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魏德迈正在台湾调查,蒋介石却仍在南京伤脑筋,未能上得庐山。战事失利,兵败如山倒;美国贷款,来得又不畅,使他好生烦恼!正在这时王世杰为冯玉祥护照事入见,蒋介石火儿更大了:
“冯玉祥护照满期;发不发你们负责,问我干什么?”
王世杰不慌不忙道:“按理说,冯玉祥奉命赴美,护照到期,自当继续。他不但在政府中是位大员,地位仅次于主席,而同主席的关系,也很不同,所以如果按照这些情形,冯玉祥的护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从另外的情形来说,冯玉祥在美国指责主席,批评国策,对政府实在不利,如果留在美国,他这种影响还会发展,他的活动也会继续,显然不是主席的意愿,因此外交部必须请示主席,才能遵办。”
蒋介石对王世杰一向尊重,可是也不耐烦起来,冷冷地说:“我只想要他的命,什么护照不护照!”
王世杰唯唯告退,孔祥熙匆匆到来,一开口便说:“我决定明天走了。”
蒋介石沉吟道:“此去,应该把争取美国贷款到手为主要任务,过去《中央日报》上所登的事情,你不必计较,我有好几天没看《中央日报》了。”
孔祥熙苦笑道:“我一想起这件事便恶心,不提算了。我来告诉你,这一次我到美国去,知道的人很少,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是因为太太生病入院才去的。华盛顿帮忙的人固然不少,可是反对的人也很多,如果他们知道我到美国求助,可能把事清弄坏。”
蒋介石叹气道:“庸之,你此去不管什么理由,人人都知道与贷款有关。可是局势如此,我心焦急,希望你怎去怎来,完成任务,大概几时可返?”
孔祥熙也皱眉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不能预测,总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当然倾全力去办,事实上在华盛顿早已有人在展开活动,我只是去加一把油罢了。”当晚与宋美龄等商讨局势、家产、投资、物业等等问题,至深夜始散,按下不表。
送走孔祥熙,蒋介石长长地透了口气,不料董显光入见,告诉他美军强奸沈崇案另有发展,原判已被美国海军部长撤销。强奸犯美国水兵皮尔逊不但开释,而且恢复军职。此讯传来,政府中人为之哗然,一旦传到外面,反对风潮势必来到,如何是好?
蒋介石也只有瞪眼的份儿,长叹道:“真有这样的事?”
董显光道:“是有这件事。”
蒋介石精力分散,双目无神,迷迷糊糊再问:“不是假的吧?”董显光曾经在浙江做过蒋介石的英文老师,知道他一些脾气,象这样的精神涣散,说明了这位高足思虑过度,有点不大清楚了,但此事对于宣传部关系重大,因此提醒道:
“这件事情的确很不平常,处理不好,会影响中美感情。”
蒋介石给他一言惊醒,忙问:“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们在里面讲,”董显光道:“在这件事情上,美国是对不起中国的,一个水兵在中国强奸女学生,只判十五年徒刑。不过既判了十五年,就关十五年也无妨,可是还没多久,竟然推翻原判,而且把犯人恢复原职,这样子对中国,实在太无礼貌。”
“其次,你推翻原判,恢复原职,也算了,可是与此同时,日本昨天发生一件类似的新闻。在横滨,三个美国第八军的兵士诱拐并强奸了一个日本少妇,这三个美国水兵都到无期徒刑,第八军军部昨天马上宣布这件事,岂非使中国政府万分尴尬,而使反对者更振振有词!”
蒋介石闻言咬牙道:“娘希匹要不是为了贷款问题讨价还价,我非痛骂他们一顿不可!现在,”他不安起立,徘徊再三,然后吩咐董显光道:“政府报纸,对此事暂时不要有所批评,其他报纸怎么说,由他去,我们不加干涉,让共产党的报纸骂得越凶越好,要美国自己多想想,这件事处理得实在太混蛋了!”说罢要俞济时通知王世杰,即刻入见,用外交部名义急电驻美国大使馆查询实情,并就近向美国驻华大使馆探询真相,同时急电华府提出交涉,一定要美国按照原判执行。
忙了一阵,王世杰叹道:“主席,国与国间象这祥损害双方邦交的,沈崇案恐怕是显著的一件。过去,我们以为是共产党仇恨美军,把沈崇案闹大了,以便引起民众共鸣,对我不利;但以今天的情形来看,美国军人的嚣张情形,的确非人人所能忍耐,我也受不了!”
蒋介石只是朝他皱眉、瞪目。
“不过,”王世杰长叹:“预料魏德迈今天将从台湾回来,如果报上有攻击美国的文字,实在不大合适。因此宣传部如何暗中劝告各报不要立刻评论这件事,倒是很要紧的。”蒋介石点点头,说:“胡适在沈崇案开始,美方快要判案时说过:‘美兵是否有罪,将是对正义的一种考验’,现在我倒要听他怎样表示了。”
王世杰忧形于色,直搓手掌,愁眉苦脸道:“胡适博士如何表示,的确很难启口,不过我希望他能够稍为硬朗一点。我这个外交部长,最怕听见‘弱国无外交’那句话,这两年来,不瞒主席说,美国官兵给我的烦恼,也真够瞧的了。”
“你说什么?”蒋介石诧问:“两年什么?”
“这两年来,,王世杰道:“美国官兵在中国打人、杀人、强奸等等的案子,已经有几千件。这几天南京光华门外有中和桥惨案,三个美国兵淹死了两个中国人,司徒大使和鲁克斯团长昨天晚上还来电话,说这件事情他们要成立军事法庭自己审问,但疑凶一个都不认罪。”
蒋介石没法答复这问题,只是呲牙咧嘴苦笑。王世杰告辞,却慷慨激昂道:“主席,我老了,承袭不弃,出任外长。可是沈祟案关系太大,如果办不好,外交上得不到胜利,那上不足以对主席,下不足以对人民,中间又不足以应付共党抨击,到那时候,……”蒋介石连忙劝他保重,并且安慰说:“别这样说,美国到底是美国,不会让我们难堪的。”说罢送客,但心中忧闷,长夏苦热,入晚召见黄显光,同陈布雷、俞济时等人在园中纳凉,询问市间对沈崇案有何动静,新闻局长董显光道:“只是学生方面情形严重,治安当局已经注意到了。”
“又是共党捣蛋!”蒋介石微吁。
“不,”董显光道:“看一般报告,学生们的确动了公愤,不过有些学校容易对付,有些学校就很难说。”
“各报没有发表评论吧?”
“《益世报》有社论,”董显光道:“而且这篇社论来得蹊跷,文中竟有强烈反美的词句,说:‘美国兵逍遥法外,此举给予那些相信美国正义的中国上层阶级以很大的打击!’我读了奇怪,已经派人打听,到底是谁写的。”
陈布雷脸色忧戚,半晌才说了几句话道:“北平来的报告说,国立北京大学学生将有行动,还写‘强奸犯无罪释放,使中美友谊因而疏远。’的大标语。”
蒋介石疲乏地朝陈布雷瞅一眼,点点头。半晌,说:“不谈了,不谈了。刚才我听说,布立特明天上午要来看我,这个人曾经做过美国驻苏联大使、驻法国大使,是个强烈反共的人,”他喃喃地说:“是个强烈反共的人。”
各人见他神态疲惫,便相率告辞。第二天布立特访蒋,果然天花乱坠,唾沫横飞,把反共前途说得美不可言,把美国的援助说得好似万应灵丹一般。
“而且,”布立特话头一转:“共产党也不是不能消灭的,据我多年研究,认为三年之内,一定可以击溃中共!”
蒋介石眼睛一亮:“啊,三年!”
“三年!”布立特道:“我为什么不说四年,也不说两年而说三年,当然有所依据,你慢慢地看我对国务院的报告吧!现在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到一九五○年底,如果中国还有什么共产党问题,那你可以把我这个名字倒过来写:‘不叫布立特,叫做特立布!’不过,必须依照我的办法去做。我这次一回美国,一定要执行国务院的指令,发表惊人报告,主张美国应该用十三亿五千万美元的低廉代价,大量帮助中国建军,在反苏名义下为美国荡平中国共产党及其同路人,而以麦克阿瑟将军为这一项庞大战斗的统帅!”
蒋介石一听乐不可支,忙道:“布立特先生,十三亿五千万美元,在你们不是个大数目,我想是没有问题的。这件事情你要多多帮忙,孔祥熙现在已经到达华盛顿,你回去以后可以同他多来往。”
“HH孔吗?”布立特把雪茄一搁,说道:“老朋友了,你一切放心。我们几个人,已经有些该杀的专栏作家们,在说他是蒋介石将军的游说者呢!”
“还有,”蒋介石道:“你回去之后对沈祟案希望也讲几句话,别让我们太难堪。”
“一定一定。”布立特道:“不过他们军部之中,难说话的人也不少,我见机行事便了。”接着参加了几次宴会,说了几遍反共八股,径自返去。
没几天,胡适的谈话终于公布。
蒋介石以十分的注意力倾听胡适的谈话,陈布雷道:“胡先生的谈话,可能要引起争执。”
“为什么?”
“因为他显然在偏袒美国兵,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得不这样说:这只是个法律上的问题,应该由美国军事法庭去办,我们中国人,则对此事应该慎重才是。”
蒋介石却咧嘴一笑道:“他的谈话,同我所想的如出一辙。”
陈布雷忧形于色道:“先生,我们可以明白胡先生之为人,他这样说是有他的见地,他人不能勉强,不过,美国军方这样做,的确大大地损害了我们的威信,我心头很沉重。”
蒋介石道:“大概你这几天身休又不好,因此易动肝火。我老实告诉你,美国海军部长插翻旧案,目中无人,难道我会是高兴的?”
“咄!”蒋介石一顿:“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请你拟一个文稿,说不赞成这件事一笔勾悄,恐怕你也不见得有把握,说这篇文稿一定可以拟得头头是道,掷地有声吧!”
陈布雷苦笑道:“先生,这是一点不错的,如果真有这件差使,我起码也要少活一年,这类文字的下笔之难,是难以想象的。”
蒋介石点点头:“嗯。”
陈布雷道:“先生,胡先生发表这个谈话之前,没有请示过先生吧?”
“这些小事,他不会找我的。”
“可是,”陈布雷叹息道:“这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
“胡先生现在是我们政府中有数的博学之士,而且资格甚老,美国朋友对他也另眼看待。因此,我们应该如何把胡先生的面目保留下来,在有重大事件时再请他发言,一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用以对付共党,该是我们手中一张王牌!可是,他今天发表的谈话,太早,太露骨,太可惜了。”
蒋介石精神一振,不断点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懂得你的意思。”
“先生,”陈布雷起立:“先生大概已经想到,如果这件事胡先生不加批评,由它去,人家就不会说什么。可是现在他终于开口了,他善辩,口才好,但在这件事上,也无法掩饰他偏袒美国兵的面目,什么慎重,什么法律问题,只是告诉世人:胡适亲美,亲到是非不辨,那怎么行呢!”
蒋介石频颇点首。
“而且,不但共产党、青年人、妇女们会对胡先生不满;即使吾党同志,对他同情的究竟有几个?我也感到怀疑。”
蒋介石诧问:“难道有人在反对他吗?”
“没有人反对胡先生,”陈布雷婉转陈辞:“只是反对他对沈崇案的言论。他在美兵待判时说‘这是正义的考验’,却又在美兵官复原职时说‘这是个法律问题,而且只有美国军事法庭才能处理’,给人的印象太坏了!”
“胡先生给人的印象,是对沈崇案的无动于衷,甚至是前言不对后语。”陈布雷叹息:“这怎么行呢?胡先生在国人面前大失威信,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损失,而且也是我们政府的损失。”
蒋介石点头道:“是的,是损失,是损失。”
第二天王世杰入见,报告道:“电报去了好几个,美方尚无回讯。据胜美大使馆侧面消息,白宫对此事不准备扩大,仍由军方处理。换句话说,皮尔逊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失去的面子,一时也拉不回来。”
蒋介石心中愤怒,但不作声。
“不过有一个消息,同沈祟案差不多的,三个美国兵在日本强奸女人,判了个无期徒刑,现在三个兵也在上诉,如果上诉驳回,同皮尔逊的情形差不多,那末我们的面子问题,也就马马虎虎。”
蒋介石皱眉道:“好,那末看日本这桩官司的发展吧。”
可是不到三天,东京消息传来:美兵上诉驳回,维持原到:无期徒刑。
这消息表面上同南京毫无关系,事实上蒋介石十分愤怒,但又难以措辞,连发表评论都不易。蒋介石绕室徘徊,董显光奉召入见,蒋一开口便说:“美国人是这祥子的!”
董显光垂手答道:“是这样子,的确很难办。我想请胡适先生以私人名义打个电报同华府商量。”但他又改口:“这样也不成,——”蒋介石声色俱厉道:“循外交途径都得不到解决,私人办理更难有结果,即使有回电来,还不是要我们算了,有什么好处!”
“是,主席。”
“我恨不得咬他一口!”蒋介石咬牙切齿道:“判皮尔逊十五年,推翻了,判那三个无期徒刑,上诉还是驳回,难道扶助日本比维特我的面子还重要!老实说现在已经不是强奸问题,现在是我的威望问题了!”
董显光只有仰屋兴叹的份儿,对新闻局的发布消息只好一字不提,不了而了。这件事情,也就在国人痛骂、官员愤慨的情绪中硬压下去,蒋介石好生烦恼!不到一星期,各地密报美兵非礼妇女的消息不断送达南京,直把蒋介石气得哇哇大叫。
正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占领之下有痛苦!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