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五回 阵前喊话 宪兵队放下武器 沟里跌仆 蒋介石藏身岩穴





  话说这些车子开入华清池支路时,便被喝问口令,得不到回答,守卫宪兵就朝天鸣了一枪。唐君尧在军车转入华清池支线的时候,即从城楼下来;走出南城门的时候,又听得枪响;遂急忙地跑步赶至被车灯照耀着的大门,边跑边叫:“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自然,在那种情形下,一个人的嚷声很易为大众所忽略。张连长看到车上弟兄已有被枪伤的,遂一面命令前面车上的士兵下车抵抗,一面命令在后面各车的士兵落车、散开,跑步攀登院墙,跳进墙内去开启大门。当唐君尧跑步到达华清池大门时,第七连的士兵已经冲进华清池前院,守卫宪兵和蒋的侍卫仁已经退据二门内边第二桥前的假山两侧在继续抵抗了,那时是清晨六时。

  唐君尧到后,即命令张连长:“尽快结束战斗!不要扩大!”

  他随即转身到民众池。因驻守那里的中央宪兵,正开始向着集在广场上的兵士和车辆实行侧射,东北军也分拨了小部士兵与之对抗。唐君尧当即高声向中央宪兵喊话,“不要再打枪!再打下去惟有牺牲!那不是我们东北军的本意。我们不是叛变,不是土匪,此来专为要求委员长领导抗战……你们不都是中国人吗?不愿意打日本人玛?愿意做亡国奴吗?……现在我们停止放枪了!弟兄们!你们不要再抵抗了!”

  他们迟疑了一刻,随即同意放下武器。可见“抵抗日本鬼子”和“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确有不可抗拒的、魔术般的效力,虽对“御林军”的中央宪兵部队,亦毫无例外。不幸的是,即此种近在身边的民族情绪,蒋对之也没有认识!

  院内战斗全部平息的时间,大约在清晨七时,清点伤亡,共计一十七名。此后,整个骊山区域就没有枪声。这时,刘芳波已抵达大门内侧的小屋。唐君尧则朝着蒋的卧室奔去。路经“贵妃池”外面走廊的时候,他看到一位长官坐在地下,面现痛苦之状。他即俯身询问:“你老贵姓?怎么样了?”那人答道:“我是钱大钧。”并示唐以胸部衣外的血迹。唐道:“哎,主任受伤了!真是对不起!”赶即招呼面前一位士兵吩咐:“立刻扶钱主任到前院,乘车赶速送去省城医治!”随即转身帮助那士兵搀扶钱大钧起立,又问:“主任伤势重吗?”钱道:“不要紧,不要紧。”唐道:“主任放心养伤,我们绝不是叛变,只是要求委员长领导抗战,主任安心休息。”望着钱大钧走了三两步后,他急速转身奔向蒋的卧室。才到门口,就有一个兵士向他报告:“报告旅长,委员长不在屋里,已经走了。”

  唐君尧听得蒋已逃走,即走进屋里,发见那里非常凌乱。纸张、衣物都散乱在桌上、椅上和床上。他立即命令孙铭九营长:“派弟兄们到各屋各地搜索。另派一部分弟兄们分路到山上寻查。见到委员长的时候立即吹号或鸣枪通知。我当即来迎接。记住:不论谁发现了委员长,不论委员长说什么话,都不得惊动他!”

  孙营长去后,他顺手捡起桌面上的纸张看看,那是蒋亲笔写的电报稿。他再捡起一本小册看看,那又是电报密码。他又发现了一册硬皮的日记,翻开一看,是蒋的日记,他便急忙把它合将起来。跟着,他就将所有文件堆在一起,用蒋榻上的床单包裹起来,携着直到前院刘师长所在的小屋去,报告经过。刘芳波听过报告后,即表示:“我已经和新城通过电话,报告副司令。他给我们的命令:‘必须赶速找到委员长!绝对不准出一点差错!……”

  张学良那时给开赴华清池部队的命令,是严饬其只许“请委员长到西安”,而绝对严禁有任何伤害的行为。及钱大钧在华清池指挥卫士和东北军开起火来,张在新城大楼焦急非常。从电话报告:“委员长行踪不明”,到发现蒋避匿所在,其间约两三小时之久,他始终绕室彷徨,焦躁万分,惟恐因此而使蒋遇到什么不利。他本人的居心,绝无丝毫危害之意,于此可见。

  却说唐君尧正在寻找,忽听到院里有几声枪响,急忙奔出屋外,一面叫着:“不许乱打枪!”及到院中,见一人己经躺在地下流血,团长刘桂五手中的枪还不曾收起。唐怒喝他:“为什么要杀人?这个人是谁?”刘桂五道:“是侍卫组长蒋孝先。临潼县城南门外站岗的弟兄,看到他手里拿着件大衣,匆匆向火车站那边跑,遂把他挡住,问他从哪里来?到什么地方去?他又不答,因把他押来。在路上问他,方知是侍卫组长,企图乘委员长专车逃跑,问他委员长在哪里?他说:听见枪声,就拿了大衣往外跑,一切都不知。我一看见蒋孝先,想到他任宪兵三团团长驻北平时曾捕杀爱国学生三干余人,还不该替青年们报仇?……”

  而蒋介石对蒋孝先之死,却在“西安半月记,中写道:“变起仓促,忠良同残,殊为之凄怆不止。”和“以身殉职,不愧余平日之教诲。”谁实际经过如何,竟是完全相反。

  这是蒋须反省的事吧!当其身历危难之际。无耻奔逃自求苟免者,正是平日“久承教诲誓言服从领袖”的人!而不顾部将劝阻,躬蹈不测亲送他回京者,又正是他所痛恨历二十年而还不相谅的“叛逆”张学良!

  话该说回来,却说华清池是傍着骊山背阴的山麓建筑的,山上可走的路并不多。因此,自七时半左右开始搜山,八时过后尚无蒋介石行踪的报告,在场的人们都不免有些焦急起来了。

  蒋到底到了哪里呢?他们一再和东北军驻后山哨兵所(即原派去为蒋担任外围警卫的东北军)通话,那里也没有什么影迹。这时一个搜索的兵士忽然带来了一名蒋的侍卫。同时一○五师第一旅的王副官带了一名中央宪兵来报告。他说:“报告旅长,这位宪兵同志知道委员长的下落。”

  唐即问那宪兵:“你知道委员长现在哪里?”

  “报告旅长,我不知道。”

  唐即走前一步,指着那宪兵说:“同志,你是位现役宪兵,受过良好的军人教育。我以军人的荣誉要你告诉我,委员长现在什么地方?以人格担保,我们决不是叛变,决不是要伤害委员长。今天的事只是为拥护委员长领导我们抗日。同志,你愿意委员长乱避乱走因而遭受意外吗?”跟着,他掏出枪来指向着那宪兵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再不说出委员长的所在,我就真的一枪将你打死在这里!不过,同志,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军人,我们的一枪一弹都该留着去打日本人的,我还是不想打死你!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必定与我们同在委员长领导之下站在一条战线上去抗日的!我不打死你;只要你说出委员长现在哪里!”

  说到这里,唐君尧就从衣袋里掏出二千元现钞来,塞到那宪兵手里,说,“如果你不想继续在宪兵中服务,这两千块钱送你做回家的路费,你可以回去做个小买卖。”

  那宪兵说:“我真不知道委员长现在哪里。但六点多钟我在山神庙摊勤务的时候,我看见委员长由墙下跳,随又听到‘哎哟’一声。跟着,又听到侍卫在问:‘先生受伤了吗?’委员长连声说:‘没有!没有!’然后就见他向东南方山巅上走去,其余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唐再问:“委员长跳墙的时间大约是几点钟?’

  他答:“大约是六点半钟的样子。”

  打发那宪兵去后,唐君尧即命孙铭九:“你传令张连长,委员长现时就在东南方山里!他六时三十分跳墙受了伤!现在八时三十分,不过两个钟点,绝不会走远!你再传令弟兄们,谁先找到委员长,副司令奖赏两万元。可是绝对不许惊了驾!一切得特别小心!快去!”

  话分两头。话说十二月十二日清晨五点半,蒋介石再也睡不着,他做完床上运动,正在披衣,忽听见一声清晰的枪声:“砰!”紧接着野犬乱吠,寒鸦惊飞。蒋介石暗吃一惊,忙不迭伸手穿衣,可是四肢发抖,上下两排牙肉“突突突”地厮打起来,越急越慌,越穿不上衣裳,好不容易逼出一声道:“来,来人哪!”

  一名侍卫应声而进,倒提着枪急道:“行辕大门前有枪声!”

  “还不给我去看看!”

  “是!”那侍卫拔腿便走,却再也没见回来。第二声枪声又起,紧接着枪声如爆豆似的吵将起来,蒋介石连忙关上电灯,心想不能让人发现我房里有人。仓卒间再在汗衫、卫生裤外面罩上一件皮袍,启门外望,黑黝黝夜空中子弹乱飞,火光闪闪。这情景把他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是又不知该往哪边走才算安全,正在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不料斜刺里钻出两个黑影。蒋介石心想这下可完了,跌跌跄跄一头栽倒床上,房门已经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蒋介石一听是侍卫官竺培基,登时有了气力,连忙爬起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另一个黑影开口道:“叛兵已经蜂拥入内,本来已经冲进第二号桥,给我们侍卫队抵挡过一阵,死伤极大。对方知道我们有了防备,现已略退,请先生马上离开。”

  “好好好,施文彪。”蒋介石登时又软了半截:“走,走,走吧。”当下三个人拉拉扯扯摸出房门,又有一条黑影窜将出来。大叫:“快跑!我是毛区队长毛裕礼的传令员,现在叛军已经冲进二门,你们千万不可以望二门那边跑。刚才毛区队长同后山哨兵所通过电话,说那边并无异状,也未发现叛兵,你们可以往那边跑。”

  蒋介石结结巴巴问道:“毛区队长在哪里?”传令员答道:“区队长正在前院第二桥假山旁领队抵抗。”蒋介石再问:“叛兵是什么样儿的?”传令员答道:“是戴皮帽子的东北军。”

  “快走。”蒋介石摔掉侍卫的扶持:“你们拿着枪在前警戒,搀着我,容易给人发现目标。今天的情形不要紧,你们该好好地保护我才对。今天是一部分的兵变,一定是共匪偏动驻临潼部队暴动,而不是张学良的计划。如果真是他的计划,整个东北军都叛变,那行辕外墙四周都已包围了。”蒋介石忽地尖叫一声:“啊哟!”吓得侍卫官竺培基、施文彪跳起尺半高。

  两名侍卫官定睛一看,原来有一条黑影正从背后山径转角处飞奔而来。施文彪正待开枪,那黑影已经开口:“我是随从蒋孝镇!”于是大家惊魂稍定,竺培基低声喝问:“你后面有无追兵?”蒋孝镇气喘如牛:“没有,没,没有。”于是四个人在一片枪声中向崎岖山径摸素行进。

  却说华清池中人如欲走出东侧山门,必须经过飞虹桥。蒋介石踉踉跄跄到得桥上,扶着栏杆只有喘气的份儿。正在等侍卫官打开后门,不料黑暗中只听见一声。“苦也!”原来那扇门却由铁将军把守着,无法开得。侍卫官还想找大石把它硬碎,蒋介石骂道。“娘希匹!你这一敲,不是告诉人家,说我在这里么?”于是命令身体健壮的竺培基伏在地上奠底,由施文彪爬上去,实行叠罗汉。喜得墙矮,不需要再加一个蒋孝镇了。于是蒋介石在蒋孝镇扶持之下,摇摇晃晃爬到了坡上。爬墙这玩意儿本是郑三发子拿手好戏,但变为蒋介石以后,此调不弹久矣!何况风高月黑,枪声不绝,天气又冷,穿得又少!蒋介石伏在墙上往下一看,估计约有一丈多高,心想总算还好,于是纵身一跳。这一跳不打紧,却跳得蒋介石七窍生烟,五痨七伤,两三年内都动弹不得。原来墙外下临深沟,荒草遮掩,黑夜中不易辨别。且说墙内三人只听见咕咚一声后便无下文,心知有异,忙不迭接二连三跳下深沟,只见蒋介石倒在沟里,业已昏厥。三人忙了一阵,足足有十分钟光景,这才见蒋介石悠然苏醒,硬撑着想继续逃亡,屡爬屡跌者再。三侍卫不容分说,就把他抬出深沟,由两人架住慢慢走向山顶。可是问题来了:原来此山东隅并无山径,西行又怕碰到东北军。蒋介石疼痛难忍,哼哼卿卿道:“不要往西,还是上山吧。”于是攀援摸索,跌跌闯闯;山岭陡绝,一步一哼。经过一座小庙,幸喜内无敌兵,只有一名侍卫从昨夜起就在这里放哨。蒋介石向他要水壶里的水喝了,继续再爬。枪声渐近,越走越慌。半小时后快到山巅,蒋介石实在无法再走,又怕侍卫心怀异志,倒在平坦处唉声叹气说道:“这一次你们辛苦了,只要我出得去,你们都有重赏。”正说活间,四周枪声大作,前后左右,闪烁着一片手电筒光。蒋分石慌忙叫三人分头侦察,自己也摸索着站了起来。刚刚立定,只听见兰个人中不知是哪两个惨叫一声,再无下文。随着这两声惨叫,对方已经知道此间有人,子弹更密,嗖嗖嗖地从蒋介石头顶掠过。流弹或击中身旁树干,枯枝落叶扑的掉将下来,把蒋介石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连忙紧紧地贴在地上,一步一哼,再往前爬。

  爬了一阵,才知道自己是在往山下爬,并非爬向山上。四周枪声不绝,吆喝之声四起。蒋介石估计一下体力,别说爬向山上,即使一口气能安全地爬到刚才昏倒的沟中隐蔽,也不可能了。而且双手是血,满身酸疼,其状狼狈,难以形容,这个样子逃到山顶再给押解下来,岂不笑掉了人家门牙?想到门牙,蒋介石才发觉自己忘记带上假牙,难怪上下两排牙肉“突,突,突”地厮打,震得满脑门子更慌。他一个人伏在山地思虑,更多人正在他周围搜寻。蒋介石决定找一个好地方藏起来再说,于是他使尽吃奶气力,继续爬行。及至山腹,蓑草间见一岩穴,荆棘丛生,勉可容身。蒋介石长叹一声,咬咬牙肉更往里钻。且说那滋味端的难受!内有爬虫、中有石尖、上有荆棘、下有污泥,蒋介石耸起肩膀缩在里面,这才发觉东方已经鱼肚白,心想好险!如果再不钻进洞去,难免暴露目标,那就糟了。

  正是:早就抗战枪向外,何必再把狗洞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