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天色渐明,朔风呼啸。蒋介石这才领教了西北高原的西北风,光秃秃脑袋上宛如有无数刀割,又痛又冷。偷偷地从穴中外望,只见骊山上下有影子在移动,一忽儿山下华清池外面响起了机关枪,一直响了半个多钟点,才阒然无声,偶或有零星枪响。蒋介石嗒然垂下脑袋,心想残余卫兵已给解决干净了,脱险的机会越来越少。猛地有沉重的脚步声迎穴而来,蒋介石缩做一团,听脚声远去;又听脚声过来,再缩做一堆。这么着往来几次,蒋介石虽然没被发觉,但心想给人抓到的时候也不远了。正在焦急间,忽地有一个大嗓子在附近大叫,听声音好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是谁来。那人在问道:“入他奶奶的!刚才还有人说,发现了他的侍卫尸体,这家伙钻到哪里去了?给我找!即使他钻进乌龟洞,也得拉他出来!”
“报告营长!”另一个声音在答:“他会不会往那个方向跑?”
“那边可以到什么地方?”
“报告营长,沿着这个方向,正是走向秦始皇的坟墓,这边是秦始皇坟墓的山脚下。”
“入他祖宗八辈儿的!”那个大嗓子焦急地叫道:“弟兄们,仔细找!别放这个现代秦始皇逃走了。”
“瞧!”一个人叫道:“营长!你身边那小洞洞!上面的草刚才忽地动了一下!这小子没准儿就藏在这王八洞里!”
紧接着万道阳光升出骊山,欢呼声也震撼了骊山。
在兵士们欢呼声中,只见孙铭九倒退一步,拔枪在手,向天连放三枪,大声喊道:“谁躲在里面?快点出来,否则乱枪射杀!”
蒋介石听见“砰砰砰”三声枪响,已经满身筛徐似地抖个不停;如今听说要他快点出来,否则开枪,简直魂不附体。于是慢吞吞挺了挺腰,吃吃力力想爬出洞来。洞外弟兄们看见蓑草忽地在动,露出亮光光半个脑袋,但突地消失又浮现,骊山扬起了一片笑骂声:“没错儿!瞧!那光头好亮,好白!”有个弟兄说:“奶奶雄!再不出来,俺老子开枪啦!”边说边拨动枪机,孙铭九喝道:“不许开枪!过去两个人,把他扶出来!”
兵士们一声喊,把洞口围得密不通风,三拉两拉,已把蒋介石拉了上来。只见他满脸惨白,浑身在抖,大冷天光秃秃脑门上可在冒热气,有如一个白面馒头。嘴巴干瘪得象一条线,光着一只左脚,右脚却光脚板穿皮鞋,鞋带早已散失。蒋介石出得洞来,两眼发直,一个兵士窜过去拿起枪柄拦腰一下子,打得他“哟哟哟”直叫唤;另一个弟兄如法炮制,也举起枪托朝他腰里打过去,只听见扑的一声,蒋介石已经弯着腰跪倒地上。
“我操你祖宗八辈儿的!”一个东北口音骂道:“你这个王八兔崽子就打红军有种,看见日本人你他妈可长上了八条腿,你知道咱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么?”
“呸!”另一个东北口音的弟兄一口唾沫直往蒋介石脸上吐去,几乎是号哭的声音:“你他妈有啥鸟资格做委员长,不抵抗,不抵抗,不抵抗!”这弟兄声泪俱下:“俺老子给你拼了!俺代表三千万东北人(读若银)吃你的肉!”
正在不可开交,突地“砰砰砰”三声枪响,大家一怔,只见孙铭九站在岩石上说道:“弟兄们,委员长给咱们找到了,咱们只要他停止内战,枪口向外,咱们不要他那条命。你们让开,我来!”边说边纵身一跳,一个箭步奔到蒋介石面前,戏剧式地一个敬礼,大声说道:“委员长,您受惊了!”
蒋介石赖在洞边磐石上,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没有好气。但又不敢发作,只得用江湖上的口吻答道:“如果你是我的部下,把我枪毙算了!”
“哪儿的话!”孙铭九把手枪往腰间一插:“委员长可以放心,副司令已经下令,我们决不枪毙你,我们只请求您领导我们抗日!”
蒋介石心里恨不得把孙铭九一口吞了,可是已经被人活捉,吓得有如一只铁丝笼里的耗子,除了颤抖,不作一词。
冬天的太阳露脸一忽儿就隐没。弟兄们的兴奋也变得非常冷静。他们把号哭着的、要打死蒋介石的几名弟兄送到营地休息,孙铭九看看表:“委员长,己经快八点,我们走吧。天气又冷,委员长穿得又不多,当心受了寒。”
蒋介石坐在磐石上犹像地说:“嗯,嗯,你请张副司令到这里来,我要下山。”
孙铭九答道:“张副司令不在这儿,军队在城里发动,我们是保护你来的。”
蒋介石听了这句话,好象稍为放了心:“好吧,你给我一匹马,让我骑着下山。”
“马?”孙铭九皱皱眉头:“委员长亲眼看见的,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来背你下山吧。”孙铭九边说边蹲下身子,挨着蒋介石的脚部。经过一个短时间的迟疑,蒋介石这才把满身疼痛的身体,伏在这个年轻军言宽阔的肩膀上。孙铭九把他双脚一分,往上一挪,这么着就走下山坡,有如当时西北乡间老汉看病。弟兄们在前后左右倒提着枪戒备,深怕冷不防从哪儿飞出来一颗子弹,结束了蒋介石的一生,害得他们不能交差。
一忽儿便到达华清池,一行人等便在这里等车子。蒋介石私下留神观察,发现东北军还在里面搜索。有一个人从山上呐喊而下,手里摇晃着什么东西。孙铭九马上命令戒备,待这个人走近了,原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只鞋子。大家再瞅一眼蒋介石的左脚,几乎笑出声来,当即接过交给蒋介石自己穿着。蒋介石双手抖索,一面穿鞋,一面观察院子里尸体狼藉。除了侍卫宫和卫队之外,邵元冲仰面朝天,已经动弹不得;蒋孝先俯伏在地,一命呜呼;萧乃华侧卧阶前,一脸是血。钱大钧胸部中弹,听说业己送院。
蒋介石此时倒在为他自己庆幸。他想幸亏逃得快,否则挨上儿枪那才糟糕。正发怔间车子开到,孙铭九道:“委员长!请上车。我奉命护送委员长进城。”
蒋介石心想不能答应得太快了,故意道:“你把张副司令找来!”
“委员长,”孙铭九大声答道:“副司令在西安等候,我们并非对上级叛变,实对国事有所请求,希望委员长能团结抗日,一切请求将由刻司令面陈,请!”话犹未毕,外面跑进来一个高级军官,手按指挥刀,向蒋介石立正道:“报告委员长!我是一○五师第二旅旅长唐君尧!”他软中带硬:“非请委员长进城不可!”
蒋介石没奈何,只得一步一拐钻进汽车,坐在孙铭九同唐君尧二人之间,前面坐着杨虎城的侍从副官谭海,后面坐着师长白凤翔。车中人见前面烟尘滚滚,也不知道这是谁来了,孙铭九下令停车,自己纵身下车探看究竟,让前面一辆大车挡住来者。白凤翔一番好心,把自己的皮大衣脱了下来,披在蒋介石的背上道,“委员长休息一些儿,我也下去看看。”说着也下得车来,众人见是张学良派人追问,便上车继续开行,没多久车子开进西安东关,突地张学良的座车迎面而来。唐君尧说:“哈!副司令来了!”但下车的却非张学良,而是一位传令的军官,他向孙铭九说道:“把委员长送到新城大楼!”
车子于是往新城大楼驶去,蒋介石心想不妙,新城大楼就是西安绥靖总署杨虎城新居,逮捕他的却是东北军,为什么现在要把他送到杨虎城处?这当儿车子已过东门,守卫士兵均佩“十七路”臂章,这使蒋介石更骇异,原来他以为杨虎城也被张学良缴械了,东北军故意穿上西北军的衣服掩人耳目。
事实上,当张学良的侍卫第二营由营长孙铭九率领下捉住蒋介石时,杨虎城的西北军,已在城里不声不响分头包围了陈诚等南京十七名高级官员,并且把他们集中起来。经过了两次点名站班,大员和那些侍卫眷属分在两边;这一来,西京招待所就成了临时的俘虏营。一直闹到下午三、四点钟,还没见头绪,大家实在饿得慌,又没有烟吃,更是厌气。蒋百里半幽默地叹一声道:“昨为座上客,今作阶下囚!”大家听了不禁微笑。能够说说笑笑的倒是那位旧将领陈调元,他提高了嗓子卖烟,说是:“茄力克香烟,现钱交易,五毛钱一支。此时此地,不算贵吧!”大家也就松动一下,笑了一阵。直到门外的守卫把“号外”带进来,大家才看见“张、杨兵谏”的大标题,附着八项主张,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下午四时左右,那位紧张过度的张学良来了,对大家一拱手:“各位受惊了!各位受惊了!”他吩咐手下赶快准备酒饭,这才开了饭,让大家吃个饱,还吃了陈调元入贡的火腿和百年陈酒。饭后,他们才重新被分配,各人重新有了一个房间。下午七时,各人又各自在房间中开饭。
那边厢蒋介石已经进入新城大楼,自有谭海等人妥为照料。谭海找了套全新的衣服鞋袜送给蒋介石道:“委员长,这是杨主任给委员长送的,请委员长更衣吧!”蒋介石一听,心想室内有火炉,已经不太冷,就是饿的嘴。再说杨虎城的确已经参加兵变,如今穿他的衣服,当着这几个副官,未免泄气。于是拒绝道:“我不穿!我不穿杨主任送我的衣服。”
副官们没办法,只好退到隔房商议。谭海道:“杨主任要我们好生侍他,如今他衣服不周,不给他换上衣服,主任回头来了,一定要骂。可是这家伙又死撑场面,你们说怎么办?”另一个副官噗哧一笑:“大家到店里买过东西,伙计们听说你嫌这段衣料太淡,他拿进去打个转出来说:‘瞧!先生,这一段料子恰巧合适!’于是你便买了,没料到还是刚才这一段。我们不妨……”谭海失笑道,“行,我来学学。”于是他捧着那一堆衣服鞋袜,进房去告诉蒋介石道:“这是我们几个人出钱给委员长买的,请穿上吧!”蒋介石果然不再坚持,一把夺了过来,忙不迭穿上,着上,戴上,套上。
这当儿张学良却在途中被秘书坐车追赶上来,报告道:“通电已经拟好,请您过过目。”张学良看过后略一思索,便吩咐司机倒回头来,直奔南京大官集合场所。陈诚等人瞧见张学良那么快便回来,以为他一定已经结果了蒋介石。不料张学良拿出几张公文纸,向大家宣读道:“各位,这是一个通电,希望各位听我读过之后,如果同意,便在上面签一个名。我再拿着这份通电去找委员长。”张学良咳一声嗽,念道:“南京中央执行委员会、国民政府林主席钧鉴:暨各部院会勋鉴;各绥靖主任、各总司令、各省主席、各救国联合会、各机关、各法团、各报馆、各学校钧鉴: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停战协定屈辱于前,塘沽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近来国际形势突变,相互勾结,以我国家民族为牺牲。绥东战起,群情鼎沸,士气激昂!丁此时机,我中枢领袖应如何激励军民,发动全国之整个抗战,凡前方之守土将士,浴血杀敌,后方之外交当局乃力谋妥协。自上海爱国冤狱暴发,世界震惊,举国痛愤!爱国获罪,令人发指!蒋委员长介公受群小包围弃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涕泣陈辞,累遭重斥。昨日西安学生举行救国运动,竟嫉使警察,枪杀爱国幼童!稍具人心,孰忍出此?学良等多年袍泽,不忍坐视万因对介公作最后之诤谏,保其安全,促其反省。西北军民,一致主张如下:
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二、停止一切内战。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之爱国领袖。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五、开放民众爱国运动。六、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之政治自由。七、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以上八项,为吾等及西北军民一致救国主张,万望俯顺舆情,开诚采纳,为国家开将来一线之生机,涤以往误国之愆允。不容反顾,只求于救亡主张贯彻有济,于国家为功为罪,一听国人之处置!临电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这个,”张学良把通电往桌上一放:“下面具名的已有兄弟和杨虎城先生二人。为了加强这个通电的力量,希望各位也签个名。”他叫道:“卫土,拿笔、墨来!”
十七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马占山一马当先,大呼道,“汉卿,我先签!”接着写上了名字。于是陈诚、朱绍良、蒋百里,于学忠、邵力子、蒋鼎文、陈调元、卫立煌、何柱国、冯钦哉、孙蔚如、陈继承、王以哲、万耀煌、董英斌、缪征流诸人逐一在通电上签下了名字。
话说张学良拿起通电,告别众人,并不去见蒋介石,却上医院找钱大钧。钱大钧胸口子弹已经取出,正在休息。当下张学良把通电给他看过,征求他签个名。钱大钧看见一大串名字已在上面,也就签了。张学良出得医院,这才径往新城大楼。杨虎城正在客室等候,见他来到,又改变主意道:“两人说话反而不便,汉卿兄你一个人同他讲去吧,我也得回去戒备,以防不侧。”张学良想了想答道:“也好,那我就去了。”说罢两人分头进行。张学良踏进蒋介石房间,摘下皮帽,脱下大氅,叫了声:“委员长。”蒋介石在床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却坐着发怔。张学良端了把凳子挨着他坐下道:“今天的事情,您受惊了。”
蒋介石见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恭敬,放下了大半个心,冷笑道:“哼!你还叫我委员长?你既然叫我委员长,那你是我的下属咯!你假如还认我做长官,就应该马上护送我回到洛阳!否则,你就是叛逆,你可以把我杀了!”
张学良皱皱眉头,掏出那张通电来:“委员长,今日之事,我们不必在什么上司下属、叛逆与否这些字眼上咬文嚼字!”他把那张通电往他手上一放:“委员长请看一遍,我们马上就要拍发!”蒋介石忙不迭一字一句仔细读下去,双手发抖,两眼发直。骂人又不是,撕掉又不是,看了半天,往桌上一摔。
“委员长!”张学良接过,起立道:“您看过了,我们就发出去了!”他大声叫:“侍卫!”接着把通电交给谭海:“限即刻拍发!”
“是!少帅!”谭海告辞。蒋介石冷冷地问道:“你说我为群小包围,有什么根据?”
“委员长!”张学良紧皱眉头:“有事实为证,毋需汉卿举例,天下人都看得很清楚,不过我们这样说,完全是为了委员长的面子。初稿上并没有这一句,光说是委员长误国,后来大家认为这样说未免使您下不了台,所以改为群小包围。拟稿的同事还反对,他说只有结党营私从中指挥的领袖,没有给人包围作为傀偏的头儿,蒋本身的主张误国,并非有了群小才开始误国。结果还是改了。”
“哼!”蒋介石冷笑道:“谁拟的稿?”
“这个我不能说。”张学良更为反感:“今日之事,都是我同杨主任所为,委员长不必问长问短,委员长的安全也由我们负责。”突地蒋介石拍着床沿叫道:“你们做得好事!你们做得好事!还不把我杀了!”张学良连忙劝道:“委员长不必激动,我今天发动此举,当交人民公断……”蒋介石听说“要交人民公断”,马上瘪嘴一咧,大声哭将起来。
张学良误会了蒋介石的意思,以为他受了太大的委屈,所以放声大哭。便解释道:“委员长,您不必这个样子。我们这次发动事变,当然要交给人民公断。如果老百姓赞成我们的主张,那就证明我们是足够代表全国公意的!委员长也很快可以明白:我们的主张是没有错儿。”
怎知张学良不解释也罢了,越解释,蒋介石越以为是存心要枪毙他,哭声更响。甚为哀幼,张学良倒也没有主意,抓抓脖子,踱到隔室问侍卫道:“委员长来这里以后,他的精神怎么样?”
“还差不离,”谭海说:“就是哼哼唧唧,在床上翻来复去,大概给谁打伤了。”另一个侍卫说:“不,听说他爬墙跌坏了。”又一个侍卫说:“他刚进房,我们给他换了一套鞋袜衣裳。他一个劲儿问我们的姓名、年龄、籍贯、级职,要我们几个人写一张名单给他。”
张学良吃惊道:“你们写了没有?”
“没有,”谭海说:“谁不知道他一肚子疙瘩?给了他名字,岂不是请他改天把咱弟兄们逮去吗?”
张学良点点头。倾耳细听,蒋介石的哭声已经低了下去,但还没完。他反剪着手大步踱着,震得那楼板“噔噔”直响。倏地他问道:“委员长今天吃过东西没有?”侍卫们一齐摇头。张学良说:“这倒怪了,他为什么不吃东西?难道你们没有送饭去?”谭海道:“少帅,咱们怎敢不送饭?他一到,咱们就给他换衣裳鞋袜,请他洗澡,伺候他就象伺候土地爷一样。可是他衣服换过了,澡也洗过了,大夫也看过了,就是不肯吃。我亲自送过白米饭去,两荤两素一个汤,可是他不吃。张得胜送过白面馒头去,也是两荤两素一个汤,可是他还不肯吃!李德标给他端去一碗特地从鼓楼买来的羊肉泡摸,他还是不肯吃!这可把咱们慌啦!后来王大虎说姓蒋的是浙江人,怕是想吃甜的,于是打发交通上东大街买了一笼热供洪的肺饼,嘿!他还是不肯吃!”
“这不行!”张学良皱眉道:“必须请他吃!”
“没办法!”潭海也皱眉道。
“或许委员长嫌东西不对胃口,或许他以为咱们在菜里下了毒药,那这样办好了,你们不妨先把饭菜尝尝,叫他放心!无论如何,他不吃饭是不行的!”张学良说到这里,突地听到背后有人在噗哧一笑,便问道;“你笑什么?”那侍卫不慌不忙答道:“少帅,姓蒋的不吃饭是有原因的,他没有戴上假牙哩!”
张学良失笑道:“啊,真是的。孙营长告诉我,他冲进去的时候,他那对假牙还在枕边,待后来一乱,便找不到了,我去瞧瞧。”于是他回到蒋介石床边坐下,问道:“委员长,您该吃点东西才好。”蒋介石抹抹眼泪道:“与其给你们枪毙了,还不如饿死的好。”张学良拍拍胸脯,大声说道:“委员长,我说没有人存这个心眼儿!今日之下,只有枪口向外是真的,我们不必要为一个人的性命安全大动干戈。老实说,如果这一次是为了您委员长一个人,那何必这样做法?”
蒋介石想想也不错,稍为安定了点,便问道:“你们的通电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
“此外,你们还向谁发过通电?”
“我们曾经给冯焕章、李协和两位先生发过一个电报。”
“是么?”蒋介石吓了一跳:“你怎么说的?”
“我,”张学良略一迟疑,便把底稿掏出来往他手边一放:“在这里,您可以看看。”
蒋介石双手颤抖,打开原稿,只见上面写道:“急。南京冯副委员长焕公、李委员协和先生赐鉴:日寇深入谋我益亟,凡在血气之伦,同深发指!为民族计、为国家计,自非发动民族解放战争,立起抗日,无以救国图存!若再一味退让,妄冀和平解决,是犹抱薪救火,势必至灭国亡种不止!瞻念前途,易深栗惧!我民众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矢忠竭诚久矣!在蒋公自应领导全民,对敌抗战,借副斯民之意。最近蒋公莅陕,良等更一再陈词。垂泣而道,希其翻然醒觉,反戈东上。乃近默察情形,于军事仍坚持其内战式之剿匪主张,于民意则拘捕救国领袖,枪杀爱国幼童,查禁正当舆论,似此一意孤行,亲痛仇快,危亡无日,海内骚然,自非另寻救国途径,则国脉之断送近在眉睫!因请蒋公暂留西安保障一切安全,以便反省。至于良等主张,已以电文奉达,谅邀垂鉴。公等党国先进,领袖群伦,爱国赤诚,久深佩仰。尚祈瞻念危亡,俯察民意,或远赐教言,或躬亲来陕,开诚指示,共谋国是。弟等以职务所羁,不克躬趋领教,临电屏营,无任企盼!张学良、杨虎城叩文印。”
“好好好!”蒋介石咬紧牙肉,把文稿一摔。气呼呼把两只眼睛直瞪窗外。窗外是个操场,灰黯的天空下,寒风把几枝枯树吹得直晃。鸦群聒噪,气氛阴霆。正沉默间突地一架飞机抹过市空,望北而去。张学良到窗口瞅一眼打破静寂道:“委员长,这是我的飞机,今天可到保安,请中共方面派几个代表来,大家一起谈谈。”
蒋介石听说专机迎接中共代表,狠狠地问道:“好好好!你说保障我的安全,你请共匪来干什么!你们不是存心要害我一命么?”
张学良苦笑道:“委员长,请你不要开口共匪,闭口共匪的。他们分明不是匪!他们是真正爱国、满腔热血,头脑清楚、敢说敢做的中国人,请委员长尊重人家一点!要说是匪,嘿,咱们从南京来的队伍倒差不离!”
蒋介石一怔,随即“嗯”了一阵,改变口吻:“无论如何,中共代表一来,我命休矣!”
张学良皱眉道:“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他们所作所为,是既合人情,又合天理,汉卿可以担保!这次我派飞机接他们来,无非是想把国家搞好。委员长代表国民党,他们代表共产党,我同杨虎城先生代表十七万东北军、西北军,大家谈一谈:枪口向外!”他看见蒋介石低头不作声,便劝道:“委员长,现在是一个紧急关头的转缺点,希望委员长吃点东西,不要弄坏了身体。”
“我绝食!”蒋介石捶床大叫:“我绝食!”
“委员长!”张学良也感到不耐烦:“委员长地位重要,千万不可这样。”他乘机告辞道,“汉卿还有点事,一忽儿再来看您。这几个侍卫是杨虎城先生的亲信,他们已奉命好生照护您,您需要什么,便可以同他们讲,一切请便!此刻我去找个牙医来。”说罢一个敬礼,披上大氅,戴上皮帽,大踏步回到营里。
正是:此事石破而天惊,汉卿不愧中国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