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血肉横飞 台渝有惨案 心胆俱裂 昆明传事变





  话说蒋介石在重庆寝食不安,一怕“广州事变”,李宗仁把他扣了;二怕“昆明事变”,龙云、卢汉把他甩了。龙云去志已定,卢汉态度未明,但云南地方好生重要,蒋必欲得之而甘心。原来自从淮海大战之后,国民党军事力量基本上已遭击溃,无法再起;而蒋介石的集团更趋土崩瓦解,众叛亲离。西南各省执政者一为本身利益,二为生灵涂炭,纷纷自作打算,对蒋离心力日趋明显。就在此时,卢汉曾派大员到溪口见蒋,请示云南今后施政大计。这位大员返滇以后,云南省府便颁布了保境安民,在安定中求进步的措施,决心反蒋。首先下令将国税局、矿务局、邮政局收归省有,另办训练班训练地方各级行政干部。此外扩充武力,计划在一年内由八个保安团扩充为十四个。云南是年全年预算为九十万元,而划入军备费用的达六十五万元,占全部预算三分之二强。这个措施明显地摊开了“反蒋保己”的底牌。

  可是解放大军迅速南征,广州指日可下,厦门解放在即,蒋介石的“最后反攻基地”已受严重威胁,想做郑成功第二又不可得,于是西南便变成了蒋介石希望最后挣扎的理想地区。而在西南各省之中,云南就是蒋介石“C形防线”的支撑点。因为它南接越南、西连缅甸,有滇越、滇缅路作为西南对国际的交通线,蒋介石企图在这里获得帝国主义者的援助。四月间宋子文、孙科二人分赴法国,即系为这一计划而去的。蒋入川前由官方宣布蒙自南宁开辟为国际民航机场,并将滇越铁路河口至碧色寨段送给法国“修复”,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迁至川滇交界的宜宾等等,都一一说明了蒋介石求援洋人的做法,越来越明显。

  另一方面,白祟禧在衡山也希望将残部撤入滇桂越边境苟延残喘,甚至与越南傀儡保大默契,改换旗帜取道入越,与保大联盟反共。但云南人民武装力量一年来空前强大,已控制了滇缅路,威胁了滇越路,在已解放地区实行了救济灾荒,生产互助及减租减息。在游击区又普遍展开抗税抗粮,造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而在蒋管区,争取民主的浪潮高涨,美国和国民党便企图在解放大军尚未入滇之前,大事制造“昆明事变”消息,藉以威胁卢汉,迅速建立反共统治。

  来自昆明的消息如此不利,蒋介石入川后早想一游黄山,但始终鼓不起这股兴趣。情报机关不是报告昆明各界业已普遍组织起来,反对第八军入滇,便是报告滇民反对溃(桂)入滇、反对黔军越境劫掠。接二连三不是说云南各界反对第五十三兵工厂迁入滇境、驱逐陈纳德民航大队离去;就是说全滇各界正愤激要求肃清特务、反对恐怖阴谋等等,蒋介石的人在昆明显然已举步维艰,肉跳心惊。

  “阿爸,”蒋经国道:“我现在才明白,前几天‘美国之音’广播‘云南失守、卢汉起义’的消息,原来是有计划的,这一手在于提醒我们迅速在云南安排好反共棋子,可是我们当时却要中央社郑重辟谣,并且说明‘美国之音’造谣,现在想来驳斥得太早。”

  “我才不管!”蒋介石道:“他们事先没通知,突然之间来这么一个广播,岂不使我士气民心大受影响?国际视听也不象样,辟谣辟得好!只是今后,我们自己如果也来这一套,措词方面可要小心才好!”蒋介石长叹:“局势越乱,我们要做得更安宁,否则不妙。”

  但来自台湾高雄的消息却使蒋介石吓了一跳,在他这个“最后反攻基地”上,一桩惨酷的爆炸案发生了。

  高雄港是日本人经营的现代化建筑商港,码头下面系空心的,海浪冲激,水流可直趋岸底;因此船舶停靠,虽有风浪也可平稳不动。那当儿来了一条四千吨的“众利”号轮船,为期半月,货物竟未能卸完。上面炸弹与汽油装在一起,显示了国民党内部的极度混乱。进港后走私集团因分赃不均有人告密,由检查人员查出可疑箱子数十只,正待处理,来了个民社党负责人孙亚夫,说这批箱子是他的机密文件,检查人员打开一看,原来全是香烟、丝袜和雨衣,这一点也显示了国民党内部的乌糟糟,但各方推推拖拖,拖到二十三日早上九时廿分,突起一声巨响,有如山崩地裂,高雄市政府门窗俱碎,破片飞入礼堂,两名公务员当场负伤。天空也腾起浓烟,黑色黄色白色以及红绿曳光弹满天乱飞。爆炸时弹药飞射成一弧形,轮船的前舱立刻震垮,后舱立起大火,而在这千钩一发之际,码头上还有两百余吨炸弹,而机器又陷于一片火海。

  这当儿高雄爆炸之声不绝,弹片飞舞,接近灾区的人狂奔逃命,箱笼杂物抛弃满地,秩序大乱。但最危险最紧张时要算廿三日午夜两三点钟,消防员已支持十五小时以上,疲惫不堪;而且码头堆弹未除,心理上万分恐惧,火势空前猛烈。幸而紧张了一整天的居民多在梦中,未引起更大骚乱。翌晨九时许,一部份夫役士兵搬运另一仓库,看见伞兵所用氧气筒,以为也是炸弹,便不顾一切,四处狂奔,大叫有炸弹。消防人员已成惊弓之鸟,见状大惊而逃,离开火场,附近居民更是不明究竟,仓皇逃命,呼喊哭泣,有如末日来临。

  陈诚此时已下令将炸弹推入海中,但那当儿交通已断,不能进入码头,火势更凶,距离堆弹益近,执行“推弹”之人心胆俱裂,直拖到下午,才发现已是氧气筒而不是炸弹。高雄市长又忙着拨出两万元做为抢救费,这时空军供应执行部司令也赶到高雄,同时将堆弹推入海底,于是各单位负责人奔赴十号码头,由高雄要塞司令部动员一营工兵,美军也出动了起重机,可是此时弹皮发热,不能接近,又忙用水龙喷射,才一一推之入海。震塌仓库下又发现两颗五百磅大炸弹,此外还有小炸弹,把一干人等吓得魂飞魄散,当下立刻设法清除,附近的人才免于粉身碎骨。

  国民党检查这次巨灾损失,却发现台糖公司受害最惨,只是存糖,便烧去两万六千余吨之巨,约合美金四百万元。“众利”轮本身价值一百二十万美元,另外波及两艘轮船,整个机器设备已成灰烬。此外还有码头损失,单就这几笔荦荦大者,已达一千方美元,生命的损失以及民间直接间接的损失尚不在内。

  可叹号称现代化的高雄港十号码头已成一片焦土,残垣颓壁,糖浆遍地横流。接连两天发掘结果,廿四具尸体如一片焦土,面目全非,身份更无法辨认,举目四顾,触目伤心,国民党各有关部门则忙着彼此推诿责任。

  待蒋介石获悉经过时,多了一项美国人的批评:“愚蠢与低能!”

  “你们这批草包!”蒋介石痛心疾首,喊打喊杀,因为他仅有的军火损失不小。

  蒋介石虽痛惜弹药的损失,但更大的担忧在等他入川处理,只得把“众利”轮爆炸案搁在一边,没料到灾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九月二日下午三时许重庆市区那场大火,直烧得日月无光,地惨天愁。这把火为时达十六小时之久,被焚房屋九千八百四十九户,毁银行钱庄二十二家,仓库货栈十六所。重庆市所储存物资三分之二化为灰烬,全市精华区损失三分之一以上。危墙颓壁,触目惊心,而死于火、水者竟逾四万人,焦尸烂肉,惨不忍睹,灾民达六万之多!

  原来自八月廿五日以来,重庆就因蒋介石在此,全市陷入紧张状态;九月三日是国民党的“抗战胜利四周年纪念”;蒋介石手下又发动了一个十万人的“反共大游行”,要全市各社团及汉留(即帮会组织)参加,弄得全市鸡飞狗跳,怨声载道。游行前夕陕西路余家巷内醋房院七号李清发油蜡铺起火,半小时后消防局才接获警报,前往扑救,但油蜡铺着火非同小可,东南风呼呼作响,更长火势,更糟糕的是自来水厂恰巧停水,消防车面对滴水全无的局面,毫无办法,乃用拆屋切除火道办法施救。

  列位看官之中,不乏在重庆住过,都知道当年重庆一般房屋大多系木架竹捆四五层高危楼,东屋拆卸,西屋便木竹暴露,火舌越过舔及,又引起另一处火,反将消防员退路隔断。三十余名队员便首先惨遭火舌吞噬。大火旋随风势分作两股,一股南向赣江街再西向直扑陕西路;一股北向径趋朝天门码头。四时十分,北面的灯笼巷、金鸡巷、大河顺城街引燃,长江沿岸瞬化灰烬,这一带居民大部份未及逃出,葬身火窟。

  四时半,陕西路邮局及聚丰银行着火,五点十分中央合作金库然烧,随即转入美丰仓库。不幸那当儿东南风益烈,中央合作金库的火头又分出一股,越过中正路下坡,迅速波及盐井街,小河顺城街,直扑嘉陵江岸,火区横长一公里许,将此线以北两万余市民唯一陆上退路切断,造成了死亡四千、受伤无数的惨酷浩劫。

  蒋介石在数小时后闻报火讯,大为皱眉,再闻火势奇大,越中正路后已更不可收抬,东之过街楼、马王庙,北之信义街,西之姚家巷、行街、横街,已成一片火海。

  警备司令部奉命向蒋报告火灾情况,说大火延烧中正路后,火区纵横各约一公里。曲巷窄街,草棚蔑屋,一点即燃,居民焚毙屋内巷角者无法统计,中正路、棉花街、二郎庙涌出灾民几万,其惨状已不能为老蒋告。最惨的是靠北的两江沿岸及其中心一带,这里三面环水,六时前陆上退路距火区尚远,六时正大火横越而过,退路断绝!尚未逃出的两万居民被迫退向朝天门码头、猫儿石、民生公司码头一带。朝天门码头及其南面约七八千人,猫儿石、民生码头以迄千厮门江边的万余人。先到的人抢登木船、趸船,后到者蜷伏江岸,听天由命。但重庆江岸都是石质,陡崖而无沙滩,高架竹屋通江而筑,顷刻间沿江房屋一字引燃,猫儿石一地靠近岸坡者炙毙千人,靠水者仓皇被挤后退,但见水面波纹起处,黑发遍江,随波逐浪。告别人间,惨号哀呼之声震聋入耳,渐不可闻。

  火起时长江及嘉陵江沿岸,停船约计千艘,初以为起火处在山腰,船户尚在静观,仅少数应灾民诸求划过对江,迫火及江岸,难民登船者更多,未及解缆,人仰船翻。须臾间火星飞落船上,引燃船棚,江边房屋焚垮后火梁也落船上,刹那间满江烈焰,随烧断绳索之船只顺流而下,船上难民或烧毙舟中,或跳水死亡,或与船俱沉,百余处火光水影中,不知死了多少人!民生公司码头原有几条趸船,是时已登难民三千,不料全部着火,难民死于水火者又不知凡几!流尸竟到万县。火船在流达江北时又引燃江北木船,波及江北房屋,烧到了海棠溪。

  重庆市长杨森,警备司令刘雨卿不得不通宵督促救火,但连自来水都没有,从何救起?待水源既到,已太迟了。三个消防中队及马王庙警所所长王光泉等十余人全遭焚毙,把蒋介石吓得目瞪口呆。

  “你替我去看看罢,”第二天蒋介石吩咐儿子道:“今天是反共大游行,但这一把大火,恐怕游行的情形又会不同了。刚才有人说,这把火一定是共党所放,志在破坏反共大游行,但我察看事实,又不见得。不过说是奸人纵火,这个倒可以做的,否则显得我们对消防毫无办法,岂不教人齿冷。还有,详细损失情形要具报。听说抓到几个纵火人犯,也该问问。”

  垂头丧气的蒋经国到火灾现场兜了一圈,回去对乃父道:“这场火,可把重庆的元气烧了。据他们的报告,从三日到六日,出动全市公私医院人员救护,一共救治轻重伤一千六百余人,掩埋初步掘出和暴露在外的死尸两千五百一十三具,其中女多于男,儿童约合四分之一。落水浮尸在南岸附近下游捞起六十几具,万县在五六两日捞起一百六十余具,尚在漂流途中以及迄未浮起者不计。已证实死亡数字接近四万,灾民总数接近六万,但沿江几十家旅社的旅客还不在内,内中有户籍者九千八百四十九户。”

  “真是啊!”蒋介石惦念着昆明情形,但又嘀咕着重庆大火,问道:“烧了几条街?”

  “比大隧道惨案还惨。”蒋经国道:“喏,他们说一共焚毁街道三十条之多,包括中正路、过街楼、曹家巷、饼子巷、马王庙街、朝天背街、沙井湾、金鸡巷、丰碑街、余家巷、黑巷子、白鹤亭、赣江街、陕西路、半边街、信义街、麻柳湾、都湾、横街、行街、小河顺城街、姚家巷、盐井头、三普源巷、双水缸等等。”

  “真是呵!”蒋介石再问:“听说中央信托局也给烧了?”

  “不止这一家,”蒋经国道:“还有中国国货银行、甘肃省银行、云南兴文银行、聚康银行、聚丰银行等二十二家,其他小店大铺不计其数。”蒋经国叹息道:“十六个大仓库也给烧掉,损失极大。”蒋介石忙问是什么仓库,儿子读报告道:“有美丰银行仓库,中国银行第一、第五仓库,聚兴诚银行仓库、川康银行仓库,糖业仓库、盐业仓库,民生公司第一、第二两大堆栈……”蒋经国叹了口气道:“其中物资损失以花纱布和糖盐为最重,约占重庆市存量百分之七十。初步调查为棉花四万余件,棉纱四千余件,猪鬃五千箱,烟叶一万五干件,香烟一万件,布匹五千件,纸张五万令内中有《中央日报》西纸一百令,也在美丰仓库烧了。”

  蒋介石为物资损失痛心极了,半晌问道:“查过没有?到底是不是奸匪纵火?”蒋经国道:“现在风声是放出去了,说是共党放火,可是抓了很多人,也查不出有什么共党,火头是家小油蜡铺,大火的形成是消防设备不足再加上没有水,却有东南风,便更糟!”

  这把火同时把重视“预兆”的蒋介石烧得失魂落魄,暗叫不妙。他为“西南基地”而来,却发现西南各省的离心力,比传闻的情形严重得多。以重庆大火而言,最大的关键在于火起时无水可救,乃至一发不可收拾,乃一口咬定“奸党纵火”,任何人会发现不符事实,但舍此又无他法。大火时官方曾局部戒严,贫困游民趁火打劫者凡数十处,竟然无一人被捕。四日那天在火场抓到两人,一名杨继曾、一名张子吉,都是附近流氓,严刑拷打,居然承认纵火,但恁地也无法戴上“共党”的帽子,当场枪毙了,说这两人就是纵火的“共党”。“共党第五纵队纵火”风声放出以后,六日起全市宵禁,全市居民经此浩劫,日不敢出户,夜不敢就寝,一夕数惊,不堪疲乏。党、政、军、帮纷纷反映“‘九·三’十万人反共游行”无法如愿,而百万居民对治安负责者如此草菅人命,莫不咬牙切齿,局势又如此微妙,以蒋介石的安全为虑。蒋介石于是忙叫儿子拿着银元散发,企图“买进”一些“人心”,但显然于事无补。

  蒋经国立在“灾场详图”前大伤脑筋,蒋介石立在“西南详图”前脑筋更伤。他目击四川情形不稳,“重庆”无望,企图在局势万一更恶化时找条退路,探讨是否能在西康建立一个最后的“反共堡垒”。此议一出,众臣喝采,但如何入手,就没了主意。蒋介石把木棍儿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说:“我看西康地形不坏,它是介于四川与西藏之间的一个山区,是中国境内最不易到达的地方,它的地势险要,铁路与公路等于没有,的确是一个最理想的游击基地。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游击基地?”

  左右相顾无言、

  蒋介石明白智囊们为何没有意见,那因为刘文辉在西康拥有大量军队,而西康防卫司令贺国光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国民党要在这种情形下建立游击区,岂非梦想?但蒋介石有他另外一套打算,便说:“刘文辉的问题固然是个关键,但西康地方只要有土司效忠,刘文辉即使反对中央,也会没有力量,现在我要派人找土司商量。”他急不可待吩咐手下:“马上动身,限期回来,我等着!”

  设法在西康建立游击区,以及尽力使云南变成“C形防线”的支撑点,是蒋介石人在四川,心在康滇的几件大事。那一日决定把卢汉找来,试他一试。如卢汉不来,那么余程万等部队已经入滇,地方必有顾虑;如卢汉来了,问题显然有好转趋势。蒋介石命陶希圣拟稿函卢,派专机专人直送昆明,等待回讯。

  “你们谈谈云南情形,”蒋介石咬牙道:“卢汉这家伙如真的想变,我可不饶!”张群叹道:“共军攻势虽未到达川境,但政府在四川的地位,显然有崩溃的象征。总裁说过,当李代总统与中共从事和谈之际,有川省邓锡侯、刘文辉等人拟向毛择东接洽局部和平谈判的情报,同时川省主席王陵基,重庆市长杨森等人则竭力反对,兄弟就因为这些事情奉命来渝,承认奔走不力,幸好总裁自己来了,这对今后问题关系不小。”张群弦外之音是:“如果蒋某人亲自出马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以后也别怪我张岳军了。”接着说:

  “关于滇局,据各方消息,云南是在变,并且在一年之前就有了端倪,那是三十六年十月间,共军庄田部在滇南与共军朱家璧部会师东进的时候,据说一年来云南的土共已经发展了五十倍,遍及滇西、滇南、滇东南,滇东、滇北、滇东北,我们三十几座县城一百五十个市镇已经失去;在这些地方的人口达四百万之多,占云南全省人口三分之一!有中共游击队活动的地区达六十几个县,中共在这些地方建立了五个专署、十八个人民县政府,思普区还不包括在内。”张群低声说:“他们那一套救济灾荒、生产互助、减租减息、清算恶霸的确有用,老百姓都真的跟他们跑了,今年七月我们到龙海山区扫荡.二十六军三个团竟在中共罗平民兵陈旧落伍的武器下大败而归。据他们告诉我,三个团人山后两天之内作战达十五次,整个山区从朝到夜枪声不绝。有个村庄自制三门土炮,在要隘上打死打伤我士兵五十余人。这次扫荡一共打了六仗,死死伤伤好几百,团长黄明贤居然阵亡。”张群叹道:“云南的确是变了。”

  沉默中陶希圣开口道:“据有些情报说,中共滇桂黔边纵队一年来不断壮大自己,同民间的关系搞得也不坏,我们不妨趁他们羽毛未丰之际再来一个彻底大扫荡!”

  王陵基闻言一怔,不敢赞成也不便反对,只是说:“据我所知,这一年来云南、四川等地,老百姓在反对我们的什么‘抗税抗粮、抗兵运动’等等造反行为之中,的确使我们很辛苦。譬如说政府今年计划在云南征兵一万五千名,结果一个也没征到,又不能硬来,后来改为招募,也没人应募,这情形还不严重?又譬如云南省田粮局的统计,今年在征粮方面,全省一颗一粒粮都征不到的有三十四个县,征得一成到五成的有四十八个县。有极少数的县份是征到的,但因运输困难,时遭抢劫。”王陵基叹道:“我看扩大清剿除非要快,再迟一步的话,”他再叹息:“迟了。”

  张群苦笑道:“我估计卢汉不会到四川来,因为云南的情况的确变得太厉害。昨天有人从昆明来,说云南全省早已变了好久好久,学校有学联会,银行职工有银联会,商店员工有商联会,产业工人有产联会,五花八门,不能小看了。更令人吃惊的是,昆明市内各界普遍收听北平新华社消息,公务员在注意中共的城市政策。有一次昆明市政府的公务员们公然拿起报纸来读,还讨论一旦中共入滇,会不会再要他们工作,昆明市长听得不耐烦,当场大声说:‘共产党当然需要你们,吃亏的是我,清算的是我!’他竟然不骂不吵却如此说,一般情形如何便可想而知了。”张群长叹:“来人说,每一个大学里的情形更不能提,简直每天在盼望中共入滇。他亲眼目睹有一个大学教授在鼓励他的儿子‘丢掉包袱’,鼓励他儿子到农村去,说希望他的儿子‘在实际生活中磨炼自己,改造自己,现在我们再不丢下包袱,是赶不上潮流了。你想,一块肮脏了的布如果再不洗净,便拿来抹桌子,岂不是一样的脏吗?我们就是一块肮脏的布呵!’”张群寂寞地苦笑:“从昆明来的朋友说,他不准备回云南去了,可是也不想留在这里。”

  蒋介石有如在睡梦中醒过来,突然问道:“那他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他说上峨媚山做和尚。”张群叹息:“这个人尚且如此,云南问题是——”“啪”的一声,蒋介石以拳云桌道:“如果卢仅真的不敢来,我自己去!”他恨恨地加一句:“他如果来了,我还是要去昆明。难道怕他们把我吃了不成!”

  坐在四川这座“火山”口上,蒋介石却为云南问题伤更大的脑筋;“御前会议”接二连三地开,当夜谈到云南内部的情形,一方面检讨,一方面策划。

  “云南的问题实在太多,矛盾也太多。”蒋介石忧戚地说:“老百姓与政府之间、地方当局与中央之间、中央派系之间、当权者与在野者之间、当地士绅与卢汉之间,各式各样,这几天我实在听得厌烦透了!有人提醒我,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最主要的还是云南老百姓与中央政府之间的矛盾,但我不以为然,我以为还是地方政权与中央之间的矛盾,而共匪乘机活动,这才造成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

  众人闻言沉默,因为蒋介石的看法是错了的。如果国民党中央受人爱戴,旁人的乘机活动充其量只能做到局部性的反蒋,不可能全面性的反蒋,两者之间距离极大。但在蒋介石面前无人敢开口说话。蒋介石恨恨地说:“云南全省的商业、企业,几乎全部给地方当权者垄断了的。譬如云南人民企业公司、盐矿、铜矿、锡矿、滇北矿业局、花纱、电力厂等等,有哪一样与中央财经机构有关?何绍周在云南担任警备司令的时候,虽在经济上拿过一些利益,但杀伤了五千多学生,引起了地方士绅的不满。这许许多多事情,便造成了云南地方与中央之间的摩擦。”蒋介石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自己也不争气,窝里反!军统局与中统局在云南吵翻了夭。我们在云南的特种机构一共七个:有保密局的昆明第六编练部监察局、中统局的第四公路局特别党部、两路特别党部、云南省调查统计处、军统局的云南省刑警大队、重庆行营昆明办事处,以及保密站昆明分站等,”蒋介石的拳头在桌面上砰砰作响:“娘希匹他们搞得一塌糊涂,争权夺利,把祖宗牌位都砸了啊!”

  众人闻言默然,稍停,蒋介石又道:“省参会与卢汉之间也有摩擦,但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为了缓和这些摩擦,用尽了一切办法,企图把大家都拉在一起,扩大防止共军的力量。马英出任云南绥署副主任一职,就是一个例子。可是娘希匹各方面的摩擦越来越深,我们不能坐视中共和地方势力日长夜大,我们只好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蒋介石双眼圆睁,环视了一下在座的众亲信,见大家不是垂下眼皮,就是聋拉着脑袋,只好又接着说道:“六月间我们开始紧急布置,李代总统派甘励初飞昆明作桂军准备撤退入滇的军事试探;七月初西南公署派出专人去昆明,撤销已经暴露了的昆明保密分站,并调去前上海的经济检查大队,改名为青年救国义勇团,有六百多人吧?开始转入地下活动,参加了机关、法团、警局、帮会、理发、星相等等行业。之后又派大员徐永昌、王叔铭、箫毅肃等一同去昆明,向卢汉提了四个条件:第一是取消云南各人民团体;第二是由余程万任绥署副主任;第三,保安团编为一个国防军;第四,支持银元券发行。卢汉在他们的设计下接受了第一、第二两个条件,但因程潜投共,长沙失落,使他又开始动摇起来,”蒋介石不胜忧急:“这一次他如果不敢到重庆看我,我真要——”突地侍卫长喜孜孜入报卢汉回电已到,当天下午二点廿分自昆明坐中航公司二九四号客机飞渝,蒋介石大大地透了口气,当即安排一切。

  却说九月六日下午四点三刻的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挤挤跄跄,戒备森严。张群一马当先,黄少谷代表蒋介石接机,蒋经国、萧毅肃、贺国光、晏玉珠等一拥上前,略为寒暄,一干人等一齐奔向林园。蒋介石迎出客厅,频呼好好,又问还有谁一起来了。

  卢汉待坐定了,说这次飞渝,云南省府秘书长朱丽东、省党部代主任委员裴存藩两人同行。蒋介石问余程万怎么样了?外传他已被逼离昆。卢汉道:“据我所知,廿六军已开到滇南,不会有什么问题。深信余程万将军就会有电报来。”对于蒋介石派出杨文清前往昆明找卢汉表明态度事,卢汉道:“杨先生四日那天由重庆到昆明,曾于当夜及今天中午两次找我,报告蒋总裁和张群长官对我的谅解情形,我感到不到重庆来一趟,恐怕误会的地方更多,因此来了。”

  蒋介石当然勉慰有加,再问昆明市面如何?滇东又如何?卢汉一一说了,大体上还没什么。蒋介石叹道:“省主席是不大好做,这几天四川的省参议会正在打击王陵基,我调解了好几次。对四川我可能换人,但对云南,”他笑笑:“你可以放心。只要你把云南问题和平解决了它,我就很高兴。”

  卢汉当然有卢汉的主意,何去何从,不用老蒋代为策划,因此重庆之会,彼此大打“太极”,表面上十分热闹,但对蒋的主观要求,所起作用十分微弱。

  “广州也在为西南的事情着急。”张群道:“昆明事件已经列入今天行政院会议的临时讨论事项之中。据说第一步已经决定,希望局部改组云南省政府,财政、民政二厅的厅长人选,可能在明天会议中讨论。”

  卢汉皱眉道:“决定得这样快呵!”蒋介石道:“广州对云南问题相当紧张,这也难怪;他们有军队到云南去,因此也谈到了解决云南问题应该用政治或是军事的办法,谈来谈去各有见地,我赞成用政治方式,深信他们也不会反对。阎锡山昨天又给我一个电报,说云南在地理上是重要反共根据地,我们必须在云南建立全面秩序。他认为云南一旦真的发生问题,那就严重之至!要保卫华南和西南云南省的政、军支持实在是不可少的。”蒋介石笑笑:“我想阎锡山的意见很不错。为了集思广益,经国,你给他去个电报,请他到重庆来一趟,我们一起来谈。”

  卢汉忙说:“阎先生年纪大了,不必再劳他的驾。”蒋介石道:“没什么,为了重要反共根据地的得失,他会来,也应该来的。”

  “岳军兄,”蒋介石对张群道:“余程万的二十六军在云南待命,我希望事情不至于弄得太僵。但广州、桂林两地的军事行动,也应该有适当的控制,事情不好弄得太大,希望你在明天能够到广州等地走一趟,对他们好好解释。”

  那边厢阎锡山接到电报,连忙回复,即日动身。同时新上任的陆军总司令关麟征从台湾校阅回来,请辞军校校长兼职,另由张耀明任校长职。两人一齐飞渝,蒋介石在千头万绪之中接见关麟征道:“台湾新军情形如何?”

  关麟征道:“拿训练情形来说,比大陆时期好得多,只是大多数士兵已经超过兵役年龄,而当地的壮丁问题重重,使我深以为忧。”

  蒋介石道:“三次大战打起来,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其他还有什么?”

  关麟征道:“其他没什么。今天下午我要同张耀明飞成都,在军校办理移交。”

  蒋介石道:“这件事情也很重要,我也想到成都走一趟,我要去的,我要去的。”

  一忽儿蒋介石又把儿子找来,关上房门道:“经国,你看,如果卢汉这次放他回去,对云南是好是不好?”

  蒋经国闻言便知内有蹊跷,忙问:“阿爸又听说什么了?”

  蒋介石在房中绕室彷徨,想把卢汉扣留下来的主意迟疑不决,好生心烦。倏地立在儿子面前道:“如果放他走了,会不会纵虎归山?”

  蒋经国还是问道:“阿爸又听说了什么?”

  蒋介石顿脚道:“还用得着听人家说什么?你看他的态度,满不在乎,敷敷衍衍,我料他这次入川,只是哄哄我!云南的情形还用说!”

  蒋经国沉吟道:“话要说回来了,老古话说得好:‘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卢汉居然敢来,我们会不会抓他,他当然也考虑过。”

  蒋介石道:“那末你以为他将如何了。”

  蒋经国道:“目前有个困难问题:卢汉对中央并没有表示不服从。相反他还说过,待阎院长一到重庆,他还要当面请示。”

  蒋介石冷笑道:“别信他的,别信他的。”接着反问一句:“龙云在香港写信给卢汉,你也知道其事,你说我怎能放心得下?”

  蒋经国沉吟道:“龙云是龙云,卢汉是卢汉,龙云要卢汉学他的样子,这是事实;可是卢汉一旦被扣,阿爸曾想到过后果如何么?”

  蒋介石一怔,却立即说:“我不怕,我不怕,余程万已经到了!”

  蒋经国叹道:“余程万是到了昆明,可是他的老师杨杰也在昆明。杨杰想去北平找毛泽东,开什么政治协商会,这个我们都知道的。万一卢汉被扣,杨杰要余程万如何如何,这一点也不可不防。杨杰名气不小,在本党的地位也很高,对他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何况整个云南局势微妙,如果真的要扣他,也得谨慎从事才好。”

  心事重重的蒋介石挥手要儿子离去,找张群密商道:“岳军兄,我想把卢汉扣留在此,让云南局面明朗起来,你意如何?”

  张群一听大惊失色,忙说不妙:“这件事宜解不宜结,请问如把卢汉扣了,云南谁敢去露面?他们内部已够复杂,不可乱上加乱。这次总裁入川,卢汉居然肯来,在声望上来说,总裁的地位又高了好多,云南局势也澄清了不少。如果把他扣了,深信甚为不妙,广州也想扣留总裁、来个‘广州事变’,不是因为后果严重才打消的么?”

  听张群这么说,蒋介石软了半截。苦思良久,逼着问道:“岳军的话不无见地。如果卢汉像张学良一样……”

  张群道:“他不像张学良,他对总裁没有什么,因此以这样一个人我们也要把他扣了,后果的确不妙。”

  蒋介石又一愣,朝张群瞅了一眼,见这个老伙计神色自若,但略微带点激动,便佯笑道:“你能担保么?”

  张群诧道:“我担保卢汉?担保他什么?”蒋介石摊牌道:“担保他回云南之后,必须效忠中央之外,还要抓人抓给我看!”

  张群皱眉道:“抓谁?”

  “当然是这批人,”蒋介石笑笑:“总有好几百,至少三百多。”

  张群抓抓头皮道:“我去同他商量商量。”立即转入客房,待旁人辞去,张群把门关上,低声说:“一路辛苦,需要休息吗?”

  卢汉苦笑道:“还好还好。”

  张群道:“局势严重,你来到这里之后,有什么感想?”

  卢汉苦笑道:“我只感到心神不宁,林园的空气的确太紧张。”

  张群见他弦外有音,望窗外见侍卫戒备森严,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叹道:“不瞒你说,我就为你回昆明之后怎样做法才来看你的。”

  卢汉道:“岳军先生何以教我。”

  张群道:“他的脾气你知道。”

  卢汉当然明白,张群话中的这个“他”字系指蒋介石,便试探道:“我发现他对我还好。”

  张群叹道:“那是因为你肯来重庆,表示无他,当然高兴。不过你这次回去准备做些什么?‘效忠中央’是抽象的,他希望你能用行动表明态度抓!”

  卢汉一惊:“他要我抓人?抓谁?”

  张群道:“当然是共产党,还有它的同路人!”

  卢汉暗叫不妙,镇静地说:“岳军先生,你是老前辈了。该知道关于这种事,我们实在没有办法。第一:共产党人头上没刻字你教我抓谁?凭什么根据?第二:如果说反对他就是等于共产党,那末岳军先生明白,那今天云南的监狱实在太不够用了。”

  张群微笑,继以苦笑,终于长叹道:“可是我已经在他面前,保证你这次回去之后用行动表明态度了!”

  卢汉十分明白:蒋介石原来对他已动过脑筋,自己已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可是事已至此,后悔重庆之行已属多余,便问:“岳军先生有以教我,我此刻什么主意也没有。”

  张群道:“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意见,便可以逢凶化吉,诸事顺利:你从头至尾听他的好了。”当下卢汉连连称是,道谢不迭。

  下午阎锡山自穗赶到,蒋介石召开会议,决定昆明大逮捕之后单独对卢笑道:“你到重庆,大概没什么事,可以回去了。”

  卢汉在心底里透过一口气来,只得说:“一切由总裁吩咐。只是抓人这件大事,省府毫无办法,不知道从何下手,如果弄得不好,拿今天的情形来说,便可能出事情。”

  “你的问题我考虑过了。”蒋介石胸有成竹,笑着对他说:“抓人一定要抓,没有还价!可是他们地方上没办法,因为不知道谁该抓谁不该抓。现在我给你想出一个办法:你出面,我来抓!”

  卢汉一怔:“那就是说:由省府出面抓人,但动手的是——”

  蒋介石点头道:“一点不错。我已经通知沈醉,待你一回昆明,便动手抓人了。沈醉是以前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的老干部,抗战时做过好几年检查站站长,办事还是得力,你帮他一点忙罢!”

  卢汉暗叫苦也,但又不能表示什么。忙说:“沈醉我认识,一起吃过饭。他在西安住过一阵,经常到临潼温泉洗澡,记得那次宴会,他介绍那边风光,实在不错,很会说话,嗯,很会说话。”

  蒋介石皱眉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现在抓人最重要,你回去后,勿忘把这句话再当面转告。”卢汉唯唯。蒋介石再把阎锡山、张群等人找来,决定自己继续留渝,要张群先到广州传达云南问题的处理经过,要李宗仁知道他的厉害,同时要阎锡山也不必留渝,迅速回穗察看桂系风色。

  阎锡山道:“有一件事情必须报告,上海撤退时,因情况不佳,我们曾把桂永清撤职留任。以观后效,如今局势紧张,海军更是重要,应该把桂总司令的处分撤销才好。”

  蒋介石点点头道:“你们去办吧。”接着低声说:“那个什么‘广州事变’,大约可告无事。但我还在这里等消息,待广州一切交顿妥了再去。”

  阎锡山忙不迭点头称是。

  张群道:“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了。明天我一到广州当夜便从电台报告,总裁可以放心。”

  正是:他扣你来你扣他,这笔烂账怎算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