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蒋介石自任国府主席的时候,他的“国民政府组织法”上规定着:五院正副院长、部会长由主席任免(第十六条)、一切法律、命令由主席公布(第十七条);全国军政大权,都由主席一人独裁。“九一八”事变以后为了和“日本代表”汪精卫妥协,并拉拢亲英派首领胡汉民,就把国府主席的位子让给了林森。但在林森当主席的前两天,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那个“国民政府组织法”便由蒋介石修改过了,新的组织法上规定国府主席和五院院长“均由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任”(第十条);国府主席“不负实际政治责任”,五院院长“各自对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负责”(第十一、十五条)。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是蒋介石,大权操在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手里,也就是蒋介石手里,所以林森当了十二年的国府主席,始终没有一点实权,自嘲为“监印官”。
可是在一九四三年林森临死前两天,“国民政府组织法”又给蒋介石改过来了,重新规定国府主席掌握全国一切军政大权,蒋介石又出任国府主席了,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却说当时冯玉祥满怀愤激从南京到得上海,上海各界听说主张对日宣战的冯玉祥来了,火车站上人山人海,一片欢迎之声。冯玉祥正想准备下车,上海市长张群已经上了火车,抹汗道:“冯先生,能挤进来真不容易,今天的秩序是没法维持的。因为上海工人、群众都要看看你,没有法子不叫他们不看,我站在先生的背后,如果有人掷炸弹,我也跑不了。”
冯玉祥一怔,瞅一眼张群:“别开玩笑,不会有人炸我。一个我是老百姓,一个我则是老百姓的仆人,我以老百姓的喜恶为喜恶,他们不会炸我的。”冯玉祥便在鞭炮、口号声中出得月台,只见人头攒动,旗子飞舞,情形委实热闹,足足化了一点钟功夫才上汽车。冯玉祥感动地说道:“张市长,你亲眼看见的,这不是我冯玉祥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主张杭日,所以老百姓这样欢迎我;如果我主张投降,那今天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是的是的。”张群在肚里暗笑:“你主张抗日有什么用?”他把他送到胡汉民家中,应酬一番之后,也就回去了。
冯玉祥应各界之邀,却一连串出席了几次演讲。尤其是一些东北军官,不断找冯玉祥哭诉,他们把发表的宣言拿给他看,希望冯玉祥加紧号召抗战:“中央对国联宣言,指锦州为东北最后堡垒,此不啻自认锦州以东尽为失地!居正在中央纪念周报告,冒然指犬养毅为总理老友,而犬养新年感言,却谓中国为未具形体之国家云云,试以二者一一比照,颇觉我代表中央发言之人,实有妄献殷勤之嫌。……东北为中国之东北,非仅东北人之东北,故言抵抗必须全国以整个力量赴之!”
东北军官泣涕陈辞,冯玉祥劝道:“大家放心,姓冯的只要有一口气在,一定抗日到底,虽死不辞!何况还有抗日的人在!”东北军官以及更多的上海各界人士,纷纷询问冯玉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什么不抵抗呢?不但不抵抗,反而把‘三天亡国论’到处宣扬,在全国人民中散布着失败空气!难道真的要眼瞪瞪看着亡国么?”
“你们听谁讲的?”冯玉祥大吃一惊,因为这“三天亡国论”是蒋介石在南京曾向几个高级官员讲过,怎的上海一般人们也知道了呢?
“从日本人方面传出来的。”上海朋友愤慨地说道:”这里的日本军官几乎是公开地表示,他们说:‘你们抵制日货,仇视日本,这与你们蒋总司令的步骤绝不调和!你们的蒋介石说过,你们中国一切不如日本,如果真的开火,三天就得亡国了!还是太太平平,不要哇啦哇啦乱叫,别再抵制日货,同大日本皇军亲善亲善吧!’我们要请问冯先生,蒋介石真的这样说过吗?”冯玉祥气得没有办法,只好替大家打打气,然后问道:“这次我参观了几个地方,碰到很多日本兵,日本到底在上海有多少武力?”
“这个我知道,”有一个市政府的官员回答:“我是专门注意这些材料的,到目前为止,驻在上海的日本海军有巡洋舰两艘、航空母舰一艘、驱逐舰十六艘,此外,还有海军陆战队三千人。”
“有这么多!”冯玉祥惊诧地问道:“是不是日本人想在上海……”
“冯先生,”那个市府官员叹道:“我早已跟张市长报告过。我说:根据可靠消息,日本人在知道‘三天亡国论’之后,便再想进一步进攻中国。冯先生知道,攻东北是日本陆军,在上海却是日本海军,日本陆海军一向争功,如今陆军在东北打下了天下,海军也想来一个类似的高压措施。”
“是这样的,”冯玉祥道:“只要我们抵抗,人家内部无论怎样争功都没有办法。张市长听了你的报告之后,他怎样说呢?”
“他说他即将调职,吴铁城将出任上海市长,这笔账他不想管了。他说南京方面对日本并没有什么,上海轰轰烈烈地抵制日货,已经使他受到好多麻烦,他不想管闲事了!”
冯玉祥带着一肚皮气愤回南京,找到蒋介石,汪精卫却总是在他一起,很难说话。要不,蒋介石一脸笑,嘴上“哼哼哼”,冯玉祥也说不出个名堂来。但局势的发展却急转直下。一月二十日那天,上海的警报响了:日本浪人在上海纵火焚烧三友实业社,捣毁北四川路中国商店。紧接着,二十四日那天日本特务放火焚烧日公使重光公馆,二十七日日本领事向上海市长吴铁城提出最后通牒,限四十八小时答复!
上海日军挑衅前夕,蒋介石正在杭州体息,陈布雷那时光刚接任浙江教育厅长,不免侍奉左右,替他出点主意,写点什么。蒋刚到杭,汪精卫也跟着来了。汪精卫知道陈布雷在蒋身边的地位,便展开他的“交际攻势”,把陈布雷捧上三十三天。时值寒冬,三个人躲在西湖别墅里围炉小吃,饱看窗外一片银色世界,倒也别有风味。蒋介石叹道:“兆铭兄,第四届第一次中央全会,你也参加的,当时推吴铁城为秘书长,曾仲鸣、梁寒操、程天放和布雷兄四人为秘书,其中梁寒操其人,你对他有什么感想?”
“这个,”汪精卫心想此时此地,任何方面也不能得罪:“这个人我不大熟。”
“这个人哪,”蒋介石吃一口菜,说:“心眼儿真是小得可怕!你猜他对人事问题怎样建议的?他竟提议文书、议事、科长等人,应该由南京、广东双方各推一人出任。你想,他如此猜想,毋乃太甚,我就不会有这种想法。”
汪精卫肚内暗叹:“你的想法比一万个梁寒操还厉害!”嘴上却笑道:“这些都过去了,以后的情形,大家还不是要请你出来主持?”
“汪先生,”陈布雷插嘴:“我实在应付不了。我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南京回上海的,倒有一件有趣的事情相告。”蒋介石问道:“什么事有趣?你在这里有什么艳遇么?”
“不,不,”陈布雷忙不迭摇手:“是这样的,我前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接任教部事,到这次离开南京,恰巧正满一年,真是巧极。去年端节,我大哥在京任国府参事,有一天他同君晦在鸡鸣寺喝茶,我求得一支观音签,问何日可归故里?签上说。‘一朝丹篆下阶阴,珠玉丰余满载归。’签解又有‘官非宜解’之语,我大哥说:布雷,你真想回家吗?观音大士明明说是‘官非宜解’,而且一旦回去,一定是宦囊充裕,‘满载而归’哩!大哥又说:布雷,不过又可以另外解释,把‘官非宜解,读成‘官?非!宜解。’那你可以回家啦,而且一年期满便可以回去了,观音大士明明是说‘满载而归’嘛!”
陈布雷说完,蒋介石大感兴趣,汪精卫也凑热闹道:“中国的解签,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学问,他必须懂得心理学,懂得……”正说着忽地外面一片嘈杂,侍卫官进来报告道:“报告,金陵大学八十几个学生来向主席请愿!”
“去他的!”蒋介石一听又是请愿,立刻蹦了起来,陈布雷道:“由我去跟他们说罢。”于是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这些学生们真是没办法。”边说边要许绍棣一起出去壮壮胆。陈布雷立在走廊下高声叫道:“同学们,你们要见蒋先生,有些什么事呢?”
“我们要求他督率军队对日抗战!”
“不行啊!”面对着寥寥八十几个学生,陈布雷甚为放心:“蒋先生已经下野,他什么都不管啦!”僵持了一阵,学生们不见蒋介石出来,也只得怏怏而去。陈布雷回到室内,见蒋、汪二人正在紧张地看报告,半晌,蒋介石哈哈一笑:“南京一塌胡涂了,报告上说:政枢动摇,行政院长孙科离京去沪,陈友仁出任外交部长以后便主张宣战,弄得一团糟!我该表明我的态度了。”蒋介石想了一想:“邵元冲昨天给我拟了一篇文告,题目是‘独立外交’,我不能让陈友仁太得意了,该表一表我的看法,大意已经同元冲说过,回头你再看一遍,润色润色。”
蒋介石刚说完,上海长途电话跟着就来,是吴铁城的报告:“孙科已经到了上海,”吴铁城说:“并且发表谈话,说南京政府财政困难,债合高筑。每年收入除还债外,所余不足一万万。最近每月实收不过六百万,而支出军费一项,就需一千八百万。其他费用需四百万,不败数目达一千六百万……”
蒋介石失笑道:“怎么,他到上海告地状来啦?不谈他,不谈他,我问问你,日本人怎么样了?你的看法怎么样?”
“啊呀!”吴铁城说:“反正是这一套,今天一个通牒,明天一个警告,要我下令取消抗日救国团体,要我下令禁止反日言论……”
“我今夜就回南京,”蒋介石嘱咐道:“经过上海的时候我不下车,最好别让学生们知道,也别让什么爱国团体知道,这样太麻烦!”
于是,蒋介石同汪精卫赶回南京,当夜召见海军部长陈绍宽道:“千万不能同日本海军打起来,相反地应该好好相处!”蒋介石当夜又命上海市长吴铁城:“不准再抵制日货,不准再示威请愿,不准再发表反日言论,不准再有仇日、反日、抗日的任何言论和行动!人家的最后通牒四十八小时期限将到,可不要开玩笑,我们凭什么同他们打?”蒋介石当夜再命陈果夫,要上海市党部的调查科把上海所有的“义勇军办事处”和“反日会”统统打光。一忙了一阵,蒋介石问汪精卫道:“这样一来,上海大概可以平安无事了。”
汪精卫看看手表道:“也很难说,还有几个钟头,最后限期便到。我不知道十九路军作何打算,蔡廷锴军长昨天曾经发表过谈话,说‘日军倘敢进犯,决予抵抗!’这个……”
“这个不行!”蒋介石拍拍桌子:“来人啊!挂个长途电话找十九路军蔡军长说话!”
电话里蔡廷锴的声音非常平静:“报告总司令,现在情形虽然紧张,但还没有开火。我一定遵照命令,绝不向对方先开第一枪。至于敌人如果真敢进攻,那军人守土有责,一切请总司令放心。”
“不不,”蒋介石命令道:“我早就说过,我们什么也不如人家,这个仗无论如何不能打,现在离开他们的最后通牒时限没有几个钟头了,你赶快撤退!”
“撤退?”蔡廷锴声音发抖:“总司令……”
“你听我说,”蒋介石截断了他的话:“现在是三点钟,十九路军迅速撤退真如、南翔,上海闸北一带防务改由宪兵担任!”
“总司令!”蔡廷锴还想说话,蒋介石大声加上一句:“就这样了!我忙着!”说罢挂断了电话,透口气道:“这样一来,对方大概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可是当晚十点钟光景,上海的急报传来:“日海军陆战队突向北站、江湾、吴淞等地进攻,十九路军撤退未及,正与日军接触中。”
“坏啦坏啦!”蒋介石大叫道:“我要蔡廷锴迅速撤退,你们瞧!他不听话!十九路军不但没有撤退完毕,而且竟敢违命开火,”他气得直搓手,拳头擂鼓似的在沙发扶手上擂着:“你们看该怎么办?如今是闯下了大祸啦!”
因为夜已深,蒋介石又在发脾气,大家也不便表示什么。第二天蒋介石召开会议,冯玉祥第一个发言道:“今天我们该向总司令道贺!全国老百姓埋怨政府不抵抗,这次十九路军可打响了!总司令大概也知道,上海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上海老百姓不但没有给炮火吓倒,反而在冒着枪林弹雨支持十九路军!十九路军不但还手,并且把日本兵打退了!不但打退,并且正向日本兵追赶过去!让全世界看看!”冯玉祥振臂高呼:“中国人也有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会场上立刻响起如雷的掌声,冯玉祥热泪长流:“诸位!还有好消息,今天早上上海电话不断来,说上海各国人士对十九路军的英勇坑战都亲眼看见,无不表示钦佩!咱们中国同胞更不必说了,送粮的送粮,抬伤的抬伤,慰劳的慰劳,赠礼品的赠礼品,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去助战,没有一个害怕!现在是看我们怎么办了!”会场中发出欢呼声,但立刻肃静,等待蒋介石表示态度。可是蒋介石一言不发,似笑非笑地坐在正中。外交部长陈友仁实在忍不住,站起来道:“抗日是救亡图存的事,我听说士兵不用命,政府不敢抗是有的;但我没有听说过士兵愿意打敌人,政府反而不敢打,这是不能想象的!”
会场中发出沉痛的笑声。
正是:这种人物当领袖,国破家亡鬼也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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