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友仁激昂地说下去道:“有这样不怕死的军队,又有那样慷慨好义的人民,政府不想收复失地?假如把这个机会失去,军心、民心也全失掉了,将来想抗日也不会成功了!”陈友仁振臂高呼:“抗日救亡的时机已经成熟,请总司令下命令抗战!”
掌声中蒋介石还是不说话,可是脸上已无笑容。于右任在一旁着急,因为他看得明白,蒋介石这个时候如果不表示态度,那一定是众叛亲离无疑。于右任提着一把胡子战战兢兢劝道:“想当年北伐的时候,蒋先生很大胆,冯先生在五原誓师,一个宣言出来,如同把两个炸弹掷在张作霖、吴佩孚的脖子上一祥。为什么今天国难这样严重,反而下不了决心呢?”空气转入沉闷,会场里只听见喝茶声、咳嗽声,蒋介石还是不则一声。
突地冯玉祥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说:“自从‘九一八’那天起,我就说非抗日不可!非收复失地不可!谁要是阻碍抗日,谁就是卖国贼!我想大家都听见过我的说话。今天我再说:十九路军陈铭枢、蔡廷锴等几位将军正在那里拼命杀敌,他们为什么这样干?他们为了救国家、救人民!我们如果不赶紧决定派出多数的军队援助他们,那是祸国殃民!那就是要把十九路军的官兵性命送掉了,这种贪生怕死的办法,无论如何使不得!”
他说完后在掌声中坐了下来,大家静等蒋介石开口,半晌,蒋介石还是没有则声。
“诸位!”有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大叫道:“我亲眼看见海军部的兵舰奉了何应钦、陈诚之命,买了很多青菜和鸡鸭鱼肉送给日本人,请问各位,这是怎么回事?”
“简直是疯啦!”七七八八愤激的声音此起彼落,只听见一个大嗓门在嚷道:“日本人正在杀我们的十九路军,我们不出兵援助,反倒买米、买肉、买菜送给日本人,请问我们是人不是人,我们还有人味没有!”
“诸位!”另外一个角落里跳出一个矮个子来,只见他爬上桌子,掏出一张公文纸大声念道:“各位!这是海军部长陈绍宽奉命下的密令,我刚刚拿到手,陈部长说:‘各舰队司令:密。准日本海军司令来函,略称:此次行动,并非交战,如中国海军不攻击日舰,日舰也不攻击中国军舰,以维持友谊等惰,凡我舰队,应守镇静。……’你们瞧!”这个人捶胸痛哭:“这不是疯了吗?认贼作父,形同禽兽,我们还是人吗?”
秩序混乱起来,蒋介石想走,可是也走不了。陈友仁迎上去道:“蒋总司令,还不赶快出兵?你自己照照你脸上一块红、一块白,一定也感到难过罢!”
陈友仁那几句话使会场爆出了低沉的笑声。蒋介石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站了起来,说了声:“大家的意见我都听见了。总而言之,宣战不是件简单的事!各军将士未得军政部命令而自由动作者,虽意出爱国,亦须受抗命处分!”说罢扭头就走。
会场中人怔了一阵,随即喧嚷起来,宪兵和侍卫官们也就露械警戒,局面很僵。当时有几个人出来打圆场道:“这个事情太重大,反正晚上有个谈话会,晚上在谈话会上再说吧!”政府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蒋介石离会场后便到浦镇小山上一幢洋楼里,那是汪精卫和何应钦的住宅,蒋介石有时也在那里过夜。他气愤愤地到得山上,召集二十几个人开了一个会说道:“都是十九路军闯的祸,现在政府该考虑迁都的问题了,日本人从上海打过来,朝发夕至,我们在这里实在寒心!”
“我以为总司令召集我们是为了宣战,”冯玉样说:“如今前方打得不错,我们却吵着要搬,对任何方面来说,都不大好吧!”
“焕章兄,”何应钦说:“前方消息不好呢!日本又增了兵!十九路军吃了亏哩!”
“问题就在这里!”冯玉祥苦笑道。“我们如果也增援,情形就不同了!”这几句话又使空气冻结起来,大家喝茶、咳嗽,或者望着窗外长江中的船只发怔。何应钦想转换话题,便向罗文干说道:“国家情形这样不好,你们这些外交家该动动外交手段啊!这个时候不办外交,等什么时候才办外交呢?”
大家都眼光光注视着罗文干,只见他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何应钦大声说道:“你懂什么?弱国无外交!前几天十九路军打胜仗,英、法大使馆不断来电话约我去谈话,都是请我喝酒、吃饭,非常看得起我们。好啦!你们不出兵援助,前方一打败仗,我跑到人家大使馆里去,坐半点钟,都不出来见我!”
空气陡地又冻结起来,蒋介石玩弄着一支红蓝铅笔,一言不发。罗文干越想越伤心,火气也越来越大,又发言道:“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局势到了如此严重地步,你们都不出兵打仗,你们叫我们办外交,人家都不肯见我,办什么外交!”
静了一会,没有人开口。蒋介石、何应钦垂低着头,毫无表情。汪精卫叹口气道:“话也要说回来了,我们出兵,谈何容易?昨夜我同敬之兄都睡不着,想想我们样样不如人家,真要打,那诚如总司令所讲,三天之后便得亡国的!”
突地一声响,冯玉祥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忍不住了!我在上海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日本人拿着‘三天亡国论’在劝我们不要抵抗他们!我今天倒要问问,十九路军抵抗日本已经有三天了,中国亡了没有?”他问汪精卫,同时向蒋介石瞪了一眼:“中国亡了没有!如今的问题是派援兵!全国百姓不爱听‘三天亡国论’!也不爱听什么‘啥都不如人’!”冯玉祥沉痛地讲下去:“汪先生该知道,日本兵拿烧夷弹丢在人口稠密的闸北,万把人当场丧生!汪先生该知道,从闸北逃到租界的达二十五万人!我们……”
“大哥,”蒋介石亲亲热热叫道:“您别说了,我很难过!我决定派兵增援十九路军!”
室内一阵骚动。
“不过,”蒋介石叹口气:“一方面打,一方面也得准备退路,京、沪交通便利,日军朝发夕至,我看我们不搬是不行的。”他举目四顾:“不过,你们认为搬哪里好呢?”
“西安不错。”于右任说:“当年慈禧太后也曾……”
“不好,”张群反对;“搬重庆保险,蜀道之难……”
“洛阳吧,”何应钦说:“洛阳本是中国的古都,比重庆近,比西安便利。而且洛阳也该趁此机会建设一番。”
“嗯,嗯,”汪精卫附和:“洛阳在豫西,周朝时即以洛阳为东京,后来汉、唐也曾以洛阳为都城。洛阳北有黄河、芒山,南有伊洲,东西有伊水、洛水,东有黑石关,西有张毛硖石的险要,这是个有险可守的都城。”
“我又要说话了,”冯玉祥长叹一声:“你们把洛阳说上三十三天,却都忘记了今天是哪一个世纪!试问淞沪不能守,洛阳有什么用?如今之计在增援淞沪!把前方稳定了,顶住了,然后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还要迁什么都?”
“搬一搬保险,大哥,”蒋介石伸个懒腰:“就这样吧,决定迁都洛阳,马上要车站准备列车,越多越好,连夜从浦口出发洛阳,布雷兄你先去看看,我们马上就来。”
“得发个布告吧,”陈布雷问:“说是为什么迁都?”
“你就说是‘为避免暴力威胁’好了。”
于是蒋介石一行在“一二八”之后的第三天星夜去了洛阳。李济琛同冯玉祥本来睡在浦口火车上,倒毋需搬动,一下子便出发了。两人并没有看见援兵出发,却参加了迁都,心头着实不舒服。车上冯玉祥收到一段上海广播,说是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发动全沪日厂工人大罢工,组织上海各界民众反日救国会,支持十九路军抗战。冯玉祥便越过几列车辆去找蒋介石,却见刘健群、贺衷寒、戴笠、康泽、曾扩情、邓文仪等弯着腰鱼贯而出,个个面露笑容,冯玉样心想不妙。
原来冯玉祥早就听说,刘健群等要搞一个类似希特勒的“黑衫党”、墨索里尼的“褐衫党”那种恐怖组织,来专门对付共产党、政府中与蒋为敌的文武官员以及民间任何不满意政府的人们。那个玩意儿如果成立,前途如何是可以想象的。冯玉祥眼见他们面露笑容,心里老大一个疙瘩,同这干人等点首为礼,在狭窄的列车过道中交臂而过,一时忘记了共产党在上海呼吁抗战的事,冯玉祥倒想先问问蒋介石此事真假如何?不料进入蒋介石的车厢以后,陈诚正同他两人谈得起劲,蒋介石还把一只右手搁在陈诚肩上。看见冯到,蒋连忙放下那条胳膊招呼道:“请坐,大哥!”
“我告辞罢?”陈诚起立。
“没有关系,都是自己人。”蒋介石接着叹一口气:“大哥,听到什么吗?我正在看那个‘国府迁洛宣言’,你要看看么?”
冯玉祥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声明此行系为“避免暴力威胁”外,还说;“……一再迁就日本要求,始则对于民众之抗日官论行动,稍涉激烈者均予禁止;继则晓喻各种民众团体,自动取消抗日名义。上海市政府对于日本驻沪领事之要求,已予日领自身也认为满意之答复,但……”看到这里,冯玉祥也读不下去了,便把那稿子放回在列车中特制的桌子上,朝陈诚瞅一眼,搓搓那双大手问道:“听说刘健群要搞一个什么组织,刚才他们来过了。”
“是的,”蒋介石笑容骤敛:“他们要搞一个蓝衣社,说是攀仿德、意两国的黑衫党与褐衫党。”
“批准了么?”
“我并没有赞成,也没有表示许可!”
“那你反对他们这样胡作非为了?这个好啊!”
“这,”蒋介石一怔:“我没有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
“那是?”冯玉祥也摸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我还没有十分明白,”蒋介石打个呵欠道:“谁知道他们搞得成搞不成?总而言之,我决不批准!将来如果你看到我对于蓝衣社这件事有什么字迹凭据,算我对不起你!”说罢对他一笑,又向陈诚一笑。
冯玉祥背着手踱到窗边,只见一排排电杆木飞似的向后倒退,远山隐约,天气阴霾。他心想他的契弟性格就象这个天气,对蓝衣社组织明明是很高兴,已经答应了,但为了怕人家反对,只是默许而不落痕迹,决不公开批准,留给人家一个把柄,以便到应付不了时可以推说“我不知道”,或者是“我没有许可”把责任推在人家身上。冯玉祥也不再留,便回到自己车厢,只见李济琛正在凭窗叹息,便问:“又听到了什么吗?”冯玉祥带上房门,往卧铺上一坐:”我刚才问过老蒋关于什么‘复兴社’的事,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看样子是已经默认了。”
“总而言之是糟透了。”李济琛也坐了下来:“刚才有人告诉我,”他突地住口,低声说道:“到洛阳再谈吧,这里不行。”他用拇指示意:“他派了好多人在偷听,刚才我去厕所,刚关上门便看到一个背影。”但他终于问道:“你在他那里还看见了谁?”
“陈诚。”
“他?”李济琛一惊。
“陈诚什么?”冯玉祥追问道。
“到洛阳再谈,”李济琛长叹:“你别问了。”
火车低沉地疾进着,驶入平原,到达洛阳,那里既无洋楼,也没地板,更不见抽水马桶,当然谈不上丰富的西餐。从蒋介石起,大多数的官儿们都垂头丧气,纷纷表示不满、连提议迁都洛阳的人都目瞪口呆。虽然建议人其实是蒋介石授意的,但只得独享责骂,有苦难说。
洛阳的房屋太少,只有西宫营房内还可以住些人,于是蒋介石以西宫为中心,布置了一个办公厅。但“国民政府主席”,已经是林森,蒋介石暗自思量,用什么名义发号施令呢?用“总司令”名义么?这衔头也已辞掉了。
“另起炉灶吧,”汪精卫献计道:“我们在这里,可以推举你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当然投有人敢反对,通过之后,那不就名正言顺吗?”
于是,西宫会议上汪精卫便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出乎汪、蒋意料之外的,这个提议并没有顺利通过。与会人显然为汪精卫的提议感到莫名其妙。“蒋既不抗日,为什么找他当委员长?”会场上由窃窃私议变成大声反对,刘守中发言道:“蒋先生要当委员长,只有请他自己来跪在大家面前发誓,说从此以后以人民为主人,他做人民的公仆,并且说明他要拚命去抗日,不这样做,他不能当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
紧接着有人蹦起来大声叫道:“为什么上海大战他不出兵去援十九路军?”话还未完,那边厢杀出个刘峙来,大吵大闹说:“谁说蒋先生没有派兵?谁说蒋先生不爱国?谁说蒋先生不爱老百姓?站出来讲!大声地讲!让我们看看清楚!”他晃晃拳头:“我来回答!”谁都知道刘峙是蒋的羽翼,可是大家也不怕他,吵了半天,汪精卫说道:“这样,蒋先生如果真抗日,我就推他为委员长,否则就不成功。”于是闹了几天,蒋介石当真出任了军事委员会委员长。
正是:前方无援吃败仗,后方笑煞“委员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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