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蒋介石苦思登龙术 孙中山脱险到香港





  书接上回,却说蒋介石把他同孙中山合照的相片大量洗印,分赠友好,觉得这样做还不够显出他同孙的关系。整日价追随孙中山左右,孙中山一天到晚想着如何对付叛军,安定人心;蒋介石却一天到晚捉摸着如何抓住时机,平步升天,他想到了《士林西报》,想到了访员,想到了报纸,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我把孙中山这次蒙难记录下来,请他自己写一篇叙,请张静江题几个字,把它大量出版,不就显得我与众不同,天下人都知道我蒋介石了么?……”

  “林秘书会不会走在我前头,或者怪我抢了他的生意?”蒋介石暗自思量:“他是秘书,记录这件事,是他同张秘书的事,不过他们正忙着公文,大概不会想到这一着。还有李参军,他会不会比我先动手呢?——不会不会,他也在忙着公事,绝对不会想到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那一晚蒋介石睡得很甜。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提早起床,磨墨展纸可是怎么也写不下去。正在发怔间,房门突地推开,孙中山探进一个头来:“你这么早就起身了么?该多睡忽儿。”

  “报告总统,”蒋介石一个立正:“总统这么早已起床,我们更应该早点起来了。”

  “年纪大的人,睡眠时间不多。”孙中山跨进房口,见桌子上铺着纸笔,笑道:“难得你一清早就在用功。”

  “不不,”蒋介石满脸发热,馗尴尬尬答道:“报告总统,这一次,大总统实在太伟大了,我虽然不会写文章,可是愿意把这一次的经过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使天下人知道陈炯明的卑鄙,大总统的伟大,……”

  “哦,”孙中山俯下身子往桌上一看,只见纸上写着《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一行字:“这个就是题目了?”

  “是的。”蒋介石心直跳。

  “你愿意写,就写罢。”孙中山跨出房门:“不过,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在险境之中,如果忙不过来,把这份工作不妨留在以后再说。”

  军舰上的号兵在练习,陆地上的号兵在练习,曙色中一片苍凉悲壮的军号声,孙中山踱上甲板,在黑暗中纵目四望,只见一艘艘兵舰小岛似的凸出水面上,灯火辉煌,人影憧憧,凄幽的军号声中,远处偶或传来几声枪响。

  “总统!”蒋介石低声说道:“回舱里去吧。”

  孙中山没有作声。

  “总统,”蒋介石再低声说道:“回舱去吧,外面冷,别伤了风。”

  孙中山仍然没有作声。

  使孙中山担优的问题越来越多,而孙中山望眼欲穿的北伐军却毫无消息。到七月八日那天,军长许崇智才从南雄寄信来,说北伐军各路人马,已经集中南雄,朱培德总司令所率滇军努力奋战的消息,使孙中山获得一些安慰。可是就在同一天晚上,海沂、海深和肇和大舰果然升火起锚,驶离黄埔,为叛军收买过去了。

  “李参军,”孙中山问道:“我们的处境更加危险,敌人以为我的坐舰在黄埔,三大舰移开后黄埔各舰便暴露在他们鱼珠炮台之下,无所掩护。黄埔后方的海心岗平日水深只有六尺,各舰不能通过,我的坐舰即使不为鱼珠炮台所毁,也必为他封锁,除了海心岗这条路之外,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最好,当然是从海心岗撤退,”李章达低声说,“叛军以为我们前有炮台,后无退路,其实海心岗的水位并非固定六尺的。”

  “你赶快去测量,”孙中山低声道:“马上!”

  李章达回来报告:“水深十五尺半。”

  “出发!”孙中山立刻下令:“由黄埔上游,经海心岗,驶往新造村附近,掩护长洲要塞,力守长沙要塞!”

  “海心岗过不去!”舰长们惊愕道:“如果舰队陷在海心岗,那情形难以想象!”

  “没有问题!”孙中山首先领头出发,各舰果然顺利通过,大家透过一口气来。不料第二天(七月九日)叛军老羞成怒,鱼珠炮台钟景棠部渡河袭击长洲,要塞司令马伯麟部开枪迎击,战争进行时,没想到海军陆战队孙祥夫部会挂起了白旗投降了叛军,反戈相向,引敌登陆,长洲要塞失之顷刻。

  蒋介石正发愁这下子可没命了,眼瞪瞪望着孙中山,只见他皱紧眉头,在地图上审视半晌,外面枪炮声震天价响,似乎根本役有听到似的。

  “进攻车歪炮台!”孙中山回过身来:“驶进省河去,立刻传令!”

  “总统,”官长们反对道:“车歪炮台形势险隘,炮台密布,攻克不易,通过更难!还不如把舰队移到西江。”

  “不能这样做,”孙中山沉着答道;“从这里出动西江,必须经过牛山鱼珠叛军炮台,跑掉的三大舰已在沙路港口监视我们,这两道关口都不易冲过,我决定攻取车歪!”

  各舰紧急准备突袭,到十日黎明前两点钟,还没有出发的讯号,孙中山着急起来,吩咐蒋介石道:“你去看看,是不是准备好了?”

  “总统,”蒋介石回来报告道:“我到各舰上去转了一圈,舰长们在彷徨无措,进退莫决。他们说叛军在车歪炮台周围,布置得很周密,我们要攻取,把握是非常少的。”

  “哦。”孙中山沉思良久,耳听村鸡啼明,目迎朝阳东升,但舰队对出击尚无动静,时间飞快逝去,挂钟上两根针已经指在九点三十分。

  “水丰舰打前锋!”孙中山下令道:“楚豫、豫章、宝玉、宝璧一起走,从海心岗开到三山江口,向车歪炮台叛军阵地发炮射击。”

  永丰座舰,一马当先,其他军舰也就一艘艘跟着出击。孙中山兀立舰桥上,突地发现豫章舰开足马力超越了座舰,舰长欧阳格在对面大声说道:“总统,豫章舰愿意打前锋,今夭是有我无贼,有贼无我!总统您不必走在前头,让我们保护您!”

  到达车歪炮台附近,叛军炮弹雨点般落将下来,舰队通过时都受了伤,幸亏欧阳格奋勇攻击,分散了岸上集中的火力,但永丰舰上也被击中六颗炮弹,死伤甚大。孙中山在房里踱着,不时透过玻璃窗注视周围情势,蒋介石找了个角落躲避,在震耳欲聋的密集炮火中,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统,”永丰冯舰长推门而进:“您受惊了!我们已经进入省河白鹅潭,敌人的野炮据情报足足准备了两个营,但现在已经射击不到了。”

  “赶快把伤员好好处理,”孙中山冷静地吩咐道:“我的安全问题,不必担心。”

  “总统,”冯舰长又来报告道:“永翔、同安两舰来了,我们的实力已经增强。”

  “总统,”参军李章达进入:“广州夏税务司同一个外国人来看您。”

  “孙先生,”夏税务司一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到这里来避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孙中山用沉着的声音反问道;“这里是中国的领土,我当然可以自由往来,什么叫做避难?你这个问题令人不解!”

  “啊啊!”夏税务司挪动一下身子:“孙先生,白鹅潭是通商港口,接近沙面,万一发生战事,恐怕牵涉外国兵舰,引起交涉,不如请孙先生离开广东,俾可自由通商,不致发生事端。”

  “夏税务司,”孙中山微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不是你应该讲的,我生平不怕暴力,不畏强权,决不受无理干涉!”

  广州税务司恐吓孙中山那天是七月十日,一个月之后,八月十日清晨六时,孙中山历尽艰险,终于到达香港了。

  蒋介石在《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中记录这一个月的经过说:海军总长汤廷光愿意负责调解,可是以双方敌体相视,被孙中山拒绝了这番“好意”。水上警察厅所辖之广亨广贞两舰来归,在车歪炮台与叛军对抗不敌,退向江门。洪兆麟又派陈家鼎来见孙中山,愿作调人,但无结果。风浪甚大,人心的波动也大,北伐军回粤之说,只听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传闻北伐军飞机经过韶关在马坝河头等处抛掷炸弹,可是叛军的飞机也翱翔于座舰之上,侦察海军形势。前方消息拟胜忽败,捉摸不定。永丰舰附近发现了叛军的水雷,距离美国兵舰很近,幸爆炸力不大,虽发不中,却使省河内的英美日各国兵舰感到威胁,各国领事群向叛军提出抗议,反对在省河放雷。可是一方面反对,一方面接二连三的向永丰放射。有一天在芳村附近抓到一个叫做徐直的叛军,供称是奉伪江防司令周天禄之命前来侦察形势,放射鱼雷,而且叛军已经买到五个鱼雷,重金聘请某国海军军官包办施放,并且透露了图袭海军的阴谋。

  在惊涛孩浪之中,程潜、居正两人前往永丰舰,请求孙中山迁地为良。北伐军回粤始终没有确实消息,陈炯明的毒计一个接着一个,海军士兵又分派分系,重视乡土观念,战斗时固协力奋战,平时却吵个不休,孙中山还得分出一部分时间分头劝解。八月九日那天,有个顾问前来报告说:望眼欲穿的北伐军,不特不能返粤解危,而且赣南失陷,南雄不保,前方背腹受敌,大局危殆,大总统株守省河,有损无益。

  “许崇智的捷报几乎害了我!”孙中山长叹息:“事既如此,我决定离粤赴沪。这位顾问平时不肯轻易分析战情的,我相信他的报告。”

  英国领事愿意派摩汉号炮舰护送孙中山到香港,再在港转搭俄国皇后号邮船自港去沪,孙中山便在九日下午三点率幕僚离开永丰规,炎阳如火,孙中山冷静地吩咐道,“李参军,林秘书,”他把一盛文件递过去:“舰队善后事宜,委托你们两位代为办妥,海军士兵,请代发一个月恩饷。愿我们分头努力!”

  “是的。”李章达,林直勉两人,目送孙中山一行转向摩汉号炮舰。

  摩汉炮舰四点钟自广州出发,七点钟出虎门要塞,孙中山向幕僚们说道,“自从六月十六那天上得兵舰规,今天八月九日,已经快五十六天功夫了。真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还能脱险,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希望我们大家努力!”

  “总统,”蒋介石吞吞吐吐:“我记录的《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记到今天为止了。”

  “到上海再给我看罢。”孙中山显然很兴奋,但兴奋之中却呈现着无限优虑,他一忽儿慷慨悲歌,一忽儿默然沉思,一忽儿拿起笔来迅速地写些什么,一忽儿同幕徐畅谈大局、外交等事。

  “你要记录,”孙中山向蒋介石点点头:“我不知道你怎么记,但现在我这一段谈话希望你清清楚楚写下来。”

  “是的。”蒋介石忙把纸笔准备妥当,只见孙中山双手互握,向幕僚们说道:“在省河里我们看见了英美法日各国军舰,因而引起了我一些感想:美国、英国、法国、他们都各有特点,且不说它。谈到今日中国的外交,以国土邻接,关系密切言之,则莫如苏维埃联邦共和国。至于国际地位言之,其与中国利害相同,毫无侵略顾忌,而又能提携互助,策建两国利益者,那该算是德国了。可惜国人不明俄德真相,以为德国大战失效,不足齿列,没想到他固有的人才与学问,都可以帮助我们发展实业!还有,”他抹抹汗喝了口水,蒋介石忙把摇头电风扇挪动一下,对准了他。孙中山继续说道:“那是非常可笑的,有些人以为苏联共产党非常恐怖,但不一究其事实。记得三年之前,日本参谋部有一个参谋在上海访问我,问我是否赞成俄国的无政府主义?我答复他说:俄国列宁政府组织完备,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政府,怎么能说它是无政府主义呢?这位参谋听后竞不能作答。”孙中山叹息道:“今天中国人士对俄国的恐怖心和以前差不多,说它是无政府主义,说它是过激派,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这些先生们是否知道,俄国究竟在地球上那一个方向?”

  幕僚们发出哗笑,蒋介石继续记录着:“让我今天把这个谜揭开,”孙中山站了起来,边踱步边说:“人家毁谤俄国,且在中国人心目中撒下仇恨俄国的种子,为什么呢?因为有一些国家不能在东亚发展它的侵略主义,有一个强大的俄国之后,他们在东亚的侵略日子一天天靠不住了,而又忌人同他缔交亲善,于是捏造了这一套恐怖的宣传,真正的恐怖倒不是俄国。”

  “总统。”蒋介石起立:“有一个问题:这次总统脱险,就有机会发表关于对俄国的意见了。旁的我不知道,马林以前同总统说的话我听得清楚,苏联真是个真心真意帮忙的好朋友。”

  “是的,”孙中山点点头:“我当然尽力而为,大家也要重视这个问题,中国外交本非自主,向落人后,而又不去研究其利害得失所在,这是可悲的现象。以后我们绝对不能盲从他国,以致为人利用。”

  “两点钟了,”有人“唔”了一声:“总统该休息。”

  孙中山这一觉睡得很安宁,五十多天来,每天生活在惊涛骇浪之中,终算平安离了险境。朦胧中突地被轮上的汽笛惊醒,蒋介石进来报告道:“总统,到香港了。现在只有六点钟,您愿意上街走一走么?”

  孙中山摇摇头,整理妥当便转搭“俄国皇后号”邮船。同香港政府派来的职员交谈一回,又在舱里伏案疾书,一直到十二点钟,邮船开始向上海行驶。

  “孙先生,”船主前来访问,手里拿了一张电报:“知道孙先生在我们船上,这是俄国皇后号的光荣!”船主把电报递过去:“这是广州英国领事发出的无线电报。”“谢谢,”孙中山接过细看,原来是广州英领事的通报,上面说到白鹅潭海军情形,和英方如何保护人员离粤赴港的事情。孙中山沉吟一会,向船主说道:“谢谢你们的照料,我有一个给广州英国领事道谢的电报,也想请贵邮船代为转达。”

  船主辞去后,孙中山便一继续写他的宣言大旨,对联省自治与分县自治二者有甚为详尽的说明。到八月十三日晚上,船主在餐厅欢送孙中山一行:“孙先生,明天一早,便到吴淞口了,仅为孙先生的健康,中国的前途干杯!"

  “孙先生,”船主致意道;“从无线电中收听到上海的消息,知道上海的各团体代表,已经在岸上欢迎你好几天,他们风雨无阻,鹄立江岸。明天船一靠岸,那情形可热闹哩!”

  孙中山谦虚道谢,蒋介石却在一旁暗自思量:《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这下子可以出版了!这次跟着孙中山“蒙难”,真是孤注一掷,名利俱收,明天回到上海,那份威风可不用提啦!蒋介石心事越想越多,反而睡不安宁了。

  正是:人家蒙难他得福,名利双双己在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