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顺时代进 日田中首相访华 逆潮流行 编“秘录”众人唾骂





  书接上回,话说顺历史潮流的事情,必定顺乎民心,那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田中首相访华不但未遭日本内外一小撮阻住,有如行程所决定,富有历史意义的此行,在中日两国人民的愿望之中完成了。

  蒋介石通过电视、电台、公文、情报早就知道,但成为事实之后。那股愤怒之情,竟使他发作不得,变成木乃伊似的,躺在安乐椅上,一点不安乐,话也说不出了。

  张群等人的心情类似,但远不如他的那种味道,关上大门,围着电视看田中在北京的一举一动,看北京的磅礴气势、看客人的神采飞扬,张群等实在看不下去,可又不能不看。

  “幸亏是禁止的,”何应钦叹息:“要不,台湾人看到这个场面,那后果严重之极,说不定马上会出乱子。”

  “田中上长城,”谷正纲苦笑道:“这是台湾报上没有的。田中说,尼克松比他走快了一步,他到北平己经是第二个,因此心里有点不好受,这次上长城,他边走边问,尼克松走到什么地方?人家告诉他了,有多远多远,假定是三百米吧,田中走了三百一十米……”

  “什么意思?”何应钦问。

  “表示日本比美国走得还远!”

  张群心头一沉,叹道:“这是新闻记者自己编出来的,我不相信。”

  情况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田中和他浩浩荡荡的代表团,确乎已到了北京,不但毛主席,周总理接见和欢叙了,国宴的宏大场面更使蒋家小朝廷目瞪口呆,没法出声。

  小朝廷展开了“反日”。

  似乎连“七·七”事变时都没有那么激烈的“反日”气氛,也就在台湾展开,小朝廷昏头搭脑,也顾不得不伦不类了。

  由于尼克松访华时,小朝廷闹过不少笑话,如今田中访华,加上日本残余军国主义者的阴谋,小朝廷的“反日”也就不能不加以注意,免得出了乱子。

  搞宣传的官儿认为,打击田中是一个题目,但利用机会打击北京又是一个题目。例如尼克松访华时,台北少数官儿在银幕上看到了北京单车极多,在无可奈何之中,单车也成为“反共题目”,说大陆汽车少,单车多,足以说明“人民贫困,交通落后”。于是台北各报也就展开了“单车反共”,忘记了成千上万的工人学生公务员能够身备单车上学上班,农村中成千上万的农民能够骑着单车下田、回家,这些所反映的问题绝不是什么“贫困落后”,可是脑子发热的小朝廷,又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么着,在报上痛骂接连好几天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狼狈的事:美国向大陆订购大批单车。

  美国所以向中国订单车,为的是尼克松代表团全体成员,在中国发现了单车的好处,一不使空气污染,二不使噪音增加,三不会泊车无地,四可以减少车锅,五可以增加运动,六可以减少支出。美国代表团也明白了中国严格限制小车的原因,因为中国是在发展中的,对交通问题放眼公共交通的扩大服务,而不主张普及小车,同时中国建设范围极大,汽车制造厂的业务在于支持工农建设,以及支持兄弟国家车辆的需要,不可能改为经营小汽车牟利,同时中国的政策明确表示,要为广大人民服务,如果把美国、日本等地那样的“汽车泛滥”情况见之于中国,主要的是不能符合国家的方针与路线。

  美国一张订单,就希望中国一次供应单车三百万辆,中国难以接受,因为中国单车尽管旧中国不能自造,不能比较,但年产量不到四百万辆,随着人民生活日益好转,工农建设日益兴旺,国产单车内销任务重大,如果对美成交这个数字,国内供求势必加深失调,于是成交了一半以上。美国感到不敷应用,于是美商家一个电报打给台湾自行车厂,订单超过了一百万辆。

  台湾的单车已成颓局。官方盲目提倡“文明”的结果,使这个小岛日益感到“车祸”的严重,在这盲目的“物质享受”情状下,交通挤塞,以地方作比率,车祸多年来被列为世界第一,因此单车的用处虽大,无奈无路可走,于是单车厂奄奄一息。

  如今美国来了个偌大订单,等于天降奇事,关了门的车厂也就复工,失业人数也得以递减,消息传出,全台欢腾,特别是人人明白此乃新中国的“间接介绍”,格外高兴。

  面对这个场面,七天前痛骂大陆“落后”的蒋家官报,也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因为如此局面而再反“车”,岂非自讨没趣?

  这么着,蒋家官报也就来了个大捧美国有办法,在汽车为患的情状中,居然用上了单车,大书特书“单车有益”的七点八点,最后来了个建议:

  “台湾最好也来一个改用单车运动。”

  当然,这个七天前后态度大变的手法,只能使人为之齿冷,因此这回田中访华,就该注意些。

  那末,注意些什么呢?

  众蒋官认为这回可毋不必理睬,因为东京方面情况复杂,过早过迟的反应,对蒋家都会带来不利。

  蒋经国那天到得蒋介石房里,便把此事对他说了,说这回的宣传异常得体,但东京方面的反应如何,还尚未得悉,不大放心。

  蒋介石的身体固然已经行动不得,精神面貌也告崩溃,有气无力道:

  “我,连喝酒也没有用了。”

  蒋经国明白,乃父所指的是借喝醉得以安眠的“老方子”已告失效,但也无可慰藉,说也没用,于是默然。

  蒋介石挣扎坐起,众人忙不迭为他背部垫枕,待他喘息趋停,蒋经国紧挨着他,听他说:

  “这个……这个日本……日本问题,使我死不闭眼!”

  蒋经国心头一沉。

  “我,我还不能死,”蒋介石道:“我还没到死的时候,我要他们作最后的努力……”

  “是,阿爸,他们很努力,我们也很努力,大溪资料库、木栅资料库已经在翻查资料,足足有一百多人在工作,他们那个写作家主任,和三四个助手,也已经搬进了新地方,不住酒店了。”

  蒋介石双目无神,仔细倾听,问:

  “大师傅去了没有?”

  “去了,找到个做四川菜的,他们对四川菜有兴趣。”

  “让他们吃得舒服点,”蒋介石道:“住得舒服点,这样,这本书会写得好一点。”

  “是,阿爸。”

  “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了。”

  “多注意一些,”蒋介石道:“万一临时出了乱子,田中在北平设法和他们建交,那么情形又不同了。”

  “是,阿爸。”蒋经国凄然而去,不禁浑身颤栗,因为乃父的神情有异,居然态度“温和”起来,甚至“温和”到可怜的地步。他在他身上所寄望的,无非是继承,如今继承并无问题,只是自己地位太“薄”,如果没有乃父“支持”,不能想象这个烂摊子由他出面去打理,因此他不希望他就死,即使死,也最好多拖那么十年八年。

  蒋经国准备傍晚再去,蒋纬国可已来到,兄弟相晤,蒋经国铁青着脸朝他瞧了一眼,既未止步,更未开口,蒋纬国好生难堪,见了老蒋,几乎要哭了。

  “你哥哥刚走,”老蒋有气无力道:“你们兄弟之间,理该友爱,懂么?”

  “他不理我,阿爸。”

  “别闹孩子气,”老蒋道:“你哥哥现在担子很重,你要帮他,这个年头,捣蛋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帮忙的人可一天比一天少,没多少啦。”

  “我帮他,”蒋纬国道:“可是我帮不了什么忙的,自从国防部第五厅下来之后,我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事做,正合了句苏州话——”

  蒋介石诧道:“什么苏州话?”他当然明白,蒋纬国儿时自日本“带”到上海以后,就交给他已经离婚的姚氏收养,而姚氏,则由蒋交给吴忠信照料,吴家在苏州,因此蒋纬国也能讲“吴侬软语”了。此刻他所说的,乃是形容一个人的清闲,叫做“吃咯(“和”字意)白相,猪油炖酱。”

  蒋介石凄然一笑,叹道:

  “你这个三军大学的作战学院院长,也可以多做点事嘛!”

  蒋纬国尽管一肚子牢骚,但眼见乃父像一具骷髅似的,也就不便多说。可是正因为乃父为日无多,他的处境太窘,急于在乃父死去之前有个下落,便道:

  “阿爸,我换个差使做做,好吗?”

  蒋介石皱眉道:“你想换换空气,我也明白。不过,现在情形不同,当京官的,嫌多不嫌少,外放的,也一样人浮于事,你能做什么呢?”

  “阿爸,”蒋纬国不能说“你快死了,快点给我找做好差使,免得在台北受气。”只能说:“阿爸给我随便找一个小国家。我去当大使。美国和日本轮不到我,小地方我去,人家也不能再在背后嘀咕什么。”

  他所指“人家”,不是旁人,正是蒋经国,父子俩都晓得,都心照不宣。老蒋闻言沉思久之,问:“如果不成功呢?”

  蒋纬国道:

  “那换个差使也可以嘛!哥哥贵为行政院副院长,再升为院长,我这个弟弟,文官尽管不行,武官还能将就。总统府的参军长我没有资格,总参谋长也没资格,副总参谋长也没资格,其它的——”

  蒋介石皱眉道:

  “你当个陆军总司令吧?”

  “谢谢阿爸!”

  “没那么简单,”蒋介石叹道:“我心里有数便是,你可别对旁人说,一说,说不定会什么的。”

  蒋纬国蓦地心头一沉,不久前还目击乃父责备乃兄,声色俱厉,严词痛斥,但目前分明是另外一种场面;这个老蒋自知不起,而家天下非保留不可,“传子”之局既定,他也管不了,同时没法管得这么多,已经开始由乃兄“话事”了。

  蒋纬国满怀希望而去,蒋经国满腹狐疑而来,他不能想象中日建交,日蒋断交之后小朝廷困窘之态,台湾和日方不少问题难以解决,一些恫吓花招并无效果,什么扣留日方在台投资,拘捕日方在台官商等等,到头来只成为笑话奇谈,断交与建交一如既定步骤,并无丝毫阻碍,他实在希望乃父在咽气之前,有所安排。

  蒋经国以为乃父正为此事在大发脾气,没料到乃父与乃母正在闲聊,而且所谈者与日蒋断交无关,却与乃弟出处有关。

  “你告诉他,”蒋介石对宋美龄道:“我们在谈他弟弟的事,看他有什么意见。”其实是当场放出一个“试探气球”,心里却也希望这个大而无当的“大太子”,对“二太子”,能够“贵手高抬”些。

  孰不知这使蒋经国对乃弟更加疑惧。蒋纬国确乎是个“花花公子”,什么权力也谈不上,无奈他是“亲日派”心目中的“蒋介石承继人”。由于局势微妙,日本残余军国主义者和蒋政权的勾搭,双方都越来越感到有此需要,但老蒋一旦死掉之后,设若继承者是蒋经国,那对方就认为“不妙”,这么着,蒋方也会用蒋纬国作为缓冲。例如驻日“大使”彭孟缉专为日本政权新人“打开”的客厅,效果等于零,谁也不肯去,去了也没什么预期效果,情急之下蒋方安排了一个“张群八十大庆”的花招,在事前三几个月就大事铺张,特别是向东京大发请柬,广为宣传,出版册子,“记其盛事”,目的却是通过这个“亲日派”几乎一辈子的对日屈膝,希望因终引起日方的“怜悯”,这当然是苦肉计,姿态甚低,以为可以引起“故主”的支持,中止了中日建交。

  等到那天到来,台北张家当然一吹吹打打,热闹一番,可是贺者不多,那也在蒋方意料之中,可是蒋纬国代表乃父向张道贺的安排,却使人们大出意料之外:蒋经国在对日问题上毫无办法,在对美问题上也是办法毫无,那老蒋死后又非继任不可,难道舍美日之外,他会投向苏俄之怀?

  蒋经国闻言当下好不难堪,忙不迭对“二老”说:“应该应该。”可又期期艾艾,宋美龄淡淡一笑。离开房内,由他父子俩去商量,反正她对这两个“当面我的妈,背后他妈的”的宝贝儿子,对谁也不愿偏袒。

  “嗯,”蒋介石道:“你也同意了!”言下之意,早知他对乃弟之事并不看“好”。

  “应该应该,”蒋经国学足乃父,在伪善伪孝方面,实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孩儿也曾替他想过办法,出过主意,放到外国去也罢,留在台湾主管陆军也罢!”

  “那为什么不签呈发表?”

  “因为有困难,”蒋经国不胜同情地说:“大家也商量过。如果放他出去,二十年前不成问题,因为和我们有邦交的国家太多,二十年后,除了一部分人之外,陆陆续续回到台湾的驻外大使、公使,总领事和领事等等,也不知道有多少,刚才接到的东京消息,下旗归国的彭孟缉大使,也快到了。”

  蒋介石闻言眉头紧皱,暗忖这倒是真的,他的外交部已成为“绝交部”,大量人员回来,的确是一个人浮于事的局面。如果在这情况下把蒋纬国派出去,只要他开口,别说“任何一个小国”,到美国也无人胆敢反对。问题是这么一来,势必引起在台湾吃闲饭、不少“无外可交”者的反感,这个当然也不用怕,但是形势所趋,蒋纬国所“使”之国,极有可能和他绝交,于是乎五星旗升上该国中国使馆之日,正是蒋纬国垂头丧气,降旗返台之时,那对蒋介石的声名大大不利,换一个旁人,就无此“弊”。

  老蒋问:“那当个陆军总司令呢?”

  蒋经国作欲言还止状,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问题,孩儿和好几位前辈研究过,他们认为目前不宜。”

  老蒋诧道:“为什么?”

  蒋经国作“一言难尽”状道:

  “那些老前辈说,如果这是‘总统’的命令,他们没有意见,‘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嘛,‘总统’尚无命令,那最好延一延,因为,为‘总统’着想,现在正是‘戡乱艰苦时期’,阵前易将已不怎么妥当,陆军总司令不是将而是帅,阵前易帅,更应小心。”

  老蒋不悦:“我不懂。”

  “是这样的,”蒋经国道:“他们说,目前国际形势对我不利,我们更应该按兵不动,静以观变,在人事上也一样。如果这个时候由弟弟出任陆军总司令,势必受到广泛注意,因此一动不如一静,此其一。”

  “还有第二呀!”蒋介石尖声怪叫。

  “是是,阿爸。他们说,如有非换不可之必要,当然应该换,谁也不能干涉我们的人事,问题是一则并无必要,二则弟弟一上去,我们原有的高级将领为数不少,他们之中,追随‘总统’北伐、东征、‘剿共’、抗战、戡乱多年,现在来到台湾,粥少僧多,人浮于事,有些已在吵闹,如果陆总换了个弟弟,因为弟弟资历比他们浅,他们会有话说,闲话不怕,可是因此如果使他们对‘政府’有所不满,那就……”

  蒋介石心头一沉,暗忖这也有理,于是反问:“这是二,还有三呢?”

  蒋经国作诚惶诚恐之状道:“没有了,孩儿不孝,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无奈如骨在喉,不吐不快,一切为了‘政府’的上下一心,那些黄埔老人,有功将领的心情……”

  “行了行了,”蒋介石挥手道:“我烦死了,那你就告诉纬国,目前在人事上不准备有什么调动,要他安静些。”

  蒋纬国闻讯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上火车直奔台中,对姚氏凄然道:“叫化子玩蛇,我这个叫化子是做定的了。”

  姚氏见弃于蒋,己有四十年上下,为蒋守了四十年的活寡,还替他抚养蒋纬国成人。这两人一个无子、一个无母,也就像母子似的生活。仅仅这一点,倒是比宋美龄与蒋经国的相处好得多。这当儿姚氏劝道:

  “这个人(指蒋介石)的脾气,就是那样。你也长大了,还有不明白的?你升官,我高兴,你如果不能升官,我更高兴!”

  蒋纬国闻言一怔。

  “喏,”姚氏为他端出莲子羹,说:“已经放下冰糖,你尝尝够不够甜。只是这里的荷花莲蓬,无论如何比不上苏州的,没有那一阵透心的清香。”见他在吃,便道:

  “你大概不懂,为什么不升官更好?因为这个时势,加上你爸爸病成这个样子,经国对你又是那个样子,老实说,做个老百姓更加无忧无愁。有忧有愁也不过为了一碗饭,可不像经国他们那种提心吊胆。唉!我是个老百姓。当年也就说分手就分手。幸亏是这祥呐,如果今天我和你爸爸在一起,你想想看,真是吃不下饭,睡不了觉的日子哪!”

  见蒋纬国坐在那里发怔,姚氏也就为他添了一碗莲子羹,问他的新婚妻子怎么没到台中来。

  蒋纬国于是告诉她,他的妻子新婚不久,学会了打牌,正在朋友家里舍不得下牌桌,他心里烦,因此独自南下,准备夜车北上,接她一起回家。姚氏忽然想到,低声劝道:

  “像你们现在的环境,我看就是打打牌算了,千万别出风头。你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你的太太当然也要参加社交活动,如果报上登的太多,我看不是好兆头。你们那个老太太已经想学西太后,你的那个俄国嫂子也在想出出风头,这两个女人已经明争暗斗,做媳妇的当然不敢太露面,如果再来一个媳妇也要争面子;那我不是吓你,可麻烦哩!石家小姐的事情,我们该记得。”

  姚氏所指的是:石凤翔之女嫁与纬国。因“太太团”走私出事,抛售棉纱又大撞其板,终遭蒋介石“赐死”的“宫闱秘史”。而石家之女所以屡屡“泄秘”,主要是背后有特务侦查,而对“二太子”胆敢如此,谁有这个本事,也不用问了。

  蒋纬国闻言愤懑凄楚,频频点首,表示决不再争,要她放心。

  姚氏惨然道:“你自己,更要特别小心谨镇。六、七年前,南部坦克兵造反,是经国的人预先查到,当场抓人的,他们把这笔帐也算在你的头上,今天的情形更加紧张,你可别给人抓到痛脚,到时候有口难辩,那不但你不得了,我这个老太婆,也会出了乱子,牵连太多,无论如何撇不清,那时候我们就会全完了。”

  蒋纬国听不听姚氏的话,事实也必一样计数,迨姚氏不久死去,这个“二太子”连这样的母亲都不可得了。

  但随着蒋介石的奄奄一息,小朝廷中的勾心斗角变本加厉,尤其是蒋纬国想当陆军总司令一事,使乃兄不能忘记,引以为忧。

  “不要担心,”王升道:“这件事,‘主任’已在‘总统’面前阐明内情,且获同意,那他的陆军总司令之瘾,是过不成的了,而且预料这个局势,短期内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我们反对他出任陆总的理由仍在,也没变化,那么他即使再向‘总统’提出,同样没有办法,何况‘总统’的健康情况,看来也不会容许他再提多少次的了。”

  李焕道:“话这么说,但他的装甲兵团旧部,十多年前在台南的胡闹,矛盾直指‘主任’,以前那一次幸亏总政治部的人手够多,耳目够广,才将大事化了小事,孙立人那一次全靠总政治部的人手够多,耳目够广,才把一场大祸消于无形,因此怎样抓紧这个总政治部,看来今天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重要,可是我们的人只当副主任,地位当然不低,但是怎样盯紧这位主任,看来今天也比任何时期来得重要。”他这里所指的总政治部作战主任罗又伦,乃宋美龄的亲信。

  王升道:“现有个老问题必须解决,这问题得以解决,蒋纬国的事更加简单了。”

  赵聚钮道:“是什么老问题?我们的老问题太多了。”

  “是军人资格问题!”

  “嗯,黄埔问题。”

  黄埔军校的几届毕业生,无论如何是蒋经国的长辈,是替蒋介石“打天下”之人,可是到得台湾,蒋经国的一竹篙打尽了一船人,——也包括了黄埔的历届学生,以及中央军校的早期学生。这就引起了好大的公愤:

  “你蒋经国打过什么仗?”

  “你蒋经国流过几滴血?”

  “你蒋经国见过什么世面?”

  “你蒋经国懂不懂‘排战斗’?”

  “你蒋经国光靠张嘴!”

  “你蒋经国只靠‘老头子’!”

  黄埔历届毕业生,对蒋经国的怨愤,说得上难以形容,一言难尽。

  因此,如何耍出一套花招,把军校前辈压下去,把“非小蒋”的军人压下去,分明已成为蒋经国的一桩心事,一件大事,几个死党连年研究,苦无良策,但如今已到“摊牌”阶段了。

  说着说着,蒋经国的糖尿病和血压又告发作,昏头昏脑,就得休息,浑身没劲,也就更加着急,多年来台北盛传“小蒋可能走在老蒋之前”,并非蒋经国“政敌”散布的“谣言”,与此人女人太多,“透支”过甚有关。

  再说蒋经国给医生一阵折腾,第二天下午也就好了些,忙不迭到士林探望,好在眼前“光头人免送白头人”,同时“白头人免送光头人”,胡扯几句,正欲辞去,老蒋忽道:

  “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

  “是,阿爸,已经休息一天半了。”

  “休息时候做些什么?”

  “画画。”

  “又想开画展吗?”

  “孩儿不敢。”蒋经国诚惶诚恐道:“孩儿学画画,乃是专为修身养性……”

  “你母亲为了这件事,到今天还记得,你可千万别乱来啊!”

  一头大汗,蒋经国回到家里,瞧画架上满是灰尘的一堆画具,下禁发呆。

  原来为了和宋美龄“争风”——争出风头。蒋经国也曾学过国画。宋美龄学的是国画,他学的也是国画,拜高逸鸿为师,比乃母的老师黄君璧名望差了几层,沾沾自喜地画了几笔,可又小心冀翼地请乃父乃母“教正”,而一向附庸风雅的这两个人,也就汗自为乃子“大作”题字。

  通过“太子也很风稚,直追母后”的预期愿望,蒋经国对于手下那个献策大感兴趣,以为可以由“直追”而超越,等到乃母的“本事”他也具备之后,老蒋双腿一蹬时,对他的大出风头大有好处。

  可是,正当他踌躇满志时,他的那个老师已等不及,先他开了个个人展览会,利用“赏御画房行走,太师太保”,大敲竹杠,闹了个满城风雨。挨竹杠者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之人,为了不想开罪“太师太保”,也就只得捏着鼻子,付款了事。但心头那口鸟气,却是没法忍耐。于是有人向老蒋倾诉,有人向宋美龄抱怨,乃使两口子对蒋经国痛斥了一顿,蒋经国这口气更难忍得,双倍在老师身上发泄,除了不再向他学画,还要他为这项那项活动捐款、这使高逸鸿大出意料之外,深感局势是变得太大。连这种“小事”,今日台湾却不怎么吃得开了。

  然而此事余波荡漾,宋美龄发觉了这位“太子”的意图,故意问他何日开展览会,把小蒋怔在一边,再三“声明”并无此意,却难以挽回这分对立。

  蒋介石的耳朵也就更难消受,一再“保证”蒋经国不会开展览会。

  到这地步,宋美龄也顾不得老蒋正在病中了,坐到他床边诉说道:

  “这回,你亲眼看见、亲自听到的,我学画,他也学画,当然学画没有专利,我学他也可以学。我学中国画他不学油画粉彩画也无所谓,可是他还要开画展。……”

  “没有,没有的事。”蒋介石苦笑。

  “你何必替他说好话。”宋美龄道:“我也不是个小器的人,他开画展有什么关系?开就开,问题是他的存心不良!起初我以为他学画只是打发时间,末了弄清楚他的目的……”

  “他真的没有什么嘛!也没开画展。”

  “你还要袒护他,他不是没有开,他才想开,开成了。就可以把我‘比’下去了!”

  “唉唉,真的没这回事。”

  “你对他说!”宋美龄恨恨地起立道:“我明天学插花学剪裁去了,他如果也有兴趣,也可以去,可以化装个女人去!”

  蒋介石啼笑皆非,明知无法了结这种“家庭公案”,只能对儿子责备几句,可又想起来道:“有人说,唐守治在家闲着,常发牢骚,他既是黄埔五期、又是美国军事学校,来来往往的美国人又多,别让他在外国人面前说闲话才好。”

  于是话题涉及到黄埔学生,军校学生和蒋经国的感情问题。

  蒋介石其实也没什么可以说的。要求他妥为敷衍,以免树敌,蒋经国其实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只是唯唯诺诺之余,为乃父说明一点:他的这种前辈太多,唐守治的差使已由罗又伦在顶着,他不可能做罗的下手,同时也没什么合适的职位,即使有了,那只解决了一个人的问题,还有数以千百计的人,不可能个个有高官高位。

  也就这样,如何解决老牌军人的问题,已经一天比一天紧张,众手一下朝夕思量,苦无善策,因为在那么个小地方,集结新老军人这么多,还有什么单位可以代替黄浦和军校的“资历”呢?

  说也凑巧,那一日合当有事,蒋经国跑到一个什么大会去讲演,秘书为他所拟之稿,提到了“团队精神”那个名词,意思是说,应该像一个球队出战,一个团体演出似的去办事,不可以依仗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以缺少一个人的力量,小朝廷各单位应该好好地发挥这种“精神”。如此这般,说过就算,反正这是他的“训话”,听与不听,不在话下。

  但在归途之中,李焕忽地击掌道:

  “有了有了。”

  蒋经国讶然道:“什么有了?”

  “我们朝思夕想的那个‘东西’,刚才已经出现,有了!”

  于是乎彻夜商议,环绕着这个“新发现”,蒋经国、李焕、王升、赵聚钰等人以为这下抓到了一根稻草,可以用“团队精神”来控制部队。把“团队精神”成为一套东西,巧立名目,用以代替黄埔或军校的“资格”了。

  “那到底怎么叫做团队?”

  “团是什么?得先解决。”

  “团,当然是三民主义青年团,再加上反共救国青年团的总称了。”

  “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对?说我们太偏狭,是什么小圈子,是对团以外同志的排挤?”

  “这个要注意!”

  “那可以来一个‘团队精神运动’,强调发扬团体合作,团体团结什么的,同时以反共青年团为基础,广招全‘国’文武人员受训,成立训练团,来一个大规模的集训,好比抗战前的庐山图书馆和海会寺的集训,然后以此为人事、铨叙的根据,凡是参加了的,就算团队中人。就算能够发挥团队精神的中坚分子,没有军校毕业证件的人固然可以带兵,没有担任过公务的人,也可以等于荐任,到那时候,什么军校第几期,什么黄埔第几期,统统都要……”

  “我们还得小心,因为这个时候,我们一举一动,都在人家注意之中,这件事情太大,更加应该保密,何况就是这件事,连团队的意义,还不算已有答案。”

  可是,别说蒋介石不会同意儿子在这个时候成立什么“团”、什么“队”,就是同意,蒋经国也找不到什么名堂、班底和借口,能在这个时候吹吹打打,另成一格。他的精力、年龄、“本钱”、班底,特别是那个糟糕到不能设想的台湾内外形势,他是不敢学他的老子,再来一个大规模什么“训练团”的了。这么着,在“团”的含义中固然包括了“三青团”和“反共救国青年团”,乃至什么“团体演出”、“团队合作”,但那个“队”字怎么理解?

  在蒋家乡下方言中,“队”“蛋”同音,但此“队”当不能以“蛋”视之。

  “这个‘队’字,看来只能作为‘团’字的连续,两字一词,当成一个整体,视之为一个篮球队、足球队、排球队……打起来就得有纪律、有队形、有默契,有一套吧,我们运用到政治上去,看来也就有根有据,有板有眼,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要不要公布?”

  “是呀,这是一件大事,是‘自由中国’一桩十分新颖的‘政治革新’,是……”

  “不成不成,”蒋经国终于感到此事不能大意,而此名也欠响亮,更要命的是,作为一根救命稻草,这个名堂到底缺乏力量……

  但是,还有什么花样,能比“团队精神”更“响亮”,更“朗朗上口”的呢?那个挖空心思的“团队精神”已经来之不易,再找一个能够代替它的名堂,看来是大大不易了。

  于是,蒋经国一方面着手准备“一套”,同时不露声色,不给黄埔、军校等老一辈有所警惕,要在实施过程中发生效用,“攻其无备”,待对方有所省悟时,一切已成事实,反对无用,不必开口。

  而那本“秘录”已经开始动手,形成蒋经国另一个尖锐的问题:这本东西专为突出蒋介石,目的为了恢复蒋介石的名誉,但老蒋奄奄一息,名誉纵然恢复,并无实际意义。老蒋的真正意图便是“家天下,小朝廷”,而这本东西却对“太子”不理不睬,那么尽管把老蒋吹捧上天,可是老蒋一旦死去,他这个“即位新主”又能在这里面得到什么“好处”呢?

  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张群。

  张群见蒋经国就得躲避,并非怕他,而是“忌”他,蒋经国于是托严家淦问他:

  “听说那本‘秘录’就要开始,真的是工程浩大。”

  张群微笑道:“是很不小。”暗忖你这个“副总统”每天上班之前,必须先到蒋经国家里“请示”,如今这问题看来又非平常闲聊,一定有什么古怪,于是不再开口。

  严家淦勉强笑道:

  “这本书其实是历史,原名‘中日关系八十年之证言’,但在这里,就易名为‘蒋总统秘录’,岳老明白,在这本书里,对‘总统’的崇拜颂扬确乎很够,看目录便明白了,材料又是我方供应为主,因此对‘总统’而言好到不能再好,但对他的哲嗣,看来不可能有什么篇幅,岳老是不是也曾想到这一点?在这本书开始的时候,多少有一些表示呢?”

  张群没料到严家淦请他“到总统府茶叙”,内容竟是这个,他当然反感,但不便形之于色,笑道:

  “静公设想周到,我倒是忽略了。因为此事从头到尾,不但‘总统’自己作主,经国也一清二楚,东京方面完全遵照我们的意见办事,他们只想做到一个‘干’字,干了再说,不问收获,但求耕耘,当然这本书有它的目的,但不可能像拍一下掌那样,立刻会有声音的,我想双方都忘了这件事,幸亏静公想到,还来得及和他们谈谈。”

  严家淦笑而不言,因为在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那个“秘录”编写小组对张群的问题感到意外,可又感到这在意料之中,于是密函岸信介。

  那岸信介接获密信,商之与佐藤等人,同样眉头紧皱,认为难以避免的这个难题终于来临。

  这一批残余日本军国主义者,在这个时侯大捧蒋介石,一望而知不是为了老蒋,而是为了台湾,老蒋为日无多,台湾永远存在,这就使他们在走投无路之际产生上幻想,以为如此这般,便能这般如此,于是挖空心思,大捧一轮,人力财力由他们担任,资料和“专家摘要”由蒋方负责,而蒋介石也在走投无路之际,但求个人有挣扎机会,无视台湾会有什么影响。在这情况下,这一设计与蒋经国就没什么关系,而在蒋介石健康情况渐趋恶化时,这一“漏洞”也就分外突出,如今当真出现。

  对方不欲大捧蒋经国,但在这个情景下,不捧是不行的,再三商量之后,获得统一看法,交由岸信介直接飞台,反正那几个人往返日台之间,等于我们香港居民来往港九一般方便的。

  那岸信介到达台北,径往蒋经国处相聚,表示对他的“尊敬与友谊”,也不提张群等人密函内容,表示此番来台目的有二:

  第一,为的是“秘录写作小组”已初步开始,佐藤他们感谢蒋经国对小组人员的招待,感谢蒋经国调动一百多名大学教授、历史学家充当高级“仆欧”。

  第二,岸信介表示对蒋经国大为抱歉。因为在那本书里,通过乃父的“秘录”,说明八十年间双方的关系,局限于时间问题,很难同时把蒋经国写在里面,甚至硬插也难以插得进去,因为这本东西的开头一大截,蒋经国还不知道在那里。但是,当这本东西的情节进入三十年代时,就可以考虑蒋经国的出现,因为他在抗战开始后回国的。

  同时佐藤方面答应,当蒋介石可以起来床、漫步庭园时,他们会派人为这一对宝贝父子“摄影留念”,同时播发新闻,说老蒋健康大有起色,如若不信,有图为证,同时老蒋的继承者已成定局,如若不信,也有图为证的。

  蒋经国对这“招呼”感到满意,只不知一旦开始,能否兑现,这问题又不能随便问人,他又不屑请岸信介吃饭,更不愿在张群等人的“宴请岸信介”席上,居然充当贵客,于是这个问题成为心事,对这本东西患得患失。

  那一日蒋介石可开了口道:

  “‘秘录’,快开始了,他们对你也很好,他们要我指定一个时间,由他们派人来拍照,作为一个开始,还正式提出,希望你也参加。”

  “弟弟也来吧?”蒋经国问。

  蒋介石暗忖:“你也太不知足了,人家专门买你的帐,这才要照这张相,纬国就没有这个机会,你可还要喝他的干醋。”深感他在世时尚且如此,一旦双腿一蹬,小的就更含污受罪。正因为这样,他反而不能为小的多说一句话,以免收到相反的效果。

  目击乃父如此表情,蒋经国也就“太子顾左右而言他”,可是老蒋却在问道:

  “有人在说怪话,你知道吗?”不待对方启口,老蒋又道:“有一些酸溜溜的人,对这个从日本来的‘写作组’泼冷水,你知道吗?”

  “这个,”蒋经国感到狼狈:“这个看来没什么的,不理他们就是了。”

  “岳军告诉我,”蒋介石道:“有一种空气要注意,那是中央研究院里的人,各个大专学校里的人,开书店、报馆、杂志、画报的人,以及编写东西的人,他们在忿忿不平。他们说,他们为了编书,曾经申请借用资料,借用辛亥革命资料、鸦片战争资料、义和团资料、太平天国资料等等,我们一概拒绝了。这些宝贵的资料,怎么可以借给那些穷酸?别说遗失,就是弄破一些,他们也赔不起,我们就是不借!”

  蒋经国附和道:“那没办法。”

  蒋介石道:“所以我要你注意外面的那个空气,这帮家伙在到处嚷嚷,说他们是学术权威,编写起东西来政府就是不合作,不帮忙,害得他们到香港去找,到美国去找,可是来了个名不经传的日本人,只是产经新闻的一名编辑,我们三大资料库都开放给他人了,不但开放,还动用近两百名专家给他调度,这批穷酸气得不得了。”

  蒋经国低声道:

  “那按照戡乱时期……”

  “不成,”老蒋大皱其眉:“要是连这种人也得逮捕,那台湾还得增加多少监狱?我说,这回可不许抓,一个也不许动,光记名字,以后再说,你明白了?”

  蒋经国唯唯,回去和“智囊”团一研究,感到这件事不会闹大,因为并不接触到米价菜价,可是在知识分子来说,这件事影响不小,小朝廷的所谓“威信”本已不济,这一来更差了!

  那岸信介又得回去,向张群单独诉苦道:“那本‘秘录’,还没正式开始,可是不愉快的事情已经发生,如何是好?”

  张群道:“反正老小两代都有交代,旁人没法阻碍,不必着急。”

  岸信介道:“这个尚没问题,问题在奉派翻资料、找专题,做引文,开书目的那些本地专家,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很是冷淡。”

  张群笑道:“那怕什么?或许他们拿不到车马费津贴,我去说说。”

  那当儿双方有一个“共同的鬼胎”,就是生怕这种“合作”会带来国际间的警觉:三十年代的“日蒋合作”似在重演,无奈七十年代已失去了当年的一切条件!又怕带来美国的不满:“你们这两个家伙偷偷摸摸想搞什么把戏?再怕引起中日两国人民的反感,这是一种阴谋。”阴谋而得以成功,再挨骂也甘愿,但今天的中日人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因此进行得非常小心翼翼,彼方严禁“写作小组”,有任何公开活动,此方严禁百余名专家发表任何意见,违者严惩。甚至对曾经借资料而碰壁的任何人发发牢骚时,也只能派人“婉为解释”,实则警告,而不得纠缠不清,透露只字。

  同时,佐藤方面又担心蒋经国的阻碍。从“好”处方面说,大捧蒋介石也即是大捧蒋经国的父亲。就“家天下、父传子”来说,这一“余荫”有利于小蒋,他应该大力支持。从“坏”处方面说,这本东西无法扯到小蒋身上,即使在后半截夹硬扯了进去,也只能显出小蒋的苍白,因为直到老蒋给逐出大陆为止,小蒋对老蒋毫无帮助,逃台二十多年,也不见因为小蒋而出现“蒋集团中兴气象”。事实是越来越糟,因此把小蒋硬扯进去来个“硬捧”,未必会使对方“领情”。

  而最使佐藤方面引以为忧者,在于生怕小蒋有朝一日,会看出这本东西的“秘密”来。

  眼前急务,当然在于不动声色,赶在老蒋尚未断气时,由他亲自聆听秘书诵读原稿,由他增删,以示“尊重”,而使不疑。

  蒋介石一心一意全力“作被动而力图掌握主动”状,没料到那本东西的每一章关键所在,重点所寄,皆由岸信介及其“秘录写作组”人员事先以“度假”回东京,先作请示,然后交蒋“审核”。

  而如何防止在台湾民间以及国民党人士之中,触发“反日”情绪,那是双方都为之紧张的了。

  张群来了“便服私访”,进入木栅资料课,假装“偶然经过,进来看看”,实则想对这批“应差”的专家们有所观察,看看反应。

  他以为近百人在文库里忙碌不堪,没料到水静浪飞,寂静之极。主持人固然不在,值班的也酩酊大醉,伏案沉睡。

  张群深以为异,感到紧张,待把那个弄醒之后,这个中年人忽地长揖到地道:

  “资政来得好,这里太头痛了。”

  张群一脸佯笑道:

  “坐坐,请坐,坐着谈,我们不必拘束。”

  听那人的语气有异,张群笑道:

  “阁下贵姓?在此地是什么职务?”

  那中年人愤激而言道:

  “多蒙资政关怀,鄙人一事无成,有辱列祖列宗,不敢报上名来,你把我当作一个工友,随便叫我‘老李’就是了。”

  张群佯笑道:

  “李先生醉了,不必难过,将来回到大陆,论功行赏,李先生第一功!”

  对方闻言惨笑,笑声凄厉,听得张群浑身发毛,又听他说道:

  “回大陆?照这个样子,我的骨头打鼓,也回不了大陆,资政或许有所不知,我们几个资料库,正在从事一项见不得人的花招,就凭这一点,我们是在倒行逆施,变成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张群作吃惊状道:“什么事了我不懂。”

  “喏!”李某指指乱七八糟的书,“我们已经翻了十多天了,翻什么?翻近代史,现代史。”

  “那很好,你们辛苦了。”

  “不是辛苦的问题呀!张相国,”李某道:“实在没有劲,日本人写‘中日八十年关系证言’,又叫什么‘蒋总统秘录’,有什么‘秘’呀?都是抄书!”

  “李先生,你醉了!”

  “我没醉,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我们是越来越孤立啦!孤立也不要紧,‘船到桥头终会直’,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得啦!可是这个日本人的那个花招,就说明这是一件大大的坏事!”

  “坏事?还是大大的坏事?”

  “对,资政知道的啦,这本书的目的何在?如果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来编?为什么要那几个小日本来编?为什么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我们对日本的攻击很弱,可是今天忽然说日本的不是——”

  “那不对头了吗?李先生你醉了。”

  “硬是没有对头!”李某道:“根据上面发下来的要求,我们只能骂当时侵略中国的几个头头不好,不能说日本那个军国主义不好,这为了什么?是不是说,今天的元老派,因为日本老百姓都‘亲共’,所以我们要联合元老派,重新来一个‘日支之战’,把对方的队伍开到大陆去打呢?这会给人一个什么印象?”他大声喊:“我们比吴三桂还要厉害!”

  “李先生,”张群恨道:“你真醉了,你的言论,当心传出去,不开玩笑!”

  “我不怕,”李某道:“我们一介寒士,到今天居然给一个小日本调遣,活着也是羞耻,杀了我们更痛快些!”

  张群急道:“李先生千万别胡思乱想。”

  李某凄然道:“资政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人,真的是生不如死呀!我们凭什么到台湾来?来了凭什么叫天天不应,唤地地无灵?资政高高在上,怎知道我们这些小公务员的苦情?我们是有家归不得,在人家廊檐下过日子,这还不算,到头来——”

  “李先生不必激动,不必激动,”张群不耐烦地劝道:“好比抗战,我们抗战必胜,再熬些日子,大家也可以回去啦。”

  那张群不说犹可,说了,对方老大不痛快道:“资政错了!抗战不能比,抗战时怎么个苦法,人人有希望,个个咬紧牙,再苦也不会泄气,可是现在怎么说呢?抗战再长,不过八年,我们跑到这里来已经二十多年,而且越来越没个转机。再说对象,抗战是对日本,敌汽同仇,没有话说……”

  “对共产党也一样嘛,李先生!”

  “不一样,‘国府’不叫抗战叫戡乱,是表示以上对下,以‘正’对‘邪’,以大对小的意思,可是我们反而给人家戡了,连外国人都承认北平,联合国也承认北平,连日本也承认北平,看来连美国也快承认北平了吧?我们怎么办呀!你说这和抗战一样,那我要请教资政:抗战是对日,今天我们却是联日,又为什么?”

  张群皱眉道:“田中到北平签约建交,我们怎能‘联’得起来,李先生是醉了。”说罢要走。

  “资政慢走!”那李某惨然一笑:“如果我们没有‘联’日,这里指的日本当然不再是个国家,而是元老派,是反共的元老派,连我们一百两百个专家,都要听任那个小日本的调度,别的不说说一点:我们岂不是太没有骨气,太没有人格了吗?我说张资政哪,这个计划的设计者,谅必是汪精卫投胎,吴三桂再世吧!”

  张群这一气非同小可,手杖一挥,直击桌面,说了句:“你疯了!”再也不敢发作,因为他明白此事本已惹起反感,愈吵愈大,反而不妙,一怒而去,“大事化小”,可免当面受“辱”,且能防止枝节,心里难受,只能忍了。

  蒋经国也在“忍”。

  他密切注视“秘录”发展,忽感静止多日,深以为异,跑到蒋介石床前观察,那老头忽地叹道:

  “本来,我想在我‘走’了之后,再把这副担子交给你,可是现在来看,我一来不一定能维持得很久,二来局势恶劣,不能不早为之计,还是早些日子把担子交给你,你以为如何?”

  蒋经国喜忧参半。

  蒋经国喜的是“传子”当真实现,忧的是老子此刻尚在时,他这个“太子”已经深感四面受敌,一切老蒋作为“精神支柱”,一旦真的“即位”,而老蒋遽尔死亡的话,如何是好,十分着急。

  蒋介石对“太子”似乎装上了X光一般,见他沉吟,叹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何尝不想躺到南京紫金山去?无奈看来等不及了,当然还没什么问题,医药昌明,我还可以对付,只是没有气力,到‘总统府’坐一阵都很吃力,最麻烦的是还不能坐得太久,立也不方便,所以你就用‘行政院长’名义去办事吧。”

  蒋经国唯唯。心想:“我办之久矣!”

  “你怎么不开口?”

  蒋经国作忧戚状道:

  “孩儿希望阿爸政躬康复,早日恢复视事。阿爸的威望,孩儿没法比拟。”说着说着,当真挤下几滴眼泪。

  蒋介石心中大慰,因“太子”的如此“大忠大孝”而深感后继有人,便道:

  “你不必这样,我虽然不能起床,但我明白,一、二十年都有希望。我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走’。今天只不过向你说一声,预作安排。你可曾考虑过、研究过,你对这个政府,是如何安排?”

  “报告阿爸,孩儿从未想过。”

  蒋介石思索一阵,掠过一丝苦笑道:

  “你懂得打弹子。”

  “是的,阿爸,不过早已不玩这个了。”

  “弹子是怎么打的?”

  “一根杆,绿色厚毡,俯下腰,看准目标。一杆击出,以球击球,间接把球撞到桌子角落的网袋里。”

  “这叫做POCKET,”蒋介石还记得一些细则:“你是懂得打弹子的了。”

  蒋经国垂手无语,不知乃父用意何在。

  “我,是个拿杆子的。”

  “是,阿爸。”

  “你,是我一杆子打个正着的弹子。”

  “是,阿爸。”

  “静波他这个‘副总统’,是给你撞个正着的第二个弹子。”

  “是,阿爸。”

  “你撞它,它往网袋里落,这个网,便是‘总统府’。他在里面发号施令,完全因为你去撞它的关系。”

  “明白了,”蒋经国作恍然大悟状道:“阿爸先作指示,再由孩儿转告严‘副总统’,他就到‘总统府’去办事。”

  “这……这就是打……打弹子。你明白了……就好。”蒋介石十分疲惫地说。

  当下蒋经国兴冲冲出得士林,直奔“政院”,众“智囊”都在等候,待这个“太子”把经过说了,众人正经事不会,但阿谀奉承尽皆超等,至此几乎“山呼万岁”,把小蒋捧得飘飘悠悠,好不舒服。一顿饭功夫也就商妥细节,在这件事上,第一步由小蒋采取主动,给严家淦摇了个电话。那严家淦看见老蒋小蒋就紧张,听到声音也一样,几乎站了起来,忙叫:

  “院长院长,有何贵干?”

  蒋经国道:“请问‘副总统’空不空?”

  “空空,很空很空。”

  “那我马上来,”蒋经国暗自好笑,径往“总统府”而去。

  那严家淦几乎在门口迎接,延入厅中,结结巴巴地说:

  “院长太忙,有事来个电话,或者写个条子就行了,何必劳驾?”

  蒋经国故作谦逊,说了一大套虚虚假假,然后作不胜忧戚之状道:

  “家父病情堪虞,‘副总统’辛苦了。”

  严家淦大惊道:

  “那是‘院长’的事,‘院长”英年有为,国府今后全仗‘院长’鼎力主持,我们本想催请‘总统’,早日由‘院长’主持内阁,现在当真成为事实,此乃地方之福,国家之幸,‘院长’大展鸿图,指日可待。”

  蒋经国再作谦逊,低声说道:

  “家父这回决定,无非为了‘副总统’日理万机,任重致远,日子一久,对‘副总统’的健康或有不便,因此要我这个行政院长,分担一些工作,可是我年纪轻,阅历浅,今后一切都得仰仗大力,请随时指示,以匡不逮,有以教我才好。”

  “不敢当不敢当,”严家淦心想:“你别折磨人了,有什么事,快点明说也罢。”

  “副总统,”蒋经国当真言归正传道:

  “如今,家父抱病,国际局势变化莫测。”

  “是是。”

  “‘国府’来往公文,因为家父抱病,今后主要由‘副总统’负此重任。”

  “不敢不敢。”

  “不过,因为事情太多,家父又不便每天请‘副总统’去坐,——”

  “可以可以,应该应该。”

  “因为即使去了,恰巧碰到家父在睡觉,或者医生正在治疗,那就不知道要等候多久了,因此不如另外想个办法。”

  “是是。”

  “家父要找我问问‘副总统’,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严家淦此言甫出,顿感不妥,因为对方还没交代清楚,于是等他明说。

  蒋经国一板三眼,眯着眼说:

  “家父为了方便,已经装了条‘热线’。”

  “热线?”

  “专线嘛!哈!”蒋经国道:“我们这里,把每天例行公事,外交大事,浓缩成为千把字,字写得大大的,每天由他决定。”忽地叹气道:“现在,字写得更大了,要他决定的大事,也越减越少,字数也减到八百以下,看他这几天的情形,……”言下作不胜忧戚状。严家淦忙劝道:

  “院长责任重大,千万不要过于难过。再说吉人天相,‘总统’虽然病了,但是并不怎么,他的身体很好,而且医药昌明,三位名医寸步不离,特效针药供应无缺,肯定不要紧的,他自己说过,不回大陆就不甘休,他的身体纵然不可以活到一百年,也可以熬到九十九,所以……”

  “但愿如此吧,”蒋经国作状惨然一笑,又道:“这专线的装设,实在大家方便,我自己也有病,这个,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院长的这点小毛病那就更算不上什么!”

  “所以,我每天除了上班下班,总得回家休息。再说我的工作看来不一定非守在台北不可,该出去走走,就是因为家父有病,不能放心四处跑。家父对某些问题有了决定,或者想到了什么,我在面前时,他就当面说,我不在,他可以打电话了。而且用不着拨字盘,拿起来就可以开口通话。”

  “是。”严家淦还听不懂究竟何所指。

  “所以,”蒋经国道:“今后家父的指示,很可能晚上通过专线告诉我,晚上嘛,他不想惊吵‘副总统’,只能对我说了,不过,我每天晚上同样不便惊吵‘副总统’,所以怎样让你很快知道家父对某些问题的决定,倒是成了问题。我这回专诚拜望,就为了这件事。”

  严家淦算是明白了“太子”来意,当下反而松了口气,笑道:

  “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尊意如何?”

  “请讲!”

  “我每天上班前,先到府上,然后再去‘总统府’,相信可以解决问题。”

  “那怎么可以?”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严家淦道:“我只要提早出门,什么事情也解决了,院长日理万机,一早不一定还在家里,那末只要留下一个信封,就可以解决问题。”

  “那对不起你了,”蒋“太子”道:“本来,我也曾想过,应该由我每天一早到府上转达,只是府上在交通大道旁边,我的车子容易引起注意,而且是长期性质,也不便找人送,总不能天天看你。”

  严家淦道:“说得是呀!府上前后左右都没有住宅,清静之极,我每天来,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眼见此事办妥,蒋经国也就回到他的办公室,眼见一桌子五颜六色的卷宗,不觉发起愁来。他已成为“样样精通,样样稀松”的“人物”,面对千孔百疮的全“国”问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千头万绪,心乱似麻。特别是当日是他生日,可又不便“做寿”,却又十分重视,但老蒋在“床”,老母在“堂”,这两个人不但早就忘了他的生日,而且也不欲他“生日请饮”,老莱子娱亲只能见之于故事,六旬开外的“太子”生日,只能悄悄进行,谁也没有这个好胃口了。

  蒋经国正为经济部几个重大问题头痛,他的“死党”衣复恩却推门而进。此人为老蒋“御用专机”的驾驶员,和这个“太子”一起玩了好多年,“亲如手足”蒋纬国还不如衣复恩那么亲近。如今年纪大了,老蒋也用不着这架专机,因此衣复恩官带蒋记航空公司总经理,这是肥缺,自不待言,今特来访,“太子”愕然。

  “有什么事么?”

  “有,”衣复恩走到他身边,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今天是你生日,可是这个局面所限,你贵为行政院长,也不便在家摆酒,因此今夜在我家里,宴开五席,不多。”

  蒋经国喜道:

  “你还记得,我一定来。不过五桌太多,希望减为三席。你明白,现在最好那个一点。”

  “不行呀!我都通知啦!”衣复恩道:“我在十天前已经通知他们,大家保密,希望能够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大家跟着你这么久,你又这样辛苦,是该庆祝庆祝,换换空气啦!你可一定要来呀……”又道:“我开车来接你!你太太我也去接。”

  “慢着,”蒋经国心想:“你这家伙也不看风色,今天我就是那个,你还是开口‘你’、闭口‘我’的,还以为是前些年光景那就错了,这对我的名誉有关,地位有关,不能乱来!”便说:“老衣,今天,我是今非昔比了。”

  “对,你升官发财!”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肩膀上重了起来,不像以前那样可以随随便便。”

  “对,所以今天吃完寿酒,‘余兴节目’既丰富,又新鲜,那是我从丹麦托人办到的货色,保证你看得眉飞色舞!”

  “慢着慢着,”蒋经国见他出门,马上追过去道:“可不能开玩笑呀!”一把抓住他道:“你想五桌人,至少有五十个人吧,五十个人陪我看妖精打架,传出去固然不得了,不传出去,由我来应付这个局面,也了不得呐!”

  衣复恩一直以为他在假撇清,佯作同意,当夜五桌达官贵人,“似花”或“似草”美眷吃饱喝足,主人家宣布“益智纪录片助兴”,连男女佣仆都不避,灯暗幕明,赫然乃是妖精打架。

  蒋经国这一气非同小可,当场变色,坐立不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