络河南叛军,袭我黄埔海军。”
“报告总统,海军高级官长,已经私下同叛军议和,据说将成事实。还听说陈炯明派吴礼和为代表,已经到达肇和兵舰,同该舰长接洽妥贴。”
“报告总统,海军陆战队司令孙祥夫已被叛军收买,他要赶走长洲要塞司令马伯麟……”
“报告总统,包办海军投降叛军,听说是败类何某,他接受了好大一笔贿赂!”
“不不,”孙中山向每一个报讯的人解释:“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不要上当,中了挑拨离间之计,别忘了戒备!”
面对着叛军的阴谋,几天来孙中山一方面命令海军司令温树德特别戒备,一方面在长洲要塞敷设地雷。蒋介石却另出主意,他让各舰长前来座舰,向孙中山表示服从决心,声明拥戴总统;并命海军士兵全体入党,填写誓约,表示效忠。“这样子对他们有了约束,不致于给叛军收买。”蒋介石向孙中山报告;“现在,所有海军士兵,都是国民党的党员了。”
“这样做,我们只做了一小部分。”孙中山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四处探望,只见碧海蓝天、白云黄沙、赭山绿树、红旗灰舰,周围是一片沉寂,他透口气,放下望远镜踱回办公室;“形式上要士兵宣誓、入党,这不是一件难事,可是要士兵们了解为什么入党,并且要每一个党员了解‘党’是怎么回事?党员该怎么做?做些什么?在这方面,那我们做得实在太少了!”接着又道;“刚才我观察了半天地形,也看了半天风景,又听你说海军士兵们全成了党员,我心里就有很多感慨。有句老话说:‘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我们的大好河山也一样,河山虽好,没有革命党的努力也是不行的,否则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陈炯明同我相处十多年,今天他做出了什么事情?从这里可以看出,我们革命党人中间,还有很多人的脑子是非常胡涂的。苏联朋友马林向我建议,要联合工农大众,培养革命干部,我越想越有道理,非要彻底去做不可!命令士兵入党,绝对不是好办法,因为不能解决问题。”
“是的。”蒋介有直抹汗。
“报告总统,”侍卫入室:“温司令带着一个客人来了。”
“请他们进来!”
客人叫做钟惶可,拿着陈炯明的亲笔信要求和解,孙中山见信上写得分明:“大总统钧鉴:国事至此,痛心何极!炯虽下野,万难辞咎,自十六日奉到钧谕,而省变已作,挽狄无及矣!连日焦思苦虑,不得其道而行,惟念十年患难相丛,此心未敢丝毫有负钧座。不图兵柄现已解除,而事变之来,仍集一身,处境至此,也云苦矣,现惟凭请开示一途,俾得遵行,庶北征部队至免相戕,保全人道,以召天和,国难方殷,此后图报,为日正长也。专此即请钧安。陈炯明敬启。六月二十九日晚。”
“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孙中山读罢来信,往桌上一掷;“陈炯明对我,只可言悔过自首,不可以说求和!”
“内中一定有阴谋!”待来客告退后,孙中山喃喃自语,坐下还没几分钟,卫戍总司令魏邦平跟着求见,问道:“大总统准不准我调解?”
“调解?”孙中山指指椅子,“你请坐,魏师长。”他喝了一口水,右手微颤,显露出他内心的激动。半晌,只听见孙中山刚毅的声音道,“魏师长,魏司令,十七日那天海军出击,你陆战部队袖手旁观,贻误戎机,该怎么办?”魏邦平一怔,黄豆大的汗珠沿着他宽阔的海军帽直往脖子里流,“报告总统,”他声调颤抖:“那,那天,实在,实在配合不上,总统知道,交通情形很糟,到处是叛兵,我罪该万死,但是此心耿耿,总统千万别听信谣言。”
“我不听任何谣言,你请坐!”孙中山反剪双手,大步在他面前踱着:“邦平,我们谈的是纯粹战术问题,我并没有怀疑你其他问题。那天你配合不上,今天你又来调解,说明了你对这场战争没有信心。”
“不不,总统,”魏邦平直挺挺站起来:“我完全是好意。”
“我知道!”孙中山也直挺挺立在他面前:“邦平,宋代之亡,尚有文陆,明代之亡,也有史可法,我们之间,如无文天祥其人,如何对得起无数死难同志?我愿意你仔细看看陆秀夫的历史,我愿傲文天祥第二!”’
“是的,是的,”魏邦平直抹汗,“总统休息。我回去了。”
“希望你打定主意,”孙中山伸过手去,同他握着:“军阀一定要打倒,贪官污吏一定要去除,革命一定会成功!我孙某一个人安危谈不上,愿我们大家珍重!”
“总统,”参军李章达领了三个客人进来,“浙江代表邓同志,贵州代表李同志来了,还有一位是陈炯明的秘书,他最近愤而辞职,写了一封长信,托一位朋友面陈总统。”
“大家请坐,”孙中山同三个客人握过手,从李参军手里接过那封长信,马上拆开,边看边说道:“这位同志真是难能可贵,他身为陈炯明的干部,并且正在陈炯明把我逼得非常艰苦的时候,却看出了陈炯明没落的前途!他信上报告陈炯明近日致叶举各电,谋害益急,并且痛斥陈炯明诈伪的行为。他说:陈伤明人格破产,良心扫地尽矣!彼之赞成文化运动,提倡社会主义,以及主张今日之联省自治者,无非迎合人心,利用潮流,以求达到其个人之权力与虚名而已。究其实在,彼对于文化与社会各问题,固未尝彻底研究,毫无心得,即其对于三民主义,至今尚在怀疑诽谤之中,吾昔日以陈炯明为中国之新民,孰知其乃比顽固守低之不如者。盖其人为一多忌好疑,荀且偷安之人,故无论对于何事,无不信疑参半,所以其所言所行,无一不伪!以其凡事无彻底觉悟,故有此根本错误,倒行逆施之结果。即如其阻碍北伐,阴谋盘踞者,也不过利用中国苟且偷安之人,以破坏此根本解决之大举,其亦误于伪之一字而已!”
“好极了!”孙中山拍案而起,把那封信往李章达手中递过去:“李参军,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谈,请你把这封信传给大家看看。”
叛军谋袭长洲要塞,贿买海军的阴谋越来越明显,有人建议移动舰队。孙中山召集各舰长开会商讨:“听说大家赞成把舰队开到西江,我们来研究研究,是移动好呢?还是坚守黄端镇定慎重好呢?”舰长们只表示赞成移动,但无有力的理由。“我想,”孙中山沉毅地说:“我们还是镇定镇重的好,处境危险大家知道,可是移到西江,也不大好。为什么呢?因为不但西江水浅,而且各舰移去后,仅留三大舰在黄埔,海军力量便分散而力弱,万一大舰真的被叛军收买,那末我们将来更难取胜。其次:大本营一旦离开黄埔,长洲要塞必失,广州附近水陆险要尽入叛军范围之内,牵制更难,贼焰将更嚣张!第三:我移驻西江,范围的确大了一些,活动虽易,但黄埔是广州咽喉,且有长洲要塞,其重要性非西江可比。而且我驻在黄埔,广州虽失,犹易恢复,威望仍在,如果转移西江,那末地势偏僻,无以系中外之望。第四:海军如往西江,重来省河不易,如果北伐军回粤,水陆夹击就不易奏效。第五:移驻西江,放弃长洲天然要塞,去另谋陆上根据地,但能否占领,尚未可知!而且西江各部陆军态度不明,能否为我所用?也未可知;如果陆上毫无根据,陆军又不奉命,那海军又将如何?势必孤立无援,反而误事!有此五害,我的意见是动不如静!”孙中山用红铅笔在地图上虚划了一道弧线:“还不如坚守黄埔,等待北伐军回来,准备水陆夹击省城!”他再将铅笔端指指日历:“今天,已经七月二日了,我相信大军已在回粤途中!”
“我赞成大总统的意见,”参军李章达发言:“目前形劳,的确是动不如静。”
“是的。”秘书林直勉附议。
“是的。”海军司令温树德也举起右手:“我放弃移向西江的打算。”
舰长们都没有其他意见,一致赞成坚守,相继辞退。
“温司令,”孙中山留住了他:“你同叛军谈和,其中停战日期是七月三号,就是明天了,你将如何处理?”
“看样子,停战是不可能的了,”温树德眼睛瞧着地板:“反正他们也奈何我们不得,让它去罢。”
“但我们要戒备,”孙中山皱眉:“要叛军讲道义、守信用,这是一件难事。温司令,请你下令,准备迎击。”孙中山坚定地慢慢站起来:“甚至准备出击,我们不能老是挨打!”’
兵舰上随即响起号角,悲壮激昂,吓得回旋在旗桅旁的鸥鸟,哗喇喇振翅远扬。
汪精卫、古应芬两人,在七月三日到达座舰晋谒,孙中山要他们早点回去:“根据情报,今天叛军可能惹事生非,你们趁时间还早,先走吧。”黄昏时果然有了动静,海圻舰长首先来报告:“刚才接到鱼珠炮台叛军的通知,说要我们知照海军司令,限舰队在今夜十二时前退出黄埔。”
“如果不退呢?”孙中山沉着地问道。
“他们说那就进攻!”
“我知道了。”孙中山点点头,踱到甲板上,拿起望远镜细细端详,忽地有几条小艇箭似的迎面驶来,夕阳里白浪翻飞,歌声激昂,蒋介石忙说道:“总统,还是回里面去吧。形势很紧张,万一那个,还不如撤出黄埔,比较安全。”
“那就更不安全了。”孙中山继续用望远镜察看,笑道:“你来看看,这是我们自己人,叛军决没有这种胆量。”
小艇靠近座舰,一个个海军攀上甲板,排成一列,推出个代表向孙中山行过敬礼,大声说道:“报告总统,听说鱼珠炮台给我们下了哀的美敦书,要我们在今夜十二时之前撤退,那怎么可以?我们是海圻海深肇和几条舰上的代表,请求大总统下令攻击鱼珠炮台,我们先发制人!”
“你们有这个信心么?”
“有!”代表们一齐举手,大声答复。
“好!”孙中山点点头:“你们回去,待命进攻!”说罢反身回到办公室,下令道:“海军向鱼珠牛山各炮台射击!海军陆战队,各司令部陆军由海军掩护过江,同时进攻鱼珠牛山!”
马达雷鸣,号角相闻,浪花四溅,旗帜飘扬,一艘艘兵舰出发了。经过座舰时,士兵向立在舰桥上的孙中山挥手喝采,夕阳下只看见点点白制服在甲板上移动,黑黝黝的炮身在打转,孙中山双目模糊,泪水夺眶而出,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望远镜,一直目送舰队在水平线上消失。
预期的炮声没有传来,却接到了叛军求和的消息,同时海军司令温树德也来电话劝阻:“我们适可而止,反正这次攻击解决不了问题,叛军既已怯馁,请大总统收回攻击令。”
停止攻击令立刻传到前线,兵舰又一艘艘返防。可是,有三条大舰将要投降图遁的传说越来越多,谣言纷起,风声鹤唳,人心惊惶,到达顶点。到七月五日那夭,陈炯明又派钟惶可来求和,还带了一大批食品,说是“劳军”,也讲不清什么,坐了一会,得不到结论,也就走了。
“把他带来的慰劳品掷到水里去!”有人愤然提议。
“不,”有人反对:“我们给困在黄埔,也好久没打牙祭了,送来酒肉,吃又何妨!”
“他在里面一定放了毒药!”蒋介石说:“还是请示请示总统再说罢。”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问孙中山如何处理。孙中山听取了各人的意见笑道:“大家既想打牙祭,就拿去吃罢。掷在水里是表示不接受陈炯明的赠礼,未尝不是一个有志气的举动,但迟了一步,如果要钟惶可带走这批东西,那倒是合适的。”孙中山沉思一会:“现在我们既然收了,丢掉它未免暴殄天物,还是给大家打牙祭罢。至于有没有毒药,我想是不会的。一来,我们不是傻瓜;二来,这些东西都是在广州买的,包扎得很好,上两也有店号唛头,那钟惶可临时故进毒药,似乎不大可能。”孙中山站起来道:“最主要的一点在这里:陈炯明这次叛变没有成功,已经下不了台,天下人都笑他,骂他,所以他几次三番要派人来求和,如果他竟敢毒死我,那他今后做人更无颜面,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他不会这么笨。”
“让我尝一尝,”孙中山命令侍卫打开一坛酒,倒在杯子里喝了一口,再切下一块熟肉,吃了两口,然后挥挥手,指指甲板上小山似的礼物:“给你分发各舰搞赏士兵,不必给我留下!”
看见孙中山尝试过了,蒋介石这才放下心来,跟着跑到永丰舰舰长室里,大吃大喝了一顿。
“舰长,”蒋介石瞥见一架照相机:“里面有底片吗?”
“当然有。”永丰舰长反问:“你想照相么?”
“我不想一个人照,”蒋介石借着三分酒意:“想同大总统合照一张,留个纪念。”说罢便央求他立刻去摄影。先向孙中山报告:“报告总统,刚才我们在吃总统的犒赏,大家对总统的恩赐非常感谢。我尤其愿意追随总统一辈子,舰长也说总统伟大,愿意给您照一个相作为纪念,——他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已经在等?”孙中山霎了多眼睛,放下毛笔起立:“好罢,既然在等着,应该去照。”
蒋介石喜上眉梢,忙不迭搬出一把椅子,让孙中山坐定,便立在他的身旁,一手撑腰,照下了一张相片,喜得他一夜没有合上眼睛。待照片洗好,那简直一天看三十遍,拿出来给每个熟人说道:“瞧!我蒋某是孙大总统最亲信的人!”
正是:相片到手心欢喜,从此身价平地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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