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九回 血海深仇 共产党一笔匀销 十年交恶 国民党开始谈判





  书接上回。却说蒋介石向端纳道:“海、陆、空三军都听何应钦的话么?”

  “不不不!”端纳安慰他道:“委员长,海、陆、空三军如果听任何敬之调动,那他不会委任刘峙、顾祝同两位担任讨逆军东路军、西路军总司令了。”端纳接着以手抚胸:“而且托上帝之福,自从前天西安事变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一连三天都是阴天,今天我降落时也很困难,能见度很低。如果天气晴朗呢?那西安是否已经炸平,都很难说。总而言之,委员长可以放心。”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惨笑:“放心?我怎么能够放心?共产党说不定要我今天死,我怎……”张学良眉头紧皱,开口道:“委员长,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西安事变与共产党毫无关系!再说,一直到此刻为止,谁在保护委员长的安全?所以我最不同意这种说法,说是这次事变是共产党策动的。旁人可以骗过,我汉卿本人还有杨虎城先生,以及全体东北军、西北军们怎能同意?”张学良显然很愤激:“我们这么做,目的也非常简单,两个大字:‘抗日!’只要委员长点点头,说可以下令抗日,明天我就派飞机把委员长送回南京去。……”

  “你,”蒋介石也气愤愤地指着张学良大声说道:“你懂什么?你太信任共产党了,你该知道我同共产党的血海深仇,今天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你看共产党说不定今晚就下手!”

  张学良听蒋这么说,忽地仰天大笑,声震屋宇。笑得蒋介石同端纳莫明其妙,以为大事不好,定有突变,张学良突地笑容突敛,严肃地说道:“报告委员长,共产党是到西安来了!”

  蒋介石身子抖了一下。

  “而且,我已经同他们见过面了!”

  蒋介石整个身子瘫软在太师椅上。

  “而且,我们已经同中国共产党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周恩来、中国共产党东部红军参谋长叶剑英、中国共产党西北区苏维埃政府主席秦博古三位代表,在今天下午发表过宣言!”

  蒋介石眼睛紧闭,靠在椅背上直喘气。

  “我们的确谈到过委员长的安全问题!”

  “你们怎么说?”端纳立即发问。蒋介石惨白的脸上泛着汗,合上的眼皮也睁开,呼吸更急促,喉间有如装了个风箱。

  “报告委员长!”张学良说道:“我说出来,您一定又会不相信的。”他一字一顿,“中国共产党对于西安事变的政策,是要争取一切可能的力量转移到抗日战场,只要您答应抗日,就给您一个自赎的机会!”

  “呵!上帝!”端纳象放下千斤重担似的轻松,“我这一次西安之行,成绩太美满了!”他奔过去执着蒋介石的双手:“委员长,我给你道贺,毋须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南京去了!”

  蒋介石心头也一阵轻松,但疲乏地摇摇头道,“我才不信,共产党!共产党同我有血海深仇,今天我成了这个样子,他们难道会放我不成!”张学良实在听不下去,倏地起立,双手反剪,乌亮的马靴在大方砖上大步踱着,雪白的墙上移动着他硕长的身影。半晌,张学良停止在蒋介石面前,悲壮地侃侃而谈道:“委员长,在您心目中,是自己的性命第一,这当然难怪,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您蒋委员长?但问题是我们这次兵谏的目的并不在于伤害委员长。东北三千万父老兄弟姊妹沦于铁蹄,他们在伸着头颈盼望,盼望汉卿率领十三万子弟兵杀回东北,赶走豺狼,而这个行动必须委员长批准,可是委员长不但不准,还痛骂汉卿丧心病狂!汉卿受不住了,这才请委员长在这里委屈几天。只要委员长点点头,一声号令全国抗日,汉卿绝对替委员长打前锋,碎尸万段,在所不辞。只要三千万东北父老兄弟姊妹知道委员长没有忘记他们,知道汉卿以及十三万东北子弟没有忘记他们,汉卿明天就死在日寇枪下,死也瞑目!”张学良声泪俱下:“委员长,汉卿同杨虎城先生此举就是为了这个抗日!至于共产党人如何看法?这难怪使您惊奇,共产党人不但不要你的性命,相反,他们劝我特别保护你的性命。为什么‘特别’呢?因为自从前天您住进新城大楼以后,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将领,尤其是年轻的官长们,他们痛哭流涕,悲愤填膺,长跪请求,要我——杀了你!”

  蒋介石听到这里往椅背上一倒,满身哆嗦。

  “因此,”张学良掏出手绢抹抹眼睛:“共产党人要我特别保护你,他们只来了三位代表,几位随员,红军一个也没有。”

  蒋介石想说话,可是两片嘴唇抖个不停,怎地也说不出来。正在这当儿,孙铭九雷声似的在门帘外说道:“少帅!大夫来了!”边说边掀起棉帘,牙医特来替蒋介石按上假牙,接着又有人报告来了:“少帅,电台没法拍发给蒋夫人的电报,因为南京根本还没通报!”

  这个问题倒使端纳一征,只见张学良点点头,挥挥手道:“我知道了。南京不通报,那把端纳先生的电报拿回来就是。同时命令电台密切注意南京的通报呼号,不可松懈!”接着反背着手,看牙医替蒋介石装好两排假牙,看大夫照例来替蒋介石换过药。待一切闲杂人等离去,张学良便说下去道:“委员长,您现在可明白了,南京封锁消息到如此地步,居心何在,不问可知!目前南京谣言满天飞,任何巨变都能发生。委员长再不答应抗日,眼看何应钦就要率领海陆空三军,白盔白甲,打着为蒋委员长复仇的旗号杀进西安,但他的目的不是救委员长出险,而是置委员长于死地!而且这个后果倒不是委员长个人生死存亡的问题,而是中华民族将陷于永劫不复的问题!”张学良振臂低呼:“委员长,何应钦倚仗什么?日本人!委员长开口国家民族,闭口礼义廉耻,独对东北沦亡无动于心,要汉卿担承失守国土不敢抵抗的罪名!如今日寇支撑何应钦要灭亡我全中国了,难道委员长还要汉卿担负起亡国灭种的罪名!”张学良悲不自胜,热泪盈眶:“委员长!汉卿这次兵谏如果为了杀你,早就杀了!如果为了升官发财,那岂不可笑?那到底为什么呢?”张学良凄枪地呼叫:“为了我食不知味,夜不安枕!我每天梦见血淋淋的东北义勇军弟兄们,他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倒在白山黑水间死也不闭眼睛,他们要瞧一瞧汉卿到底是不是汉子,有没有良心!我每天梦见三千万东北父老兄弟姊妹们,他们饱受奸淫掳掠,家破人亡之苦!他们无数的手在我面前招着,招着,……”张学良大哭:“委员长,三千万同胞的苦难已经够受,难道您要四万万七千五百万同胞都给日本鬼子糟蹋干净……”

  突地蒋介石一拍桌子,抱着脑袋大声叫道:“够了够了!我不能再听下去了!”

  “少帅!”怔在一旁的端纳如梦初醒,奔过去劝解张学良道:“少帅!委员长并不愿意做亡国奴,一切都好商量,您可别太悲伤,影响健康。”

  “委员长!”张学良把端纳的两手一摔:“好!您不能再听汉卿的话了,汉卿再把共产党人的看法跟您说说。中国共产党在您心目中是洪水猛兽,土匪盗贼,您也一口咬定说他们会杀了你,是么?可是他们对于西安事变的看法,完全出乎您的意外。现在我跟你说吧,中国共产党人并不是人人都反对杀您,有人深夜去敲毛泽东先生的房门,说:‘还是杀掉蒋某人吧!,可是毛先生绝对不准!”张学良问道:“委员长,您真是想不通么?您能相信这番活么?”

  端纳听说中共最高负责人反对杀蒋主张,大为兴奋。可是张学良正在激昂陈辞,又不便问长问短。但蒋介石也并没有答复张学良的问题。静寂一阵后,端纳乘机问道:“少帅,我想委员长会相信您刚才所说的。问题是中共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委员长与中共之间的血海深仇简直没法说,现在他们不但不下毒手,而且派出代表来同少帅商量,这里面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你刚才讲过一些,但是我还不大明白。”其实蒋介石心中也在纳闷:共产党人到底为什么不杀他?于是镇静下来,听张学良如何回答。

  张学良只是挥挥手,揉揉眼睛,坐了下来。半晌,才说道:“我说过不止一次,中国共产党反对杀害委员长,他们并不是向委员长乞求,说这次不杀您,以后您也不必围剿了。”张学良苦笑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杀您,不折不扣是为了大局。”端纳立即发问道:“他们怕万一蒋委员长遇害,国内各地军人便打起来,而这个时候日本便混水摸鱼,会灭亡中国么?”

  张学良点点头。“我早说过了。”

  “啊!”端纳以手击掌,兴奋万状。伏在蒋介石耳边低声说道;“不让日本霸占中国,正是英、美的主张!我们只怕共产党在这个时候加害于您,没料到他们倒有这么锐利的眼光!这一点不同于英、美,但是非常珍贵,委员长不妨同他们谈谈,而且要好好地谈谈。”端纳使个眼色:“再说,不谈也不行,用中国那句老古话来说,委员长此刻是置身虎穴!”

  蒋介石忙不迭点头,可是也说不出什么。他的舌头在舔着新装上的两排牙齿,脑海里思潮起伏,永无休止。目前张学良的态度的确使他放下半颗心来。但这种说法是否可靠?共产党真的不杀他么?蒋介石不敢再往下想。但不想又不行,周恩来等到达西安的消息使他吃惊。蒋介石自己明白,就以周恩来而论,他曾悬赏八万块银洋购买他的生命,但,但,但,……

  西安古城入夜一片宁寂,朔风在呼号,沙石在瓦上打滚。凄凉高亢的油茶叫卖声替这古城添上一笔苍凉之色,蒋介石俯首默坐,心乱如麻。听梆子敲头更,张学良看看手表,起立道:“报告委员长,请委员长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半小时以后,有几位客人要来见您。”

  “谁?”端纳一跃而起:“是不是周恩来、叶剑英、秦博古三位先生?”

  “是的。”

  端纳马上立起身子想追问几句,但张学良已经离去。他回头看看蒋介石,只见他毗牙咧嘴,两眼失神,双手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好象想站起来,可是又感乏力的样子。端纳悄悄地走过去,低声问道:“委员长不舒服么?要不要请大夫马上就来?”但蒋介石并不答复,这情状倒使端纳感到害怕。他仔细端详一下,装上了假牙的蒋介石似已减少了几分干瘪的憔悴。但木然的眼光,由于爬墙摔伤直不起来的腰部以及在强烈灯光下反映着黯绿色的一口假牙,却处处给他一个不祥的感觉。“这个人,”端纳叹息:“这个人从今以后,即使他的伤处治愈,可是实际上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端纳不敢再叫他,伸出手去试探蒋介石额上的温度,可是他的手刚刚按上,蒋介石却象触了电流似的直瑞起来,嘶哑着嗓子惨叫。端纳大惊失色,恐蒋介石跌倒,便一把抱住了他,门口卫兵也闻声奔入室内,两人就把他抬到床上,只见蒋介石一个劲儿喘气,摸着腰部呼痛。卫兵于是连忙把大夫找来,接着张学良闻讯赶到,七手八脚忙了一阵,蒋介石这才如梦初醒,从床上坐起,揉揉眼睛问道:“周恩来呢?你们不是说他要来么?”张学良低声答道:“是的,周先生他们一忽儿就到,委员长可以休息一阵,吃点东西,回头大家多谈谈。”

  蒋介石指指腹部摇摇头,表示不想吃。张学良道:“那汉卿去等候周先生他们了。”刚要跨出客厅,只听见院子里一声敬礼,孙铭九迎面而来:“报告少帅,周先生他们三位驾到!”于是张学良迎上前去,寒暄一阵,相继朝蒋介石卧房走去。那边厢蒋介石已经听在耳里,早已魂飞魄散。他心想无论人家怎么说共产党的好话,但共产党人以及进步分子所流的鲜血,足以让他在上面划船,今天周恩来、叶剑英等人狭路相逢,肯放过他才怪!想着想着蒋介石又哆嗦起来,迷迷糊物中似乎双臂给人执住,扶着他走向客厅中心;面前似乎立着三个穿棉布大衣的客人,耳边似乎是张学良的声音:“报告委员长,周先生、叶先生、秦先生他们三位拜访您来了!”

  蒋介石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巨雷,不知是谁开了口:“委员长,您好!”接着另外两个人也这么称呼着。端纳心中暗喜:“好极了!共产党人的确不想杀蒋,瞧他们三个人态度多温和?一点也没有把蒋当俘虏看。而且还叫他‘委员长’,这不是和平的象征么?”但端纳也非常着急,只见蒋介石张口结舌,双手颤抖,连握手都失了控制,惊魂稍定,立即揉揉眼睛道:“呵!我刚才一个乌头眩,天昏地转,明知道你们来了,可是有话说不出口。”

  “委员长辛苦了。”端纳双手按在桌上,长长地透一口气:“在大家没有说话之前,我先来报告关于南京的情形。”端纳说了一阵,叹气道:“各位先生,目前的情形就是这样危险。好在张先生把周先生、叶先生、秦先生三位请来了,委员长也在这里,希望大家好好地谈一谈。你们国共双方,已经有十年之久,没有好好地谈一谈了。”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国家大事放第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