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阴影飘摇 蒋帮垂死挣扎 阳光普照 政协胜利召开





  话说一九四九年九月底,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蒋介石在重庆亲自处理西南问题,极力扑灭地方和谈;昆明大捕人,川康大戒备,企图作最后挣扎,俾一旦失却台湾之后,西南可以安身,孰不料西藏也在驱蒋,而主其事者一非中共,二非桂系,无端端掷给老蒋一个大难题。那一日蒋介石林园彳亍,苦苦思索,忽报“国立拉萨小学校长”王信隆已自西藏到达,蒋介石忙派手下找他,研究真相。

  手下回报道:“国立拉萨小学校长王信隆,确是这次西藏政变被迫离藏的一个。他是本党同志,奉教育部之命前往办学。昨天才从加尔各答搭飞机经滇来渝,是第三批离藏的人员。据王报告:在七月八日事变尚未发生的前几天,拉萨就有空气,盛传藏方对我驻藏人员将采取不利行为。但我驻藏机构并未获得确实情报,不予置信,以为是谣言,所以并无任何准备。讵料七月八日那天,藏方最高人员藉口我驻藏人员中有共产党人为理由,以突击方式通知我驻藏人员,限于七日内完成全部撤离西藏工作,还派藏兵监视我方人员行动,并封闭电台,不准我方联络。”

  蒋介石狠狠地问:“驻藏人员都死光了?怎么不去交涉!”

  手下道:“那校长说了,驻藏办事处负责人曾几次向藏方交涉,但他们给他尝闭门羹,避不见面,干脆不理。据确实消息,藏方这项措施,是经最高行政机构会议通过,交付藏方行政当局‘噶厦’秘密执行的。再由噶厦调派驻后藏藏兵星夜到拉萨执行其事,连许多拉萨的藏方军事高级人员都蒙在鼓里。藏方事先且拟订了撤守人员的名单,全部分三批遣送完毕。第一批定七月十五日由拉萨动身,交通工具和沿途食宿都由藏方供给。每一个都有藏兵一名监护,并供马匹使用,包送出境。可怜本党人员经一个月零八天的陆路行走,才抵达印度边境的加伦城。之后,藏方再把本党人员交由印度政府看管。我驻印大使获悉这项报告后,曾旅员前往接洽,罗家伦大使也曾到加尔各答慰问,并发电报回国报告此事经过,要求政府救济,但一个字的回讯都没有。”手下低声说:“那小学校长说到这里哭起来了,他说国民政府自顾不暇,害得他们好惨,西藏当局尚且这样,到印度后也不好受。”

  立在一旁的蒋经国忍不住问:“印度又怎么啦?”

  手下道:“印度政府限他们一月为期,必须出境,可怜他们沿途旅费都是自己设法筹垫的,狼狈得很,还有女眷在途中产子,这份辛苦更不用问。另有一批人员赶上招商局的海地轮班期,上船到台北去了,东西丢光,仅以身免。据他们说,目前的拉萨,还有印度政府的代表驻在那里。像不丹、尼泊尔这些国家的老百姓,也可以自由出入西藏,不受一点限制,反而我们中国人自己倒不可以,要驱逐出境。”

  蒋介石插嘴问道:“英国倩形如何?”

  手下回答道:“据他们说,英国已将在西藏的一切权益转移给印度政府,而印度也俨然以英国的地位起而代之了。他们都说这些事件的发生,刚巧是班禅喇嘛在青海宣布坐床、和西藏代表团从美国、英国考察回国之后不久,其原因也就不难令人推测了。”

  “到底这一次撤退了多少人?”蒋经国问:“那校长呢?”

  手下道:“据他说,这次撤退的我方人员共一百三十多名,王信隆的眷属还在西藏拉萨。他本人在拉萨工作十年以上,对藏方情形了解颇深。”

  蒋介石打了个呵欠道:“你们再去同他谈谈。”手下奉命而去,只见那小学校长正在房里落泪,见人来访,十分尴尬。当下叹道:“飞机经过昆明的时候,知道局势紧张,大家在飞机上运东西发洋财,对将来如何,一点也没打算;来到重庆,我把西藏情形向上面报告了,也一样没有办法;听说广州更乱。我们这批给自己人‘驱逐出境’的人,一肚子气,真是该死了。”来客志在探询西藏倩形,便安慰一阵,把话题转到拉萨,抛出一大堆问题之后,那小学校长叹道:“你有所不知,酉藏的噶厦权力大到极点,老百姓却是苦到极点,他们根本是奴隶,是农奴,手镣脚铐一点不希奇。我们呢?我们分明是主人,政府官员到那边做事,岂不是名正言顺?可是一言难尽,我们还不如一个客人!不丹、尼泊尔的人可以自由出入,我们反而驱逐出境,内中情形你还要问?至于说共产党的问题,我在西藏十年,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到西藏去难如登天,如果共产党的军队真能到西藏,他们把这批大混蛋家伙干了,我是个国民党员,要砍头我也双手赞成!老兄哪!你不知道咱中国人受的气!”

  对西藏局势的发展,蒋介石实在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果不声不响,显然太不成话,受人讥笑之外,一般官民也必引以为耻,后果堪虑。如果发言抨击,却感不易措辞。骂中共罢?西藏事件与中共无关,相反地中共倒已接二连二撰文抨击藏局。那末骂英美帝国主义及其帮凶罢?中共敢,蒋可不敢。这道理毋须叙述。蒋介石策杖林园,自辰至午彷徨于官邸大草坪与四周花草树木间,好不苦恼煞人也。

  “拉萨小学校长的倾诉,”蒋介石想:“当然代表了这一百三十几个被驱逐出藏的人,也代表了本党官员,甚至老百姓的看法,道理是这样,实际又怎能允许我骂美国,骂英国,或者骂印度?”他难以自处,挥起手杖把那些小花小草打了个一塌糊涂。侍卫们远远注视,只见他身穿长袍,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时而仰天沉思,时而俯首凝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没多久又见他踱到养鱼池畔,拿起手杖在池中搅了一阵,招一招手,侍卫飞奔而前,脚步未定,便听见蒋介石感伤地说:“这些鱼长得这么大了,还是四年前我自己养的吧?”侍卫唯唯。一忽儿蒋介石又把蒋经国找来,在池畔低沉地交代道:“明天我们飞成都,一切都弄妥了吧?除了通知徐焕升开车接我,就不必告诉旁人了。”儿子唯唯。接着,蒋介石叹了口气道:“一到成都,我就要去戴传贤坟前扫墓。他死得很苦,我同他相交一世,该去看看他。”做儿子的闻言黯然,心想这个父亲真是衰老了,没料到蒋介石又说:“给我准备一个花圈带去,明天送上飞机,花儿到成都还很新鲜。”蒋经国不便说什么,要侍从室照办了。当下爷儿俩交换一些如何扑灭“地方和平”的办法,料理了昆明一些公文,免不了催沈醉对被捕者尽快行刑,忙碌一宵,一宿无话。九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时,在渝、蓉两地都不知道蒋介石行踪的情况下,一机直飞芙蓉城。在飞机上,陶希圣、曹圣芬等人不时讲些驷马桥、卓文君等故事与蒋解闷。飞抵北门外凤凰山机场时,不过十一点四十分。但四十几辆地方官员的接驾专车,却往返奔波,扑了一个空,蒋介石早给空军司令徐焕升驾车把他接到军校行馆,一进门军乐队叽哩呱啦吹吹打打起来,在平时毋所谓,此刻蒋介石的心情不同,忙叫把这些老套掷了,部下愕然失色。

  因为迎送蒋介石是成都军校乐队的一项重要工作,如今却要取消,人人有不祥之感。更没料到蒋介石片刻休息之后,就带着一个花圈,率领大批侍从,浩浩荡荡向西门外枣园扫墓去也。事前早有人在戴季陶墓地打扫一遍,蒋介石下得车来,围着墓陵徘徊数匝,沉思良久,心想你倒一了百了,其实还是未了。国民党老党员死的死,走的走,特别是投奔中共的为数不少,这情形反映了国民党的衰老与腐朽,而形成国民党这种局面的,蒋介石认为老党员都有责任,而戴季陶用自杀逃避更使他大受打击。要不是蒋介石到成都,希望用扫墓的“热情”来赢取地方人士的同情,戴季陶墓前将永远冷冷清清。

  二十分钟过去了,蒋介石还不想走。他身在成都,心在溪口。当年每当焦头烂额的时候,蒋母墓前雪窦寺中,少不了蒋介石的行踪,他以避重就轻,转移目标,延长时间等等方法来补救若干问题,因此坟墓成了蒋介石的构思、缓冲之地。如今华南吃紧,西南动荡,西北失利,西藏有变,戴季陶的自杀办法不可能解决问题,蒋介石是越想越愁了。

  第二天蒋介石举行了招待各界的茶话会,亲自审定名单三百七十六人。内中包括四川绅耆、名流学者、立委监委、国大代表、参议员、民青两党人员等等,挤满了军校新生社礼堂。蒋介石由陶希圣、黄少谷、王陵基陪同进入礼堂,顺着来宾席次环行一周,连呼好好,频频点头。他吃力地演讲,要求川人像抗战时期那祥支待国民党政府,要求川人同中共势不两立;并且盛赞川人在抗战时期的出钱出力。蒋介石想用感情迫使川人取消地方和平,与中共敌对到底;最后省参议会会长向传义表示对蒋介石的“慰问川中父老”大为感激,“川人一定反对共党”。但台下三百多人都在心头好笑,原来川人对国民党这一套早已看穿,如今正在酝酿的四川和平解放运动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作为“民意代表”的向传义却开口“支持中央”,闭口“剿灭共党”,这论调十分滑稽。茶话会上蒋介石越想越伤心,越看越有气,忽地牙痛起来,会后驱车华西坝华西协会医院,蒋介石非常不愿意,但他不能不花掉几十分钟去找牙医。

  嘴里牙痛,身上头痛,蒋介石闻悉川民对国民党如此冷淡,心为之大痛。但在事前安排之下,他不能不“慰问遗族”。川籍抗战殉难将士刘湘、李家任、王铭章、许国璋、饶国华等人的儿子奉命前往,都感意外。国民党对川军的排挤以及在四川“拉壮丁”的恐怖与仇恨,非短时期所能忘怀,因此蒋介石成都之行的收获实在有限,川人反而因蒋之来,深感国民党以四川为基地的企图十分可怕,反而加速了四川的和平解放。蒋介石固然装糊涂,但在耳闻目击之余,对省府的盛大欢迎会忙不迭表示拒绝,决不领情。左右道:“总裁祭扫戴墓,使人感动,如再到刘湘墓前一行,必有更好效果。”蒋介石虽然兴趣缺乏,但想想有理,当下再去刘湘墓前,算是了却一段“坟缘”,按下不提。

  蒋既为扑灭地方和平运动而来,同地方人士自该多多交谈。举凡绅耆周棻池、徐申甫、向仲樵、尹硕权、刘存厚、熊克武等,以及地方官府高级人员,一一召见,甚至准许来者如坐汽车,一概可以进入军校大门停在他的行馆之前,不必跑上老远一段路。蒋介石事无大小,开始处处为川省士绅达官作进一步打算,但对刘文辉的欢宴却有戒心,因传闻刘等主张进行局部和平解放运动,如果川军也来一个“成都事变”岂非糟糕?

  可是部下建议不如前往参加,显得大方;再说国民党在蓉实力不弱,军校学生便有一大堆,怕川军作甚?蒋介石于是答应参加茶叙,并且亲到西康主席刘文辉家中赴会。事前西康警备司令贺国光偕同副司令胡佛自西昌乘专机赶到,蒋介石问道:“西康到底如何了?搞游击基地有无把握?”

  贺国光道:“西康地形险要,在理论上说,发展成为游击基地应该没有困难,可是如今共党未到,地方上的问题重重。”

  蒋介石早已接到不少有关刘文辉的情报,便问:“一回头我就要到刘家出席茶叙欢迎会,川康两省十名高级官员算是请我,在这个会上,你说我有无必要,对刘文辉说些什么。”

  贺国光摇头道:“领袖不必在今天对他说些什么,我怕打草惊蛇。西昌一般情形是对局势甚为冷漠,老实说只要不来一个什么和平运动,就比什么都好。我们平日受气太多,也犯不着在此时此地当面开销了。”

  恰巧相反,川康当局如邓锡侯、刘文辉等恰深感地方受蒋之气太多。如今用得着川康作“反共基地”了,冷锅里便爆出个热栗子来,“御驾亲征”,大事联络,都在心头冷笑。出席茶会招待之前,蒋介石又召见了在蓉军事负责人黄隐、刁文俊、谢德堪、严啸虎、刘崇朴、王元辉等人;中午又邀邓锡侯、刘文辉、熊锦帆、向传义、王陵基、王缵绪、冷曝东、方叔轩、黄季陆、曾扩情同进午餐;又接见了空军司令徐焕升,知道空军士气不佳,“投共”时闻;接见了专程来访、二度晋谒的财长徐堪,知道川康财政困难问题几乎无法解决;接见了黄逸民、杨晒轩、刘树成、谢德堪、于戒需、傅秉勋等地方将领,闻不到一点儿“效忠”的气味。看官,国民党要川康军人誓死反共,谈何容易?就拿上述被召见的杨晒轩来说,他本是新九师师长,兼川省北门广元县的警备司令。限于经费,他的一师只有三个连。其中一个连挖煤白给,一个连警卫地方,一个连在跑单帮;但胜利后一声“整编”,杨晒轩变成孤家寡人,调到西安胡宗南总部吃碗闲饭,上不足以养家,下不足以“自给”。而杨晒轩还是当年红军入川时的对头,在江油曾同红军打过硬仗,断了一条大腿,总算对得住老蒋的了,却落得如此下场,请问川康将领眼看大势已去,加上本身所受打击,特别是目击民心背向,还有谁肯在这当儿向蒋效忠的?最后杨晒轩终于随邓锡侯起义了,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话说川康地方当局假西康省主席刘文辉私邸以茶会欢迎蒋介石,老实说这只是一种礼貌,没什么可以谈的,可是川康将领心头不能舒畅,蒋介石又强调沿海军事可以稳住,话题便扯到了厦门攻防战。

  刘文辉道:“听总裁训话,知道厦门之于台湾,如唇齿之相依;两岛隔台湾海峡远远相望,最近的距离从厦门到高雄只有一百四十七海里,如果直线航行,民船在一夜之间可以到达台省境地,因此福州失守之后,厦门局势便使人非常重视,我想这个地方一定有万全之计了。”

  蒋介石满有信心地说:“嗯嗯,我离台时,曾同汤恩伯、方治二人说过,一定要守住厦门、金门,军事配备等各方面也没问题,还可以收复福州,你们可以放心。”

  刘文辉呵呵一笑道:“刚才听人说,方治以代秘书长名义兼代福建省主席前往办理交接时,连印信都没有,甚至一个卷宗也不见,福州撤退得太仓促了。又说人事方面也成问题,方治接收时只得财政厅长、建设厅长两名,其余的或去汕头,或已被俘,更多的下落不明。还有,方治只收到名册一本,银元百枚,也真难为他了。”

  蒋介石心想:“你们可取笑起我来了。”当下按住火气,强笑道:“打仗嘛,难免如此的,现在方治在厦门已经定下来了。他把省府设在厦门大学。流亡县府也已同他取得联络,各厅处也有四十几个人在帮他工作。”

  邓锡侯顺水推舟道:“打共产党实在很辛苦。川康两省府,每一个处就不止四十人,如今福建省府全部职员只有这么多,如果全省未失一寸土,您说也不够用。我刚才也听人说厦门的粮秣燃料补给十分严重。福建平时不是产粮省分,靠江西、安徽、安南、暹罗输入;现在交通被切断,军需民食空前严重。特别是燃料,用一百斤米的价钱竟然买不到一百斤煤,听说侨眷都快跑光了。”

  蒋介石心头一沉,问道:“邓主席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邓锡侯道:“昨天随总裁到成都来几位,曾经在欢宴时提到过的。”

  蒋介石这一气非同小可,这些事实虽非什么机密情报,但此时此地,听来分外刺耳。当即岔开话题问刘文辉道:“西藏事变后西康一般情形如何?”

  刘文辉道:“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西康上自省府,下迄庶民,都知道这是尼赫鲁干的好事,而他的背后又有英美操纵,我政府应该提出严厉抗议才是!”

  蒋介石不便答复,一个劲儿点头。

  邓锡侯道:“七月间发生事变,好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西藏的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大家都很气愤,我们对西藏不恶,民国成立三十八年之中,政府委屈求全,根本没对西藏动过一根头发。抗战时川省壮丁被征无数,没听见有过一个西藏兵。西藏人个个都是噶厦的农奴,西藏当局个个都瞧不起我们政府。”邓锡侯长叹:“消息传来之后,省府曾经讨论过,认为拉萨驱逐政府官员,其目的在割裂西藏,这批东西不但对本党如此,对中共一样会敌对的,他们不是反对政党,是反对中国!”

  蒋介石暗吃一惊,心想连他们都看得分明,西藏问题原本是个中国的内政问题,如今却硬蹦蹦成为国际问题,真是一言难尽,难以对人,但又不能不表示态度,说:“我已经告诉阎院长,让他回到广州之后,大家商量商量。”接着又补充道:“我们自己人可以无话不谈,内中是有困难,西藏打出的是反共旗子,咳啊,这就很难,反共嘛,这一点倒和我们相同,因此一开始就难说话。我在台湾时,七月份有一天得到报告,说拉萨电报不通,大家还以为天气变化什么的影响,后来才知道出了乱子。”他只有摇头的份儿,掩饰他的困窘。

  川康执政者有意无意地表示态度,刘文辉道:“反共是一回事,领土又是一回事。总不能够因为反共,把我中央政府派去的官员全部驱逐出境,简直当犯人看待。如果西藏真是反共,大可以要求中央派兵入藏,或者在地方上加强武力防卫,像这种由印度人出面的‘反共’,教人看了实在不成话!”

  邓锡侯也苦笑道:“话要说回来了,这里也有人到西藏做过买卖,告诉我西藏的上层实在古怪。达赖喇嘛地位够高,可是实权却操在他周围几十噶厦手上。有好几个达赖喇嘛都在年轻时突然死去,据说就是这帮噶厦在作怪。”

  刘文辉插嘴道:“噶厦之中也有好的,不能一概而论,在西康对西藏的情形稍为明白些,这次政变人人可以下断语:这决不是西藏人的意思,我政府如不抨击,恐怕——”

  蒋介石越听越难堪,打了个呵欠道:“政府一定会有对策,只是在反共的大前提下,我们要沉着才是。”十名川康高级官员闻言一怔,知道蒋介石不以西藏的剧变感到可耻,相反却为西方的“反共”窃喜,都感愤懑,无法明说,但通过这一事件,更看清了国民党的没有前途。

  “我回去了,”蒋介石忙不迭起立道:“多谢列位招待。今后反共形势即将好转,但无论如何有待于西南各省的大力支持。卢汉主席这一次到重庆来,证明反共逆势将可好转,再加上川康几省在人力物力上的支持,而且三次大战就要来,明年我们一定能在南京过双十节。”他弦外有音:“共党是不能成事的,如果共党到得西南,那你们都将被斩尽杀绝!”

  回到黄山以后,蒋介石把蒋经国、陶希圣等人找来,说是成都之行将告一段落,要发表一篇文告,陶希圣忙掏出纸笔,准备纪录要点,听蒋介石断断续续盼咐道:“‘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是我们抗战时期的口号,现在我想换八个字,叫做‘剿共必成,戡乱必定’,来让川康各县安安心。同时文告中必须交代一个问题,那是在抗战胜利时。我曾经答应尽先建设四川,作为川省支持抗战时的一点意思,事实上我们来不及做,反而要他们支持戡乱,因此这一点必须说明,一切由中共负责!如果不是中共兴兵作乱,建设四川毫无问题。”

  “还有,”蒋介石道:“强调天时地利,指出共党绝无入川可能;而人和呢?就要求川人在张群长官领导之下团结起来,打倒共党,本党为川人戡乱,川人支持本党出钱出力,这是件好事情,千万要他们不要怕。可是文中千万不要提到什么地方和平运动,也下要提到川省主席王陵基,这个人人缘太差,我想换人了,这个也不必提。”蒋介石不断沉吟,最后说:“明天扩大会议上,希望向传义多说几句话,要说得有力,侍从室派个人同他弄弄演讲稿吧!”

  “诸位!”第二天川省参议会议长向传义当真在会上大声疾呼道:“自从中央政府的事务中心自穗迁渝以后,川中的军政措施,大抵是围绕在守备与应变上;最近由于秦陇战火炽烈,川北告警,因此四川也在备战中了!

  “蒋总裁这次来川,除了召见川省主席王陵基、西康主席刘文辉、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邓锡侯和王缵绪、黄季陆等诸位之外,胡宗南、马鸿逵也自西北前方飞川晋谒,各位都可以看到,西南的军政和财经,与今后西南西北各省的联系与配合,在蒋总裁亲自督促策划之下,已经获得了一个新的开展。四川新防务已在重庆会议上部署成功了,划广元、剑阁、昭化等川北二十三县迄绵阳为止,为胡宗南的川陕甘绥靖区;大竹、达县三个专员行政区为孙震的绥靖区;酉阳、秀山、彭水各区为宋希潦的绥靖区;沪县、宜宾两区为七十二军郭汝槐的绥靖区;黄逸民与罗广文两部仍担任原防,一个支持川北、陇南,一个警戒川东。蒋总裁认为只要有四川,抗战都可以撑下来,现在对付这批乱党,更没得问题了。”

  向传义硬着头皮说下去道:“这几天,中央正在着手解决本省的实际问题。因为既要备战又要应变,就需要粮源和兵力,九月五日召开的省参议会,就是为应急而开的。这次大会的使命,是复议四川省府交议的四大议案:第一是恢复中央配给川省本年度田赋征借原配额;第二是解决扩充川省保安团的经费问题开征自卫特捐;第三是如何弥补省财政赤字;第四是解决过境国军的副食、马料差价。”

  在众人愁眉苦脸、龇牙咧嘴的情形下,向传义道:“原来中央配给川省今年度的田赋征借数字是四百五十万石,上次参议会第八次大会打了个折扣,只通过了两百八十万石。现在战事紧迫,据统计现驻川中国军部队,将来可能增加到一百万到一百二十万人。军需供应急如星火,中央的配定数字,是再也不能少的了。地方保安团队由规有的十一个扩大到二十个,也在上次大会中遭到否决,现在为了捍卫地方,也是不能再犹豫下去的了。”

  见台下人们大多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反应不佳,向传义十分尴尬。只见他嘶喊着嗓子道:“省府提出出钱出力的要求,在保乡、保土、保川、保国的原则下,参议会已经通过了,只有云南的参议会无法合作,四川的参议会是支持戡乱的,”他昏头昏脑、信口开河道:“取之有道,用得其宜,纵使肝脑涂地,苦撑艰巨,也是在所不惜!”向传义见无人鼓掌,暗自叹气,又吹了一阵“剿共必成、戡乱必定”,最后说:“蒋总裁为国辛劳,大家目击;蒋经国先生也辛苦了。在参议会开会前夕,他在王陵基、刘文辉诸位先生和兄弟陪同下自渝来蓉,向各方拜会,欢宴大会中他对四川局势曾经发表过乐观的演说,认为四川东面有夔门之险,北面有秦岭保障,物产丰富,人力众多,人事上各方合作弥坚,堪称地利人和,足以担当反共基地,——”接着向传义宣布了一连串的“捷报”,例如空军出击大榭岛,炸死了多少多少“共军”,毁了多少多少“弹药”,例如宁夏守军“击退共军”;例如汤恩伯自台北回到厦门,“人心大定”;例如粤省“共军将图进攻,周内我方将主动发起围歼”等等,人们却知道舟山群岛处境堪虞,西北一败涂地,厦门情形危急,中共即将入粤等等相反消息,人人毫无表情。

  向传义一身大汗,以为总算把这件差使交代过了,当下一个鞠躬,准备就坐,不料有个参议员大声问道:“请问会长,方今拉萨驱逐我政府官员出境,形同叛乱!苟言‘反共’,西藏根本连共产党的影子都没有,反啥子共?印度的态度更是十分明显,简直欺人太甚,此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兄弟提议用大会名义发表通电,谴责印度,指责西方,保我领土,发扬正义!兄弟以为这个至少同反共一样重要!”只听见台下掌声如雷,向传义目瞪口呆,答又不是,不答也不是,呆若木鸡,静待命令行事。

  陶希圣看在眼里,堆下一脸笑来,走向台上,鞠躬为礼,一脸笑道:“今天兄弟很荣幸,能参加这个大会。老古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说明以前的四川是这样难搞的。可是这几天我们在四川作客,亲眼目睹川人对政府的支持,教人感动得没有话说。蒋总裁更是高兴,昨天在路上说,从今以后,那句老古话要改一改了,叫做‘天下已乱蜀未乱,天下未定蜀已定’。今天的局势,不正是这两句话的注解么?大陆危急,遍地烽烟,只有四川安如泰山。支持戡乱!”陶希圣恭维一阵之后,侧面答复道:“至于西藏问题,蒋总裁已经考虑很久,认为兹事体大,不宜过早张扬,倒不妨看看他们下一步是怎样走法。所以刚才有人建议发表通电,揭发阴谋,发扬正气,这都是应有之举,不过中央既然还在考虑,我看不如再稍为等待几天再说。反正拉萨政变发生在七月八日,今天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再等几天,也无不可。”说罢归坐。

  回去以后,蒋介石对川省参议会仍感不能放心,愤愤然形诸于色。黄山斜阳,江水如带,蒋介石无心欣赏,一再询问有无异动。曹圣芬道:“刚才吃饭时,有一个参议员对川西空军甚表不满,他说民国三十三年美国人在川西建设B-29型重轰炸机基地,一口气在邛崃、新津、广汉等地搞了十几个,好大的面积!动员几十万民工,把田废了,挖得丈把深,填满了石块水泥。可是胜利以来,这种地皮毫无用处,眼巴巴看我川民农作物收获量大减,中央一点也不动脑筋,他说是川民恨透了!又说当年B-29基地根本用不着这样搞法,美国人分明把中国人当蚂蚁使用,苦够了川民!”

  陶希圣诧道:“倒没听说当年筑机场,除了挖泥土,还有什么办法。”

  坐在一旁的曹圣芬不由一怔,战战兢兢地扭头望了望蒋介石,见“总裁”皱眉不语,才慢慢说道:“据这个参议员说,当年是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动员几十万民工硬干,一种是敷钢板代替,工程就小得多。可是一来我们没有钢,二来美国嫌麻烦,于是总工程处长曾养甫便选择了前者。那参议员好大的愤慨呵!他说川人在这个大冤枉的大工程中,男女老幼死人无算!他们有的举家搬到工地,有的放下锄头逼上工地,表面上有公家发给粮食,其实上下交征利,害得出力的还要出钱。而且很多女工在机场给美国兵强奸,男工去救还给打死。就这么着,一方面川民放弃了农耕,另方面又糟踏了农田,总而言之川民受害之大,无以言喻!”

  蒋介石有气道:“这些老账还提它作甚?”

  曹圣芬一听这句话,心弦顿时放松,说道:“是啊,我也同他说啦。我说我们一切从头做起,打走共产党,一切有商量。但他却又搬出一番道理来,反而指我们不对。”

  蒋介石以拳击掌道:“这厮太无理。”但他想明白川省上层分子对他的态度,便问:“他又说些什么?”

  曹圣芬叹口气道:“他指政府在川西美国空军基地这件事情上,除了劳师动众,毫无必要,充分表示了本党对美国过份依顺之外,还有好几件事情太不好。首先是偷工减料,好几个工程处的工程都出毛病,譬如挖一丈深只挖五尺,于是飞机一上跑道,没起得来便陷在跑道上,有的爆炸,有的起火,要知道这种飞机的载重量有八十吨,一出毛病就束手无策。”

  蒋介石顿脚道:“不是枪毙过几个人吗?”

  曹圣芬道:“这个参议员也提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认为这是我们做给人家看的,真正的问题没有解决。还有,他说我们的作风并没有改变,再这样下去,是打不过共产党的。他举的例子是邛崃机场,说邛崃基地还没开工,东京就广播机场的跑道方向、长度、油塔,一点不错。工程处吓坏了,马上改,可是没几天东京又广播新的跑道设备了。后来查出供给情报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党派在机场上的一个负责人,在他卧室地板下找到了小型无线电收发报机。那个参议员说,本党官员对美国、对日本一直都表现了难以解释、无法容忍的做法,因此他说他很坦白地表示:本党前途不能乐观了。”

  不论新账旧账,川民对国民党表现了难以容忍的厌恶;蒋介石听在耳里,恨在心里,难堪极了。云南的省参议会已经解散,数百人锒铛入狱;但四川的省参议会略为缓和,大规模公开抓人绝不允许,为的是各地已变成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蒋介石再傻也不敢在四川划点火柴,自己弄糟了倚畀甚殷的“反共大基地”。他正等待美国能不能出现一个新的“援华计划”,并且正在宋美龄主持之下展开了猛烈的“中国游说团”攻势,希望有所挽回。十月初郑介民奉命赴美协助,成日价奔走于美国权贵之门,那一天拜访卸任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希望他在“援华”问题上加一把劲。

  “郑先生,”司徒神色憔悴,会见郑介民道:“你是搞特工的,从今以后,中华民国的特工活动尽管可以同美国合并,但国民党的政治生命,我越来越觉得寒心。”

  郑介民一身大汗,央求地说:“特工会议将召开,中美反共合作今后将更密切,但我们着急的不是这个,而是美国公开的对华政策。如果美国态度不明朗,特工活动再厉害也毫无用处,这一点司徒大使比我更明白。”

  司徒叹道:“话是这样说。能不能有所挽回,就得看我们的努力有没有成绩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实告诉你,昨天国务院召开了一次远东问题专家们的会议。到会的人来自各个不同的部门。在这次会议上,先由好几位与远东事务政策有关——特别是与中国问题有关的官员报告了一些事实。我非常抱歉地告诉你,他们之中大都认为国民政府在事实上已经寿终正寝,因此也有不少人主张承认中共上台。虽然这承认有它的目的,但还是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你别着急,这问题不可能迅速解决亡。”

  郑介民忧戚地说:“那么这是否已经说明贵国政府的援华政策的前景非常恶劣?”

  司徒叹道:“说它有利蒋先生当然不可能,说它马上要赶走蒋先生也不见得。会上有人谈到了西藏问题,我们是欢迎西藏脱离中国的,这不但是因为你们已经鞭长莫及,而且在事实上已给驱逐出来,最主要的是:我们不许可共产党能掌握偌大一个中国,这对西方是万分不利的。在这情况下,蒋先生对拉萨事件没有发表抨击,这一点很好,可以继续保持这种态度。”

  郑介民万分倩急地问:“我一定报告回去,请政府对拉萨事件干脆不发表意见,以免使西方为难。”他问:“国务院那次会议的一般情形,大使可以见告么?”

  司徒雷登道:“昨天是吉塞普做主席,你当然认识他的,他曾经做过‘巡回大使’,到过中国。他反共反蒋,但如果共产党能为美国所用的话,乘它立足未定,先承认了,然后俘虏过来,这比蒋介石强他当场提议承认中共政权问题,并且主张予以援助,可怜反对的人倒是少数,但结论还是先看一看再说。”

  郑介民倒抽一口冷气,问:“大使的观感如何?”

  司徒叹道:“那几次会我都参加了,我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使我非常失望和困惑。不管国民党政府有多少弱点和短处,那个政府究竟是受美国民主思想鼓舞而诞生的、长成的。这许多年来,你们的政府在重重围攻之中,特别是在中共的攻击之中,你们而且不断受到外来的外交压力和武装侵略,特别是日本的压迫。你们一直没有好好地进行过建设,各种内在的和外来的原因也使你们不可能进行建设,你们在国共内战中真的败下阵来,美国的援助一点也没有用,这使我们痛心疾首。我现在所看到的情形是:除非有奇迹,你们要想再受到美国的大力帮助,恐怕这个可能性是不会太多的。”

  郑介民几乎连身体都动弹不得,边抹汗边问:“据大使看来,有没有挽回余地?”

  司徒道:“这要看奇迹,这情形像一个垂危的病人,等待某种特效药一样。”

  郑介民道:“是不是指三次世界大战?”

  司徒笑而不言,却反问:“据昆明的消息,你们在表面上似乎胜利了,事实上中共已掌握了昆明大多数的地区以及全部人心,我们的人都想撤退了,他们认为说不定中共明天就到,有显著迹象说明云南人在等候中共,而使国民党政府在昆明所串演的角色,有如一个小丑。”他叹道:“对不起,我用的是原文。”

  郑介民双手是汗,再问:“三次大战可以想办法先打起来,兹事体大,大使可曾研究过?”

  深沉的司徒雷登苦笑道:“将军,我该告诉你,我已经正在申请退休,我老了,我在中国几乎一辈子,如今却得到了这么个结局,你可以想象我的情绪。”

  蒋介石当然顾不得猜测美国人的情绪,他要求的是更多的武器与美元,一天到晚专电宋美龄等人,环绕着这个问题打转。此外,蒋介石一方面密切注视滇局发展,一方面为北平的政治协商会议而战栗:一个崭新的中国即将成立!

  “阿爸,”那一日蒋经国报告道:“北平的政协已经第七天,好多好多人已经发言,其中不少是知名之士,实在对我们不利;特别我们对西藏问题还没表示态度,他们可在那里大声疾呼,给大家一比较,便有点不妥。他们不但为西藏问题发言,连台湾问题都提出来了。”

  蒋介石冷冷地问:“谁在发言?”

  蒋经国道:“高山族代表谈到了台湾问题,要点是说驱逐美国出台湾去!西藏问题由他们的少数民族代表天宝发言,措辞十分激烈。”

  蒋介石想起了郑介民的报告,心中一动,忙说:“我要听听,我要听听。”

  “天宝这样说的,”蒋经国取来档卷,念道:“我希望大会迅速地通过这个文件,并且赶快把它传播到我们藏族的广大人民中去!

  “现在英、美帝国主义者正在利用尼赫鲁进一步地阴谋侵略我国的西藏,企图把我们藏族同胞沦为他们的奴隶牛马。我们要警告这些帝国主义强盗们,你们如果敢与四万万七千万中国各族人民为敌,你们就一定会在伟大的中国人民力量面前受到应得的惩罚!

  “西藏人民的真正自由解放,只有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只有在朱总司令指挥的人民解放军的帮助下,也只有在中国各族人民共同亲密团结的条件下才能实现!我们青海、甘肃的藏族兄弟姊妹们已经获得解放了,整个藏族人民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获得解放!

  “藏族同胞们!大家赶快起来配合人民解放军驱逐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们!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努力奋斗,求得我们藏族人民的彻底翻身!”

  “是这样,”蒋介石沉吟道:“他们已经好几次表示过态度了。”他往沙发上一躺,叹道:“反正是这回事了,由它去罢,我们暂时不说话。

  正是:民心向背定乾坤,历史车轮永向前。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