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李氏宗仁 羊城叹苦经 翁姓文灏 台北诉离情





  书接上回。话说正当蒋介石在“白皮书”公布前夕到处奔走期间,有两件事特别突出,一件是李宗仁统治下的广州之槽,不亚于解放前夕的南京、上海;另一件是美国和台、穗等地,对解放不久的平津大肆造谣,其风炽烈,不亚于当年对延安的攻击和诬蔑。

  港、穗距离近,来自广州的消息人所共闻。自大天二李灯筒应叶肇之请,出组广州市自卫队后,立刻公开设赌,说是“筹募经费”。其活动以广州、佛山两地为主。广州大赌场集中在十三行、十八甫、上下九路及长堤一带的繁盛区,外面挂出“娱乐场”霓虹光管。场内花式繁多,有骰子、番摊、牌九、轮盘、啤牌等等,比今天的澳门赌场还热闹。其赌注更是妙不可言、不可言妙!除白银、港币、美钞之外,还有大天二的手枪,部队中的机关枪!

  在这些赌场之内,还雇佣了大批妖烧的女人作招待,许多场内后座干脆广设鸦片烟局,一榻横陈,吞云吐雾;日以继夜,狂叫大闹,出入的大都是军人、穿便衣的大天二、若干女性,以及亡命之徒等,视“国法”如无物,难怪蒋介石到得广州,便为这些太不成话的玩意儿发起火来。但其他在大街小巷之中的赌档赌局更多,多到不计其数。谁都知道这些花招全由市警局包办,只要每天交上现款,就可自由开设,也有大天二拿着手枪,赌了由头片,拍拍手枪便跑,“老板”奈何不得,因此又非逐日给大天二献金,取得“保护”不可。广州特殊报纸如《中正日报》、《星报》等等索性挂上“内进防务”的招牌,大开其赌场了。

  广州如此,佛山的情形也一样,各式各样赌的故事中,有一个例子十分特别:佛山保警队第二大队长梁恩,曾在一个晚上输掉了六枝快掣驳壳枪,两支左轮,另一个捞家则输了两挺轻机。而在最大的一家赌馆中,曾在一个晚上“杀”了白银十二万余元,但全部都是枪械,赌场变成了“军械库”,迫得开赌的人不得不暂停营业,以便出清存货,取得周转现款。

  国民党部队中这些枪枝,将会流落到何人手里?这是不问可知的。于是萑苻遍地,天怒人怨,没说的了。不特“公共场所”中有这些赌经,“高雅官舍”或“香闺”之类的豪赌更是惊人。

  至于李宗仁自己,力争台北的黄金白银之外,又要秘书用尺多长的“总统府”信封分头写信,给港澳知名之士寄去,藉口广州卫生工作亟待改善,医院尤见迫切,希望大家送他十万美金。这竹杠当然敲不着人,李宗仁好生烦恼。

  可是蒋介石也在为李宗仁而烦恼。怕他来一记什么花样,又传闻桂系可能扣留老蒋,把他当作肉票,送到美国讨好,而让自己登上龙殿,可把蒋介石吓坏了,连飞机也不坐,取水道直奔厦门。途中长叹一声,问身边的人,李宗仁到底还有多少本钱,竟敢如此嚣张。左右道:“李宗仁目前的总兵力不多,但都是鸦鸦乎。他的兵力可分三股,第一股是正规军,曾奉命攻打新四军,目前仅存第七、第十五、第四十六、第四十八四个军,现在已整编为师、加上零碎湘军,如张相泽的七十四师、张世光的八十八师,就构成目前的夏威、张淦兵团,正在长衡线上,是他的核心队伍对外号称两个兵团,充其量不足十万人,而且经不起打。

  “第二股是新兵七拼八凑组成的二二四师、三三○师、三三九师,目前受广西绥署指挥,志在保卫他的广西老家。但这些师大都空有番号,加起来不过几千人,还不到我们一个甲种师一个师的标准。

  “第三股:广西省内还有十一个保安团队和各县的县警队。省保安团名义上也有十一个,实际兵力只有六个,素质极差,枪弹不足。各县的警察队从几十名到一二百名不等,还不如保安团。”

  蒋介石望着一片汪洋沉思,半晌再问:“听说他自己广西内部也一团糟。是么?”

  左右忙答:“一点不错。最近广西省府闹分裂闹得很凶。他的很多高级干部不主张再打,韦永成、黄朴心、黄中廑、阳明炤、李新俊、陈良佐,以及桂系元老李任仁、蒋继伊、曾其新、黄有岳、陈雄等人都同他闹翻了,主战的只有李品仙、韦贽唐等几个。白崇禧在这风波中表现得好,一手把主和的意见推翻,还导出了省府的改组,风风雨雨,一塌糊涂,李宗仁实在没道理同总统抬杠。”

  蒋介石对李宗仁白崇禧反共这一点没说的,但一想到他们正拿了这个法宝企图通过美国,做些什么,便没法不冒肝火。当下要秘书通知广州,李宗仁任何行动,务必及时呈报。同时对桂系展开反攻,命令部下,尽力把李宗仁孤立起来,看他还能做些什么!

  蒋介石忽地想起他太太曾要秘书打了封信来,说的是在华盛顿访问陈纳德的经过,要左右念给他听道:“我今天在华盛顿同陈纳德谈了一小时,希望他帮助我们,有如在二次大战时一样。

  “陈纳德将军说如果美国让共产主义征服中国,那末第三次更可怖的世界大战势难避免。下星期或者未来十天之内,华盛顿将面临分别战争与和平的危机。陈纳德坐在旅馆房间里这样说,四周墙壁挂满了地图,椅子旁边还放了一座学校用的地球仪。他用水笔在地图上把中国划为东西两部分,而他最注意的是华西防御。他说那边有一亿五千万人口,可以依赖作为剿共之用。为什么共党还没有进展到当年日军所进展的地步?他说这是因为他们不能越过山地沙漠障碍的缘故。如果我们援助反共分子作战,深信他们便无法越过。我们可以封锁越南边境,使东南亚不受共党侵占。

  “陈纳德将军说:以华西、台湾及海南三地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经济单位,补充日本与菲律宾的不足,他们毋需与共方通商,我们能以饥俄迫使共党降服。当他的笔在华西各省地图上点点划划时,他棕色面孔微有露齿的笑容说:‘我在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有无人知道的机场。’他的笔飞跃地划过山地省份,指出精锐的反共军队的人数。他说四川有二十万军队。四川从未被侵占者侵占过,甚至元朝忽必烈对它也无可奈何。

  “他说在北方还有屯十万军队,包括中国回教军队在内。他们需要武器、物资供应和技术顾问,他们的领袖都是我们的好朋友。

  “谈到美国对华政策,陈纳德将军认为情形并不好,美国援华的希望恨少,即使改善,也得假以时日。他虽然可以毋需美国官员的支持而重新组织飞虎队,但需要的物资与装备,如果没有美国政府的支持是拿不到的。不过他保证,不管华盛顿有怎样的发展,他不久将回到中国。他说他深信共党取得京沪平津之后有如吞下几个炸弹,迟早会难以应付,疲于奔命而崩溃的。他预计共党退出平津京沪不过是一年多、两三年内的事情,绝对长久不了。他对重组飞虎队与帮助我们剿共,是有信心的。”

  对于宋美龄的来信,蒋介石确乎感到一些兴奋,虽然仅仅是一些,但比起白宫的冷淡来,已经胜过太多了。可是“飞虎队”到底有没有用?区区百十架飞机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吗?蒋介石越想越无把握,颓然叹气。

  海面波涛汹涌,蒋介石思潮起伏,无法休止。在广州时他住在黄埔蝴蝶岗,那个当年黄埔军校办公厅所在地,没有接触到广州的市面。如今在船上,想起如果不把金银支持李宗仁,的确不得了;如果给了他,情形也很糟。便问左右道:“李宗仁发行的大洋票,到底如何?”

  左右道:“七月一号正式发行第一期,总额说是三亿零五百万元,薛岳声明决不滥发。大洋票决定一元对银元一元。”

  “港币行情如何?”蒋介石问

  “港币对银元,现在是四对一。”左右道:“四块港币对一块银元。所以广东三亿余元大洋券,等于港币十二亿元以上。”

  “港币对黄金行情?”

  “目前是四百元港币合黄金一两,三亿余大洋券等于黄金三百万两,也等于美金两亿五千万元。”左右道:“数目不少。”

  蒋介石也吃惊道:“是啊,想当年我们发行金圆券,最初发行额全国二十亿,仅值港币二十余亿。现在李宗仁、薛岳以广东一省,甚至还不到半省的地区,第一期印行领就等于当年全国印行额的一半,太凶一点了吗?”

  “报告总统,”左右道:“在广州时,也有人说过,他们说香港政府发行的港币遍布华南,据香港政府公布,截至上月底,即六月底为止港币发行总额为八亿七千七百五十几万元,广东第一次印行大洋券,已等于港币发行总额的一倍半!”

  “要小心啊,”蒋介石叹道:“广东弄不好,倒霉的还是我!”但他仍坚决拒绝台湾金银的支持。

  左右道:“当年我们发行金圆券时,王云五说金圆券二亿元可以收回全中国的法币,这次薛岳他们印发大洋券,等于当年一发不可收拾的法币总额的五倍左右!”

  “这小子真狠!”随员们一直在揣度着蒋介石说这话是什么含意,可就是吃不准,也就不便作声。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人道:“我是广东人,我不赞成他们这样做法,这样我们广东人冇路走了!薛主席声明以大洋券为税收标准,可是又改订房捐征收办法,规定全省房屋全年一次过征收房捐稻谷从二十一·八斤到九两四钱不等。大洋券是纸币,稻谷是实物,或者按时值折现,这不是连省府对大洋券都没有信心的表示吗?广东人早已对他不信任,这一来更糟,大洋券的身价已经……”那人欲言突止,改口道:“因此他在报上拼命宣传,说台湾的黄金已经运到几十万两,以为给人吃了定心丸,但这一说效果不妙。”

  蒋介石诧问道:“如果台湾有金子运走,市面应该稳定才是,怎么效果不妙?”

  左右道:“因为台湾的黄金台湾自已有用,不可能全部交给广东。李宗仁向大家公开诉苦,说台湾的黄金不肯拿出来,弄得大家都知道,因为人人都明白:台湾的黄金不可能运来的了。如今说是运到几十万两,而大洋券第一期发行额便值黄金三百万两几十万两与三百万两之比,差得太远。何况薛岳一开头就自食其言,来了个实物缴租,等于承认大洋券靠不住……”

  “知道啦知道啦!”蒋介石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于是左右无言。

  蒋介石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继续沉思,心想自己这一次广州之行,除了同李宗仁几乎吵将起来,也不无收获。打开日记簿,见七月十五到七月二十五十天之间,他记载着在广州梅花村三十二号,以国民党总裁资格所召开的一连串会议,最后通过蒋自己的一个动议,成立了“中央非常委员会”,作为党政联系的机构。本来此议在蒋李杭州会谈时已经提出,但为李所拒绝,于是一搁便搁了三个多月。而目前情形不同,蒋已自幕后走上前台,控制力量日益增加,重提旧事,李宗仁只得举起右手表示表示了。

  蒋介石再看他的日记,只见上面写着:“中央非常委员会主席蒋中正、副主席李宗仁,委员张群、何应钦、阎锡山、吴铁城、吴忠信;正副秘书长洪兰友、程思远。”蒋介石自已也明白,这个会不可能有什么作用,只是如往昔叠床架屋的党政机构,不可能对局势有什么作用,仅仅表现了蒋介石直接干预实际政治的象征作用而已。

  但蒋介石的这次出巡,不管天空海面,总说明了一个问题:蒋介石要出来,而且已经出来了。在他几十年生涯中,上台下台、下台上台好几次,本来没什么。可是如今局势迥异,这一次硬着头皮提早上台,困难确乎太多了。在战场上同中共刀对刀、枪对枪没说的,但李宗仁的问题使他恨得咬牙。蒋介石如果恨李宗仁三分,恨美国就达七分!可是美国那怎么能“恨”啊?如果白宫正式宣布去蒋拥李,蒋介石及其班底将置于何地!

  蒋介石的苦闷非言可喻,也非任何人所能分担,同时以蒋的性格来说,他也不愿意谁来同他分担。因此有资格分担的人,便有可能给美国人一把俘去,拿来反蒋!

  面对着海,蒋介石真正感到孤独、感到悲哀。

  到得厦门,眼见当地的情形并不见得比广州好,蒋介石冷了半截。厦门本是空降部队的集中地,但伞兵们大都投向中共,留下无多!且在宪兵监视之中,双方常打得一蹋糊涂,蒋介石十分气恼。在厦门略作盘桓,即令启程回台。

  厦门、金门是郑成功攻台基地,蒋介石对此深为注意。不免向防御司令汤恩伯再三叮嘱一番,要他守住厦、金,确保台湾。当即向高雄进发,再易机回到台北,一进门便接到李宗仁的电报,坚持这、坚持那,蒋介石本来旅途劳顿,给他这一激,几乎病了。

  “不管他!”蒋介石厉声说:“我务必要在白皮书发表之前,再到南朝鲜找李承晚,组织反共联盟,广州的事情照原定计划进行!”但他不能不研究李宗仁的动向,听左右报告道:“李代总统的电文内容大概是这样、他说他在前昨两日连续召开中央非常委员会,检讨当前军事局势,经李宗仁报告后,成立了三点决议:

  “第一点:在军事上,放弃守点、守线的旧观点,采取全面攻势作战的新战略。为了贯彻上述方针,他们请总统将沿海国军调到大庚岭一线,与白崇禧的部队紧密配合,机动作战。同时现驻海南的刘安琪兵团也应该全部调进广东,加强国军实力。

  “第二点:在政治上应该逐省整理,扫除动摇分子,肃清失败主义,起用新进干部,实行全面改革,期能一新国人视听,鼓舞同仇敌忾的精神。

  “第三点:在经济方面应厉行节约,限制生活享受,采用适当方法,实现合理负担,以冀平衡收支,支持长期作战。

  “上述决议,由阎锡山拟定实施方案……”

  “真好啊!”蒋介石冷冷地说:“倒来教训我啦!”正在这当儿吴铁城求见,说是因公自穗赴日,特地在台下机,转达李宗仁一句话,也就是那个“中央非常委员会”的三点决议,问蒋是否可行?

  蒋介石对吴铁城的真实意图感到怀疑。吴固然是坚决反共之人,但在这一伙老资格中,到目前似乎并非人人拥蒋。蒋问:“铁老此去,日本方面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可以谈谈么?”

  吴铁城道:“这个问题不敢说必有,也不敢说必无,诚如总统所指示的,日本官方可能躲躲闪闪,但朝中几员大将,对我的反共大业可能有不少帮助,例如志愿军。”

  听吴铁城说日本可能派“志愿军”来华助战,蒋介石并未表示可否,却皱眉道:“铁老,你从广州来,阎百川对日本兵是最有兴趣的人,因此你们也感到兴趣了。可是也不想想,如果大量日本兵来到,给人家的观感如何?老实说头先我也有兴趣,如今胃口已倒!百川守太原用的是日本兵守住了没有?山东一带也有日本兵去了,打过胜仗么?反而让人家骂我们胡搞三千!反而让痛恨日本兵的老百姓痛恨起我们来,这难道合算吗?”

  吴铁城听了蒋的这番话,顿时感到十分奇怪,怎么蒋介石主意已改?他结结巴巴地说:“话是这样说,但如今士气涣散,真正肯同共党死打的只有日本兵,他们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了。总统顾虑对极。可是我们有我们的办法,例如不公开,例如来华日本兵全部用中国名字,例如登陆时严守秘密,这些便可以补救过来。”

  蒋介石道:“你反正就有日本之行,回来再说。”

  吴铁城道:“为今之计,怎样度此难关,非常重要,对李德邻的报告,总统能不能多多少少给他一点面子?”

  蒋介石叹道:“我对他,面子己经给得不少。这次我到广州,他当然事先不知道我会去,我可是一下飞机,便去拜望他,亲亲热热地,这不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吗?至于他所提三点,铁老你可以想想,如果我都照做了,那不是面子问题,而是性命交关了!”说罢苦笑。

  吴铁城也哀叹了一声,用低沉的语调说道:“话是这样说,可是大洋券发行不久,眼看又要走金圆券老路,也真是不妙!广东的预算是:每月必须支付军费三千万银元、政费一千五百万银元,合计四千五百万银元。可是收入部份,广东只能靠关税、外税以及货物税等进口,每月大约共计一千万银元。收支相抵差三千五百万银元。李德邻说这些赤字都得请台湾库存金银垫付,但总统只答应他每月提用一千两百万银元,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后来没办法,为了挽救财政危机,迫得改发银元券,以应军政费用支出,可是到现在为止,银元券刚出世不久,已经没有办法充分兑现维持币信,甚至已经有挤兑停兑情形,如果不拉他一把,”吴铁城长叹:“唉……真是不能想象!”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蒋介石恨恨地说:“关于这一点,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希望总统多考虑,”吴铁城道:“刚才谈的是经济问题。现在还有一个意外的问题:就是美国的白皮书听说是非发表不可了,内容固然反共,但对我们也不利,真令人着急啊!”

  提起白皮书,蒋介石牢骚更多,他对吴铁城道:“现在,外面风风雨雨,到处都知道美国要发表白皮书,干我一下了。娘希匹美国的政策算什么?美国的远东政策又是什么?摇摆不定,挑精剔肥,全世界的便宜他要一个人占!”

  吴铁城吃惊道:“是是,太笑话,太笑话!”

  “铁老,”蒋介石道:“你知道,今天的新闻说,美国国务卿艾奇逊选任命一个三人委员会,用来检讨美国的远东政策,以供考虑修订,这个委员会以吉赛普为主任,两个著名的教育家福士德与克斯博士当助手。这个委员会的任务,在于探讨新的长期政策的可能性。现在我问你,你知道这个吉赛普是谁?”

  吴铁城摇摇头。

  “这个吉赛普就是主编白皮书的那个吉赛普!”蒋介石咬牙切齿地厉声说:“检讨美国远东政策的三人委员会刚刚组织起来,白皮书倒是先在夏天里编好了,编好了白皮书,吉赛普还对南太平洋地区广泛访问过,和亚洲许多负责人会谈过,再根据这些资料编制他的什么远东玩意儿。”蒋介石气得脸色都变了,拳头不断在持子上擂鼓似的敲击,“你想,分明对远东政策不熟悉,没办法,为什么还要把白皮书发表出来?这不是有意同我为难?这不是明摆着美国是吊死鬼擦粉死要面子,把有关中国的事情,责任全部往我身上推!”边说边喘气。

  吴铁城告辞道:“总统不必生气,美国不一定会发表白皮书吧?外面传得多,恐怕是因为人来人往的缘故,不一定马上发表;再说如果发表,有些欠妥之处,恐怕也不一定照原定那样搞法,这样做实在欠妥。”

  “有人高兴哩!”蒋介石弦外有音道:“有人说美国右手指着国民党的鼻子,左手指着共产党的鼻子,各打五十大板,这叫做‘反共反蒋’,第三路线上场,嘿!好花样哩!又叫做什么自由民主,说国民党既无自由,共产党也没民主,独独美国人的第三路线才是自由民主?”蒋介石恨恨地说:“谁在搞这件大事呢?铁老,你知道吗?”

  吴铁城脸色铁青:忙说:“不清楚,不清楚。”

  蒋介石猛地一瞪眼睛,厉声说道:“哼!正是美国的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这位老先生我当他菩萨看,结果原来是在要我的命!他留在南京不肯走,想拉拢共产党讨个便宜,人家不买帐,好!这口气又出到我的头上来啦!又听说白皮书非发表不可,没有还价,可是必须等司徒离开中国才发,你说这是一件多肮脏的事情哪!”

  但司徒雷登认为他是神圣的,他在南京上不上、下不下,恼羞成怒地在黄华面前也无法再装“君子”了。他恨恨地说:“你是我的学生,但我并不怪你说你不肯帮忙。实在我们的处境太窘,太使人恼怒了。”

  黄华笑道:“司徒先生,如果我们的人对你不敬,对你的同事们不敬,那确乎没有礼貌。可是事实不这样,我们之间有私交,但中美之间无邦交。既无邦交,怎能拿大使的特遇来对待你呢?何况美国还在继续反共,请问两国之间的感情怎能好得起来呢?”

  司徒想辩,但说来说去是什么“共产极权”,太不新鲜,改口道:“总之你们的上级,对有些事情也太固执了。”

  黄华诚恳地说:“司徒先生,你说你们七月十八动身回美,我们可曾留难么?我们准许你们的飞机进行试飞,不是等于说明:你要走,我们愿意给你们旅行的方便么?这个总不能说是留难和敌对行为吧?”

  “咳!”司徒苦笑道:“我不是舍不得离开南京,老实说我真不想呆下去了,你说还有什么趣味?可是我要等一个人从北平来,谈谈毛泽东先生等几位领导人的意见,可是我一等再等,但没见他来,因此七月十八走不了,行期不得不改。”

  黄华道:“这没什么,在我个人而言,你是老校长,在一个国家的公务员来说,我仅仅希望司徒先生不再过问中国事情,因为这样做会损伤感情,某一国的内政应该由它自己来管理的。”

  “谢谢你的教训!”司徒冷笑道:“可是我还要表示态度,你们对我们外交人员太不礼貌了!南京市公安局居然为我们准备了新的申请出境表格,其中最后一项规定:如申请出境人尚有债务未清,或未履行法律贵任,必须具备殷实担保。你说这成什么话?连外交官的豁免权都不懂!你们把我们当成普通的居民,不是太过份了吗?”

  黄华苦笑道:“司徒先生,你错了。这表格是不是为你们准备,我想不是的。南京解放不久,市公安局准备表格要出境的外国人填写,我想不能说他们错吧?至于外交官员和一般居民的问题,我们谈得很多,不谈了。司徒先生自己明白。”

  司徒的痛苦难以形容,他想象黄华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国官员,在过去简直没有机会同他谈话,而且还是他的学生,可是在问题上一点也不含糊,他伤心透了!

  待黄华走后,司徒写日记道:

  “当我为了自己的事情十分焦灼地等候着时,共产党政策的趋向使我向国务院条陈,迅速拟定计划,将共党控制区中,特别是上海的美国侨民全部撤退。反美的宣传益见加强,而对苏联的倾向也愈明显。对于外国商业和一切私人经营的商业之歧视,更为不加掩饰;……在这一切考虑的后面,有着共产党已经表示过的情绪,要外国人放手不管中国的事。这原先只是反对我们给予他们敌手以援助的一种表示。但黄华对我说了一句话,说任何农民、商人或学生,都会同意他自己和其他党员的意思,盼望我们停止干预中国的事情,这句话也颇有道理。可是这一切是有其另外一方面的。……”司徒写到这里,找傅泾波来问道:“看样子,我们是非走不可了,只是李宗仁那边还役有什么希望,好不懊恼!”

  傅泾波也叹道:“我也没想到李德邻这样没有用。据从广州来的人说:李宗仁见了朋友,只有叹苦经的份儿!”

  司徒非常注意这句话,问道:“叹什么苦经?我们对他精神上的鼓励不算少,甘介侯这次到美国活动,面子也不小啦,他的苦经和牢骚,恐怕是针对蒋介石的吧?”

  傅泾波道:“对美国他也有苦经,认为美国口惠而实不至。”

  司徒吃惊道:“他真的这样想法?”

  “是这样,”傅泾波道:“他的朋友都知道。他还说,他除了美国,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希望美国对蒋来一局棋,将他一军!要他把存在台湾的金银外币运到广州,把孙立人训练的新军运到西南。”

  “泾波,”司徒似有重忧,慢吞吞地说:“我们有责任告诉李宗仁,我们——美国国务院的全体人员们,对中国问题既已丢睑,又没法交代,更伤脑筋!你不妨明言直说,说美国民间根本反对过问中国,特别是南京给了中共以后,美国人民几乎众口一词,希望我们退出中国,挽回一些中国人对美国的误会与不满,白皮书就因为这样才动手的:反共反蒋,博取美国公民的同情。同时要中国人心里明白只有反共反蒋才有办法。所以我们目前对李宗仁不能太露骨,这样会使中美两国老百姓对国务院发生反感,认为太不合算,太笨,最好的办法就是反蒋反共!李宗仁现在还代表蒋介石忍耐一点吧,让他发发牢骚,叹叹苦经也好。”

  美国国务院的白皮书有如枚定时炸弹、蒋介石明知其必然爆炸,但不知在何时何地,心头烦恼。自厦返台之后,没过几天又续飞往南朝鲜,希望李承晚能对他的“反共同盟”有所支持,藉以抵制白皮书可能为他所带来的不利。两人在镇海商谈竟日,认为如果由菲律宾的季里诺在碧瑶召开一个会议,声势比较大些,也较能引起美国兴趣。于是两人给季里诺去了封信,信上写道:

  “余等在朝鲜镇海海港会谈两日,对于亚洲或太平洋国家同盟之组织,充分交换意见,余等深庆会谈达到下列协议:

  “余等咸认与人类自由及民族独立不相容之国际共产主义的威胁必须消除;吾人为对抗此类共同威胁,必须集体作战与个别作战并行。对于季里诺总统与蒋介石元帅于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二日在碧瑶发表联合文告中所怀有之同盟观念,余等已达成充分的协议。

  “余等复经协议请求菲律宾共和国总统采取一切必要步骤,以促使所建议的同盟诞生。以此目标,余等谨请季里诺总统于最近之将来在碧瑶召集一次初步会议,以筹议此项组织的具体办法。”

  蒋介石与李承晚都在函中签了字,以为季里诺一定会同意如此做法。不料就在上一次蒋、季碧瑶之会后,菲律宾方面立刻受到了来自美国的影响,不但对蒋、季之会一笔勾消,对蒋、李的邀请更视而未见;对蒋介石区域同盟计划付诸一笑,季里诺决不召集蒋介石所希望的初步同盟会议,蒋介石失望之极!

  甘介侯把有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报告了李宗仁,这使李宗仁在焦头烂额之中稍感一点安慰。原来美国旨在削蒋踢蒋,不希望非律宾助蒋一臂之力。如果在白皮书发表之后,使国民党之中引起巨大的变化,那是美国所希望的,但也不太容易,而蒋介石闻讯更急。

  美国捧住了一本白皮书,炸弹似的企图往蒋介石头上掷去,这情形有如风暴将至,日月无光,蒋介石在旅途中团团打转。那边厢李宗仁在广州坚持扩展势力,反对退守台澎海南,特别在不利老蒋的气氛中活动频繁,蒋介石恨得连半分金银都停止援粤了。那一日李宗仁正为经费发愁,说有司徒雷登代表求见,司徒返美在即,特地派人前来访李,问他有什么说的?李宗仁心里暗喜,立即把满腹苦经一齐倒了出来:“今日之下,除了反共反蒋,更没话说。只是我顶了个空头名堂,权既有限,库更空虚,天天做无米之炊,美国再不援助,恐怕难以维持,请阁下专报大使。”

  来人道:“大使也正要兄弟转达这一点:如今美国朝野反对援蒋,也因此影响了所有的计划。中国变动太大,华盛顿还在摸索新的对策,请李先生不要着急。一旦白皮书公布,蒋介石的名声扫地,你便可以取他而代之了!”

  李宗仁苦笑道:“话是这样说,事实又不然。他把一家家当搬到台湾去了,即使身败名裂,他的实权并无损失,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比我高明好几倍。因此白皮书的公布只能使他精神上受到一次大打击,但却无损于他的实力。”

  “也不尽然,”来人深沉地笑笑:“如果台湾将领之中,突地来了个‘台北双十二’,你又怎样看法呢?”

  李宗仁一怔,心想如果台北确有其事,他的机会便来了;然而再一想蒋经国、陈诚也在那边,老蒋这把宝椅还是轮不上他,好生泄气。便说:“今日之计,我想我还是应该扩充防区,与共产党争它一争,才是上策。”

  来人道:“大使问:如果白皮书发表,你这边有何表示?”

  李宗仁道:“我还没有看到全文,不便设计。”

  来人道:“据说那个报告好长,但概括来说,不过是谴责蒋介石的政权,洗刷美国责任,表示美国失望,援华问题不再随便说了。但局势如此,美国真要摆脱,也是难事,因此我可以劝你:不必泄气。‘天助自助者’,如果把美国视之为天,那么李先生应该努力自助,其它的话也不必细说了。”

  李宗仁大喜,当下为来人换茶敬烟,促膝谈心道:“如果白皮书发表,我就要动了!我加紧集中粤桂两省力量,作久守广东之计,守住广东,利莫大焉!”

  来人道:“大使正想请问。”

  李宗仁忙说:“大使想问什么?”

  来人道:“西南地区广大,人物复杂,李先生自问可以对付得了么?”

  李宗仁拍拍胸脯道:“尽力而为,还是可以。只不过国库空虚,这就非我可以旋转乾坤的了!”

  有钱也一样没办法!却说在台北的国民党官员们对此残局,个个神伤。翁文灏的内阁垮台久矣!“资源委员会”在台各厂也摇摇欲坠,迟早将落到人家手里。特别是张群等人也都成了没脚蟹,前途茫茫,翁文灏乃有去志,在友好践行时感慨而言道:“今天的问题,不再是钱的问题了。美国方面有人说美国帮我们搞大陆,大陆太大,美援再多也没办法,如今台湾地方小,一个钱有一个钱的影响,反有办法了。他们说四块方糖泡在大锅里会感觉不到一点儿甜味,但四块方糖放在咖啡杯中就会很甜。他们把台湾当作小小的咖啡杯,那我们算什么呢?”

  宾主间苦笑一阵,翁文灏长叹一声,接着说道:“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样拖下去,实在不能想象。资源委员会各单位主管向我怎么办?各厂改隶省府,等于把厂送给台湾省了。我说反正是一样,反正是中国的东西,台湾省政府不是日本内阁,陈辞修也不是外国人。可是他们的心情我明白:从今以后,更苦的日子在等着他们了。”

  “咏老,”主人之一说:“你是当年相国,先问大局:广州这个摊子顶得住吗?再问现状,台湾的资源到底还有多少?养得活这么多人吗?”

  翁文灏叹道:“辛德邻志不在此,他还想把川滇黔桂各省都保留下来,请问这可能吗?别说没钱,有钱又济得甚事?今天不是谈钱的时候了,这个道理,我想大家可以想象得到。至于台湾的资源,各位都明白,真真靠不住。糖的外汇最多,可是少了个上海,台糖已经货弃于地,今后失去了整个大陆,糖卖给谁?销国外吗?美国和古巴的糖比我们还便宜,难道同他拼命?台纸的设备极差,销路问题更大。台铝干脆没有电力,台肥根本不够供应,台煤质既不好,量也勉强,钢铁无从说起。总而言之,台湾虽有资源,但一旦脱离母体,便变成一个先天失调、后天欠补的苦命孩子了,在财政经济、工矿建设上是如此,在政治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众人闻言,暗然若失。一位主人问道:“咏老此去,那是一定去美国了。”

  翁文灏苦笑道:“不。”

  主人之一诧问道:“昨天我还听说,美国已经发电报请咏老到那边去,怎么不去美国?”

  翁文灏叹道:“我到美国干什么呢?世态炎凉,今天的美国对我们还看得起?再说美国的做法固然有人叫好,但我可不一样,我以美国的做法认为有商量。”

  “咏老认为美国不该对我们太难堪,是吗?”

  翁文灏苦笑道:“美国该支持谁?该反对谁?我个人在这时候很难启口。我只谈谈美国对台湾工矿的算盘,大家看看,美国该不该打这种主意吧?”他朝七八个主人家瞅了一眼说:“从民国三十四年起,美国就派了大批专家到台湾来调查工矿农林交通各业情形了,接着在帮助台湾产业复兴的招牌下,又派来了大批技术人员。我们还以为他们肯帮忙,把他们安置在各种重要企业部门里,例如高雄水泥厂、铝厂、台中第三飞机厂等,可是,我们很快发现,美国有企图控制台湾工矿了。中美之间有关台湾的协定不少,从美国人可以在台湾投资、自由经营各种企业到开放基隆、高雄为国际自由港,由美国人负责扩建电力厂,我们处处把事业交给人家。特别三十六年那年,这里经济上有两件大事:其一是美国的主要工厂和公司都在台湾设立了分行或办事处;其二是魏德迈调查团参观炼油厂、糖厂、水泥厂之后,召集了省府各厅处局和资委会十个单位的负责人,举行了秘密会议和专门会议,研究、制定了各种美国人来经营台湾工矿的具体方案。”翁文灏长叹:“大家相信么?台湾其实已经是美国的了。”

  一位主人家愤然说:“到底美国人在这里有些什么特权?”

  翁文灏道:“简单说来,他们把大量资本和技术人员供应给我们,取得了开采台煤、石油、锡、钨、锑、硫磺等矿藏资源的特权。史蒂尔曼的美援技术调查团以及经合总署中国分署署长赖朴翰先后来过台湾之后,更多的美国资金跟着来,而我们的经济命脉,自己也不能掌握了。”

  “听说台电已经卖了,”主人之一问:“真的?”

  “我不能这样说,”翁文灏道:“我只知道台电向美方借过一千二百多万经费。远在二十六年,美国威斯汀豪斯电力公司已开始注意台电。我可以用日本朋友的话来转告:日本于一九三一年在美国发行的台电债券,大都掌握在摩根公司、国家城市公司和纽约第一国家银行等手中。”

  主人之一叹了口气说:“听咏老所说,美国确已控制了这个对台湾整个经济起决定作用的电力工业。”他摇摇头再问:“台铝也卖啦?”

  翁文灏道:“去年三月廿六,美国第二铝业独占公司雷诺金属公司已经投资三千四百万美元,还不能说是卖掉。他们希望在这里每年拿到两万五干吨铝,不过事实上恐怕办不到。制铝需要大量电力,可是日月潭水位经常降低,全省电力经常不足,铝业公司影响更大,目前都已经半停下减产了。”

  “请问咏老,既然如此,为什么美国还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们的人力便宜。”翁文灏苦笑:“谁都想讨便宜嘛。铝是制造飞机必需的原料,台省所产铝,原料用铝砂,现在全部改为取给于南洋、荷印屏坦岛等地方,用拜耳式标准法处理矿砂,其实很花气力。”

  “请问台铝产量如何?”

  “不一定。”翁文灏道:“希望每年产铝锭八千吨。”

  “美国对台糖怎样?”主人之一问:“我不时听说本地厂家因为美国投资吃了大亏。”

  “这是事实。”翁文灏道:“台糖在日据时期最高产量一百六十八万吨,居世界第三位,经常年产量仅次于古巴。我们接收后,四十二个新式糖厂现在开工的只有三十个,今后还会减少。台湾还有十五个酒精工厂,土地十二万公顷,占全台耕地面积七分之一,靠甘蔗为生的农户三十万人。在这个占全台工业生产总额百分之六十的台籍事业中,美国资金占了百分之三十,以后还会增加大鱼吃小鱼的结果,本地厂家当然没办法。”翁文灏长叹道:“说来说去,美国的帮忙使我心寒。还有二十二家美国企业,也控制了制糖、电力、机械、造船、矿业、碱业、肥料、水泥、纸业、玻璃、油脂、化学制品香料、印刷纸业、工程、橡胶、工矿器材、纺织、火柴、金矿、铜矿、石油、林产等等,无一不感兴趣。农业的情形也一样。肥料价钱又高,号称米仓的台湾其实没有多少人吃得起大米。”翁文灏长叹息:“我以为埋头苦干可以报国,可是美国已经包办一切,我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吃嗟来食,所以只好到外面走走。资源委员会同人在台湾花过气力,但对国家有无利益,现在我反而不能下评语了。”宾主于是相对叹息。

  正是:技术政治是一体,国家利益难分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