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周恩来于是接着把中国共产党对国难的看法,对张、杨西安事变的看法,诚恳地说了一遍。结论是应该请蒋介石回到南京,但回南京以后的主要工作该是领导抗日,而非继续内战;中国共产党人愿意喋血沙场,为驱逐日寇保卫祖国而斗争,对于内战实在痛心疾首!
蒋介石听了大家谈话,知道他此刻虽然被软禁着,但各方面甚至他的死敌中国共产党,都不愿意见他死亡,而希望他出面领导抗日。生命的威胁是的确解除了,但要立刻点头答应抗日。蒋介石心想这未免太失身份,心想拖它几天,反正没有生命危险。于是当晚他流过一身冷汗以后,便一言不发,只是听人家说话,毫无表情点头。
“委员长!”周恩来起立道:“时间不早,大家也该休息了。有什么问题,明天我们继续交换意见。张、杨二位先生这一次的兵谏,使我们感到惊奇。我们一听到这件事就召集了一次联席会议,决议赞助八项主张并加入联合抗日委员会。我们已发出通电,信任张、杨二位的行动是出于爱国热诚,希望决定立即抗日的国策。同时,我们也切实责备讨伐,因为如果内战开始,全国势将混乱,日寇就会乘机侵略中国,而亡国奴就是我们的命运,这使不得!”周恩来等含笑告辞:“委员长,明天见,希望明天能听听您的意见。”蒋介石木然坐着,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便一头往床上躺了下去。但由于中共的反对杀蒋,何应钦也不得不见风使舵,大伤脑筋起来。
话分两头。却说何应钦在日本密使安排之下,天天放出空气,谣言一天三变。先说是蒋介石已遭惨杀,红军同东北军、西北军把西安搞得一塌糊涂;同时把封锁西安消息,扰乱西安广播一字不提,却说共产党为报复十年来蒋介石对他们的残酷屠杀,现在要置之死地。并且乘此机会与东北军、西北军联合起来,努力扩充红军根据地,向南京挑衅,发动新的大斗争,以夺取政权。
日本报纸尤其添油加醋,把西安描写得不类人境。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采访”得这些“消息”,甚至“特别增刊”中刊出了西安“大火烛天,尸横遍野”的“目击红色恐怖”的“消息”。这些“消息”大都刊在中国出版的日文报上,甚至注明“来自日本官方消息”。同盟社记者到处乱跑,往往一杯太阳啤酒下肚,“灵感”一来,“独得消息”便下笔千言。而其中最有趣的,该算是“西安事变”,是“苏俄的阴谋在策动”了。
但何应钦心里明白,这些消息是怎么一回事,其真实性绝对维持不了多久。日本密使首先抱怨他不该让端纳离开南京:“何将军,端纳一去,西安真相马上揭晓,到那时我们的进攻,可不行了!”
何应钦也大伤脑筋:“是啊,可是没有办法,宋美龄这一回好象蛮有主意,她几次三番找我算账,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您知道,宋美龄一向是……”
“何将军,”日本密使以拳击掌,愤然道:“我看非这样不可了里中国古话说得好:无毒不丈夫!”他放低声音:“……”只见何应钦脸色灰白,全身哆嗦,吞吞吐吐道:“不不,别说宋美龄禁卫森严,很难下手,即使杀死了她,海,陆、空三军还是无法动员,反而显出了我何某人是在混水摸鱼,使不得使不得!”
“何将军!”日本密使毗牙咧嘴狠狠地道:“你是不是怕海、陆、空三军不听号令?”
“是的。”
“那我们皇军先动手,收买部分军队,直逼西安,打出为蒋报仇,共同防共的旗帜,造成既成事实,到那时……”
“让我考虑。”何应钦团团打转,无法决定,进既不得,退又不能。正伤脑筋间,那日本人已经击桌而起,压着嗓门狠狠地说道:“何将军!大日本皇军这次热心帮你的忙,你当然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我们为什么不请汪先生出来?一来汪先生正在德国返华途中,二来汪先生目前的条件没有你合适,可是你却没有主意,这使我太失望。好!你不干,我们皇军要动手了!”说罢便走。
“慢着!”何应钦一把拉住了他。
何应钦一脸痛苦的样子,不安地踱着方步。看大电钟一分一分过去,那日本密使冷笑道:“何将军是不是顾念旧情,对蒋介石下不了手?”何应钦忙不迭否认道:“不不,我只是为三军不听号令伤脑筋之外,宋美龄、冯玉祥以及一些元老们也使我碍手碍脚,不过这不妨事。”他按住对方的肩膀道:“是不是有更简便的办法,不必大动干戈,这件事就在当地解决,我们在南京坐享现成,你看如何?”
“好嘛!”客人狞笑道:“何将军别生气。外面有人批评你婆婆妈妈,你受了蒋介石这么多气,怎么连报复的机会都放过了?你真是有这么一点儿脾气。我告诉你吧!张慕陶在西安的工作就是你刚才所想的,据他来电说这件事情已有七八成把握。他已经收买了一些军人,待机而动,先把蒋介石在混乱中结果了再说,那时光你就能正式出面,不过这是中策。”日本密使咧着两排黄板牙狠狠说道:“你能率领三军杀奔过去,这才是上策。如果你既动不了,慕陶又不能动,听其自然变化,那就是下策了!”
何应钦惊喜道:“不怕阁下笑话,目前只有中策最保险,希望阁下催促催促,请张慕陶先生尽快下手。”日本密使皱眉道:“我说过这是中策,这件事情能否成功,有那么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看红军的态度!”日本密使狠狠地捋了捋两撇仁丹须:“希望红军乘机杀蒋造成全面混乱这一点,现在是办不到了!现在我们只希望红军置身事外,让张学良一个人跳加官,那张慕陶才有用武之地。如果红军挺身而出,帮助张学良维持陕甘一带秩序,并且对我防范,那张慕陶无论有三头六臂,恐怕还是无济于事!”
何应钦双手握拳,俯下脑袋,把拳头顶在额角下沉思半晌,睁开那双失神的眼睛,用祈祷的口吻说道;“中策是一定成功的,红军既然为了表明态度,就不应该挺身而出。它如果出兵干涉,那我又有文章可做了,就说是共产党从中捣乱,一切后果共产党要负全责!”
“何将军!”日本密使冷冷地说道:“你以为红军干涉是等于战争么?你又错了!到那时候蒋介石一定会回到南京,那什么都不必谈了,你有再大、再好、再红的红帽子都没用!说罢长叹一声:“何将军,这件事情你出的气力不够多、不够大!”他边说边走:“但愿我们的天照大神能够给你勇气,给你力里,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了!”
何应钦那方面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却先挨了来自西安的一闷棍,原来蒋介石经过会商后,抗日与否且搁一边,但自己的安全情形必须让南京知道,否则谣言越多,后果更糟,于是大家先请端纳在十五日飞返洛阳,用电话告诉南京,说:“蒋委员长不但没有被杀,而且很受优待。同时蒋鼎文接着将在明天启程回京,届时送去蒋委员长的几封亲笔信,一封给中央政府,一封给军政部长何应钦,一封给蒋夫人。”端纳顺便刺了一下:“蒋委员长正在大发脾气,在西安要发个电报难如登天。这并不是张学良不准发,而是你们南京封锁得大厉害了!”
南京给这个电话搞得满天星斗,宋美龄这下子气儿更壮,她接连几次找到何应钦,告诉他蒋介石无恙,告诉他武力讨伐反而解决不了问题,告诉他主战者别有企图,要他小心!
何应钦伤脑筋还不止此。在短短的一个星期中,西安的反日联军已经成立,这阵容包括十三万东北军、四万西北军以及九万多名红军。张学良被举为反日联军军事委员会主席,杨虎城副之。张慕陶收买南京军队的阴谋并未实现,于学忠部下的东北军自动在兰州发动政变,解除了南京军队的武装。甘肃境内五万中央军在东北军与红军的严密监视之下,不准乱动,只许安分守己静候命令。
同时,新军事委员会发布命令,调遣东北军与西北军东开至陕西与山西、陕西与河南的边境。红军也奉命南下,七天内布防渭河以上的陕西北部全境。彭德怀率领红军前卫驻扎在距离西安只有三十英里的三原,徐海东部下万名红军则布防西安四周,预备向陕西、河南边境移动。红军、东北军、西北军三方面守望相助,一方面进行防御布置,一方面都肯定宣言反对新的内战,声明他们的举动完全出于政治目的,否认有进攻动机。事实上他们也并未进攻,但张慕陶的阴谋已彻底粉碎。他想收买少数军人置蒋介石予死地,制造中国大混乱的如意算盘,已经打不响了。
何应钦在南京一筹莫展,闷闷不乐,但蒋介石死里逃生后,也在闷闷不乐,一筹莫展。原来八项主张的实施步骤已经在西安展开,红军在新的大地上严格遵守这种主张,并且取消了一切反共命令、释放了四百多名政治犯、取消了新闻检查,废止一切反日爱国团体的禁令。好几百学生自由自在到乡村工作,在各阶层里组织了联合阵线团体,他们也到农村去训练与武装农民。军队中的反日情绪、收回国土的要求每秒钟在增长。西安与陕甘宁全省洋溢着抗战的歌声,西安这古城奔流着激昂的热血。
只有他垂下头来——蒋介石。
在南京,在全中国,抗日爱国的人们却抬起了头来。随着何应钦封锁西安稍为放松,西安电台的广播已经听得到了。有一天,张学良慷慨激昂的声音在中国上空雷鸣似地响了起来,显然那是个群众大会。据事后证实,那天张学良是在面向十万人演说。但在事实上,四万万五千万城心都起了共鸣。
“……同胞们、同志们!”张学良说道:“这一件事得从上个月说起,上个月,上海几家日本纱厂的工人罢工,他们抗议日本鬼子进攻绥远,这种爱国行动难道是不应该的吗?(合下一片呼喊声)难道是犯法的吗?(台下呼喊声更大)结果,上海日本纱厂的工人们,却在日本鬼子和中央军的两柄刺刀下牺牲了好多生命!这还不希奇,还有,”张学良咬牙切齿:“青岛日本工厂中的中国工人也有同样的罢工,日本海军竟敢自动登陆逮捕罢工者,并且占领了青岛。同志们,同胞们,你们想想,我们的国家还象话吗?可是还有教人痛心的,后来日本海军撤退前,蒋委员长竟答应他们禁止以后青岛日本工厂中发生同样的事情,否则他们就不撤退!”张学良大呼:“我们的国家变成这种样子的国家,我们即使活着,还有什么体面!”
在一阵严肃的静默之后,张学良说下去道:“因此,我们东北弟兄们绝对忍不住了,早在上个月,东北军全体长官们要求我向蒋委员长请缨杀敌,于是我又给委员长上了个签呈。”收音机中可以听见打开纸张的沙沙声:“为了达到辖制我们的军队起见,我们必须保持我们对他们的诺言。一有机会,就得让他们实现进攻敌人的要求。否则弟兄们不但怀疑我张某人没有信用,而且以为连委员长也在欺骗他们,因此弟兄们会不再服从我们。请下令给我们,动员一部或全部东北军立刻开赴绥远,援助正在抵抗日本鬼子的弟兄们。如果这样,我和十多万队伍,将服从委员长的领导,至死不渝!”张学良说下去道:“在这封信里,咱们东北军人恳切的语气、燃烧着的报仇的雄心、恢复军官已经失去的荣誉的希望,都已经强烈地透露出来了,但蒋委员长还是拒绝这种暗示,他仍旧要咱们打红军。”
“还有,就是那七君子事件,我也曾经请求他释放他们。可是我同那七个人非亲非戚,也不是朋友,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但是我反对他们被捕,因为他们七个人的主张完全同我一样。我曾经当面对蒋委员长说:‘你处理人民爱国运动的残酷,简直同袁世凯、张宗昌差不多!’可是他回答我道:‘那是你的看法,我是政府,我的举动,就是革命举动!’同胞们,你们相信么?”
十万群众发出了愤怒的吼声,代替答复。
很多人听到了张学良的广播,给封锁很久的京沪、平津一带的新闻界,一方面感到气愤,一方面心痒难熬,同时何应钦的新闻封锁显然已松弛下来,于是各报乘机推出了并不新鲜的“新闻”。起先是透带一点儿,一看看没有“坏”反应,后来便大量泄漏出来,八项主张的纲领普遍地刊登在“有胆”的报纸上,——一切谣言全给粉碎了。
人们这才明确地知道:蒋介石没有死。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西北包括红军在内,并不要求造成内战,恰恰相反,他们在要求消除内战。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西安事变不是蒋介石个人的安全问题,而是整个国家的安全问题。内战不能救出蒋介石,但可以使中国灭亡!
当人们明自过来的时候,何应钦脑筋更伤了,他似乎感到这一次的“机会”已不可靠,张慕陶的活动似乎也不可靠,而且一天来三遍的日本密使突地改为两天来找他一次,说话态度也没有先前“客气”,只是紧紧地追问他一个问题:“南京的总攻击令什么时候可以发布?”
何应钦只有不吭气。
同时,足以使何应钦大伤脑筋的人物,除了宋美龄,一个个都站出来讲话了。
在南京,在上海,抨击之声接二连三传到何应钦耳朵里,中国银行董事长宋子文,代理行政院长孔祥熙以及一向反对蒋介石的宋庆龄,都在召集蒋介石的亲信,竭力阻止何应钦利用讨伐共产党的借口,造成进攻的企图,引起中国的混乱与灭亡。
其他如冯玉祥以及一般舆论更不用提了。而还有使何应钦伤心的,广东、广西、云南、湖南、四川、山东、河北、察哈尔、山西、绥远、宁夏各地军事政治领袖,对何应钦的讨伐反应非常冷淡。而且拥有实力的宋哲元和冀鲁两省的统洽者韩复榘先后发出通电,主张和平解决,干脆反对战争,明明白白表示反对何应钦的计划。
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下,蒋介石在心理上也迅速发生了转变。那是端纳回到洛阳之后没几天,张学良、杨虎城照例同周恩来、叶剑英、秦博古到达高桂滋公馆访蒋,继续商谈共赴国难的问题。更深夜静,朔风怒号,而室内温暖如容,坐在蒋介石周围的几个人,心头热得象火盆一般,在喷吐着火舌希望吞噬敌人,这情形使蒋介石冷冰冰的感情也无法不受影响,他与往日不同,倾听良久,竟然扭过头来问道:“我以为你们诚心表示爱国的举动,第一步该是让我回去,你们说是么?”
周恩来正欲发言,坐在蒋介石对面的张学良已经开口,他说道:“委员长,您所以逗留在西安,绝对不是因为我们。您当然记得,从十二日那天开始一直到端纳先生到达西安同您见面为止。在这一段期间,您是坚决拒绝同我们谈话的。端纳先生到后,正好周先生他们三位也到西安,您就开始安详地讨论我们各人当前的问题。到了上星期二,原则上我们已经商定应该采行的关于国策的各项主张以及更改政策、遵守总理遗嘱、使中华民族在政治上物质上得到自由合理的发展。”
“因此,汉卿就发电报到南京,欢迎任何人前来聆听委员长的意见,并且给委座处里必要的安全办法,以防止内战的发展。委员长当然希望回南京,刚才您又提出了回南京的问题,我们也诚心诚意希望您快点回去,在心情上甚至比您还要急迫!委员长当然明白,如果汉卿没有诚念,如果我们念在杀人,别的不谈,就拿周先生他们三位来说,他们差不多每天同您见面长谈,大前天甚至谈了个通夜,委员长当场还表示周先生他们说的对,这还不够表示诚意吗?”
“不过,在汉卿这方面,问题就不同了。汉卿个人完全信任委员长已接受了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要求,可是委员长回到南京以后,是否会受到包围而继续内战,我们就不能担保了!委员长也同意汉卿这番顾虑,虽然您没有说出口来,但您是默认的,您没有反驳!”
蒋介石不则声。
“所以,”张学良说下去道:“今日之下,万事齐备,就只差一个来自南京的保证人。可是我电报如雪片飞去,回讯呢?”他摊摊手:“没有,端纳先生已经到达南京,蒋鼎文明天也要出发,将来他们都会告诉您:使委员长到今天还逗留在西安的原因的确不是因为我们,而是为了南京了南京不派人来,委员长就不能回去,问题就是如此简单!”
“蒋鼎文先到南京实在是个好计策,蒋百里先生真会出好主意。外面的人知道我同蒋鼎文先生相处不好,感情最坏,现在连他都可以离陕返京,说明了西安事变绝对不是为了私人!”张学良喝了口水:“委员长知道,自从那天晚上开始,您同我们完全一致,在毫无办法地盼望南京有人来解决保证问题,奈何事实是这样!所以您说要先回去无论如何使不得!因为不但您回去以后是否会继续内战不能担保!即使汉卿本人的安全问题也难担保!委员长不知道弟兄们的心情,他们要动手,给我们好不容易说服了,如今再在毫无保障的情形下把您先送回去,”张学良苦笑:“那汉卿不但对不住十几万弟兄,而且对不起三千万老乡!弟兄们把我宰了吃了还解不了恨,可是即使我给他们宰了吃了还不能表示歉意于万一,这样做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蒋介石仍是不发言,朔风中偶或传过来口令声、梆子声,西安古城的寒夜非常宁静。屋子里火盆上的水壶在吱吱地响,吃过点心,周恩来起立道:“时间不早了,蒋铭三先生明天回南京,委员长还要同他谈话,我们告辞了。”
蒋介石正要慢吞吞地立起来,周恩来一把按住道:“您坐,您腰部还没复原,不必客气。”说罢一行五人鱼贯而出。蒋介石接着立了起来,慢慢地踱到窗边,撑着腰,望着周恩来一行背影出神。“共产党!”他叹了口气;“这三个人就是党报上宣传的‘赤匪’。党报上说他们眼如铜铃口如血盆,吃小孩子不吐骨头,可是他们安详地坐在我对面,说话是这样有条有理,眼光是如此远大锐利。”蒋介石打了个寒噤:“人才呵!人才怎么在共产党里?周恩来、叶剑英的风度见识,远在南京几个部长之上,秦博古犹如一个大学教授。”蒋介石咬咬牙:“如果真的同他们握手言欢,那在和平的环境里,共产党的发展更快!对于我的威胁更大!”他握紧拳头一挥,几乎把掌中的窗帘扯了下来,连忙退回床上,双手抱头,细细思量道:“目前,反正已经答应他们停止内战,进行抗日,犯不着再闹破裂,回到南京以后,”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狞笑:“那时候再看谁闹得过谁吧!”
想起南京,宋美龄信上“戏中有戏”四个字又涌上心头。蒋介石不安地躺下身子,一会儿又摸索着爬了起来,叹道:“出卖我的人不在这里,而在南京!张学良、杨虎城是直接发动的,但他们没有杀我,周、叶、秦兰人是共产党的代表,十年来剿来剿去还是没办法抓到的死对头代表,但他们不但不杀我,反而要张、杨严防部下动手。……”蒋介石凄然下泪:“万一真的打起来,日本人独占中国成与不成我管不着了,但我命休矣!”蒋介石越想越伤心,突地有一个影子渐渐移近,不由大惊,猛一抬头,却见来者是蒋鼎文。蒋介石只说了“铭三”二字,已经泣不成声,蒋鼎文也硬咽着伏在他床边问道:“身体还好么?”
蒋介石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吃力地爬了起来:“铭三,你们几个人,还好么?”
“很受优待。”蒋鼎文抱过一床崭新的大棉被垫在他的腰上,问道:“听说明天派我回南京,委座有信么?”蒋介石点点头:“我就写,我就写。你们给软禁了几天,可有什么消息么?”
蒋鼎文一言不发,却哭将起来。
蒋鼎文哭了一阵,抹抹眼泪道:“委员长,这个局势,教人好不着急!我们对好多事情没有彻底解决,如今全成了漏洞!平时我们以为只要把共产党消灭,一切都没问题了,可是张学良这一手简直教我们无法下台!不但张学良、杨虎城如此,南京的谣言我也略有所闻。而且,这边的人对您的批评也够瞧的,铭三追随委座多年,如今所见所闻,却无一不使人伤心落泪,……”
“别哭别哭,”蒋介石抓住他一支胳膊:“铭三,你使我六神无主,快别哭,总而言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好在他们对我没有生命威胁,只妥我们回到南京,不管新账老账,我会一笔笔,一页页,同他们分头去算账的!你明天回南京,务必同自己的人讲明,千万别上了敬之这混蛋的当,我快回南京了。”他扶着蒋鼎文的肩膀走下床来,往书桌上坐下,哆嗦着简简单单写了几封信,郑重嘱咐道:“这是给敬之的信,我说:闻昨日我方空军对渭南轰炸,此举与事无补,盼即下令停止。按目前情势,余可能于本星期六以前返京,故在星期六以前,无论如何不可发动战事,尤应立即停止轰炸。铭三返京有极重要事相告,盼妥为处理。”
“极重要事相告?”蒋鼎文沉吟道:“大概是指南京派代表的问题,不过如果不写明,我怕何敬之装聋作哑。”
“我不能写明!”蒋介石把毛笔一摔:“堂堂一个委员长,怎能把这件事写上?这封信落在何敬之他们乎中,更不应该写明派代表来西安做保证人这一点。同时我信上尽是暗示,譬如说‘星期六以前无论如何不可发动战事’,这就告诉他们:要打,待我回来了再说!万一敬之这混蛋装模做样,反正端纳同你已经到达南京,这边真相也已透露了一些,和平解决已成定局,你放心吧,不会闹得很大。”蒋介石咬牙切齿;“不过你暗中可以同自己人讲:这次事变,将来共产党这一笔账当然要算,南京主张讨伐的那些人,我也忘不了这笔账!”他喝口热茶,递过第二封信:“这是给夫人的,更简单,我只告诉她,直到今天十二月十七日为止,我是安全而健康。”
“万一夫人要来西安,怎么办?”
蒋介石沉吟一会:“她不会来的,兵荒马乱,又是个女人,她不会来的。”
“您看南京谁来最合适?”蒋鼎文把两封信往口袋里藏好:“这次铭三回京,主要还是催促南京派人来,张学良己经同我几次三番说过,说南京不派代表来陕保证,他绝对不能把委员长送回南京!”
蒋介石道:“那末,你该知道你此行是责任重大了!万一何敬之他们从中作梗,你别忘记坚持到底!夫人、庸之,子文,连共产党都会撑你的腰,你要沉住气!无论如何不能让何敬之继续讨伐!”
“是的,委员长!”蒋鼎文笔直立正:“委员长还有什么吩咐么?”
“万一有人问起共产党,”蒋介石放低声音道:“你可不能随便发言。刚才周恩来他们又来过,但将来在我的文告中,在全国一切报纸上,我是不会让他们的名字出现的。”
“铭三懂得,铭三回南京后一定守口如瓶。”
“那你总要有一套说法才对。”
“铭三就说张学良、杨虎城以及共产党人,一上来就想加害于您,后来,后来,”蒋鼎文搔搔脖子:“后来发现了委员长的……”他目光停留在蒋介石的日记本上,大喜道:“后来他们发现了委员长的日记本,他们都看了,觉得委员长是一个至大至刚,空前绝后,史无前例的一个大伟人,于是他们便感动了,他们跪在委员长脚下忏悔,恳求您不要生气,他们愿意送您回京。因此这次回南京找保证人,也可以说成是……”
蒋介石满身热辣辣地觉得蒋鼎文不愧是他的亲信,替他出了这么妙的一个主意,于是摆摆手道:“这种说法很好,你可以这样对人家讲:委员长被软禁后的第三天,张学良曾经对委员长说,委员长的日记和重要文件我们都读过了,今天才知道委员长的人格是如何伟大!委员长对革命之忠诚以及负责救国的苦心,实出乎我们想象以外生委员长在日记中说我不好,我现在感觉的确如此。不过委员长误在事前没有透露,如果我早知道委员长日记中所记的十分之一,我绝不会有这一次的鲁莽行动。所以,我请求你原谅我,快点回南京去领导……”
“铭三记住了。”蒋鼎文再一个立正:“铭三回京之后,暗中一定这样对人说,但这种说法不能发表,因为张学良本人是个凭据,万一他否认,……”
“铭三!”蒋介石咬紧假牙:“你以为张学良这混蛋以后还能够畅所欲为么?”
“委员长的意思是,……”
“哼!”蒋介石冷笑一声:“他除非学目本人切腹自杀,否则我这次吃了这个大亏,难道还要留个活口在世上替我丢脸么?”
蒋鼎文垂下头来,低沉地说道:“是的,委员长。”
但蒋鼎文立刻抬起头来,惊惶地跨前一步,朝四周瞅一眼,低声说道:“委员长,此时此地,这个问题可要仔细考虑,免得打草惊蛇,反而影响了委座的安全。”
蒋介石瞪着一双眼珠,撑着腰,皱着眉狠狠答道:“我当然懂得!”他举起手来,突地握紧拳头,就象张学良已经给他捏住似的:“我必须把这小子弄起来,我不能看他自由自在!”
“委员长!”蒋鼎文劝道:“这以后再说吧,现在不宜动手。如果没有旁的吩咐,铭三告辞了!”
“好!”蒋介石惘然地弯着腰双手撑在桌上,看蒋鼎文掀开棉门帘,又放下门帘,蒋鼎文的身影他便看不见了。
第二天张学良送蒋鼎文上飞机,笑道:“铭三兄,我当然希望你回来,可是万一我们一定要在战场相见,我也一定奉陪!告诉南京的朋友们,我们东北军、西北军这番抗战的决心是下定了!"
正是:将军豪气冲牛斗,此心破釜又沉舟。
这部书说到这里,在下又得喘一口气,准备为诸君叙述抗战前夕以及芦沟桥枪响故事,就此带住,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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