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五回 隔江望战火 首都震惊 临去转目标 华府撒赖





  书接上回,话说蒋介石忍不住性子倾听“训话”。“总而言之!”魏德迈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不客气地告诉大家,我对你们有三个愿望,也可以说,是三个条件:

  “第一:我们美国可以借钱给你们,但要保证如何归还,如何运用,如何能确实挽救经济崩馈的危机!美国希望如在上海的美商所提出的意见一样,要取得中国财政的监督权。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美国的借款空成官僚贪污的对象。”

  “第二:在军火方面,我们美国也可以帮助。但是,你们一定要保证美国军火不能落到共产党手里!换句话说,在军事上你们要保证再也不会有大批投降共军的现象,而且要保证挽回军事上的颓势!”

  “第三在政治上,我们美国希望你们扩大基础,扩大组织,孤立中共,打击中共,肃清一部分严重的贪污!”

  魏德迈训词完毕,蒋介石愤然起立,致词道:“今天魏侮迈特使参加我们的会议,我们中国感激这种坦白的批评,”他对这位钦差说:“我们得到这些建设性的批评是高兴的。”他再面向众人:“希望在座的各位听取魏德迈特使报告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接着莫德惠、曾琦等纷纷发言,不痛不痒,提了些意见。魏德迈也就告退。

  待钦差离去后,蒋介石愤然开口道:“刚才,大家听到过魏德迈的报告了。他的话,老实说大多是有道理的,是我们太没面子了!”

  “我在他到中国之前,早知道这个人的脾气。不过他的脾气,用他的话来说,那是比我所想象的还厉害,我气坏了!他人还没到,但在旧金山所发表的谈话却已开了一炮,我恨透了,因此本来打算到机场接他,临时通知礼宾司作罢。”

  “还有,此人也未免混蛋,初次见面,便毫无保留,同我正面谈判,而且一开口便谈到了无法转圜的问题,使我太没面子。”

  蒋介石气上心头,声调敬昂:“你们猜魏德迈一见面便同我说什么?咳,他竟谈到了官僚资本问题,这个使我的自尊心太受损伤,我同他针锋相对几乎吵了起来,幸亏夫人临时装病,停止翻译,才算告一段落。什么‘官僚资本’,这个太没道理,美国就没有官僚资本吗?美国的银行是谁开的?美国的政府又是谁在控制,难道我不晓得!”

  “还有,我们上上下下,为了魏德迈需要资料,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给他赶文件,打算盘,造表册,画图例。可是你们怎样也想不到,我们给他送去的资料,几乎全部打回票!”

  会场中一阵骚动,各大员相顾愕然。

  “你们不知道,”蒋介石恨恨地说:“魏德迈竟然教训起我来啦!他说所有计划与宣传性的文件一概不要!所要的是实际上的数字与实际情形。这一来我们的中央机关如中央设计局等,就不得不赶做两份报告,而第二份只是老老实实的叙述,浪费了我们很多人力!”

  众官员都作愤激之状,只听见蒋介石吼道:“我一天到晚忙,还要看人家的面孔,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平不下来!”

  “他提出三个条件,其实早同我说过了,今天又搬出来同大家谈,说明了魏德迈干涉我们的事情,已经超过了限度!”

  蒋介石气愤愤地说:“我也早已答复他了,我想要钱,要军火,要技术人员的帮助,并且要快!迟了无济于事。至于如何保证这些钱与军火的运用,我只口头上告诉他‘一切负责!’他当然不满足,但我到此为止了,因此他这一次来,实在是很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你的事,活该!我们何尝愉快!因此我们也做了些反击的姿态,例如在最近,我们通过市场关系,把一大批钨沙和桐油卖给其他国家,同时我请俞大维在参议会驻委会上坦率报告中国目前经济危机的严重,并且一再声明要自力更生,希望由这些小事情来刺激魏德迈的感情,叫他少神气点!”

  “当然,我并不是完全不听他的话,他在支持我们这一点上,我承认对他很表感谢。譬如他尽量找人谈话,尽量提出问题,其实他所提的问题是早已知道了的,不过用来表示一种手法,他在找寻支持我们的办法,技巧和姿态;他想知道中共同我们还有没有妥协的可能,他想知道美国对华政策所引起的反感到底是什么程度,他更想知道‘总动员令’颁发以后的反响……”蒋介石脸上掠过微笑:“有一个大学教授告诉我,他同魏德迈谈过,他在极力帮我们的忙。”

  蒋介石却又愁眉苦脸道:“我知道魏德迈在帮助我们。他这个代表团的中心任务,用京沪人士的批评来说,根本是为了寻找如何支持我们的途径而来的。”

  “不过,他的吃相未免太难看,叫人吃不消!拿经济问题来说,上海的美国商人告诉他:除非美国无限制供给现金与物资,我们严重的经济问题就无法改善,为了这个建议我同他吵得够瞧。最后他说他无法采纳这个建议,他办不到!我说办到办不到随你便,拉倒!”

  “军事方面,有人建议美国派兵来作战,魏德迈朝我摊摊手道:万一要美国自己出兵,那局势已到了极端恶化的地步。美国出兵不难,难在用什么名义出兵?出兵以后又怎么办?打胜仗没话说,打败仗又怎样向美国人民交代?如果师出无名再打败仗,那更糟,简直会把美国政府弄到身败名裂,但共产党却反而更壮大,那怎么行?”

  “行不行你们决定,”蒋介石透了口气道:“我说,你们自己决定吧,反正你们要我打共产党,事实上我也在打共产党,怎么搞法,走着瞧吧。”

  “你们当然要问:我同他闹翻了吗?当然不会的,可是你能说我同他相处得很好吗?这个也不必解释。我只是告诉你们,事实是这祥矛盾、微妙、复杂!”

  “我心里烦,不打算再说什么,只希望你们好好地干,替我出一口气,今天的确面临严重关头,含糊不得。”

  “打仗的问题,他提出要我们淘汰老弱,精兵简政,由美国负责装备,我们也已派孙立人到台湾练兵去了。可是我们对他的建议只做到一半。新兵可以训练,老兵如何淘汰?你们说,老兵如何淘汰?名额会够吗?淘汰以后,这么多人又如何安插?”

  “魏德迈想得太美,他同我说,精兵之后,第一可以减少军费,第二可以指挥如意,第三可以减少带军火投降共军的现象,第四新兵人少,待遇可以提高,也可以提高士气。可是话这么说,能符合事实吗?孙立人练兵,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完成,兵源供应来得及吗?”

  “说到钱,他表示借金银给我们改革币制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曾经打算用‘外汇本位’发行新币,可是魏德迈又没有借款的决定权,所以庸之在十一日那天到美国接洽借款,但迄今还没有痛痛快快的消息。”蒋介石叹道:“最使人伤心的,是什么‘监督’问题。”

  众大员闻言齐垂头,听蒋介石愤激而言道:“提出监督援助的人,是上海一批美国商人。他们说我们不行,如果美国对华经济援助放手由我们干,一定会处理无效率,管理得不当,大部分将要浪费。所以美国应该从头到底严格监督,其他一概无效!”蒋介石恨恨问道:“你们想,我听说以后还有什么可说的?把我气坏了!”接着训斥一阵,感到疲乏之极,于是散会。

  但吴铁城却紧紧跟随,旋即报告道:“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请示。”

  “又是魏他迈?”

  “不是魏德迈,”吴铁城道:“但与魏德迈有关。自从他说过‘中国大官在美存款达十五万万美元’之后,我们内部吵得厉害,——”

  “这有什么好吵的?”

  “是的,”吴铁城道:“是没有什么可以吵的,不过潘公展先生这两天不断找我,咄咄通人,要我把存款人的姓名说出来,这……”

  蒋介石反感道:“胡闹,这个时候,还要把存款人的姓名公布,不是大笑话吗?告诉他,这一阵我的心情坏透了,再要自找麻烦,小心一点才好!”

  蒋介石一肚子气回房休息,兀自睡不着,翻来复去,颓然下床,信步走到陈布雷那里,却见他一个人躺在椅子上发怔。见蒋到,惊起道:“先生怎未休息?”

  蒋介石无言,在沙发上坐下,两人相对默然,半晌,陈布雷苦着脸道:“魏德迈这次到来,有些地方的确欠考虑,给人不良印象。”

  “他又怎么了?”

  “南京有一个翻译员同学会,”陈布雷道:“前几天曾给魏德迈一封信,请他向政府进言,送他们到美国深造,这本来是小孩子的想法,出国留学,没有向他请求的必要。可是魏德迈接信之后,本来没有直接复他们的必要,或者直接答复但不必公开发表,——”

  蒋介石一听知道内中又有文章,急问:“他怎么说?”

  “这事情闹得很大,”陈布雷道:“魏德迈发表了一封复信,结结棍棍对他们训斥了一顿,这一训不打紧,全国舆论大哗,认为魏德迈态度可憎。尤其是《大公报》,还发表短评,说这个是国耻,把中国人的脸丢光,太侮辱中国人了!”

  蒋介石听说人们把魏德迈这些言语举动叫做国耻,心头一沉,问:“那你看怎样?”

  “很不好,”陈布雷长叹:“魏德迈这样傲法,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们的威望何在?我心焦急!”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晚上,蒋介石长长地透了口气:魏德迈终于决定在翌日离去了。

  由于过度紧张和气愤,蒋介石虽非每分钟同魏德迈在一起吵嘴争辩,但只要魏德迈留华一天,蒋介石在精神上便无法减轻一分沉重。现在此人将去,甚至事实上已经走了,蒋介石恁说也不愿亲赴机场送行。

  “先生,”陈布雷劝道:“我看还是送一送他,不必同他计较。”

  蒋介石皱眉道:“这个家伙飞扬跋扈,我不骂他已经十分客气。送他?没有这分好气。”

  陈布雷默然,半响:“不过在礼貌上,还是—”蒋介石截断他的话道:“你放心好了,仪仗队照样摆出来,典礼局长吴思豫、外交部礼宾司长凌其翰、帮办王学征,已经奉命陪他检阅。吴鼎昌文官长、陈诚总长等,也已奉命送他,我可以不去了。”

  “那已经够了,”陈布雷道:“只要礼节上过得去,也算了。”

  “唉!”蒋介石吃过点心,把毛巾往桌上一搁:“这个家伙,连头带尾,有一个月了吧?”

  “是的,”陈布雷道:“到明天为止,他一共在中国一个月零两天。”

  “听说他很厉害,”蒋介石道:“昨天晚上行李运上飞机只是‘极机密’的资料,便有五百多磅重,装了三大箱子。”

  “全部的文件还不止此,”陈布雷苦笑:“听说重达一吨之多,经过他的团员们检视、研究和摘要之后,那些报告、备忘录和统计只剩下三箱子。”

  正说着陈诚到,蒋介石连忙召见道:“这一阵我只顾同魏德迈呕气,对前方情形并未十分留意,有些进展么?有人告诉我,八月份的局势是战争由北而南,从鲁中烧到鲁西,再从鲁西烧到鲁东、皖北,然后一跳跳到苏北盐城、东台、兴化,南距长江不过一百公里之遥,隔江相望,长江以北已经通红一片火光,是这样么?”

  陈诚默然,双目呆滞,蒋介石再问:“是这样吗?”

  “报告领袖,”陈诚道:“局势虽无如此严重,但也无进展。这一阵部队正奉命在鲁中集中火力,完成第一阶段的击破山东共军计划,可是事与愿违……”

  “我知道这个计划没有实现。”蒋介石急道:“但我们主要的弱点何在?对黄的企图又何在?你赶快为我道来。”

  陈布雷当即告辞。陈诚报告道:“局势是不乐观,不知道美国的援助如何——”蒋介石一听有气,忙说:“美国的援助虽有更积极的趋势,但讨价还价,非常不漂亮,我们自己干吧,希望你把事实报告,不必有任何隐瞒。”

  陈诚应是,想了想,说:“六月底,我军在鲁中开始重点攻势之时,陈兵于晋冀鲁豫的刘伯承部忽在六月三十一日渡过黄河,突入鲁西,到七月二十八为止,我军竟有九个半旅六万余人给他歼灭!”

  “那时候我们不是从鲁南、郑州一带,抽兵回救鲁西吗?”

  “是的,领袖,不过那时刘伯承已经折而南下,越黄河故道,跨陇海东段,连下商邱、兰封、睢县、宁陵、拓城等地,东入皖北,与豫、皖、苏共军会合,西向太康,与平汉路东侧共军相呼应,威胁平汉路的郑州、许昌段去了。”

  蒋介石面色铁青,问:“但七月下旬,我自己飞越黄河沿线,部署破堤泛滥,借黄水堵截南下共军,为什么又给他跑了!”

  “报告领袖,”陈诚说:“黄水泛滥,我们估计约等于四十万大军,但刘伯承部来得真快,黄水未泛到,他已把黄河抛在两百里路之外。他这一行动东可以迁回徐州,西可以截断平汉,直趋中原,到达江淮,足以说明他们这一次大反攻序幕战一个未来的动向。”

  “还来得及堵截啊!”

  “是的,领袖,不过本月十二盐城之战,非同小可!我们拿回盐城八个月,给他们一举攻下,歼灭我军七千二百多人,说明了情况的严重。首先是苏北、苏中等地,我们已绥靖十个月以上,并且已向外宣称肃清,但象盐城这种大城都无法固守。其次,苏北、苏中打了一年多,但据最近统计,对方仍占有百分之八十之市镇,只有二十五个在我们手中,我们的清剿实在大成问题;其三,我们在那个地区驻守兵力十万以上,但对方的兵力似乎并未削弱,以今年一至六月的战绩为例,一二三三个月中,我军折损不过二千五百人,但四月份已增加到三千二、五月五千人、六月也在五千之上。这一次盐城攻坚战,对方规模之大,攻坚力之强,与山东、豫北、东北差不多,实在值得注意。魏德迈在上海同我谈到这件事,他认为——”

  “不提魏德迈,”蒋介石道:“这样说起来,他们所说江北战火蔓延可能影响首都安全的情报,竟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陈诚不答。

  蒋介石仰天长叹道:“辞修,这样说来,战火的确已经烧到眼前,隔江可望,如何是好!我说魏德迈这厮敢如此无礼,原来他小看我了!”

  陈诚正襟危坐,半晌,说:“不过局势还不致严重到不可收拾……”蒋介石道:“我也这样想,我们应该自己检讨检讨。”接着背手踱步,望屋兴嗟,忽又坐下,说:

  “现在想起来,六月至八月间,我们的鲁中重点攻势毛病不少。”

  “是的,领袖,这一攻势在七月三十日打了一仗之后,事实上已经结束了。我们组织了四十万大军的攻势,目的在使山东战场告一段落,再向北解决河北问题,但是——”

  “但是也有收获,”蒋介石道:“我记得我们曾以三万一千五百人的代价,攻下了鲁中淄州、博山、益都、高密等几个城市。”

  “领袖明鉴,”陈诚道:“就因为攻占了这几个城市,我们的大重点开始分散,终告失效。”

  “美国顾问曾经同意这样做么?”蒋介石眼睛一亮,“他们也参加会议!”

  “美国顾问不但同意,”陈诚道:“而且对我们连下几城,寄以莫大的希望与鼓励,说这是一大转机。”

  “转机!”蒋介石喃喃地骂道:“美国顾问还鼓励!那么魏德迈凭什么瞧我不起!如果我们是饭桶,美国顾问算什么!”

  “是的领袖,但是我们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打起仗来,尤其对共产党的战略战规,在判断和布置方面还不如我们一个普通参谋。”

  蒋介石沉默久之,半晌,再问:“那末今天我们的重点在打通胶济线,准备进攻烟台,他们以为如何?”

  “他们并没有看出前途的困准,”陈诚道:“他们只是说好。”

  “你说前途有什么困难?

  正是:困难其实不存在,“转进”也就是败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