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魏德迈在中国各地东飞西飞,战场上却在东崩西溃。蒋介石愤恨莫名,闻说鲁西之战大败,不待前方呈报,就下令将整编二十六军军长王仲廉撤职查办。
陈诚、何应钦等不作一声,事后陈布雷却进言道:“先生,王仲廉受到处罚,罪有应得,可是外间反应不一,先生可否只罚撤职,不再查办……”
蒋介石愕然道:“我处罚我的部下,谁管得着?”
陈布雷硬着头皮答道:“先生说得对,先生说得对!不过外间意见也不能不顾到,布雷敢在先生面前进言,先生明察,一切是为了先生。”
蒋介石诧问:“那你到底听说些什么?”
“这两天有几个会,”陈布雷声调微微发抖:“好多文武官员,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背后,对王仲廉事发表意见……”
“他们说什么?”
“他们的意思是:王仲廉的仗打得不好受罚,那是活该;但远在前年十一月,他的四十师已经全部被歼灭;去年九月,他的第三师也给歼灭;今年四月,他的第二快速纵队四十九旅也给歼灭,这些部队虽经补充,但战斗力已经大大降低,最高当局不是不知道……”
蒋介石道:“知道也得作战啊,难道养兵千日,只是睡觉吗?”
陈布雷说下去道:“有人说,王仲廉只有一个师没给歼灭,那是三十二师;加上今年四月起受他指挥的陈诚将军第六十六师宋瑞坷部,这两个师也在这一次鲁西会战中给歼灭,说明了共军的,的,——”
蒋介石不悦道:“共军强起来,我们活该瘪下去,王仲廉活该吃败仗吗?你不知道在王仲廉之前,已经有好几个高级将领受过处罚吗?譬如刘崎、薛岳、上官云相、侯镜如、汤恩伯、李天霞、杜聿明……”
“先生,”陈布雷道:“恕我斗胆,先生能有赏有罚,这是无人敢置喙其间的,只是有人说,有些赏罚限于部下执行不周,致授人以柄,说不公平。譬如七十四师失利,片甲无存,张灵甫将军牺牲后,汤恩伯将军统率的八十三师师长李天霞不但撤职,还受审判关在牢监,而负更大责任的汤恩伯将军,却被提升为掌管作战的陆军副总司令,因此外间有人讽刺汤将军,说他‘虽败犹荣’……”
蒋介石皱眉道:“谁吃饱饭没事干,乱说一通!我撤王仲廉的职,只是杀鸡儆猴,与他人无关,叫他们少啰嗦。”
蒋介石知道若干部下不稳,但没料到文武官员到处发牢骚,已到如此地步。因此感到此事不能轻视,忙追问:
“还说些什么?”
陈布雷反而有点顾忌道:“先生明察,布雷所以如此斗胆,实在是为了——”
“我知道我知道”,蒋介石道:“你尽管说,难道我会抱怨你吗?”说罢一笑。
“先生,”陈布雷于是放胆报告:“他们还说,薛岳撤职,顾祝同升官,也引起过不少议论。”
“还有,东北战争失利,杜聿明被撤职,人们说是因为他同美国关系不深之故相反,同美国有交情的孙立人将军,则被提升为掌管训练的陆军第二副司令。人们说,孙立人的才能不一定很高,最有力的证明是,他的新一军在东北已经损失一大半了!”
蒋介石心头一沉:“尽量告诉我,布雷!”
“人们说,孙立人将军为美国人所熟悉,却不一定为中国人所熟悉,现在这样得发,使他们有一种亡国奴的感觉……”
蒋介石苦笑道:“布雷,他们真的这祥说吗?他们对我的批评怎么样?”
陈布雷期期艾艾,不作一语。
“你尽管说,”蒋介石道:“如此局势,对外面的批评,我们再不能不理不睬了。”
陈布雷一听热泪盈脏,说:“先生这句话,真叫布雷感动万分。布雷有生之年,一定随侍左右。此志不渝——”
“对我的批评……?”
“布雷斗胆报告,他们说,在目前部队之中,已经有一种耳语运动,官兵们认为第一个撤职的,不该是王仲廉,也不是——”
蒋介石苦着脸插嘴道:“该是我!”
陈布雷低垂着头,说下去道:“他们说这个应该撤职的人,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犯了根本错误,而又不纠正,才使他的部下非失败不可!”
蒋介石闻言色变,颓然垂首,五内欲裂,强自压制。半晌,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种论调,显然受了共匪的宣传影响……”
陈布雷大吃一惊,这回听到他大伤其心,噙着眼泪,结结巴巴说:“先生,布雷斗胆,刚才报告的几位将领之言,他们说得对不对,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在对先生的忠贞立场上,决非受共匪影响,是可断言!”
蒋介石厉声喝道:“什么忠贞,当面唯唯诺诺,背后大肆讥讽,对我还谈得上什么忠贞,这些不忠不义之人带兵打仗,打败是活该!共产党再差一点,也打不赢!我看中国要亡在他们手里,中国要亡在他们手里了!”
陈布雷一听更为伤心,连连鞠躬,当即告退,按下不提。却说蒋介石密切注意魏德迈的行踪:八月十三日自台湾飞上海;十五日到广州。广州是魏德迈“调查中国”最后一次重要的视察,蒋介石命令广东方面官员,一定要给魏德迈一个好印象。于是广州当局特别修筑天河机场到市区的公路,使杜鲁门的特使得以风驰电掣般经过,不致走凸凹不平的马路,此外驱逐小贩,打扫街道,整饬市容,不在话下。
蒋介石特别注意的更多的东西,由电报随时报告。
“魏特使十五日下午访问张发奎、罗卓英、欧阳驹,旋返官合,接见约晤人士交换意见,晚八时行辕省市府联合欢宴……”
“这些我不爱听!”蒋介石下令道:“把重要的东西告诉我!”
接着电报又到,说:“魏德迈在广州美国领事馆接见美国驻香港总领事哈柏,听取哈柏报告目前香港与广州有关经济政治等问题,此为特使所特感兴趣者……”
“为什么特感兴趣?”蒋介石追问道:“难道美国对香港也有胃口吗?”
“这个也难说,”智囊团们苦苦研究:“外面有人说,魏德迈观察华南,是美国势力大举进入华南的标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美国必须同时把英国势力排斥出去!魏德迈接见美国驻香港总领事哈柏,而且表示特别有趣,说明了美国对香港的特别兴趣……”
“这个不可下结论,”蒋介石道:“再看一个时期吧。”
“还有,”智囊团中有人报告:“最近外间盛传美国已同葡萄牙签订协定,葡方将澳门新填海全部港口,划归美国开辟商埠,美方则拿出三百万美元,为筑港之用,这件事情,很多人也认为是美国企图孤立香港的步骤之一,……”
“这个,”蒋介石沉吟:“别在外面过分谈论吧,我看这问题太复杂,得慢慢表示态度,你们给我多多收集资料,交给外交部研究研究。”
智囊团的人们紧张了几天,报告蒋介石道:“有这么一个秘密文件,说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前不久,美国国务院曾考虑要求英国,把香港卖给中国。”
“英国把香港‘卖’给中国?”
“文件是这样说的,主席。文件还说:这是一份一九四一年美国对远东关系的外交文件,从未发表过。内中包含消除美日两国战争威胁的‘美日协定草案’,据注释文字表示,这个草案是在当时紧张气氛之中,美国国务卿赫尔和日本特使野村吉三郎与来栖三郎谈判时,在国务院远东部草拟的。”
“有什么目的?”蒋介石不解。
“据说,这个草案的目的是想签订一项多国的互不侵犯协定,要求日本撤退在中国的军队,同时取消所有外国在中国的治外法权。”
“嗯嗯,好象听说过,好象听说过,说下去。”
“这个草案又说:美国将进一步使用其影响力量,使英国把香港卖给中国。”
“卖?”蒋介石笑道:“多少钱?”
“草案中没有规定多少钱,但说这一条款将需要使用美国对英国政府的影响力,买回香港的钱,将由美国借给中国。”
蒋介石失笑,沉思道:“这是什么生意经呢?还有吗?”
“有的,文件说明,这个草案是当时美国财政部长摩兰沙向国务卿赫尔提出与日本和平协定草案的部分附属条件。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当这个修改后的草案提交给国务卿赫尔时,美国远东部长咸美顿称赞原来的提案,说是他所见到的最有建设性的提议。他说远东部所有高级人员都赞同这意见,只有海军军令部长史塔克上将不同意这个草案。”
“为什么?史塔克反对把香港卖给中国!”
“是的,史塔克不同意这个草案,包括香港这部分在内。”
“他为什么反对?”
“史塔克写信给赫尔说:我不同意我们从英国人手中买了香港送给中国,如果这样做,我认为英国人最低限度也应该有所贡献,这件事情对于英国联邦比对美国更重要。同时,葡萄牙也应该放弃澳门。”
“当时美国国务院要求史塔克同意通过这个草案,因为它同时包括把美国在太平洋的海军力量减到正常程度,这一点史塔克也不欢喜。”
蒋介石“嗯”了一声:“到底为什么?”
“这个我们正在研究中。不过最后在十二月二十六,珍珠港事件发生前十一天,事情又有变化了。”
蒋介石问道:“变成怎样了?”
“待美国把这个草案交给日本代表的时候,关于削减美国海军力量和有关香港的提议,都给删去了。”
“那是为什么?”
智囊团们把研究所得报告蒋介石道:“据一般来看,美国有这提议而终于取消,表面上是怕英国不高兴,实际是美国顾虑在那个时候把香港从英国手里拿过去,由美国代我管理香港,可能会引起很多问题。”
“什么问题?”
“首先是中国,中国正在抗战,打得火热!人们一旦发现香港已经由美国代我政府出钱收回,而事实上又由美国在掌管香港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可能发生很大的风波。而这风波不但来自国内,还会来自国际。而这种风潮的性质,对我政府十分不利,中共和老百姓们,会把我们骂得一文不值,说我政府还不如满清,而今日的执政者还不如李鸿章。”
蒋介石思索着。
“还有,一九四一年尾,国际局势更加恶化,事先当然有些迹象。万一美国把香港拿下来,结果战争火起,那末靠近香港的武装力量就会得到便宜。台湾不是日本的海军基地吗?美国人来得及吗?——”
“我明白了!”蒋介石道:“所以美国临时缩手,不但取消了价购香港的提议,而且否决了减低美国海军力量的意见。”
“是这样的,主席。”
“那么魏德迈现在对香港的‘兴趣’和对澳门的投资,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非常明显,”智囊团们说:“今日美国在战后的扩张政策,比战前的日本还来得厉害,不但用海陆空三军,而且还有经援与美援。谁都知道二次大战美国损失最轻,其他各国大都筋疲力尽。美国神气起来了,不但苏联,连英国对它都吃不消。最近英美两国,不是为了战后若干问题,发生了次多龃龉的消息吗?”
“你们是不是感到,”蒋介石问:“美国有意思接收——不,我的意思是说:美国把英国的利益一样样拿过来?”
“一点不错,主席。”
“英国当然火了,”蒋介石笑道:“大概事先泄露了一些什么风声,或者美国这种做法已经引起英国人的注意,打草惊蛇,双方便各有布置,针锋相对。”
“用广东话来说,那是魏德迈代表美国,在广州同英国人拗手瓜哩!”
“你说什么?”蒋介石诧问。
待幕僚把这句话的含义讲清楚,蒋介石笑道:“拗手瓜就是较量的意思,有趣有趣。夫人同我在一起这么久,她从来没有说过。”
“夫人是高尚之人,”部下急道:“对于这些粗俗俚语,如何懂得?”说罢彼此一笑而散。
但这位“高尚之人”碰到魏德迈调查团回到南京时,立刻又感到在蒋、魏两个“高尚之人”中间作翻译,是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你们不知道啊,”宋美龄向闺中密友诉苦道:“这两个人,一谈就没完就有气。”
“气什么啊,两个都是大人物嘛!”
“就因为是大人物,发起脾气来,也就不小!他们一谈,就认为中国前途悲观。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来,可苦了我这个翻译。有好几次都谈成了僵局,我们那一个也不说一声,就直挺挺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那是多么没有礼貌,但是他也不管。”
“魏德迈他怎么办呢?”
“他一样没有礼貌,有好几次,他毫不客气地大呼大叫,要找蒋继续谈下去,可是我哪儿去找他呢?连影子也找不到。”
“你怎么找不到主席?那还有谁找得到他?”
“是啊,他的行踪,最近越来越奇怪了。过去我替他翻译,或者有事找他,一定找得到,最低限度可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是魏德迈刚到南京同他开会的一段日子里,我发觉他变了,他不告诉我去什么地方。这种情形一连有过五次,最厉害的一次是八月五日,我真以为他失踪了。”
“后来呢?”
“后来他又出现了,一肚子的火,一面孔的气,我也懒得追究,咳!”宋美龄叹息:“最近他的行踪实在太神秘,他去延安几乎瞒过了我,但后来证明,他有好多次的行动的确在瞒着我,气死我了。”
“为什么这样子呢?”
“谁知道!”宋美龄恨恨地说:“还不是戴笠的徒子徒孙替他偷天换日,故弄玄虚!可是连我也瞒在里头,终有一天,哼!我也要给这些家伙看看颜色!”
且不表宋美龄对魏德迈访华之行,给她意外带来了烦恼。却说魏德迈一行国到南京,宋美龄便在心头紧张开了。八月十九日早上九点半,魏德迈便出现在蒋介石官邸客室。寒喧过后,三人六对面,魏德迈用低沉的声音说:“夫人,请告诉委员长,今天我来拜望他,是临别前一次重要的晤谈。我和我的团员们,已经开始准备向杜鲁门总统报告,希望我们在今天有极其坦白的谈话。”
“好吧!”蒋介石笑道:“我很欢迎,我们开始吧。”
正是:总而言之,废话连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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