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一九四九年八月间,解放大军所向无敌,国民党中四分五裂,内中不少人往香港一躲,有人观望,有人喘息,有人深思,目的不同但看法则一:旧中国确乎一去不复返,一个以中共领导的新中国必将出现!并且由于举国拥护,全民热盼,国民党统治中国数十年的不堪局面,必能由中共一反病态,迈向建设!
来港的国民党人之中,有些虽然还在对中共“口诛笔伐”,但颠倒黑白的事实俱在,内心总不无前途茫茫之感。一个政党如果不独不能为民造福,抑且背其道而行之,那它末日将临,不可逃避;于是来港的国民党人,因为“无官一身轻”,反而有深切思考时间,都以为如果真要做一番事业,并且见谅于国人,非痛下决心,从头来过不可。内中国民党和谈代表黄绍竑、前政务委员贺耀祖、前云南省主席龙云、前国民党中委罗翼群、前国民党和谈代表、国防部次长刘斐、前福建省主席刘建绪、前广西省参议长李任仁、前湖南大学校长胡庶华、前国民党海军将领舒宗鎏、前第一绥区副司令李觉、前国民党立法委员周一志、前第一绥区司令李默庵、前第一军军长潘裕昆、前南京卫戍副司令覃异之、前立法委员张潜华、湛小岑、李荐廷、朱惠清、黄统、金绍先、李宗理,前国民党中委高宗禹、前华侨立委陈汝舟、前司法行政部副部长杨玉清、前监察委员唐鸿烈、前立委杨德昭、前广州行辕秘书长麦朝枢、前监委林式增、前国民党军长黄翔、前广西大学文学院长骆介子、前《大刚报》社长毛健吾、前上海地政局长祝平、前铁路局长骆美轮、前广东参议员李炯、前机器总工会理事长朱敬、前浙赣路工会理事瞿绥如、前立委罗大凡、前广东地政局长郭汉鸣、国民党老党员除天深、前国民党将领刘绍武、前广州华侨大学教授王慧民、郭威白、北伐时国民党将领黄权及国民党老党员彭觉之等四十四人,在不断接触,广泛交换意见之后,都感到今日之下,实有与中共合作、与蒋决绝必要,否则不成为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当然,这四十四位国民党人之中,十年后事实证明有少数人并非真的想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任劳任怨,脚踏实地为人民服务,这些人已经在时间的考验下回复到初来香港时前途茫茫之境,但不因人废言,他们当初曾经签名的“八·一三声明”仍值得一读。
八月十三日那天,黄绍竑、贺耀祖、罗翼群、刘斐、张潜华、周一志等六人在高打老道黄宅招待香港记者,宾主坐定,黄绍竑代表四十四人发言道:“我们四十四个,都是国民党党员,今天我们发表了《我们对于现阶段中国革命的认识与主张》声明之后,可能全部被开除党籍,可是正因为这样,就表示了我们才是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
“我们这个宣言只是一个声明,并非政治组织。但我们对李济深先生领导的‘民革’、‘民促’、‘民联’等国民党进步团体,表示钦敬,并且希望有诚挚的友谊和合作。”接着诵读宣言道:
“孙中山先生所创造的中国国民党与三民主义,及其领导的国民革命,完全是适应世界思潮的正确发展与符合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之客观要求的。他领导人民的力量,把满清专制政体推翻了;而他的思想行动,仍一直不断地依据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向前进步,从不停滞。自民国十三年国民党改组发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并倡导三大政策以后,更确立了三民主义的社会主义性,奠定了中国国民党的社会基础,把中国其他方面的革命力量汇合于中国国民党的革命力量之内,把中国革命联系于世界革命之中。他是要一次的彻底的摧毁国内封建与国际帝国主义两种势力,以结束中国数千年的旧历史,创造一个民族独立、国际合作、政治民主、经济平等的现代化的新国家。中国国民党果能遵循他所指示的这一条康庄大道,继续前进,必会缩短中国革命过程,早日完成中国革命的历史任务。”
接着声明中指出蒋介石的谬误领导已使中国人民处境水深火热;而毛泽东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就革命过程分析,正是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延续的发展与彻底的实施。
四十四人在声明最后指出:“我们并愿郑重声明:自蒋介石及其反动集团劫党权、持政权以后,一切反革命的责任,完全应由他们负担,与大多数被压迫、被排挤的党员无关。忠于主义忠于人民的国民党同志们,我们应该彻底觉悟,我们应该立刻与反动的党权政权决绝,重新团结起来,凝成一个新的革命动力!”
黄绍竑诵读宣言的声调更高,他读下去道:“我们要坚决地明显向人民靠拢,遵照中山先生的遗教,与中国共产党彻底合作,为革命的三民主义之发展而继续奋斗,为建设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而共同努力,我们相信,只有这样才可以对于现阶段的革命有所贡献,才可以创造国民党的新生!”
“我们深知道,在各地尤其是未解放区域内,一定有许多国民党同志具有这种同样的主张,我们希望大家一致起来蔚成普遍的共鸣,并参加这个划时代的伟大革命运动!”黄绍竑喝了口水道:“我们这个声明到此为止。”
掌声过后新闻记者们以兴奋的心情同六位代表握手祝贺,有人问罗翼群道:“局势如此,不知道罗先生对战局怎样看法?”
罗翼群笑道:“这个问题,不如请问刘斐将军罢。刘先生是著名的战略家,国防部次长,上次和谈代表之一,他以前有个时期每天要见蒋介石三次之多。在北伐和抗战期间,战略上的决策他都参加。”
刘斐听罢忙不迭谦谢了一番,记者们向他提出第一个问题道:“请问:现在白崇禧还有多少部队?解放军包围衡阳之后,他会怎么祥?会投降吗?”
刘斐道:“白的部队,大概还剩十多万人吧?目前他只好且战且退,把兵力分散到湘桂线两旁,会不会投降那倒很难说。”
记者们再问:“刘汝明在福建有什么作用呢?国民党死守海南岛和台湾有没有可能?”
刘斐道:“刘汝明既不能令又不受命,他到哪里,解放军就到哪里,他变成了解放军的‘先锋队’。”笑声中刘斐又说:“死守台湾和海南是不可能的,他们在等待第三次大战呢!”
有一个记者问道:“那末将来解放军在战略上应该怎样取得台湾呢?”刘斐道:“那当然要决定于人民。”
一记者又问:“吴铁城到日本招兵买马,刘先生看会有什么结果?”
刘斐者:“这一点不值一谈。”
“那阁锡山守太原时确有日本兵吗?”
刘斐道:“不错,不过这是日本俘虏,当地共约六千之数。阎锡山把他们分成三个纵队,现在可是办不到了!”
“刘先生你看全国解放要多少时间?”
“这个,”刘斐笑道:“那不能用纯军事眼光来看。目前的军事形势和政治有很大关系,长沙解放就是一个例子。”
新闻记者接着问:“刘先生,长沙解放时,陈明仁手里有多少兵力?”
刘斐道:“六个师。”
“广州李宗仁宣布陈明仁的部队又有六分之二回到国民党去了,有这回事么?”
刘斐微笑道:“这是他们的幻想,好比什么傅作义自杀、中共扣留和谈代表等等一样。”
一个记者忽然问道:“刘先生当年与蒋介石很接近,从你对他所了解的来看,蒋介石本人会有什么结果?”
刘斐略一沉吟,叹道:“这要看他的个性而定,而个性有的时候也会受到客观形势的影响,我此刻不想作任何推论。”
问者又开口道:“那么,刘先生看今后还有谁像程潜、陈明仁一样起义呢?”
“这个也没法预言,但深信起义的人一定很多。”刘斐叹道:“这种局势,任何人都会看得很清楚,连美国都在作弄蒋介石,这就说明了很多东西,不必一一解释。譬如说邵力子、张治中两位,都是蒋的亲信人物,可是到北平和谈以后,他们都不想回来了。我们办完事,讨论还要不要回南京交个卷的问题,张治中就说:不必了,不必了!”
另一个记者问道:“听说刘先生来香港后,曾经到广州和李宗仁谈过十几个钟头,有没有这回事?”
刘斐道:“有这回事。我把中共的政策、政绩等等详详细细同他说了,可是他们认为美国必将出兵打三次大战,至死不悟。我劝他们不必再打下去,但李宗仁反而要我去当国防部长或湖南省主席,‘帮帮忙!’”
笑声中记者又问:“那么李宗仁有什么把握?”
刘斐道:“没有把握,不过他们不肯让出他们的实力,都在为自己打算。”刘斐接着笑道:“各位记者先生,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招待新闻记者,有句话顺便说说:有人说我是‘桂系’,其实不然。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国民党党员,北伐的时候我参加过,抗战时我也在军事部门工作,可是在北伐和抗战中间的几年,我都在外国。我们只希望战事早日结束,做个老百姓。”
记者们接着又围住了黄绍竑,问他黄旭初最近曾派代表到香港找他,有无此事。黄绍竑道:“我同黄旭初是同乡,私人之间常有来往,可是与政治问题没有关系。”
另一个记者马上问:“你看广西会不会有‘程潜’‘陈明仁’这样的人物出现?”
黄绍竑哈哈大笑道:“这就很难说了!”
“据广西来人说,白祟禧准备退回滇黔桂边境种鸦片、运鸦片,还想勾结保大与法国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你的看法怎么样?”对方又问。
“这没什么说的,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黄绍竑十分严肃地答道。
又一个问题道:“传说夏威已给白崇禧扣留,你也听说过么?”
黄绍竑道:“据我所知,夏威不是被扣留,不过他的兵团司令职务,是早给撤掉了,现在由徐启明继任。夏威已经调到华中长官公署吃闲饭去了。”
“黄先生,”另一个记者问道:“听说这一次签名本来还不止四十四位,是真的么?”
“是真的,”黄绍竑道:“本来,我们曾经邀请卫立煌、刘峙、刘多荃、张发奎、何成濬几位一起参加,但他们的表示不同。卫立煌先生对我说:反蒋这一点没什么不同意见,但对新的形势还不怎么了解,他还要多考虑,因此不能签名。另有几位有的主张亲美反蒋反共,有的主张亲蒋亲美反共,因此也不能签名,这便不能勉强。”
记者们又问道:“那来,这些不签名的先生们,他们会有什么动静呢?”
黄绍竑道:“那当然不知道,他们既然有了打算,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同我说。”
客人渐散,还有两三人在围着刘斐闲谈,话题又转到了未参加签名的国民党人身上。刘斐道:“他们大概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不拟开口,其他的我们就不能随便说。总而言之,这个时局变得如此之快,有些人确实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记者们又问:“胡宗南最近又有了一个新职:‘川陕甘边区绥署主任’,又是什么花样?听说解放军攻西北时,二马溃逃青海,胡宗南按兵不动,看着马家军挨打不出战,气坏了二马。”
“又是保全实力!”刘斐苦笑道:“除了保全实力,胡宗南还有一个监视四川地方集团异动的任务。蒋介石怕川局有变,一定要派所谓嫡系部队看守。”
“那末,蒋介石在这时候派孙立人出任台湾卫戍司令,又是什么用意呢?”
“这个,”刘斐沉吟道:“恐怕主要是对付美国。希望他们爱屋及乌吧!”
记者们最后问到了台湾知道此事以后会怎么样?刘斐笑道:“大概是什么开除党籍和通缉。”有人插嘴道:“或许会在报上痛骂一顿,甚至把每个人的若干过去的缺点登出来,出出气。”刘斐笑道:“那这篇文章很难做,缺点谁没有?错误谁没有?和谈时我们也曾经同中共领袖们聊过这个问题,他们认为在认清当前局势下弄清是非黑白,在民族大义的基础上反对美国侵略中国,因此靠拢人民,那么即使是蒋介石本人有所表现,还是可以以功抵过的。今后中国的问题是老百姓当家,为人民服务,愿意从头做起的国民党人都欢迎他们洗心革面,过去的错误由它去吧。”说到这里,刘斐微微一笑,“因此台北如果真这样做,除了暴露自己的弱点之外,对我们四十四人无所损害。”
但台北的做法果然不出人们意料之外,八月二十日的《中央日报》便以泼妇骂街的姿态,以“无聊、无耻、无人格”为题撰文大骂,可是蒋介石自己明白,在这时候痛骂四十四人难以令人心悦诚服,便先来一段道:“中华民族的生存与文化的持续,现在遭遇到一个空前未有的大难关。概括地说:掌握了二十年政权的中国国民党当然难辞其咎!在中枢、在地方、身居要职的党政军大员,更应负其责任,深自反省。”于是开始大骂道:
“黄绍竑、贺耀祖、龙云、刘斐、刘建绪、胡庶华、李觉、李默庵之流,是多年来在党政军各方面据要津秉大权,负过实际专责很久的人,今竟摇身一变,反唇相讥……我们看看龙云,他做了十几年滇省主席,除掉割据自雄,时时违抗中央以外,为国家为地方究竟做了一些什么?”接着痛骂他贩毒,然后再骂黄绍竑道:“黄绍竑做过内政部长和两任浙江省主席,在浙省前后达十余年,刘建绪当过闽省主席也近七年,他们的政绩在那里?……贺耀祖当过南京卫戍总司令、参谋次长、驻外公使、军委会办公厅主任、省主席和市长,他在军政方面不仅没有丝毫建树,且处处表现在颟顸与低能。胡庶华做过中央团部副书记长和数任国立大学校长,他在教育方面和青年工作方面干了这些年的成绩在那里?……”
《中央日报》对这四十四人一个不漏大骂一通,但给人的印象却是蒋介石本想骂别人,却正骂了自己,正合《论语》上的“夫子自道”。
台北国民党对四十四人骂下去道:“刘斐是多年的国防部次长,李觉、李默庵都是知名的高级将领,负有戡乱卫国的天职,近年来政府军事的失利,他们能说没有一点责任吗?这班人在共党势力居于劣势的时候,都是摆出坚决反共的姿态,而刘斐则素来被誉为反共专家。……至于其余那些列名宣言的立监委和国大代表,在其竞选之当日,我们已鄙视其奴颜婢膝、蝇营狗苟的丑态。今日这些幺幺小丑,得与那批原为党国显要,今已毕露原形的魑魅魍魉搞在一起,……我们可以追溯往事,证明那些原为党国显要者的一言一行,自始即是基于个人政治上的利益或个人的恩怨,而没有为国家民族着想。我们对于这些人的言行,有时感觉其无聊,现在已证明其无耻,乃至于无人格了……”
但蒋介石第二天见报后又认为不妥,越看越有气,整篇社评表面上是在骂四十四人,但骨子里分明是痛骂蒋介石自己!
既然早知道这四十四人一文不值,为什么还委以高官厚爵?而揭发了他们所谓“见不得人”的“劣迹”之后,对国民党大员目前见不得人的劣迹又该怎样发落?
然而《中央日报》早已结束了当天的发行,报贩四散,报纸是追不回来了,蒋介石气得直跳:“内中有几个将来是会回来的,你们这样搞法,不是绝了他们的后路吗?只图骂得痛快,不想想骂来骂去,骂得连我都没脸见人吗?”忽报孙立人来访,蒋介石当即召见,何他有何要事?孙立人道:“目前这个局势,实在令人担心。”蒋介石不悦,愿闻其详。
孙立人道:“总裁明察:共军从七月初起,向西北和华中发动攻势,一个半月之中,西北方面自西安到兰州,距离在七百公里上下,华中方面从武汉到衡阳,从南昌到大庚,距离也都在三百公里以上。许多重要的城市像宝鸡、平凉、天水、宜昌、常德、长沙、赣县、福州等地,差不多都没经过激战,也没尽到消耗对方的任务,在这一个半月内纷纷撤守。现在西北方面一方面到达兰州,一方面威胁四川,兰州不守,西北大势去矣!如果陕南和陇南都告不守,四川也无以自保;福州已完,如果厦门再守不住,台湾也将受到重大威胁!如果衡阳大庚也成问题,广州危在旦夕!”
面对孙立人不以为然的神色与语气,蒋介石暗付这小子到底是何来意?便问:“你以为如何?”
孙立人道:“昨天与几位顾问集会,他们认为共军在华中和西北两大战场上,实际使用的兵力各在三十万以上,华中方面我军势力并不比对方弱,因而共军的战略处处避重就轻,迂回包围,西北方面我军数量较少,装备又差,致使共军长驱直入,分路挺进,我军在兵力运用上处处被动,处处遭共军迁回包围,以致处处‘主动撤退’,美国顾问认为令人扼腕!”
“哦!”蒋介石透口气道:“美国顾问还说些什么?他们跃跃欲试么?”
孙立人听出他的语气,忙笑道:“美国想消灭中共,不是今天始了,只是顾虑太多,目前还不能冒昧动手。”
蒋介石冷笑道:“那他们准备怎样做?”
孙立人道:“他们谈得很多,对台湾直接有关的一点,便是死守厦门。这一点同我们的看法相同,如果厦门不守,合湾就……”
蒋介石再问:“他们对死守厦门有什么意见?”
孙立人苦笑道:“美国顾问认为福建境内的战事,打得最莫名其妙!北面武夷山天险竟任共军以小股兵力轻易通过,以致整个闽北不可收拾,共军一直进抵福州百里外的古田与水口,并且相持达两个月。闽西闽南因为李汉中、陈惕生、傅柏翠等的投共,以致除厦门一隅以外,竟没有一片安定土地。后来胡兵团出动扫荡,表面上说明克复了十几个县,但对方力量一点也没有消灭。最近刘伯承、陈毅两部配合他们的地方力量三面会攻福州,战事刚接近外围,盛传台湾十万新军增援准备反攻时,福州守军突然作主动撤守,这些事情,美国顾问都想不透。”
“他们?”蒋介石冷笑道:“我也想不透呢!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很急。”孙立人道:“他们说,福州、厦门是从大陆进攻台湾的基地,厦门、台湾间又有澎湖列岛作跳板,形势尤见紧要!现在福州完了,希望厦门无论如何一定要死守!不要像福州一样突然主动撤退。共军对长山八岛的进攻得手后,他们说,他们实在替台湾的安全发愁。为了确保台湾,希望我们必须拿出力量把厦门死守!”
“是教训我呐!”蒋介石冷冷一笑。
但蒋介石明白,此时此地,正是重用孙立人的时光,便好言相加,要他代邀几个美国顾问,就防卫台湾一题作私人会谈。
第二天中午双方在草山餐叙,虽是八月底了,但双方仍是一身大汗。亚热带秋老虎的威力加上各怀鬼胎,发言十分吃力。蒋介石道:“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发表了两项重要任命,大家都知道了。其一是任命负责训练新军的孙立人将军为台湾省防卫司令官,其二是任命久绾本省军符的彭孟缉将军为台湾省保安司令,本省的防卫在陈诚长官与孙、彭两位司令领导之下,必能采取有效的措施,以保障七百万人的安全。”闲话表过,蒋介石接着说道:“自从共军到达福建,台湾可以说已经受到成胁。从福州到本省北部港湾,相距不过一百几十海里,机帆船横渡,毋需一昼夜便可到达,与从厦门进攻本省南部,实在是同样的便捷。可以说,由于福州的陷落,本省西海岸已暴露于直接的攻击。因此,本人深感焦虑,希望听听顾问先生的意见。”
一个顾问立即开口道:“据我们所知,共军在大陆上的战斗还没结束,西北西南华中各地正打得激烈,他们是否在这时候会进攻台湾?我们认为有此可能,但可能不大。还有,共军隔海攻台,如果没有现代化的海上装备,简直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按照军事学的常理,用半原始的渡海工具,来进攻一个有陆海空军联合防卫的区域,可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此我们对于海南岛和台湾的防御,有一百分的信心。但这里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我们必须有准备!无备状态或不充分的准备,可以使局面出现不能想象的事情来。我们也应该检点,我们的防卫体系上是否还有尚未补救的弱点。”美国顾问又教训道:“作战的事情是不能轻试的,一再失措,可能没有办法再去补救。现在发表孙立人将军为防卫台湾司令,这个做法很好;美国对防卫台湾的援助,深信不久之后也会来到,只是希望目前的准备工作要做得周到。我们可以听听台湾各部的兵力布置情形么?”
“可以可以,”蒋介石道:“不过我想知道,美国援助台湾防卫的具体办法是什么?军援会立刻加强么?特别是飞机大炮与兵舰的补充,能大量供应么?”
美国顾问笑道:“关于这些问题限于目前美国军事顾问的组织系统,我们在未获得许可和了解实情之前,实在无可奉告,不过美国一定会适当加强援华,这一点不成问题。”蒋介石此刻所考虑的就是这个美国顾问问题,如果顾问来得少,好多事情联络不上;如果来得多,他害怕这些顾问会对他耍什么花招;如果一个也没有呢?那当然更好,但军援很可能没有着落。左思右想,七上八下,蒋介石对美国军事顾问好生烦恼。
面对着这乌糟糟的局面,蒋李各有慌张,心事大同小异。李宗仁在手足无措之中突报有洋人来访,一问是岭南大学洋人教授。那教授开门见山,要李宗仁把李济深的儿子李沛文放出来,这使他莫名其妙。教授道:“李先生,李沛文是我的学生,住在广州河南小港路,毗连岭南大学的怡乐村里,那里还挂着农业机械处的招牌,忽然给卫戍司令部抓去了,说他是什么‘奸匪’……”
李宗仁为难道:“这件事情我要查一查。”
教授道:“我已经奔走好几天,是给你们抓去了。抓他的理由也不是什么‘奸匪’,只因为他是李济深先生的长子。”
李宗仁叹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但对蒋介石给他所增加的不愉快,有咬牙切齿之痛。
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曾为此事去找李及兰,李推说不知道;陈再找余汉谋,余承认的确关在李及兰的卫戍司令部里,但目前不能探问。岭大同学的营救会又不许成立,弄得校方毫无办法,这才有洋教授设法找到李宗仁当局质问的事来。原来李及兰等抓人的本领比叶肇“高明”,每次都在深夜凌晨一个两个地绑架,还警告当事的家属不得声张,不知多少个爱国志士给无端端抓去了。李沛文被捕消息原来也在封锁之中,但为中统的报纸及香港的国民党官报上首先报道,国民党自己姓潘姓卫的两名记者还挨了李及兰两下耳光。
李宗仁对此事无从插嘴,事实上也毫无用处。但一个洋人刚走,又一个洋人来访,说是陈纳德的朋友,李宗仁这下子可眉开眼笑接见,他知道陈纳德同蒋宋夫妇私文不错,也知道这些美国人对蒋已经不再有多大兴趣,李宗仁希望在这时争取洋人好感。
李宗仁为粤桂最后立脚点着急,蒋介石此刻却为厦门的得失而废寝忘食!特别在退台以后,郑成功的故事提供给蒋介石莫大的惶恐:如仅有一个台湾,则绝难成事。
左右把有关郑成功的资料送去,蒋介石不知化了多少时间研究,越来越感胆寒。原来厦门的保卫与郑成功的事业有极大的关系。当成功受知于隆武帝,其父郑芝龙、其叔郑鸿逵准备降清时,成功早已决定另起妒灶,占领沿海诸岛来对付了。观成功与隆武的对话便可看出他的决心。
帝曰:“舍芝龙鸿逵,朕将谁依?”成功对曰:“臣父臣叔,皆怀不测,陛下宜自为计。”帝抱持而哭曰:“卿能从我乎?”对曰:“臣从陛下,亦何能为?臣愿捐躯别图,以报陛下,此头此血,总之已许陛下矣!”郑成功进据厦门后,就整军经武,设演武堂于厦门中左所,督令部下勤加操练,并整理船只,以厦门作他的根据地,这是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公元一六四七年间的事。
“今年已经是一九四九了!”蒋介石绕室彷徨:“民国三十八年不等于永历元年,我的部下会像郑成功那样为我捐躯卖命么?”但蒋经国认为郑成功三个字还可以利用一下,而且新上任的台湾防卫司令孙立人,已经在以郑成功自命了。蒋介石再看郑成功进据厦门后的做法,只见他续向泉潭潮汕等地发展,与清兵大小数十战,或胜或败,或克或不克,都是以厦门为大本营。成功亲自驻节厦门,使张进守铜山,郑香守澄海之石尾,形成外围犄角之势。
但成功据厦门并非易事,这里有一段历史插曲,原来厦门金门两岛,本是定远侯郑联、建国公郑彩所据守。成功乘郑彩兴兵援浙,两岛空虚之际,于中秋夜率甘辉、施琅(后降清)、洪政、杜辉,精兵五百,乘四巨舰进泊鼓浪屿;余船则伪为商贾,分驻商港。是时郑联方醉卧万石岩,诘朝酒醒,成功已到,笑曰:“师徒屡败,兄能以一军见假乎?”联未及答,即被成功部下所劫待,遂并其军,郑彩也将军队交出,于是成功的实力大增。当遣洪政招安了铜山、南澳、闽安诸岛,这位海山英雄的事业基础,由此才能算巩固起来。由其兼并二郑军队的故事看来,成功确实工于心计,才智过人。
再看郑成功的经历:顺治七年间清兵攻桂林,尚可喜等降将攻广州,成功进军潮阳,南下勤王,以郑芝鹏留守厦门。翌年成功至南海,败清惠州援兵。清福建巡抚张学圣,提督马得功见厦门兵力单薄,有机可乘,乃劫掠民船攻厦。芝鹏懦怯,悉载辎重下船,清兵由五通登岸,守将阮引不战而逃。这时成功部将率师回援,令舟师截港围之;施琅、陈埙、郑文星等也回援,复在厦门登陆大败清兵,收复厦门,马得功仅以身免。成功回厦后对这次战役赏罚分明:郑芝鹏以擅离职守,论罪当斩,芝鹏欲自辩,而成功冠带出隆武帝所赐尚方剑斩之,悬首示众曰:“本藩铁面无私,尔勋臣镇将各宜努力!”
蒋介石对儿子道:“广州拼命要调我新军出台,我恁地也不肯,也为了怕人家有机可乘。”言下颇为得意。再看郑成功如何守厦门:
顺治十年,成功因海澄地位重要,命冯澄世督理改筑原有土城,每家出民夫一名,将五土城合而为一。城高两丈余,皆用灰石砌成,并筑短墙,安置大小铣三千余号,周围环以港水,巨浸茫茫。城据漳州咽喉,与厦金二门相表里,内积米谷军器,以为长守之计,从此厦门形势更趋稳固。
但成功并不以此满足,顺治十二年五月,行祭旗礼,举行陆军大演习。六月以张名振为元帅,入长江,不利,黄梧又以海澄降清,成功乃准备大举复仇,召回各镇兵将,挑选壮勇,以力能举五百斤者拨入左右武卫亲军。给以云南斩马刀,佩弓箭、戴铁面、穿铁臂裙,专立阵前砍马足,号曰铁人。又筑演武亭于厦门港,操练兵马,准备大举。顺治十六年率大军发舟山,抵崇明、入长江;克瓜洲,复镇江、薄下关,南京震动,惜恢复之志过切,未听部将甘辉之言,欺敌过甚,为清兵所乘。甘辉死难,成功哭奠之曰:“悔不从将军之言,以至于此!”
蒋介石阅此心灰意冷,暗忖成功当年的反攻如此下场,如今自己所具条件还不如他,怎样攻法?舟山、海南、台湾、西南、西北、华南等地固有不少地区未失,但中共既非清兵,蒋介石手下更无忠臣,这场仗如何打法?
成功败后,清兵即命李率泰等攻金门厦门二岛,时东风大作,波涛山立,蒋介石读到这里,替金门厦门守军捏一把汗,心惊肉跳。
但郑成功在当时却能高擎旗帜,引巨舰横击清兵,北人不谙水性,眩晕呕吐,几溃不成军,为成功兵所败,此后清将无一人敢轻言攻取金厦两岛的。
及成功议取台湾,张煌言曾遗书劝阻曰:“入台湾,则中左所金门两岛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成功独力主之。取台湾后,郑氏之大本营遂由金厦两岛移至赤嵌,称承天府(即今之台南),用法严竣,尝曰:“立国之初,法贵严,律后之守者易为治耳。昔者子产治郑、孔明治蜀,即此道也。”
蒋介石对“清将无一人敢轻言攻取金厦两岛”固然感到高兴,但“入台湾则中左所金门两岛不可守”一语又使他戚然久之!乃者福州已失,厦门金门虽存若无;一旦厦门金门齐失,则更难以想象了。
看到郑成功的死,蒋介石冷了半截:康熙元年,成功病逝赤嵌,年仅三十九岁。病重犹每日强起,登将台,持望远镜了望澎湖诸岛。
成功死后之次年,即康熙二年十月,清兵联合荷兰人(当时称为红夷)攻占厦门,岛上居民遭清兵大肆劫掠,十室九空,从此郑氏子孙不易再言进取。作书者写到这里,特别加了一句道:“成功若能天假以年,确保厦门的话,则图恢复的事业,前途尚未可预料呢!”蒋介石至此心胆俱裂,汗涔涔下:“能确保厦门的话……”说明了郑成功的无法保有厦门,对他的事业是个多么大的损失!而且当时郑成功是一位民族英雄,连清廷都惧他三分;如今时迥势异,蒋介石怎能与郑成功相比?历史上只有大陆同胞同情成功反清复明,而今天的国民党政权,却是给大陆同胞连同美国势力一起从大陆赶出来的!
“金门厦门!”蒋介石连做梦都忘不了这两个岛屿,其他海南岛西北西南华中等地,反而似乎放在第二位了。事实当不是这样,蒋介石在失望于“郑成功第二”之余,越来越感到这乌糟糟的局面中,必须有一旦台湾失却,大陆能够立足的打算。
左右都知道蒋介石“研究郑成功”的结果万分颓丧,但苦无佳音相告以减轻他的忧伤,前方的消息更加重了他的慌张。
特别是当蒋介石准备自渝经穗返台前夕,密报传来。说广州正安排一个计谋,准备来一个“西安事变”的广州版,这消息使蒋介石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蒋经国发向道:“谁主持?谁发动?目的何在?怎样进行?”
来人道:“兹事体大,我一得到消息,便坐飞机来了,据报自领袖离开天河机场以后,他们便在李宗仁家里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一侍领袖从四川回到广州,便在欧阳驹家里动手,他们估计领袖这次回去,仍将下榻他家里。据说会上争辩激烈,主张来一个‘西安事变第二’的是薛岳,反对这样做的是白崇禧。薛岳他们的意见是:这个样子反共已到了穷途末路,领袖无法继续领导,恃别重点防守的战略将使他们不独无后退之地,而且薛岳在会上声相俱下地说,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认为只有把领袖扣留,交出兵权、财权等等给李宗仁,反共大业才能挽回。而且这是个千载一时的机会,今天不这样做,明天更难过,因此李宗仁非在广州扣留领袖不可!”
蒋经国急问:“反对这样做的人怎么说。”
来人道:“白祟禧一上来便反对,他认为这个时候这样做,反而削弱了反共大业。他认为李宗仁是有办法,但这个时候领袖做不到的事情,李宗仁不一定就有办法。美国援华政策无论怎么积极,总不好意思抹下面孔派兵开到中国剿共,那么领导台湾新军和各地部队反共,李宗仁在人事方面就不如领袖有办法。白崇禧还举出了很多例子,说明今日之下,在广州重演‘西安事变’对反共无济于事。‘西安事变’的结果是全民抗战,但‘广州事变’的结果绝无可能全民反共,既然做不到这一点,不如继续由领袖领导反共为好。”
蒋家父子捏了一把汗,问道:“那么现在怎么样?还要动手么?”
来人道:“现在是不会了,不过这是到此刻为止的决议,明后天有什么变卦,此刻就不清楚。”他建议蒋介石此番回台不经广州,但蒋介石拒绝了。
“一定要从广州走!”蒋介石道:“多加防卫就是!要广州黄埔和东山两地加强防卫,任何人没有特别通行证不许出人逗留!”
但蒋介石不露声色,彻夜商议之后,决定利用白崇禧,当下命来人翌晨飞回广州,密书一封,暗中致意,说广州方面要求调遭新军、要求白湾拨付金砖等等,碍于局势,教难照办,但对白崇禧个人例外!蒋介石保证白崇禧任何时期去台,都可以凭函提取金砖多少多少,作为军饷。白崇禧的眼珠是白的,蒋介石的金砖是黄的,这着棋好生了得,白崇禧果然更加反对“广州事变”,让蒋介石过了一关,而到台之后,也果然获得了大批金砖,但迄今为止,未能作任何用途。如果把金砖化了,兹事体大,势必弄出命案;如果把又厚又大的金砖拿出市面变卖,不出乱子才怪!而藏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可是弄出去风险又大,总而言之,白崇禧只得成日价搬搬弄弄过过瘾,心头是何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明白。按下不提。
话说在这紧张关头,海军上将、广州绥署副主任陈策于前途茫茫、后顾悠悠之际突告暴毙,时间是八月卅晚十二时,医生说是急性胃炎发作,不可救药,就在家中停止了呼吸。任何人都有一死,但陈策死在这个时候,却使国民党人唏嘘不置,悲观气氛更告浓厚。李宗仁闻讯只有摊了摊手,吩咐手下办理后事,自己忙着对“广州事变,作最后决定,坐立不安。那当儿秘书拿了份香港《星岛日报》入报,说报上已把共军对广东发动全面攻势的消息披露,李宗仁大吃一惊,骂道:“这比陈策的消息坏得多!不但扰乱人心,而且极有可能使蒋介石归途时不在广东降落,赶快辟谣!”于是“发言人”对这消息“痛予驳斥”,但蒋归程经穗时要不要予以扣留,李宗仁无法解决。
薛岳匆忙来见道:“这一次如果不下手,后患无穷!”白崇禧接着把李宗仁拉过一边,低声劝阻道:“如果下手扣蒋,在广东的特务机构对你我必然报复,结果是两败俱伤,独独便宜了台湾的陈辞修,这笔帐划算么?薛岳同陈辞修私交极好,有意挑他渔翁得利,我们又何苦出此下策,同归于尽呢?,李宗仁一听一身大汗,软了半截。他对自己已经没有把握,对形势更是无法掌握,于是长叹一声,决定放弃“广州事变”,同时却因坐失良机,闷闷不乐。
正是:不为苍生为个人,得心应手无可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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