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蒋介石回到广州,满以为军校经过他这次解散,已经閺无一人了。不料孙中山请他一起上车到得军校,竟然还在上课,周恩来、邓演达、恽代英、聂荣臻诸人正忙得不亦乐乎。教室内传出雄壮的军歌,操场上送来威武的吆喝,黑板上描绘着军事地图,沙盘里陈列着山川河流,军校比他离开之前还要热闹,还要有生气。
“集合,”孙中山把蒋介石一拉,走向操场:“我有个好消息要向大家公布。”
“是不是宣布我回来了呢?”蒋介石正在思索,孙中山已经开口:“同学们,你们要什么没什么,现在可不愁了!苏联帮助我们的船只就到!”
春雷似的一阵欢呼打断了孙中山的说话,学生们喜得恨不能一脚踩一个窟窿,拍手打掌,兴高采烈。蒋介石不免有点儿失望:“他们不是为了我回来才高兴得那样子的。”只听见学生们又在嚷道:“好啦!这下子咱们革命可有家伙啦!”
眼望着这个场面,蒋介石不由打了个冷战。“看样子,他们进行革命,是要坚持到底了!”
“不怕!”蒋介石耳边响起张静江他们的临别赠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可不能沉不住气,因小失大!”
“忍耐!活动!”蒋介石耳边又响起托洛茨基沙哑的笑声:“你是个聪明人,你懂得……”
“同志们,”第二天蒋介石便向学生训话道:“我因为无法维持学校,所以悄然引退,又因为苏联的热诚帮助而回来了。苏联这样帮助,证实了孙大元帅三大政策的正确!帝国主义和军阀是不会帮助我们建立革命武装的,所以,谁反对三大政策,无论你如何信仰三民主义,也是假的,也是个假革命,我们群起而攻之!”
“对啊!”学生们热烈鼓掌,以为这个悄然而去,悄然而来的“正式”校长,已经悔悟前非,力自振作了。蒋介石接着在《黄埔校刊》上用这个意见写了一篇文章,更使学生们感到这个校长,仿佛是个新校长,不再象已往那样软绵绵,一点不积极了。
“你们别以为我跟在孙中山后面瞎嚷嚷,”蒋介石把何应钦领到房子里,上了门,郑重嘱咐道:“你们跟着军阀队伍乱闯,也得不到什么东西,干脆跟着我好了,反正我也需要人。”
“那太好了,”何应钦欠欠身子;“我找你好几次,苦于没有机会,这一次可找到门径。”
“你还得替我多找几个人,”蒋介石望望窗外:“可是要能干,光吃饭的我不要!”
“你放心,”何应钦拍胸脯道:“我们在军队里待得很久,对于各地风土人情,人事上的来龙去脉咏,大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何做法,当然悉听吩咐,赴汤蹈火,我们这些兄弟们在所不辞!”边说边掏出烟卷,递一支给他。
“我不抽,”蒋介石谢道;“以前我抽得太多,一天要抽两堆,当然不是一个人抽,后来参加帮会,禁用烟酒,这跟北方的‘在理’差不多,起先很不习惯,后来有了病,说我最好不抽烟不喝酒,所以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我现在不抽烟了。”
“你真有办法,”何应钦夸奖道:“人家党政军各界吃得开,你还加一个‘帮’,党政军帮路路皆通,以后可得多多帮忙,提拔提拔。”
“那是后话,”蒋介石皱眉道:“现在我们且不提这套,先淡革命。革命,现在是最时髦的,知道么?现在军校学生要组织军事青年大同盟,那是廖仲恺搞的把戏,我身为校长,他是党代表,权力和我一般高,我没有办法,我也组织一个东西,可是没有人,所以最好早一点来。”
“你预备组织什么大同盟呢?”何应钦正问着,操场上嘹亮的军号响起,蒋介石一看表:“我先走罢,我还有一个会,在会上我将提出建议,要求校方增聘胡汉民、戴季陶两位作教官,来对抗他们的那一伙;同时,”蒋介石放低声音:“我准备组织一个‘孙文主义学会’,希望你以后能参加。你就走吧,我要去开会。”
望着何应钦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蒋介石挺一挺胸进入会议室,这个会议对他是愉快的,因为通过了聘请胡汉民与戴季陶到黄埔教书的提议。
“这还不够,”蒋介石一方面着手准备成立“孙文主义学会”,一方面由胡汉民戴季陶在学生中间散布有利于蒋的言论,同时选择一个机会,把何应钦拉到黄埔,担任了教育长的职务。
黄埔学生很少知道这个校长有心事,一批批革命干部培养出来,秣马厉兵,只待出发。民国十三年十月初,苏联运到黄埔的枪械就有八千多支,孙中山利用这批枪枝,镇压了商团叛变。同年冬天直奉再战后曹锟去职,段祺瑞为临时执政,孙中山应邀北上,由胡汉民代理大元帅职务,陈炯明便趁机在东江叛变,企图推翻广东革命政府。蒋介石一想这次机会可不能错过了,武器有人帮助,军校学生战志旺盛,对付陈炯明绝对有把握,于是组织了东征军,派何应钦、谭曙卿为学生军团长,准备出击。“恐怕不中用罢?”何应钦担心道:“我们这边,都是毛头小伙子,陈炯明那头,尽是老油子理!”蒋介石沉吟道:“薛仁贵征东,这是一出人人知道的好戏,我姓蒋的这一次征东,只要一成功,天下人便知道有蒋介石这个人了!”
“所以我说应该有把握才好。”何应钦显然对蒋不大有信心;“别弄糟了,连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民国十四年一月间,“孙文主义学会”正式在黄埔军校成立,这是一个以蒋介石个人为核心的“学会”,表面上是谈谈孙中山在民国十三年演讲的三民主义,显得非常积极;其实在黄埔军校中准备他个人的力量:“这是第一颗棋子!”蒋介石私下对何应钦、戴季陶他们说:“现在,看我第二颗棋子!”
十四年二月间,蒋介石认为有把握的东征出发了,凭什么没有把握呢?廖仲恺看见他这样积极讨伐陈炯明,非常高兴,帮他把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编成了两个团。“东征部队是坚强无敌的!”廖仲恺为蒋介石送行:“反革命的陈炯明一定失败,祝你胜利归来!”
“我们一定帮助你!”苏联朋友看见平时不大振作的军校校长突地发愤起来,便组织了一个顾问团,随蒋出发,指导战略计划:“只要对中国革命有利,对中国人民有利,我们应该同你共患难。”于是顾问团的出发更提高了士气。学生们雀跃欢呼:“苏联朋友如此热诚,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好几个将军的官阶,都比校长高得多,他们还不计危险,随军出征呢!”那是苏联西曼诺夫海军上将,陆军罗加觉夫将军等七名将级军官,五名上校级军官,一名中校级军官,和五名上尉级军官。
“你瞧,”蒋介石兴高采烈,跟团长何应钦说:“在我们两团学生军中,可以说全都是革命的青年,其中还有许多是共产党员或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打陈炯明会有问题么?打胜了,是我蒋介石征东成功。打败了呢?”蒋介石大笑:“跟我毫无关系,那是共产党不争气!”
东江农民热烈地欢迎东征军,沿途或插青天白日旗,或插农会旗,摆茶摆水,要求平均地权,共产党人彭湃发动了东江农民,起来反抗陈炯明,这消息使蒋介石大为开心。而东征军一方面有以彭湃为首的农民援助,一方面有苏联顾问团的稳重设计,再加上黄埔学生的奋勇作战,获得了大胜利。
“这个胜利是校长创造的!”
“蒋介石征东成功了!”——这种说法通过了“孙文主义学会”,通过了蒋介石的师友们,迅速传遍了中国。蒋介石狂笑着,自己给自己戴上了这顶大帽子,他“成功”了。
“我还得下第三颗棋子!”蒋介石不动声色,周旋在广东政府左右两派之中,见机行事。同年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一切对内对外的国家大事还轮不到蒋介石头上,他焦急地等待着。
“只要把军校抓在手里,你一定有前途!”张静江他们安慰他道:“目前局势还未安定,你好自为之,待机而行,切忌轻举妄动。”
同年五月中旬,蒋介石的机会来了。
却说孙中山先生逝世后,代理大本营大元帅职务的胡汉民即为军事政治上的领袖(当时韶关还有一个大本营,专责指挥讨伐曹吴北上部队,由谭延闿代理大元帅。),大本营所辖部队计有粤军许崇智,湘军谭延闿,滇军杨希闵,桂军刘震寰,豫军樊锺秀等部,其中以滇军阵容庞大,兵精粮足,武器也好;豫军在粤赣边区实力殆尽,川军总司令熊克武,赣军总司令李烈钧只剩下一个空名,迎接孙中山回粤,驱逐陈炯明出广州的就是滇桂军的功劳,于是杨希闵、刘震寰恃功面骄,蠢蠢欲动,竟想叛变起来。
那是五月间的事,蒋介石正率领学生军作第二次的东征。忽地接到了胡汉民的电召,要他的学生军赶快回去,同时命粤军也星夜赶回广州。“我们要格外小心,”何应钦说:“滇桂军实力庞大,比陈炯明厉害得多,小心我们的本钱!”
“是啊,”蒋介石也犹豫不决:“按理说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可以不回去。可是万一滇桂军得势,那你我也完了。”
经过再三考虑,蒋介石的学生军终于回去了,胡汉民一见大喜,慰问蒋介石道:“你来得正好,杨希敏、刘震寰目空一切,这本来是谁都知道的,孙中山一死,他们更目中无人,益发跋扈,唉啊!”胡汉民声音发抖;“大家主张下令讨伐,先发制人,不然谈不上革命,革命无法进行。我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力量也不小,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没有的,于是由大本营严令他们接受约束,不得胡来,你说杨希闵接令后跟我怎么说?他竟敢说:请代帅先下令攻打三日,然后我再还手!”胡汉民说到这里,气得直抖。
蒋介石心里也在发抖,问道:“代帅的意见究竞如何呢?打?还是不打?”
胡汉民半晌没有开腔,反背着手烦躁地踱了几步,回过头来长叹一声道:“我看,还是和和平平的好,杀人一万,自伤八千,这一仗打起来没把握。何况滇桂军同我……”
“那末代帅下令东征军回来,这……”蒋介石困惑地问道。
“这是廖仲恺他们的意思,”胡汉民眉头紧皱:“你既然回来了,壮壮胆也好。”
蒋介石迷惘地告辞回去,心想左右两派斗争得如此尖锐,可不要夹在中间,平白无故牺牲了实力。夜来无事,同何应钦在广州玩了个够,两人乘车回营,只见长堤边一撮撮人群集结着,似乎有人在演讲,蒋介石他们穿着的是便装,两人悄悄地下了车,往人丛中挤去。只见昏黯的路灯下,有几个年轻人在分头慷慨激昂地演说道:
“……我们是广九铁路工人,希望国家强盛,希望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可是目前广州城里,有那一点可以保证,说滇桂军可以给我们老百姓带来好日子呢?他们勒索!他们贩毒,他们开赌!他幻无恶不作!滇桂军的军官没有一个不是腐败透顶的,他们营长以上都刮饱了民脂民膏,每个都有十几万,几十万的。各位同胞,这种军阀不打倒,还有什么天理国法……”
听众们起着骚动。
“同胞们,”另一个年轻人接下去道;“可是还有人不愿意讨伐滇桂军,还有人怕滇桂军,为什么呢?因为有些大官们,同杨希闵、刘震寰还有交情!”
人丛中有人喊打。
“一定要打的!”铁路工人答复道:“革命并不是为几个军阀升官发财,革命是要使老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我们一定要动手!可是这两天因为政府态度软弱,黄埔学生回来以后还不动手,竟让这批军官带着金银财宝逃到香港,逃到澳门,逃到沙面租界去了!”那青年愤慨地叫道:“这样子还不打,等滇桂军全部逃走之后,也不必打了!”
人丛中迸出叫声与骂声,在长堤附近此呼彼应。何应钦拉着蒋介石便走,两人回到车上,蒋介石忍不住大笑道。“这下子可又有好戏了!如果动手,这一次又是十拿九稳!”
“不,”何应钦低声提醒他:“我们也得看着代帅的态度再说,他不下令,我们何必拚命?”正说着突然一声枪响,附近立即陷入混乱状态之中,原来是滇桂军动手捕杀广九铁路工人。蒋介石同何应钦从小路悄悄回到营里,说道:“管它呢,无论那一方吃亏,对我都有好处。”
讨伐杨刘的命令经过左派力争,终于领发到蒋手。他满以为这一仗打得很惨,不料只有一天半功夫,滇桂军就全部瓦解,黄埔学生和铁路工人的热血,染红了蒋介石纱帽上的顶子。
“这一次我可以出头了!”他满怀自信,一方面加强“孙文主义学会”的活动,一方面准备组织一个更为秘密的团体,同时向他的师友们发出信件,要求代为物色人材,不管是文是武,只要有点特长,反对共党,便把他拉过来。
“我担任什么呢?”蒋介石也不无顾忌:“讨伐杨刘是我的功劳,可是除了滇桂军,还有粤军许崇智,他的实力比我强得多哩!”
“是啊,”何应钦瞅了他一眼:“乱世造英雄,完全要看机会。除了许崇智,胡汉民的势力在广东根深蒂固,廖仲恺又深得人心,精明强干,嗯?”
一听到廖仲恺三个字,蒋介石大为扫兴。除了孙中山,这是个唯一使他畏俱的人了。他只好搭讪着问道:“这一次,大本营是废定的了,成立国民致府,大概也不会再有变化,你在外面东打听,西打听,究竟谁的呼声最高?”
“主席这把椅子不会轮到你,”何应钦半开玩笑半作真,眨一眨眼睛:“当然不会轮到我,不过胡汉民也没有希望。听说大家主张要根据讨伐杨刘是否坚决为标准,因为不讨伐,就根本没有成立国民政府的可能。”
“该是廖仲恺了?”蒋介石愤愤地说。
“也不,”何应钦笑笑:“你别怕,廖仲恺固然是认为最理想的,但是如果他出任主席,势将引起胡派的不满,弄不好,岂不是要破裂么?”蒋介石他们猜测着,等待着,结果标榜从来不做官的汪精卫被抬了出来,作为缓冲左右两派的一个中间人。
但是“孙文主义学会”的阴谋活动可使蒋十分满意,成员中包括了一起胡混的戴季陶、黄埔教宫中的何应钦、刘峙、顾祝同、陈诚等人,学生中的贺衷寒、邓文仪、胡宗南等人,他们妙想天开,打着孙中山的旗号,反对孙中山联俄容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把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曲解为孔孟之道,由戴口讲笔写,于是这批人就鼓吹所谓“戴季陶主义”,但蒋介石却装出个置身事外的样子,公开表示和“孙文主义学会”毫无关系,命令禁止“孙文主义学会”上街作反共游行,当时着实有人受到蒙骗。
那戴季陶找蒋密商道:“邹鲁与谢持他们在孙中山死后鼓吹‘分共’,老实说正合你意,但我们不能同意。我出面赞成无所谓,你可以骂我是孙总理的不肖徒,骂邹鲁他们到北京西山开会的‘西山会议派’是反革命,但你千万要沉得住气,不宜鲁莽,免误大事!我还想到这个问题,方今之世,苏联十月革命成为热门,孙中山的主张更加使我们担心,干脆你把经国送到苏联算了,‘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等个三年两载,让他回来帮你,到时候岂非成为你手上一张王牌?”
蒋介石眼睛一亮,大笑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行事。”正说着传达送来公文一批,内有政府名单一纸,再三端详,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蒋介石从盼望到失望,从失望到愤怒:“他妈的瞧不起人!”国民政府名单中,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向他嘲笑:“主席汪兆铭、外交部长胡汉民、财政部长廖仲恺、军事部长谭延闿、建设部长孙科、广州市长伍朝枢。”那张中央党部的名单里也找不到蒋介石三个字:“组织部长谭平山,宣传部长毛泽东、青年部长邹鲁,工人部长廖仲恺、农民部长林祖涵、妇女部长何香凝,海外部长林森。”蒋介石越看越生气,擦的一声把两张名单撕得粉碎,从椅子上直蹦起来,狠狠地说道:“我要杀人!”但立刻又瘫软在椅中喃喃说道:“忍耐,活动,活动,忍耐……”
正是:记住忍耐与活动,且看狗熊变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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