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总统求医 老婆儿子各执己见 副统辞职 内中诸多咸酸苦辣





  书接上集。

  话说自胡适病死台北,吴国祯远走美国,孙立人失去军权有那几个爱和蒋介石抬杠闹别扭的人物也一个个给搬下了台,按理说老蒋该可以松一口气放宽一点心了,岂知令老蒋头痛心乱的事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既有夫人宋美龄与儿子蒋经国面和心不和的家事,还有台湾政局不稳的内事,更有美国后台老板捣鬼的外事,这些事搅得老蒋心慌意乱,头昏脑胀,再加上近来他的“龙体”欠佳,精神不支,更倍添苦恼忧愁。

  这一天,蒋介石心情本来就坏,身体又感不适,和夫人坐在办公室里翻看当天的报纸,忽然看到一则消息,披露了老小二蒋扣押吴国祯小儿子作人质一事。老蒋看罢,连连摇头长叹,想当初吴国祯要走,老蒋也曾劝阻过一阵,但最终还是放他走了。因为蒋介石深知吴国祯对他虽已“尽忠”,但对蒋经国不可能再尽什么“忠”了。蒋经国在上海“打虎拍蝇”时,对这位当年的上海市长带来好大麻烦,如今情况类似,再不“撤走”内中的一个,两人的“死对头”势必加剧,而这样做等于小朝廷自撬墙脚,甚至有朝一日小蒋逼吴太甚的结果,说不定会激起一个剧烈的“战役”,而届时出现使他无法“传子”的结果,也大有可能的,因此他赞成吴某出国。

  老蒋的这些想法,显然不为小蒋全部理解。他以为在台他为“王”,逆之者死,顺之者昌,不露一手无疑示弱,于是发动立法院等一些帮闲,一再在集会中围攻业已离去的吴国祯,并且扣留他的一名幼子,作为人质。他也知道吴国祯的处境,这个“忠臣”是不会因此在美国和李宗仁“合流反蒋”的。

  但宋美龄不以为然,认为报章喧腾,街头巷议的结果,对吴国祯没什么损失,对这个政权却不妙之极。然而她的丈夫还在听任儿子对吴展开攻击,找个机会劝道:

  “我们当前最麻烦的问题不只一个,可是数来数去,轮不到吴国祯头上,你说是么?”

  蒋介石作头痛状道:“这是什么意思?”

  宋美龄道:“现在,几乎全世界都在谈论经国和吴国祯的事,太可笑了。你批准吴到美国,经国可扣留了他的儿子当人质,如果再闹下去,对方有可能打官司,那你想想,我们的面子怎会有光彩呢?”

  蒋急问:“他儿子干什么呢?”

  宋冷冷地说:“什么也不干。十二岁,读书。”

  老蒋闻言语塞,表示不想谈这个,千头万绪的事情都来不及处理,这件事其实不应该成为问题,更没精神打理,但背着老婆却要儿子停止扣留人质,不免闹笑话。

  于是小蒋告诉他,他并非扣留人质,只不过要外交部不给此子签证而已,这个孩子仍在家中受祖父管教,并未像外传那样身系囹圄。不过他反对批准此子出国,如果这样做了,等于向吴示弱,因此迄未作放行之想。

  老蒋感到厌烦,恨恨地说:“吴国祯不会造反,你这样对他,不造反的人也要造反了,快把他儿子送到他身边!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要知道你太需要那批老人帮你,否则你将来怎样办事?你从江西带来的人,他们究竟肚子里没什么东西,而且见识又浅!”小蒋闻言默默不作声。

  半晌,蒋经国道:“万一他儿子出境之后,吴国祯在美国发表什么,对我们不利,我们就吃亏了,所以……”话未完,老蒋皱眉道:

  “他不会乱来,你不用担心。我再对你说,我这样对他,不是为了他,恰巧为了你!”

  蒋经国还想不透乃父的弦外之音。也只能“释放人质”了事,但吴国祯这口气怎能就此算了?当下洋洋数千言,写了封“致监察院、立法院书”,对小蒋的胡乱抓人,排斥异己,漠视民主自由等等,来了个历数其非,正面开销,而且用的是拥护老蒋角度,报纸可以刊登,乃使国民党人大表共鸣,把蒋经国恨得牙根痒痒的,可又不敢发作,而且也无从发作,小朝廷人无不窃笑。

  但是,小蒋亟欲上台之心更切,排除异己之心更急,因而和宋美龄、蒋纬国之间的矛盾愈深,对其父原有的老派老军更不用说,干脆是个“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局面了。

  而蒋介石的摄护腺发病问题,尤其使他们几个“心病”更见“严重”,医生的诊断是非动手术不可,否则老蒋将会迅速衰亡。而应该在那里动刀?由何人执刀?其妻其子各有意见,都希望老蒋采纳自己意见,而老蒋那条命自视甚高,岂能随便采纳他人建议?虽然亲如老婆,情属父子,同样顾虑甚多,难以决定。

  病榻之旁,宋美龄劝道:

  “我的意思,不如到美国去医。这种病是偏重手术的病,台湾医生太落后,美国医生很高明,你可以不住医院,订一层大酒店,就能舒舒服服把病看好。”

  蒋介石皱眉道:“我当然知道,美国医生对这个有办法,可是我更加知道,美国有人要把我赶下台来,这些人,必要时很可能对我暗杀,譬如‘第三势力’,譬如‘台独’,他们见我出远门,入医院动手术,无论在路上,在病房,他们都有下手的机会。”

  宋美龄摇头道:“不会。美国朋友都希望你能去那边动手术,他们如想害你,还会对我这么说?而且一旦动身,从飞机到目的地一路护理,都是他们负责,怎会出事?进了美国医院,或者租下酒店,他们更加责任重大,警卫保护格外细密,怎会让堂堂一国元首,在美国政府严密保护下出事呢?”

  蒋介石闻言一怔,暗忖他这个“一国元首”,已经到了尽头,联合国里都在讨论起代表权来,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再说驱蒋吞台迹象不少,谁能担保他直着身体去,不会横着身体回来呢?

  宋美龄一再重复赴美就医的好处,蒋介石可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原来她想去美国的心情比他迫切。可是转念一想,她是在为他的健康打算。

  最后,蒋介石没有办法,只能如实说明:他如去美国医病,就不同于她到美国“整容”,总之一百个不合适,这种“老板”杀人不见血,他对“驱蒋吞台”的感受渐切,因此无论如何不会到美国。但不反对美国医生,问题是为他开刀的美国医生不但手术要保险一流,政治立场也得保险对他有利。

  宋美龄随后举了三、四名美国的“国医”,认为这几个人之中,随便一个都具备他所要求的条件。

  但老蒋认为不可,他相信他们第一个要求能够保险,第二个要求就保不了险。在这问题上,这些“盟友”比他的敌人中共要差得多,中共在“西安事变”中极力主张释蒋抗战,但“盟友”为了目前驱蒋吞台的“大计”,决无理由希望蒋介石活到一百岁的了。

  宋美龄闻言默然,因为她对乃夫“妨碍盟友在华的利益”的实情,不但有所理解,抑且也在惊愕。

  蒋经国赞成乃父的办法:宁可花钱延聘美国名医,也不能前往美国。他更清楚,此举会出现引“颈”就戮局面。

  蒋经国惟乃父的决定为决定。

  陈诚赞成飞美治疗,严家淦也然。

  其他文武“大官”不敢表示意见。

  蒋介石的病,终于拖不下去。

  蒋介石无法工作,乃至无法休息,连睡眠都成问题了。

  摄护腺的问题是一面,他长期来的荒唐生涯,尽管财富和进步的医药使他得以却病延年,但目前的各种打击,足以使他精神崩溃,这个独夫真的到了无法支持的阶段,他急需开刀,可又不敢就医。

  那一日,小朝廷中忽地传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蒋介石住院了。他进的是台北荣民医院。一名四十来岁的陈姓中国医生是他这次的主治医生,确切地说,他为他动刀。

  人们纷纷打听,窃窃私议,结论是白宫对蒋丧失信心,因此蒋对美国也丧尽信心。荣民医院是蒋的官方医院,一切设备与管理,可以完全不经洋人之手。早在蒋作出这一意外决定之前,这间医院已受到“秘密警察”的周详调查,并且已在蒋严密“防卫”之中。

  “荣民”即伤兵,蒋介石真的成为“伤兵”,并且是一个重伤兵了。

  为了强自镇静,蒋介石身穿长袍,手持士的,头戴呢帽,故作轻松,在前呼后拥之下,下车直入医院,也毋须介绍,挥舞手杖,对那个陈姓医生道:

  “你给我开刀?好好好。”

  那医生刚过四十四岁生日,既是台湾的摄护腺疾病权威,又是个有经验的外科大夫,且是一个医生最好的阶段。所谓“最好”,是指年轻者开刀轻松,但治病经验较缺,年老者治病经验丰富,但开刀吃力,甚或欠准。蒋介石算是挖空心思“就地取材”,而一条老命在他手上,不“客气”一些是不行的了,但他几十年来搭惯架子,再客气也显不出半点真情,当下频频点头,连呼好好之后,见周围一片雪白,藏在白袍里的男女医护人员,个个脸儿雪白,“敢情是见我害怕”,蒋介石于是马上推下一脸笑,挥舞士的,对医生道:

  “你们院长向我介绍,我知道你本事不小,所以嘛,我外国也不去,外国医生也不找,专门要你给我开刀了。你要好好地开,”举起手杖在他肩上作状道:“开得好,重重有奖,开得不好,”把手杖轻轻地连打三下:“我可要打你军棍的啦!”那医生闻言呆若木鸡,不知所答。他知道蒋介石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在他手杖里面,就有一把锋利的长剑,更知道就是这个人,当年在大陆杀过不知多少爱国志士、进步青年,就在台湾,也曾于一九四七年“二·二八”大开杀戒,就在这医院里,不少台籍职工的家人亲友,有些已在当年牺牲,有些迄今下落不明,影子不见。

  可是也就是这个独夫,几小时后他得为他动手术,救他一命了。

  经过“忠贞调查”的医生,不可能有害于老蒋,但老蒋那个模样,吓坏了这个“忠贞医生”,他在院长和助手协助下开始工作,一身是汗,一头是汗,更糟糕的是双手颤抖,浑身哆嗦。

  手术室中,没有一个人不为这位医生着急,因为操刀一割,劲由手出,如今双手在发抖,怎么个割法?

  待麻药开始生效,那院长在他耳边低声说:“我认为你有把握做好这个手术,但你过分紧张,我担心你做不好这个手术,老弟哪,这可不是开玩笑,他的病状,你诊断过了,他的病症,你也很熟悉了,他的一条命在你手上,而你我一条命在他手上,你懂得我的意思了?”

  那医生一个劲儿点头。

  “好,我祝你的手术成功!”

  可是,第二天一早,蒋介石的病状作了说明,这回手术并未成功。小便依然失禁,病处依然疼痛。

  院长和医师以及蒋经国和“安全人员”等等,可有了个共同的看法,认为这回手术的失败,并非医生本事不济,而是医生紧张过度所致。

  但是以蒋介石的情况来说,年迈加体衰,即使再做手术,也必须经过长时期休息,大力滋补,恢复元气,再来引“颈”就“割”。

  宋美龄对着床上哼哼唧唧的丈夫皱眉头,劝道:“我看,还是找美国名医吧,你可以不去美国,我可以把名医请来。”

  蒋介石也皱眉头,久久才说:

  “我不会死的,我不到美国去的,我也不要美国医生开刀的!”

  宋美龄只好叹气,还想说什么,于右任等五、六名“元老”前来探病,老蒋要他们直入卧室,勉勉强强坐了起来,腰间垫了好几个枕头,先听于右任代表监院“慰问”了几句,然后不痛不痒地“劝慰”了几句,蒋介石心中雪亮,这个老头儿是他用“变相绑架”办法,在南京解放前硬把他搬到台北来的,几个特务,几张机票,一叠路费,你不走也得走,作为蒋介石小朝廷在台北开锣的“老招牌”掩饰,借以造成国民党元老派都和蒋同进退的错觉,此所以于右任到死也不能同意,但已毫无办法。因此探病之时,语多“保留”,蒋介石怎会听不出来?

  众人俱皆无语,老蒋不能不开口,说了句:“我实在没有功夫生病,”马上以拳捶床,恨恨地说:“我还不能死呀!”其声凄厉,众人如芒刺在背,又似坐在针毡上,也就告辞,相顾一笑。

  那宋美龄瞧在眼里,笑不出来,蒋经国并未目击,但心情特别黯淡,因为乃父的死亡是免不了的,人都有一死,但他羽毛未丰,尚未“继承”,一旦乃父两腿一伸,这个小小的江山如何落到他的手里,可太难办。

  如此这般,他把荣民医院院长找来道:

  “不要太紧张,你们的医生没问题,不但‘忠贞’,而且有本领,问题他开刀居然双手发抖,那怎么可以?本来我想找他谈谈,再一想,这样做会使他更加麻烦,因此……”当下压低声音,要院长去找陈医生一谈。

  那医生没把病人治好,自己可生病了,浑身发软,有高烧,家人同事莫不关切,因为他的病如何得来,毋须细说,但今后还有一“关”,又如何过去?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院长可探病来也。

  “老弟,”那院长见他清醒过来,安慰了一阵,笑道:“你年轻力壮,经验丰富,手术纪录十分优良,这才被选为替‘总统’开刀的医生,很不容易,你应该高兴,何必如此紧张?”

  “院长有所不知,”陈医生道:“他的健康是差,但他的那对眼睛,可是凶得很哪,他一辈子杀人无数,我可在他身上开刀,老实说,我可是后悔当医生啦!”

  他的家人闻言啜泣。

  那院长叹了口气,劝了一阵,把自己的意思对他说了,他说蒋经国曾经找他,不用问,当然是为了这件事。尽管他和颜悦色,但弦外之音是不问可知的,因此他也紧张起来,因为他是他的主管,万一出了事,医生如何处置还不知道,但他最低限度的后果,便是“纱帽”不保,打破这只饭碗事小,还有些什么冬瓜豆腐,就难说了。

  但是,事情已发展到这个地步,那院长认为担忧无益,不如冷静从事,从好的一面去想,蒋介石连美国医生都不能信任,说明了他对“荣民医院”的重视,升官发财有份,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从坏的方面去想,蒋介石显然像个皇帝模样,只不过加了顶“现代”帽子罢了。尽管他满口“仁义”,但心狠手辣,因此不可不知,万一真的出了事,准会“陪葬”。

  陈医生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我来告诉你,”院长道:“这次再动手术,如果做不好,他就死了,而你,也没法活,你不干也不行。除非自杀。反正一个死,你何必紧张呢?”

  那医生想想有“理”。而他的“病”,也就爽然若失。

  眼看蒋介石再度入院之期已到,那医生要带着行李住进医院去了,家人话别时,他叹道:

  “大家不必紧张,这回,我有必胜把握,因为,他的病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照了无数X光片,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身体是差,可是营养好,保养得更好,因此还不致从此救不回来,而问题在我的心情紧张过分,现在,我反而不紧张了。”

  “为什么?”家人问。

  “反正一死!”陈医生于是以“从容就义”心情住进医院,咬牙切齿作心理准备。

  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到。

  这回蒋介石不再用士的作打他状,因为这次是“坐”轮椅抬下汽车,抬进手术室的,原本想在“官邸”动刀,无奈设备没法凑齐,有些仪器体积庞大,重量也有吨半两吨,不但是个安装问题,而且还有个性能问题,因此仍然住进医院,不过再过几年此病又发生时,蒋介石连轮椅都没法坐,就要动用直升机了。

  却说这回再动手术,蒋介石双目的凶恶眼光,已经大减。倒不是说老蒋“转性”了,非也,而是他的生命力开始严重衰退,装模做样吓唬人都不可能了。

  那医生的最大一项“秘密武器”,便是咬牙切齿,当蒋介石是个仇人对待,“好,今天看我的!”他在这情状下提起刀子。

  手术在“极密”情况下进行,但此事焉能遮掩?小朝廷中大官们窃窃私议,接着是“中官”们传将开去,乃至成为台湾一部分人们的话题,而病者的“病处”恰巧是那个地方,尽管这是“病理”,但谈者联想太多,笑话奇谈太多,不再赘述。

  却说蒋介石入得医院,请走太座,留下儿子,而那两个儿子已经事先受到乃父警告,戒备已够严格,不必再东走西转,加探院方不安情绪,更忌对陈医生戟指而言,如若这样,他这条老命就难保了。

  而那院长更妙,对旁人沉下了脸,对陈医生却是笑容可掬,除必需人手之外,手术室里里外外,一片静寂,那医生咬牙切齿,在蒋介石身上动刀动剪,就摄护腺手术而言属于医学,就此事而言,医生一身大汗终结了他的“冒死工作”,但又一身大汗顾虑到此人后果:因为为了抢救他的命,蒋介石尿道已遭摘除,今后排尿,非另找出路不可了。

  紧急会议上,那院长把这项手术誉为世界第一流水平,一再强调非改造尿道不足以救蒋之命,如果保留,那等于并未施行手术,患处的发炎和溃疡,眼看要不可收拾。但病人并非常人,因此有关“尿道改路”手术,必须获得他本人以及家人首肯,才敢动手。

  但是,由于患处必须争取及早愈合,这一决定不能拖延过久,越快越好。

  蒋经国当然不敢作主,宋美龄何尝敢代替决定?好在麻醉剂已经失效,宋美龄也赶下山来,把院方的意思对蒋说了,蒋也感到这回手术经过良好,尿道改路确是必要,反正他已年迈体衰,这话儿的“问题”再大,也大不过保全老命一条,当下首肯,于是尿道改在腰间“敷设”,出得院来,成日价捧住个尿袋,十分不便,但此病确已怯除,也感到轻松了一些。

  但是,国内外形势对他的压力,却与病情相反,日益紧迫,几乎窒息。

  那一日忽地想找陈医生一谈,问问病后情况,宋美龄伤人去找,回讯是陈医生进医院去了。他是个医生,进医院本属常事,无奈这次进院是因为紧张过度,支持不住了,因此老蒋离院之日,正是他住院之时。

  蒋介石闻讯皱眉,再把院长找来,那院长属于“反正一死”的人物,正色道:

  “报告‘总统’,这回手术之好,实属罕见,此乃‘总统’洪福齐天,否则不可能的。不过,由于年龄和体质关系,最好不能再发,因此必须注意保重,多多休息。”

  那院长的弦外之音,蒋介石听得分明,也就是说,这回手术成功,尿道必须改途,还是好的,万一旧病复发时,要再动手术,那就问题多多,势必触发到其它病症,并且很难保证伤处可以收口。

  但蒋介石此刻思索的还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一般封建朝廷在这种情状下最感迫切的问题:传子。

  蒋介石早就准备“传子”。他尽管满嘴“自由民主”,但“家天下,已成定局,问题是那部鸟“宪法”上面写明“传副”,又如何传得了“子”?“副”即陈诚,可是陈诚对蒋“忠贞”有余,“听话”不足。前者指他反共面貌并无改变,蒋把“龙位”传与陈诚,肯定可以放心;但后者指的是只听老蒋之言,难服小蒋之命,在这情形下,再“忠贞”的奴才也不再符合老蒋要求,因此很伤脑筋。

  老蒋如老僧入定,那院长汗毛凛凛,进退不得,十分困窘。宋美龄见状暗示他可以悄悄离去,于是蒋介石睁开双眼之后,也不问来客下文,却要乃妻到身边道:

  “美国方面,对辞修的副总统一职,看来反对的人不大多,你以为内中有什么问题存在?”

  宋美龄笑笑摇头,认为美国方面对陈诚印象谈不上好坏,因为根据美国习惯,副总统在平时只是一个“摆饰”。她反问乃夫为什么提及此事,是不是又有人在谈继承问题了。

  蒋介石不作声。

  宋美龄于是再度表达她的意见,她表示并不反对小蒋继位,无奈“民主国家”已无此例,而那部“宪法”又作了决定性的说明,因此她主张对这问题不便轻举妄动,即使老蒋因病休养,短时期内陈诚可以代替,而陈与蒋的关系绝非浅浅,否则也不可能“当选”副位,因此断定陈如当家,对蒋有利。

  老蒋不作此想,但又闭口无言。

  因为蒋经国与陈诚之间的矛盾,正在急剧恶化,可是一般人都蒙在鼓里,难以觉察。

  陈诚已处小蒋严密监视之下,举凡出入衙门,家中情况,函电内容,家人行踪,无一不在小蒋“仔细研究”之中。小蒋的“私人权力”日益膨胀,既可以使台省主席吴国祯狼狈离去,也可以使“副统”无法安坐,乃至陈诚系统人物一个个下台,陈诚纵然干得下去,也难有一秒钟的“痛快”。

  起先他访老蒋还有“自由”,紧接着就要“通报”,通报之后老蒋见不见他,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但情况仍在变化。

  那年春节,陈诚全家到士林老蒋“官邸”拜年,分明在家,侍卫官却婉言谢客,说是不在,陈诚默然而返。

  过得春节,蒋介石恢复办公,陈诚闻讯前往致意,老蒋眉头紧皱,频频入厕,陈诚以为老蒋对他冷淡,更感没趣,待他第三次入厕时就问侍卫官道:

  “‘先生’是否很不高兴?”

  那侍卫官低声道:“听说他动过手术之后,小便仍然失禁,而且尿道改路,因此时常滴滴嗒嗒,很不方便,上茅房一天不知多少遍,出出入入。侍卫官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多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裤子,”侍卫官笑道:“我们叫它‘尿布’”。陈诚闻言也笑,心情稍为轻松,待蒋再度回来,他要提到一件“公事”了。

  那是有关徐道邻的事情。

  抗战以前,有一年发生一件哄动全国的新闻,北洋军人徐树铮退休之后在山东“依皈吾佛”庙中念经,突地给人开枪射杀,而刺客竟是一名穿着入时的年轻女性,她名施剑翘,出事后自称为父复仇,全国哄动,并且牵涉到冯玉祥和西北军,最后施女并未判死,而徐树铮也即是徐道邻的父亲。

  由于军人方面的关系,徐道邻留学归来后,抗战时节在蒋介石手下供职,也曾干过侍从室。战前蒋介石为央求日阀“且慢动手”,曾授意陈布雷撰“敌乎?友乎?”一文,就用徐道邻名义发表的,反证了蒋与徐的关系。上海解放前,徐乃魏道明手下的台湾省政府秘书长,后辞职赴上海。迫上海即将解放,蒋介石在军舰上督战,泊于复兴岛旁,闻道解放军随时可以攻下上海,曾把徐道邻找到舰上,要他同逃台湾,徐表示愿意看看中共的做法,然后再回台湾。

  蒋介石闻言不悦,但他又没拿办法,如若扣留,那事情更糟,因徐有个德国籍太太,丈夫如遭胁持,那蒋介石便会在国际间闹笑话,只能放走了他,以为徐有去志。

  没料到徐道邻并非“起义”,确属“观察”,在上海真的呆了一年,又辗转回到台北,以为不可能有什么问题,演讲时对解放后的上海情况,也根据他的“观点与角度”,作了自以为公正的评论,那就是“共产党在上海一年之中,其所作各事,有好有坏”,可是蒋介石怎能容许手下对中共有个“好”字?于是一声不响,不再接见,也不给他差使,一拖就是四年。入得第五年,求陈诚设法帮忙,陈诚乃往见蒋,以为可以“赏”他一碗饭吃,不料蒋闻言,反问道:

  “你管他干什么?”

  陈诚愕然道:“徐道邻生活成了问题,他的太太又是个德国人,开销又比旁人多了些,看来再投事做的话,他要借贷无门了。”

  蒋介石闻言更加不悦,恨道:“你管他干什么!”说罢又要入厕,陈即告辞。

  老蒋如此,小蒋更甚,尽管陈诚只是个“副总统”空衔,但总有些事情与他有关,也就时遭麻烦。又如“三七五减租”是陈诚来台时的改良主义手法,一向只听到捧场,此刻也有抨击,而抨击的内容,显然又来自“官邸方面”,陈诚精神上苦不堪言,而且还得挨下去,特别是自己“惨遭跟踪”,从电报电话信件到来客访客散步,无一不在“极峰关注”之中,陈诚自以为随蒋多年,出生入死,尤其是反共反到“十足”,今日竟有如此遭遇,气得没法。这个胃部只剩一半的“抱病延年”之人,乃为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办公,但又撑不下去,于是三月一小病,五月一大病,憔悴瘦削,比蒋更甚。

  陈诚的太太谭祥乃是宋美龄义女,但对这件事,无法启口,因为不管怎么说,蒋经国是她的“儿子”,是自己的“义弟”。乃义弟无义,如何说得出去?可是那一日情状有异,陈诚口吐鲜血,面色似纸,入得医院,眼泪两行,却无一言,谭祥心灰意冷,特地把乃夫病状对宋说了,此外不提一字。

  宋美龄对这些事十分敏感,见干女儿哭哭啼啼,焉有不明之理?当下叹道:

  “我会去看辞修,你别难过。他年纪不大,病情也不是很重,吐血在外国人看来比较平常,中国人因为医学落后,对吐血就非常严重。”又道:“也罢,我同你此刻就去看他。”

  谭祥坚持“不敢当”,理由是病房空气欠佳,而乃夫安眠药药力未失,不宜叫醒他。宋美龄也就坐下,想说什么又没法说,转弯抹角劝这个干女儿道:

  “人要生病,这是上帝的意思,谁也免不了,而且很公平,总统副总统一样也要生病。不过嘛,心事重重的人,比起没什么心事的人来,生病的机会要多些,所以嘛,辞修最好少伤点脑筋,那么精神上就可以好一些,精神好一些,身体上也就硬朗得多了。”

  谭祥惨然道:“夫人知道,他的梢神一天比一天差,因为伤脑筋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他不去惹人,人家却惹他。”

  话说到这里,等于向她摊了牌。

  宋美龄叹道:“那就难了。我看这样罢,让他到美国去医病,那末好多事情可以眼不见为净,不用伤脑筋咯。”

  谭祥会意,可也叹道:“不行呀,不但我们没有钱,有钱也不能去!”

  宋美龄也就无话可说,稍停,又道:

  “那不如找个清静去处,好好休养。”

  谭祥见谈不出个名堂来,而且也不可能有什么名堂可言,宋美龄与蒋经国的矛盾不论多深,但就维持小朝廷门面来说,两人立场一致,除非必要,决不翻脸。

  这并非母子的母子既尚无翻脸必要,那并非母女的母女,就有暂别的必要了。

  事实上,宋美龄有她的各种困扰,此刻面临的问题,则为丈夫的“排尿”。摄护腺手术动过之后,蒋介石的小便大成问题,一则失禁,二则舍正道而勿由,滴滴嗒嗒,十分麻烦。特别是形势恶劣,他力竭声嘶地要扩展国际关系,必须接见所有外国客人,或者“邀请”阿尊阿积,但坐下来不到几分钟,身上就很不舒服,当着手下可以频频入厕,面对洋人就太没礼貌,尤其是蒋介石虽非女性,却爱化妆,成天要化妆得“满面红光”,以便给访者以“既有礼貌,又很健康”的印象,既然如此,何以应付目前的窘状?

  于是乎,专家们紧张集会商讨,这个那个,主意大把,既不能公开宣布,又不能一再“请示”老蒋,老蒋已经气恨得不耐烦,谁也不想自讨没趣,这么着,宋美龄就不能不“应邀出席”,作为“顾问”。

  她只能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如此情状的蒋介石,他还要接见客人,医生和专家要保证他的会客正常,不露丝毫破绽。

  可怜那些专家实在想不出个办法,而灯火通明的会场,旁人经过,或许还以为他们在商量什么大事,谁也想不到是这个。

  几经商讨,逐步解决蒋的问题,小便失禁,已无办法医治,只能由它失禁。

  但是,“百川汇海”,说的是九九归原,异途同归,集中于一处的情景,如今蒋的小便不论从何处流出,也不论何时流出,更不论为数多少,众专家“决议”在他腰间系一个塑胶袋,这么着,就是可以使蒋不必三五分钟就要入厕的保证。

  但是,问题又来了。万一此胶袋已满,而客人未走,岂不是满而溢矣,情况更是狼狈了?

  于是乎专家们再三研究,广泛征求意见的结果,终于获得了一个妙法——在蒋写字台下装一个电钮。

  那电钮并非使积尿消失,那是办不到的,而是一按此钮,侍卫室红灯骤亮,立刻有人急步报告老蒋,不是某某大员已到客厅,就是某某总统有专使到达,如此这般,客人也就告辞,而蒋介石也就得以“换袋”,如此而已,未有他也。

  古有“漏壶”,今有“尿袋”。

  可以理解,这不是普通的胶袋,面积宜小,不露痕迹,否则老蒋腰间凸出一堆,其状难看,他宁可不见客了。专家们试制了不知多少个,屡经试用,算是决定了一个,众人哭笑不得,自嘲为“巨大工程”,终告工竣。

  那一日老蒋回到“总统府”,往那椅子上一坐,在大办公桌抽屉下右手边,摸到了那个电钮,不露声色按了一下,当真有个侍卫官没命价冲了进来,说是美国“大使”求见,蒋介石频频点头,连呼“好好”,众人皆笑,可是笑得一笑,尽皆黯然,因为此事不值一笑。

  蒋介石烦恼极了。

  那一日日本驻台“大使”来见,蒋介石正有一肚子火,问客人为什么日本朝野对北京如此热络,双方往返频密,客人回答是形势如此,政府无法阻止,而且还不能开口,否则引起内阁中的矛盾,特别是民间的反感,那是谁也吃不消的,要求蒋方谅解,但他得到的却是“送客”,因为侍卫长突地入室报告“夫人和美国大使夫人已到”,这个话题只能不了而了。

  当夜张群求见,说是日本“大使”曾去找他,说是感到蒋介石对日本过分紧张,紧张到连礼貌上的“谅解”都不肯出之于口,他为此事担优,因为形势有变,日本的困难与日俱增,对华政策已成一大问题,如果处理不善,对日蒋双方俱为不利。

  蒋介石惨然一笑,把尿袋已满,不能不送客的“道理”,对这老友说了,张群不敢发笑,返后却与对方说了,对方苦笑道:“这是小事,但我们双方今后的发展不妙,可是大事。在这情景下如果再增加误会,那更加不妙了。”张群唯唯。

  在这情状下,蒋介石的前途茫茫之感,因身上多了个尿袋而益显,那一日午觉之前,对宋美龄道:

  “日本如此,美国如彼,我们以为可靠的盟友,越来越不可靠了。”

  宋美龄劝道:“他们不会答应中共入联合国,更不会和北平建交,不必紧张。”

  蒋恨道:“那他们都在搞‘台独’,为什么?美国又在搞第三势力,文文武武的花样一大堆,为什么?日本不断派人去大陆,又为什么?”咬牙道:“我受不了。”

  宋美龄无言以对,因为就对美关系而言,她这张“王牌”效力大大降低,她不再是三十年代的她,对五十年代的一切,她是无法左右,难以抗御的了。

  陈诚更苦闷。因为老小二蒋的“压力”,是越来越重,几乎窒息了。

  可是,小蒋的苦闷也非浅浅,乃父失望于美日“盟友”,他对美日两国的头头却既无一面之缘,也无法言之“谊”。

  就在这个既闷且烦的局面里,连蒋介石都出乎意料的一个消息爆了出来,在“监察院”一次会议中,忽地通过了一个议案,要旅居美国的宋子文和孙科迅速回台“共赴国难”,尽管并未“决定”,如果不来应有处分,但一望而知是小蒋对宋、孙二人的故意难堪。如若“以示公平”,那为何不提孔祥熙呢?因为一旦提到了孔,那等于和宋美龄过不去,小蒋还没有这个胆子。

  可是,就这样已经够瞧,老蒋翌日把报纸一掷,大叫“反了”,忙把儿子找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蒋经国推了个一干二净,说于右任的脾气人所共知,这个老头儿一旦发火,谁也挡不住。因为他是孙中山的战友,他在国民党的资格,凌老蒋而上之,而且从未贪污,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的声望也凌老蒋而上之。

  蒋介石闻言不作声,要他先走,却派车把于右任接来,问他报上所登,是怎么一回事。

  于右任皱眉道:

  “你不问,我也懒得说,你问了,我应该告诉你,这个议案是临时提出来的,原先我反对,我反对的理由是这个时候犯不着提这个,提了出来没有用,放不下去更麻烦。可是我不能代替每一个监察委员,他们有人提了,有人附议,全场通过,情绪激昂,我也投法反对,因为这样做反而不好。”

  蒋介石频频点头,连呼“唔唔”道:

  “右老通情达理,我没什么可以说的,宋、孙二位迄未返台,当然不对,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这种事只好慢慢来,急,急不出什么花样,反而弄得大家下不了台。”单刀直入道:“究竟是谁提议的?”

  于右任毫不考虑,脱口而出道:

  “我看,你也不必问了,有些人穷点没关系,譬如我这个监察院长,办公室里那个摇头电风扇今天又坏了,庶务要换新的,我一定不肯,尽管最近盛行装冷气,我没有钱,监察院也没有钱,没有冷气不会死,我不装,也不准买新风扇,你可别给我装呀,我会退回来的。可是有些人就没法挨穷,脑筋动到孔、宋、孙。”于右任起立道:“我知道你该上厕所,我走了。”

  蒋介石这一气非同小可,换过尿袋,把儿子找来,力竭声嘶地骂了一顿,说今天有关宋、孙的消息,看来与他有关。没有他的示意,监察院中那些酸秀才没这个胆子,可是闹了以后,对他没有什么面子!

  蒋经国使劲否认,蒋介石也没他的办法,儿子离去太太来,宋美龄倒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说:

  “监察院这回吵闹,我们谁也不要出面,由它自生自灭,否则反而下不了台了。”

  蒋介石这当儿忽有“得道”之感,刹那间觉得万般皆空。面前那个曾经帮他“取得中国”的“贵妇”宋美龄,已因不能帮他“夺回中国”而一无是处,但目前又非美国庇护不可,不能对她粗暴,更因儿子和她的矛盾,他更应该善为应付,免得连她都反起“家天下”来,那他真的是渣都无剩了。因此她劝说她的,他“打坐”他的。而其所思所待,无非是空空洞洞的“世界大战”,以及设若大战开始之后完全背道而驰的结果,他“可以”回到大陆。

  大战既无声息,战果更难估计,蒋介石也只能把他的“办法”放在“拖”字诀上,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只想“与世隔绝”,他想“修仙”。

  丈夫既无声息,观点也不尽同,宋美龄劝了一阵,悄然外出。她有她的“生活”,并且尽量在老去之前“享受生活”,蒋介石不但管不着,抑且无从管起,只能眼开眼闭。

  这两个“味道完全不同”的人,在一个共同的目的上结合——统治中国,出任“列强在华夹万的钥匙”,也因时移势异,无可奈何而不致婚变。但蒋介石的“出世之想”只是他的一面,更大的一面却在于挣扎以求再起,因此他对于目前的几个“官邸”都感到不能满意,草山上开始热闹起来,士林镇机关太多,台北市他不想住,日月潭只能“作客”,角板山只能度假,阿里山去一趟已经够了,玉山太高不作此想,……而动过手术后的情况加上形势发展,他更想像毒蛇似的深藏峻岭密林,深藏的目的不是为了“放手”,而是为了待机而出,再度噬人。

  他采纳了手下的建议,在梨山这一风景区中盖换“官邸”,开辟农场,他不愿意山上真的只能有他的“官邸”,但“闲人”必须和他有个距离,而且都是“可靠”的。

  只有在为自己打算眯时候,蒋介石的心情算是“简单”一些,他告诉儿子,到梨山去的好处很多,内中最大的一点在于“神秘”,古时候有个“梨山老母”,现在来了个“梨山先生”,很有意思。外国人都知道草山是他的“官邸”,今后忽闻搬上了梨山,一定有莫测高深之感,那他的目的已达,但不想在梨山延见洋人。

  于是一切设计和施工计划开始进行,蒋介石好像也有了些事做,感到轻松一些。

  “那你还要不要阳明山?”

  宋美龄言下之意是:“你不要,我要!”

  蒋介石焉肯“割爱”,忙说:“我还是要保留的,保留阳明山,也就保留了王阳明的学问。再说梨山太远,必要时我可以坐直升飞机,难道以后来往客人都坐直升飞机不成?”

  宋美龄闻言不作声,她在思考另一问题。

  梨山新居规模不小,落成有待时日。本来无意“出世”的蒋介石,也就在草山之上,格外苦思对策了。那一日闻道宋美龄下山需时整日,正中下怀,忙不迭把张群找来,因为他目下所想到的一着,是不能让美方知道的。

  张群已开始感受到蒋经国的“压力”,当年不但高唱,而且“力行”的“东京路线”,目下是不敢公然号召的了,残余日阀往返不断,也得瞒着一些。老蒋听得进的,小蒋不一定合心意,小蒋听得进的,老蒋也不一定合适,总之是对日问题以少谈为妙,尤其是那个什么“志愿军”破产之后,疑忌之多,得未曾有。甚至和老蒋见面的机会也大为减少。但在如何暗中帮助日阀残余俾能为蒋所用这一点而言,这一对老搭档“心有灵犀一点通”,毋需说得。

  老蒋摒退左右,要张群紧挨着自己坐了,凄然道:

  “瞧我,说话没气力,也不想站起来,我真是老咯,可还不能死!”

  “你好得多了,”张群安慰他道:“慢慢来,很快会恢复的。反正这个局面闷得厉害,我们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你趁这机会,正好调养休息。”

  “岳军!”老蒋开门见山道:“你可曾想到:到东京跑一趟?”

  张群愕然,连忙摇手。说:

  “本来没什么,走走也可以,无奈美国对日本管得太严,我们那些老朋友,只要保全一条命的,不是不敢抛头露面,便是在巢鸭熬过那几年,我如果去,他们心里高兴,可是不敢公开见面,更谈不上发表政见,他们现在是什么权利也没有的了。”

  蒋介石于是告诉他,情况固然如此,但也不必过分悲观。美国利用日本西德反共,在亚洲欧洲分担了这么个重任,美国并无兴趣把日德老法西斯斩尽杀绝,相反的犹图利用,在这情况下,日本老军阀除了非死不可者外,一般都有特别优待,尤其是天皇制度未废,意味着原有的大财团还受到保障,“老友”无恙。

  那末,此行有何目的?

  蒋介石的设想是,美国为自己利益反共,不把日本老军阀和蒋介石的利益放在眼里,而且越来越糟,美国大有在日、台另外找人组班反共的可能,因此日本老军部人马和蒋必须来一个“不像共党反美那样的反美”,希望日方取得默契,由张群带回具体办法,以恢复双方本来的“地位”。

  张群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如果此事外泄失败,不但他完了,连蒋也不能苟全,于是默无一语。

  对张群的焦虑,蒋介石瞧在眼里,当下劝导了一阵。蒋介石意思是,目下有很多事情无法出之于口,见之于文,这是一个“拖”的局面,他曾用“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以“坚定军心”,无奈美苏政府不听他指挥,不但大战不成,朝鲜之战且不了而了,重新回到使他沉闷的局面,必须设法把他打开,以利蒋的苟安。

  蒋介石认为,不能因为北京并未对台采取军事行动,而视台湾为安乐窝。他告诉张群,由于“二·二八”事件的影响,他们在台湾的基础显得非常薄弱,必须另想办法,夜长梦多,死赖在台湾的结果不可乐观。因为不但北京可以用武力解放台湾,当时国际野心家对台湾的“地位”视为未定。同时美日两国都有人支持“台独”,大搞“第三势力”,处处使蒋睡不安枕,食不知味,此外再加上个当地情况很不简单,他这个小朝廷如无外援,来日大难。

  在这情状下,如何利用日本,蒋介石认为这是一笔尚未动用的财产,“因为日本投降之后,如果没有我,他们已经改变政权,四国分占,原来的军部要员和大财团统统没了地位,”蒋介石以“恩人”的姿态夸夸其谈:“我现在要他们帮我一把,对他们有利,同时系属应该。”

  张群唯唯,但他终于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美方对日一方面扶植旧有势力再起,一方面监督极严,他这个说客前往“收账”,既对美方不利,美方自无赞成之理,是则他又有什么办法打破这个局面?

  蒋介石表示这些情形在他预料之中,他指出日方各大财团,并不全部赞成美国的“管理”,但朝鲜战争中日方发了很大的一笔横财,这固使日本大财团对美国五体投地,可是既系财团,他们和美方财团的矛盾自必日益明显,加上美日两国的“血账”,日方绝无永远唯美是从之理,因此小朝廷如能说服日方,建议以日本为主,拚凑南越、南朝鲜、台湾等建立一个“安全体系”,与美日分庭抗礼,看来行得通。这个计划一旦完成,最低限度可以扭转“盟邦”驱蒋吞台的趋势,使小朝廷的日子过得安稳些。

  张群暗忖,这是个明知不可为之差使,反正不用赔送盘缠,走一趟又何妨,但为审慎计,就具体办法提出问题,蒋介石一听,他这个老友心虚胆怯,当下再予劝导,强调此行最大的阻碍是美国,但在台既守秘密,连宋美龄也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而且日方大财团的“好感”渐趋冷却,他此行是纵不成功,也难泄密,可以“保险”,动身可也。那宋美龄当夜回家,听说张群来过,问乃夫谈些什么?蒋告以日方不少要员来台北,而他又不想出门,因此打算要张走一遭,特别是朝鲜之战已成尾声,日方对此有何看法,他亟想知道。

  宋美龄对乃夫此举意图,尽管未曾听闻,焉有不明之理?见他为状衰弱,不想怒气冲天,可又不想饶人,当下笑得一笑,就说:

  “张岳军,有人说他是半个日本人,为什么这么说,我懒得问。不过我可要告诉你,如果张岳军又想走他的什么日本路线,我们这边反对人数可不少,而且包括你的儿子在内!”

  蒋介石心头一沉,强笑道:“你扯远了,你扯远了,此事和经国无关。”说完就走。

  蒋介石于是只有发怔的份儿。见“特护”前来为他测温,也就有一搭没一搭扯了一阵,闻道蒋经国来到,皱着眉头传见,先听他报告有关新兵入伍“一切顺利”,不待续陈,问道:

  “你在外面乱嚷嚷些什么?”

  蒋经国忙不迭俯首垂手,说是没有。

  蒋介石恨道:“关于张岳军到东京的事情,你说了些什么!”

  蒋经国张口结舌,表示没说什么。

  蒋介石以拳捶床道:“他们说你反对!”

  蒋经国叫起撞天屈来,说决无此事。

  蒋介石往后一靠,有气无力地说:

  “你亲娘,那一年在溪口给日本飞机炸死了,那是战时,日本空军眼睛都发了红,不分青红皂白就炸,我们死了多少人?日本空军是可恶,但这不是军部的意思,他们事后还找人向我道歉,说尽管毛夫人已经和我离婚,可是夫人究竟是夫人,他们不想因为这样和我伤了感情,还想派飞机到溪口上空投掷花圈。给我骂了一顿,我说这样做等于骂人,他们才没这样做,但说明了这件事不是故意的。我们那时候在重庆,你可以回想一下,在重庆,我有三个官邸,重庆警报最多,到处炸,独独没有炸我任何一个官邸,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蒋经国本来怕提这件事,因为毛夫人尽管是他生母,但已非乃父的妻室,何况涉及对日政策问题,牵丝攀藤,免开尊口为宜,但此刻乃父没头没脑提起,也就说道:

  “张岳军先生到日本,我没理由反对,真的从没有过表示。不过上星期曾在一批美国朋友面前谈到日本,有人问我是不是日本空军杀了我的母亲?我不能说没有这回事,所以说了,但是没有评论,也用不着评论,一定是有人把这件事传了出去,因此被人误解,说我如何如何,让阿爸操心。”

  蒋介石舒了口气道:

  “那就差不多了,对于这件事,你要放得开,这才将来可以做事,否则你树敌太多,今后如何办事?好好,就这么办。”

  蒋经国当下又对其父表示有些事情确有麻烦。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