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草山夜沉 宋美龄陈香梅私语 病榻昼响 蒋介石日余孽定计





  书接上回。话说世上有些事情倒是很凑巧,宋美龄在宋霭龄死后大有感触,蒋介石情况类似。尽管他并未参加追悼,可是好像宋霭龄反而来探望他的,纠缠不清,使他十分烦恼。

  这是没有法的事,蒋宋孔三大家族人与人之间,蒋介石和宋霭龄的关系就是密切,私交就是深厚,但非以男女关系为基础,竟以偌大的一个中国为基础!蒋介石在七十年代初期痛感自己以及那个家天下为日无多,竟还嫌好日子太短,犹想通过日益进步的医药条件,把他这条老命尽量延拖。

  蒋经国一个劲儿请他休息,以示“孝道”。事实上这对父子相晤,也没什么可以说的,老的有老的那一套权术,小的有小的那一套权术,对人固然大耍权术,父子间同样大耍权术。

  老的深怕死后无以为继,即使“传子”,但他本身那些历史因素全化为乌有,无法“传”得;可是除了儿子外,再也不作第二人想,不管这个儿子行或不行,不管这个儿子到底适宜干什么的。

  那个小的,可深怕老的双腿一蹬之后,国民党中那些五颜六色的各派各系、“元老重臣”再也不听调度。而他暗中准备的、公开取得的权力,到时候又怕起不了作用。老蒋在世固有“提前传子,树下庇护”之妙,同时却也有积重难返,碍手碍脚之弊。可是权衡得失,老蒋活着总比死掉的好,因此小蒋不但对这个垂死者“曲尽孝道”,甚至对宋美龄也大表殷勤,这情形老蒋当然受落,可是再一念转,蒋家的家天下充其量到此为止,就无法遏止那份烦恼。

  待三名“御医”退出,老蒋道:

  “我知道你对日本的态度。当年我认为是最可靠的,如今已成为最不可靠万而你,一向以为日本是最不可靠,现在必然是更加不可靠了,是么?”

  蒋经国唯唯,不敢开腔,因为那个岸信介又来“访问”,和他父亲密谈几次,除张群外,更无他人得以参与,说明了问题之严重,以及机密的深度。不过乃父如此开口,说不定他居然同意了自己的看法,心中颇感得意,只是不敢明言。不过幸而没有开口,否则想使乃父不把他骂个狗血喷头者,不可得矣!”

  “你别这么想,”蒋介石道:“我还以为日本还有希望,他们派人前往北平,无非是为了做生意,从佐藤、岸信介兄弟俩到原来的那批元老,人人批共,个个亲我,没一个亲‘共’的,你明白么?我们还有希望!”蒋经国闻言泛汗,因为他所知者,完全相反。

  当着在老父的面前不便多嘴,蒋经国准备另行探听虚实,再作个“个人防守”之计。不料乃父道:

  “这个问题,牵涉太大,你不能不作周密打算。你想,这一回中共居然进了联合国,气死我也!美国竟然不肯帮忙!当然他们自己也没办法,帮不了忙,但是总不能帮倒忙!”

  “倒忙?”蒋经国一怔,听他恨恨地说:“尼克松到北平去,不是帮倒忙是什么!”

  眼见乃父气得双拳紧握,呼吸急促,稍为缓和,蒋经国忙不迭辞去,暗忖如果这当儿就当了孝子,那可糟了。

  可是说也奇怪,翌晨老蒋又把他留下,照例问过:“有些什么事?”而小蒋又照例答覆“没什么大事”之后,老蒋道:

  “昨天的事情,还没说完。我先问你:今天我们和美国的关系,比以前如何?”

  小蒋不敢做答,苦涩地摇摇头。

  “你明白就好,”老蒋道:“他们帮倒忙,要我们打落牙齿和血吞!”

  小蒋闻言垂首。因为拿蒋家的实况来说,有如乃父的那张瘪嘴,无牙可打,打落的也是整排假牙,无法吞落的了。

  “那末,”老蒋道:“环顾西方各国,一方面没一个赶得上美国,另方面也没有一个比得上我们和美国的关系。”

  小蒋连称“是是”。

  “你?”老蒋古怪地一笑:“你对苏俄……”

  小蒋忙不迭摇头:“孩儿从来不敢有任何想法,外传不是事实。”

  老蒋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作此想?方良的娘家都在那边,方便嘛!”

  小蒋一身大汗水,急道:“阿爸那本名著‘苏俄在中国’,已经译成英文日文出版,阿爸的高瞻远瞩,举世叹服。在这问题上,阿爸给孩儿的指点终身受用不尽,不会有什么的了。阿爸放心,方良想回娘家走走,孩儿也不同意,原因正是为了这个。”

  老蒋恨道:“弗朗哥同我交情不恶,你找驻西班牙大使馆的人问问,把我那本‘苏俄在中国’翻成西班牙文如何?”

  小蒋连连称是。

  “我对你说,”老蒋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今日之下,美国也罢,俄国也罢,不可能对我们真正有什么帮助。其它国家,等而下之,斯为下矣!都不可靠,只有一个还有点办法,那就是你最头痛的日本!他们把你亲娘给炸死了!”

  小蒋闻言并不惊骇,却感意外。

  老蒋道:“佐藤让他的兄弟岸信介来找我,三番两次的来找我,说是他们和我们两家,今天只剩下一条路,合则生,不合则死,已无退路,——你懂么?”

  小蒋忙说:“请阿爸指点。”老蒋于是把他的“最后一计”告诉他道:

  “不必对严家淦说,只限你一人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大,别说现在刚刚开始,不能决定,不可外传;就是将来真能成功,也不能加以说明,因为牵连太广。”小蒋唯唯,打醒十二分精神听他叙述,却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在蒋介石心目中,曾对日本军部屈膝投降,局面无论怎样发展,日本残余军国主义者、那些所谓“元老派”,大部分仍然是他的朋友。不但是朋友,抑且属于“死党”,因为双方阶级立场一致,臭味相投之至!如今有利于蒋的情况是,日本政坛虽然变化极大,可是残余军国主义者还有它一定的遗留影响和权力,包括某些大财团和佐藤政权。因此长期来双方“台下交易”,眉来眼去,希望能够在美国的首肯之下,加强关系。同时在美国“看不到”的情况之下,日台两个政权能够达成某种协议,取得某种密切的合作,以求生存,并谋发展。因为时代确已不同,日本内部真正独立自主的要求相当强烈,唯美是从的佐藤政权立足不稳,佐藤在这方面对蒋有所要求,岸信介也就成为日台之间的常客,蒋对自己居然还有“价值”这一点颇感自满。

  对蒋不利的情况是:正因为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声名狼藉,在被迫抗战八年间,蒋介石也曾强调“抗日”,也曾下过“禁用日语”的规定。尽管越到后来越“放手”,把台湾搞成了“日式经营”,但谈及民族大义的日阀侵华问题,由于台湾人民和国民党内部绝大多数人的爱国思想影响,蒋介石不能不把自己继续打扮成什么“英雄”。可是就明确地妄图“联日反华”而言,却又等于堵住了自己的那条歪路。何况今天的日本,绝不等于三十年代的日本,日本人民渴盼和中国建立正常外交关系,蒋介石的宣传喇叭尽管吹什么“有恩于日本天皇及日本皇军”,听在日本人民耳朵里的反应恰好相反,因为蒋介石公私不分到达这种地步已属骇人听闻,而他那种沾沾自喜的神态,更令人闻而恶心!

  这么着,一方面勾勾搭搭,一方面慌慌张张,可是形势比人强,形势不等待,日蒋之间的“默契”尚且不能达成,进一步有什么公开的花招,也就更谈不上。双方着急之下,乃有佐藤、岸信介等与张群、何应钦、谷正纲等之间的一再密商,寻找办法,务使不容于日本人民的残余军国主义者,以及不容于中国人民的蒋介石,居然能在绝望之中有所保留。

  这一招烂心肝的意图,进行起来无疑十分困难,因为从事者仅仅一小撮,而由于见不得人,也就见不得光,走一步得变成三几个碎步,甚至必须倒退,还要躲躲闪闪,缓慢极了。

  可是,在佐藤和老蒋看来,“缓慢”无论如何好过“停摆”,而且舍此别无他法,于是一点一滴动起手来。一个以日本老军阀为“师表”,老军阀当年侵略中国,光是准备工作就做了半个世纪;一个以袁世凯、吴三桂为“师父”,而且他本身的“经验”已够厉害,如今穷途末路,除了“老路”,不想另择去路。可是蒋介石怎么厉害,也斗不过日本军国主义。尤其是七十年代那个“最后一计”,蒋介石还以为“此乃佐藤救我自救的两全之道”。但佐藤满腹密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一佐、蒋之间的‘绝密合作”,以恢复蒋介石的“名誉”开始,但如何恢复?谈了足足一年,犹难定计。

  宋美龄不以为然,那一日抱怨道:

  “一般来说,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亲美的,可是从我家里来说,你可是亲日的。不必辩论,我们不再吵架,我们都老了,健康又差,吵架没用,我是同你谈这个:你同岸信介商量了这么多日子,恢复你的名誉,我当然赞成。可是今日之下,你最迫切恢复名誉的地方不在日本,而在大陆!”

  “不不,夫人,”蒋介石急道:“尼克松到北平之后,佐藤十分困窘,日本内部也吵着这个那个,因此,佐藤的意见是,把我的名誉恢复了,对打击北平大有帮助,让日本人心里只有一个我姓蒋的,有助于佐藤在这个问题上的决策,因此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宋美龄苦笑道:

  “那末,他是要请你去当天皇了?”

  蒋介石也只能报以苦笑,“重申”这回岸信介的奔走,十十足足是为“友好”,但苦于对“恢复”花招无从下手。于是问“贤内助”采用什么办法较好,而且要不露痕迹。

  宋美龄反而不想挖苦这位十分虚弱的“大丈夫”,岔开话题,乱以他语,借口离去。迨蒋经国来到,这个做父亲的也反而不想和他详谈,因为他对日阀似无好感,目前情况下要他对残余日阀低头,不独儿子不肯干,这个当爹的也感到并无必要。至于必要时怎么办?那磕头求辞,卖身投靠他……

  蒋经国看到了张群忽然“抖起来”。只见他出入“官邸”,行动神秘,暗忖一旦此人得势,而老蒋却已撒手归西,那他的小朝廷就没什么可以耍的了。这个小政权来日如真的由佐藤这一小撮摆布,那在政治上必须紧绑于日本残余军阀的战车,非蒋家可以驾驭,台湾军事上何应饮就要耍花样,何的本钱是差,可比起蒋经国来,那就显得很有办法。再说财经方面的情况,日本垄断财团对台湾的“经营”势必比目前更加厉害,使台湾更像个殖民地经济形态,蒋经国能拿什么和他们抗争呢?

  说得上一筹莫展。

  蒋经国有他的一批“智囊团”,什么王升、李焕等二十余人为抵制张群,也真的花了吃奶的气力,商量复商量,研究复研究,得出一个十分可怖的结论,佐藤、岸信介和张群、何应钦他们之间的努力,实际上蕴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拆穿“东”洋镜,佐藤手段毒辣之极。

  他们可以“拥护”老蒋为名,不但加强对台投资,而且打出旗帜,“不要北平要台北”,明知和日本人民为敌,也不肯改变主意,以换取蒋介石对一小撮的信任,然后等待老蒋一命呜呼,小蒋并无能力,那就到时候真正控制台局者乃是张群等人,乃是日方的垄断财团,也就是“元老派”那些残余军国主义者了。

  此事貌似古怪,实则简单,蒋经国很想呈报乃父,但为那些“智囊”所阻,认为老蒋如果听到他的报告,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蒋“反日”成性,连佐藤这些“好意”都不感兴趣,结果就会不妙。由于老蒋已到走投无路的情景,小蒋反对佐藤“拥蒋”等于反对乃父找到出路,兹事体大,不可造次。

  同时,佐藤有此“险棋”,也就说明了他们对台湾的兴趣,而非对蒋家有什么好感,不如给他们一个难题,用以为蒋保存一点影响,于是小的向老的说了,老蒋倒也认为“可行”,于是那个张群遭到了难题。

  那一日他面对老蒋,听他吩咐道:

  “佐藤的一番好意,我很感谢,只是东京方面对北平的兴趣很大,你要他们设法扭转,不得和北平交往!”

  张群岂是黄口小儿?当下一声苦笑,叹道:

  “已经对他们说了千万遍咯!”

  老蒋点头道:“我明白,但你这回要给他来一个哀的美敦书!只要佐藤内阁还想和北平来往,我这边就没什么戏好唱!”

  张群四顾无人,低声道:

  “我根据‘总统’的意见和日本打交道,一直打了几十年,愧无成就,无颜相见!”

  蒋介石凄然叹道:“你说这个干什么?我还没法酬谢你哩!为了这个日本问题,当年你老兄辛苦了,现在更是劳累,红脸白脸花脸你都得唱,更多的时候你老兄还得替我挨骂,这些我怎会不知道了你何必这么说?”蒋介石长叹道:

  “问题是,今天的情况更加严重,佐藤的手法一望而知是脚踏两头船,又要北平又要台北,怎么对得起我姓蒋的!”

  张群也报以叹息,闪闪缩缩地说,“岸信介也大感为难”,他婉转表达岸信介的“解释”,说佐藤的看法是,日子一久,北京的影响力在逐渐增加,难以阻挡,无法削弱。在他来说,恨不能一口把共产党吞了,可是那只能说说,甚至不能公开说,因为日本上下对北京的想法和做法相反,他们倒不是脚踏两头船,他们只想脚踏一条船,是“北京号”而非台北!

  蒋介石咬牙切齿地表示,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因此和佐藤表明态度,是时候了。

  张群作无可奈何之状,摆推心置腹之态,吞吞吐吐,痛苦万状道:

  “在‘一个中国’立场上,我们始终坚持,佐藤也一再承诺。他之和北平来往,无非是为了买卖,‘政经分离’,置北平的激烈反对于不顾,因此进一步承认北平,和它建交,绝无其事,绝不会出现的!”

  “那还有什么顾虑?”蒋介石道:“那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张群再为蒋解释:佐、岸兄弟的顾虑是,万一尼克松访华后的影响扩大,北平不但进入联合国,而且和它建交的国家一天多似一天,那末日本没有办法不考虑对北平的关系,这不仅是形势所趋,而且实实在在是日本人民以及日本政坛普遍盼望的事,谁敢违返这一趋势,谁就得下台,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佐藤如果因此下台,势必使后继者只能承认北平,不再理睬台湾。佐藤表示,他为蒋的私谊宁愿有此一日,不以为苦,可是正因为连他也下了台,日本就无人可以力保老蒋,到那时与其只有“一个中国——北京”,不如此刻进行“两个中国”,由佐藤同时对北京、台湾往返,貌似不利于蒋,实则对蒋偏袒,张群说此乃佐藤继承吉田茂的遗志,今日之下,以此为上,应予采纳。

  蒋介石闻言久久难以启口,张群睹状,知道他也没什么妙计可施,佐藤纵然“不够义气”,但日本内阁归他管,是属“他的”,可是日本人民民主独立的思想,日本政界辨别是非的倾向,佐藤就没法管,不是“属于他”的了。

  吉田茂所不能如愿的狂妄主张,佐藤更难办到,因为“时代的骗子”正在往前,无法拖住;有如吉田茂的“祖宗”田中义一,他那一套“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早成泡影,也永远无法办到的了。

  佐藤那一套只能由他发展,但蒋介石决不表示可否,这不但为了“并无任何证据”,抑且万一这一花招有些什么变化,蒋介石可以掌握主动,或停或断,可以“研究”。

  但蒋介石还是表达了他的意见,认为佐藤虽然反共,还得要他“到底?”这个“反共到底”的具体表现之一,便是要他保证不管是他或者其他日本政府要员,决不可以像尼克松那样到北京去。张群认为这个不成问题,当下前脚出“官邸”,后脚找岸信介,岸信介也认为不成问题,愿意作出保证,使蒋放心,双方可以继续设想如何“共同防共”,如何为蒋“恢复名誉”,俾使这两人一小撮残余势力,得以挣扎图存,苟延残喘。

  宋美龄认为不妥,但这是“病急乱投医”的花招,她也没有“良药”,也就不表可否。

  蒋经国这方面发觉不妥,“智囊”们纷纷提出疑问。其一:这个“元老派”只对老蒋有交情,对小蒋无“情”可“交”,万一老蒋死后,小蒋在这方面双手空空,如何是好?其二:岸信介代表佐藤,往返于日台之间,不但没有所谓“持使”的气派,抑且给人的印象是“偷偷摸摸”,这些情况老蒋当然看不见,听不到,但小蒋由于张群等人的关系,对岸信介的活动十分注意,因而心中起疑。其三:正因为小蒋在日本方面并无“交往”,反而想对日本政情民情多作了解,了解的结果恰巧和张群相反。张群他们的“结论”,是“元老派潜力深厚,犹有可为”,但小蒋方面的印象,则是“元老派”影响微弱,不但民间力量在对北京大表好感,反美反蒋,甚至佐藤所属的执政党内,也掀起了“中国热”,对蒋绝交非无可能,因为佐藤处境恶劣,很难坚持,田中派大有取而代之之势,这一现象,使蒋震惊,同时也是佐藤派人赴台活动,为什么必须偷偷摸摸的道理在此。一句话:靠不住!

  当真再过得半年,田中继任首相,已经将成定局,老蒋小蒋固然跳脚,张群等人也格外慌乱。岸信介又气急败坏地到台北“保证”,蒋介石这回避与见面,听张群一顿三挫,转述这位“密使”的“倾诉”。

  张群转弯抹角,极力避免蒋认为刺激,受到打击的词句,意思是今日之下,北京的稳固已成定局,连尼克松都愿意访华,说明了很多的问题,而在日本方面来说,美国是不够朋友的,他们认为改善中国的关系,应该是日本应比美国占先,可是尼克松却先走一步,尽管中美并未建交,但那个“上海公报”的分量不轻,有目共见,因此日本朝野对美国有所不满之余,对佐藤大有怨言。

  在这情况下,日本朝野对佐藤的必欲使之下台,几乎众口一词,乃至包括右派。他们认为尼克松的访华行动成为对日本的一个“打击”,佐藤非下台不可。

  同时,美元突地采取浮动汇率一事,事先并未和日方商量,而此举对日的影响又大,日本朝野在抱怨尼克松又一“打击”,更想把佐藤换下。日方深感经济危机固然应该挽救,但以如此深厚的关系,佐藤事先不能与闻,说明了日方也应该另想办法,仅此二事,佐藤非走不可,岸信介因此赶到台北有所解释,再三说明此乃受“尼克松打击”所形成的局面,田中上台已成定局,希望蒋方不要误会,田中不会走得太“远”,元老派和蒋之间的默契继续保留,勿以佐藤的下台而有所怀疑,田中做法虽不可知,但他不会“亲共”,这一点绝无问题。

  蒋介石却对斯人斯事有所风闻,连连摇手,要张群转告岸信介,由于尼克松夫妇居然在大雪飞舞中漫步长城,他对今后的局势演变很不放心,他坚持要佐藤作出保证,保证他不论台上台下,总之不到“共区”,而且他还提醒岸信介:佐藤的“两个中国”手法已经失效。周恩来强调不和他打交道,就是促使佐藤下台的有力一击,因此,万一换人当家,这个人不管是谁,会不会在前往北京路上迈开大步?

  岸信介忙说不会,愿意担保,第二天老蒋闻讯默无一言,小蒋可不耐烦了,凑巧驻日“大使”彭孟缉奉召回台“述职”,对蒋报告日本政局“情况危急”,不但新一辈的政治家对台湾没有兴趣,他的会客厅中,也极少有客来访,甚至元老派对台湾也无话可说,因此“对日政策”大成疑问,对岸信介的说法不可轻易相信,必须慎重处理。

  蒋经国就要彭去找岸,探听田中会不会亲“共”的问题,岸信介苦笑着对彭说:“你在日本住,又是外交官,这个问题应该比我还熟识,我临走那天晚上,你还在请客?”

  彭孟缉笑而不言,岸信介又道:

  “田中是党内新手,所作所为不可超越前辈,这是规矩,但又不能不看看今天新的花样——但我仍然可以保证他不会进入共区。”

  可笑岸信介鼠目寸光,不但看不到日中人民的深厚友谊,抑且看不清“时代轮子”的行进方向,妄图把时间拉回三十年代甚至二十年代,妄图对军国主义的复活寄予希望。他此行旨在请蒋吃“定心丸”,张群、何应钦、谷正纲辈更在一旁加油添酱,“力证”佐藤岸信介等那个打算,确乎是一种“对于总统的报答”,“有益双方但对‘华’更加有利”,在蒋是走投无路之中只能重视这根稻草,在宋是无可奈何之中也只能任其发展,在蒋经国是“姑妄信之”可不能不提高警觉,因为此事发展势必影响他的“继承”,清楚极了。

  “一个感激带总统,感谢“总统”的运动,”岸信介临走时再三强调:“正在日本展开,已决定为蒋‘总统’树立铜像,并且在报纸上设法宣传蒋‘总统’恩惠日本的‘德政’,以在日本人民间树立蒋‘总统’的伟大,但也无法避免马脚的现露。

  “可是今天的日本有点麻烦,十张报纸有九家同情北平,十个日本人有九个主张和北平建交,因此我们的努力必须花加倍气力,这一点也得请你们谅解。不过在最近的将来,我们一定会派不少人来,包括已经不再活动的‘台独’头头,包括工商界的投资,包括各式各徉日本人对蒋‘总统’的感谢,他们有些已经在办手续,有些已在准备,保证源源不断地来。”

  可是当这些如意算盘还没拨响时,日本上空响起了一个霹雳,佐藤和蒋介石为之心胆俱裂:田中首相决定访华,自己到北京去,乃至与蒋断交,中日之间新的邦交就要建立,亚洲历史就要翻开新页!

  岸信介这回赶到台北时神色沮丧,但还有一套花招,同时不再要求见蒋,而蒋却格外惶恐,反而“召见”,两人差一点抱头痛哭,由岸叙述此事前因后果。

  佐藤内阁的“两个中国”宣告此路不通,中国只有一个,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内阁也就无法恋栈,主张中日复交的田中得以继任,内中经过,蒋介石完全明白,满肚羞愤,对岸信介也就无从发作。可是田中认为尼克松在对华问题上走在前头,使日本很不好受,因此在对华建交问题上必须走在美国前头,而且一再说明这是全体日本人民的意思,民意不可违,他就这么做了。这一点蒋介石迁怒于美。可又不敢公开痛骂,只得把这口气出在日本身上,于是台湾忽地展开了一个“反日运动”,重点在于日阀侵华,一反“劫收“台湾后不准台人控诉日阀侵占的“常态”,而矛头所指,貌似日阀实则日本人民以及政坛开明人士。于是这一不伦不类的攻势,成为非驴非马的笑话。

  这当儿陈香梅到达台北,,单独见宋美龄,而且雪中送炭,也就特别好感起来。“共进晚餐”之余,找了个面水背山的好所在,深谈起来。

  陈香梅本是个“中央社”的女记者,抗战时因采访美国人陈纳德的所谓“飞虎队”,双方来了个“超越采访关系”。女的弃掉丈夫,男的丢掉妻女,这个样子的婚姻说明很多问题,陈纳德发的财,死后也就由陈“继任”,而陈香梅参加美籍后且为共和党作妇女工作,乃至是尼克松助选团的成员,尼克松当选了,共和党中的极右派以为这回反华必趋激烈,没料到形势比人强。尼克松不欲反华到底,美国国力也因反华、侵华、侵越而大为削弱。美国人民的不满更是似潮之涨,锐不可当,尼克松终于亲自访华,创下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总统访华的先例,把蒋宋气得扎扎跳。因此陈香梅坐定之后,先赞一轮草山风光似画,然后对不能阻止尼克松访华一事,再三表示抱歉,“因为这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了的”。

  宋关龄凄然一笑,表示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已经淡薄,只是默察形势,“自由中国”在白宫中的地位越来越小,引以为忧。

  陈香梅不可能有什么主意,对宋美龄的“美丽”却猛灌迷汤。言下之意万不得已时拍拍屁股到美国一走了之,“一切都是主的意思”。劝她别管得这么多了。宋美龄也吐露了真心话,认为她不如她,她可以东南西北到处飞,想飞那里就去那里,但她连兄长之死,大姊之死,姊夫之死都不能前往吊丧,心头好生伤感,外加闷气。

  这么着,这两个女人扯了一阵之后,又回到了老问题上:田中显然由于尼克松的访华而访华,如此发展,蒋集团该作什么安排。

  陈香梅见她问得急,叹道:

  “尼克松当选总统时,我也是助选团之一,对他和共和党的情况,我应该比较明白。正因如此,我看今后,我们对待美国,该比以前更加热络,更加诚恳。”

  宋美龄诧道:“我不怎么明白。”

  陈香梅道:“尼克松访华之前,曾和我们谈过、他认为今日美国处境严重,而且不是一般的危险,总的来说俄国的海军和核武器急起直追,有凌驾我们美国之势,而且矛头所指,十分明确,俄国旨在西方,而作为西方盟主的美国,在越南纷缠太久,损失重大,特别是对全美国人民和举世舆论的印象之差,从未曾有,所以,美国必订出新的办法!”

  宋美龄惊诧道:“尼克松到北平之前,已经对你们说过了?”

  “没有,”陈香梅道:“他们这次的保密,是从未有过的,基辛格这个机灵鬼——”

  宋戚然而言道:

  “本来,这是一件十分使人气愤的事,现在时间稍久,我们也比较冷静了,但我今天不能不问你,希望你能够直言。”

  “一定的,夫人。”

  “据你看,我们的出路何在呢?”

  “夫人的意思是?”陈香梅同样十分不安,使劲装着个似笑非笑的脸:“出路,那当然不成问题。”

  宋问:“能否具体一些?”

  “可以,”陈道:“首先,大陆自己的内乱,……”话犹未完,宋苦笑着制止道:

  “这一点,你不必安慰我。文革开始后,我们曾经一度是这么看的,林彪问题闹出来之后。我们似乎更有信心。可是,”宋美龄两手一摊:“我们实际所接触到的,不是大陆的什么内乱,而是大陆的日趋安定。这些空话己经不能发生任何影响。”

  “为什么?”陈问。

  “因为光是拿尼克松到北平这件事来说,还有比这个更能反证大陆确乎安定吗?”

  “上帝!”

  “上帝变了心,”宋美龄凄然一笑:“也或许是上帝对我们惩罚。你该知道,把希望放在大陆内部,是我们大家的愿望,而由陈诚出了个主意,他在死前曾经大叫我们有希望。因为大陆内部如何如何,可是陈辞修的骨头已经可以打鼓,大陆却以更加使我们不安的姿态出现。”

  “夫人,别失望。”

  “对,我不,”宋美龄妻然一笑:“我没什么失望的,我失去的已经太多,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丢弃了。”又道:“刚才你安慰我的,我还可以举一个例,那是如何把大陆描绘成一个地狱,正是特工人员的主要任务,我的丈夫非常喜欢这些情报,可是你明白,这些情报的后果如何?还用得着说么?他的儿子因此感到担心,但是又不敢揭穿。”

  陈香梅道:“我明白这个心理。”

  “你再说下去,”宋道:“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那末,”陈香梅道:“苏联有可能进攻北平,到那时候,我们不是可以回去了么?”可又补充道:“不过,‘总统先生’对苏联的问题,似乎还不怎么明朗化,是么?”

  宋美龄还以为她这一问,形同试探。当下答道:

  “莫斯科方面,想拉拢这边,这是事实,可是这边没有可能受它拉拢,也是事实!”陈香梅闻言精神一振,听她说了些有关蒋经国的心理情况,“他是不会表示YES OR NO的,你看,只有他的‘苏俄在中国’一版一版地印,并翻译了各国文字出版,你几时看见经国写过反对苏俄的文章?你看,只有他和陈辞修他们一口一个反共,一口一个反俄,几时听见经国演讲的时候演词反俄的?”

  “那末,‘反共抗俄’的口号,”陈香梅道:“后来只剩下半截,光是反共,没有抗俄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经国提出来的,”宋美龄道:“他的爹地也真考虑过好久,原因是莫斯科和北平翻了脸。翻脸之前的情形简单,翻脸之后的局面不同。莫斯科不会帮助北平对付我们了。‘不是敌人便是朋友’,尽管我们不打算和莫斯科订约,他们也不方便和我们恢复邦交,可是我们不必既反共、又抗俄了。蒋方良是‘反共抗俄妇女救国会’的一分子,那次开会,就正式把‘抗俄’两个字删掉,蒋方良当然高兴,她的家庭还在苏联,不过大体上说,删掉这两个字,我们是同意的,尽管你不同意,可是人家解释得有道理,你不删反而显得小器。”说罢撇嘴一笑。

  “他们活动得很厉害么?”陈香梅笑着说:“我是指你的儿子媳妇。”

  “他们不敢!”

  陈香梅从这语气中听到些什么,就说:“在美国,大家当然也把这个问题挂在嘴上。开始时不大懂,到后来也就明白,今天的苏俄当真不再是共产主义的国家了,这很好。我们就在和这个思想作战嘛!可又不好,因为变了样子的苏俄,并不因为不再是共产党而和我们携手反共,正因为变了,反而和美国要争一日之短长,他们的海军空前发展,全部新战舰,这使白宫万分不安——”

  宋美龄笑道:“也真是的。有些事情不一定很快理解,譬如反共而不抗俄。好几个酸秀才研究好久、获得结论,认为反共不会得罪苏俄,因为苏俄下再是‘共’,反共不包括苏俄,他们不会有什么忌讳。可是他们那一套比‘共’更糟,发生在东欧的事。实在骇人听闻,这个样子的苏俄,和希特勒德国有什么不同?发生在珍宝岛的事,更加使我们难以说话。这个样子的苏俄,和东条英机日本有什么两样?”于是两个女人为另外一个问题伤起脑筋来,由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保卫祖国,击退苏俄侵略,这无论在世界范围或者台湾岛上,纵然是反共者,也会为这一英勇表现,光荣胜利而暗暗喝采。

  宋美龄在“六亲断绝”的情况中,有一个“曾任尼克松助选团”的人甘充“遥远的朋友”,就不光是聊胜于无的问题,而是以大将视之了。当下再问她美国对苏联和小蒋之间有什么估计?陈香梅认为虽无真凭实据,但一般看法感到问题确乎存在,那就是莫斯科正在拼命发展特务机构,明明暗暗派出不少人四出活动,蒋经国便是他们的对象之一。

  “那他们以为经国靠得住靠不住呢?”

  “都说要看今后发展,”陈香梅道:“蒋方良是苏联人,外蒙古的泽登巴尔太太也是苏联人,泽登巴尔反对北平,分明是莫斯科在背后牵线,那么经国今后的反对北平,是听莫斯科之命还是老样子以美国为可靠的盟邦,到时会作出证明。”宋美龄点头道:“话是不错,这一阵蒋方良出足风头,好几次活动她不但参加,而且还登照片,内中有些什么花招,倒是值得注意。”

  陈香梅于是建议,对蒋方良的活动有限制的必要,因为听任发展的话,给台湾内部的印象是美苏势力在台湾分庭抗礼,给西方的印象是苏俄势力显然已在台湾露面。万一白宫为此大发脾气,视台湾政权为亲苏的政权,那么势必拖累到美国对蒋的援助合作和其他方面的步伐,这样就会对蒋不利。

  宋美龄正在为“分庭抗礼”四个字陷入沉思,越来越感到这个洋媳妇的“表现”应予制住,不但是面前那个“朋友”这样说,台湾内外其实已有不少人淡到了这点,也就苦笑道:

  “有人说从一粒沙看世界,现在这里的情况是,从一个蒋方良看‘中华民国’的政治方向,真是太什么了,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因为除了你,早就有人对他们父子俩说过了。”

  “‘总统’怎么表示?”

  “他认为不要太紧张,问题倒是个问题,再往下看个时期再说吧。”

  “那经国怎么说?”

  “他,”宋美龄点燃一支“三个五”,悠悠地说:“他否认他妻子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放心,可以让她不再参加活动。不过由于他目前地位的关系,他的妻子如果参加活动,看来毋伤大雅。但是,他愿意以大局为重,最后由他老子决定。”

  “决定没有呢?”

  “快了,”宋美龄道;“特别是你来了之后,我们在这问题上看法一致,我会对他老子说的。”

  “对,‘总统’的健康情况究竟怎样?”

  宋美龄叹了口气,说:“刚才我说羡慕你自由自在,就是和这个有关,守着一个病人,而且寸步不能移动,顾虑又多,你说我心里有多烦!”

  陈香梅有她的一套,当下劝慰一阵之后,便道:“老实说,我无论怎么说,都是泛泛空论,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大人物’。在目前环境里,一定已经接触到一个大问题!”

  “那是什么?”

  “那是‘总统’情况如此,经国的上台已经无可避免。对于西方有关‘民主’的真谛,‘总统’是并不介意的。那末,经国上台之后,他将把“自由中国’这条船,在惊涛骇浪之中开往哪里?不能不开始密切注意,当然夫人也早已听到这种‘声音’,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没有这个资格。”

  宋美龄点了点头,意思是她也早已接获这一“课题”。于是为她解释,蒋介石的旧脑筋是“上帝也难搭救的”,他原定死后传子,引起了她的不满,但基于同样的理由。她无从再提。而蒋就进一步在死亡之前就“传子”,不再等待死后,“可能是我的反对,以及其它各方的反对提醒了他,传子的时间表应在死前而非死后!”

  陈香梅摊了摊手。

  宋再告诉她,纵然蒋经国有“联俄”的想法,但是碍于形势,以及国民党内部根深蒂固的反俄,特别是他老子那个“苏俄在中国”,表明了此路不通!

  可是,宋为小蒋“设身处地”想,小蒋和美国没什么深厚交情,和日本更加谈不上什么,英、法、意、加等等不必提,“那末除了俄国那个窟窿之外,他还有什么洞可以钻呢?”

  “大陆如何?”陈香梅问:“有不少人认为经国和大陆可能什么什么的。”

  宋美龄摇头道:“我们都看不出来,在理论上可能有这种推测,在事实上不一定就是那样的。”接下去两个“比美国人更像美国人”的女人也就唏嘘一番,认为台湾前途可虑,认为尼克松和北京的“上海公报”简直像……美国怎么可以承认台湾属于中国,又同时赞成台湾应该,“独立”?

  于是乎话题又折入小蒋当权怎么办?一致的希望是他能“守”住台湾,在上帝的保佑下,得以“收复大陆”而不“反攻大陆”,因为美军既有撤退越南的预告,要他们攻打中国,就无法再提了。

  于是乎,两个女人又诅咒起世界范围内的造反者,话题一再回到老地方,却同样无法得到“妥善之法”,她们肯定老蒋在世时小蒋不会变卦,老蒋死后,小蒋大权在握,到那时他究竟想干什么,连宋美龄都难以控制了。甚至联想到中国历史上“逼宫”的故事,两人越谈越急。

  是则,如何使蒋经国既能“敬重寡母”,又能继续使台湾在“美国行列”里不走开呢?因为根据“上海公报”的精神,美国决心把台湾交回中国,那末今后场面之尴尬,情况之严重,早已摆明在桌面上,蒋经国怎么看法呢?

  两个“名女人”都断定不了。

  但是这两个女人,用她们所熟悉的“战略”去对待这个局面,两人不约而同地用男女关系去“分析”美蒋关系:“你不要我吗?不行!我来个‘死缠战术’,紧紧拉住你不放,你总不能公开说‘不要你’吧?何况双方几十年的关系,少不了一些牵丝攀藤,例如银钱来往,枕边泄密之类。你敢把心一横,我就披头散发,倒在地上打滚!揭露你的秘密。——问你怕么!”

  看来,也只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这种例子,这些事实,完全不可以用男女关系作比喻的,但两人愿意,乃至国民党中的大员为官报作社评时,也运用了这个比喻,那就没什么说的了。

  于是两个“名女人”又说起尼克松来,宋美龄说甚至认为上帝也瞎了眼。不提几十年的虔诚信奉,上帝利用她使白宫取得了“在华利益”,她也利用上帝使自己成为举世一大富豪。但尼克松访华前上帝的信徒,那个对反共最感兴趣的美国牧师麦景泰,居然率领蒋家几名乒乓运动员,到白宫门口进行“乒乓外交”,以阻住尼克松的北京之行。

  但是美方已表示不可,白宫门前不能进行乒乓活动,麦某与蒋方死心不息,找到律师翻尽法津,算是找到了一个“办法”,乃由四名大汉各自抱住乒乓桌子的一条腿,在白宫门口一面移动,一面由两名乒乓球手边走边打,据说这样就能避免抵触法律,而完成了蒋方的“乒乓外交”,结果还是被认为违反了美国法律,那个奇特招式,也就成为纽约一大笑料。因此据宋看来,上帝也无灵了。

  陈香梅则大叹气,说尼克松登台之前,她们这些共和党妇女工作人员,有时也可以和他见见而,但他进入白宫之后,她要见他,大大不易。这一实情所以“不怕见笑”。而如实倾诉者,在于陈香梅生怕宋美龄误会她和白宫人有超等关系,可以不待通报便和总统见面,因此对她期以厚望,事实上她是办不到的。

  宋美龄相信她所说的,并且认为她很诚实,够义气。

  于是陈香梅说道:

  “我的一切,都是‘总统’和夫人给的,虽然已入美籍,但是无时无刻不在感谢夫人和‘总统’的恩典,譬如这次重组公司,这里的‘政府’迅速批准,就使我非常感激,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会随时等待夫人的命令去做,夫人放心。”

  宋美龄感到高兴,却不无凄然之感。白宫在新的形势下必须改变政策,为尼克松竞选时帮过忙,出过力的人,也必须要跟着改变,否则和美国国策难求默契。陈香梅能够在微妙的情状下继续来往,一方面固然显出了她的义气,另方面她还是能帮些什么的。

  局面在迅速发展,有些开朗,有些隐晦。

  人在幕后,不甘寂寞的佐藤,他对蒋介石的“尊敬”急然加强,岸信介又到了台北。

  蒋介石在慈湖接见了他,张群陪客到达,宋美龄与蒋经国俱在,意味到这个破落不堪的小朝廷,对于佐藤的意图一则以喜;最倒霉的时候还有日本这一股力量表示支持;同时一则以惧:以佐藤为代表的日本残余军国主义集团用意何在,天下当真有如此“便宜”的好处找上门来,而小朝廷当真得以回到大陆吗?

  岸倍介转达了佐藤、宜屋兴宣、石井光次郎的礼物信件和问候,大大夸奖了慈湖的“江南风光”,同时鉴于老蒋的实在难以久座,只能简要地说明来意,要求“合作”。

  残余日本军国主义者认为,局势之劣,无有甚于此时者,而且这决不是三几个大人物所能挽回,无论蒋介石或者尼克松,都没有办法,他视为“天意”改变不得。

  但是,正因为“凡事皆因天意”,中日现状不出三年,必有改变,到时候不管佐藤派能否重执政权,反正中国大陆必为苏修所占,或为苏修所控制。这些预测根据什么?三年为期又根据什么?反正岸信介是无法“转达”并且不便出之口的了。

  但在蒋家来说,这一针“止痛药”确有效果,试问当此人病入膏育,群医束手时,如有拖长一分钟时间的“灵丹”,岂非比毫无指望为佳么?

  岸信介仍然环绕着“恢复蒋介石名誉”为主,说此番来台,是为了继续上次的未完成课题,并且预先透露一个消息,田中访华能否成行已成问题,因为佐藤等人运用阻力,期使田中之行不是迟延,便是取消,而且纵使成行,双方之间的问题之多,也有一大箩,佐藤系为此事安排了大量阻碍,反正不能让田中如此简单。

  至于田中万一如能成行、万一到达北京之后,当真出现“一面建交、一面绝交”又如何呢?

  但在“恢复蒋介石名誉”这一点上,蒋宋等人虽无异议,却有问题。因为在台湾地区,蒋的“名誉”一直给捧得很“好”,佐藤这一努力对蒋没有实质上的好处,充其量是在“外交部变成绝交部”之际,对台省军民作出一些精神上的影响而已,

  同时,对中国大陆也不可能有什么,一九四九年之后,蒋介石在中国历史上,人未死而棺已盖、论已定,那就是中国人民目击蒋介石并无悔意,不若李宗仁那样老老实实,也就视之为“民族罪人”,以如此卑微的定评,以如此强大的大陆,佐藤这一伙的“恢复名誉”,在中国大陆只有引为笑谈,嗤之以鼻。

  既然在中国范围内情况如此,当新中国朋友遍天下,国际声誉蒸蒸日上之际,世界范围内更加没有蒋介石的一席地,佐藤的努力,极可能被西方报纸“选”为七十年代初期世界“十大荒谬”的第一条。这种“名誉”又如何“恢复”得了?

  是则,在中国不行,在世界更不行,只剩下“佐藤日本”可行。但是四十年代之后,日本人民的民主自由思想普遍上升,日本不可能再属于一个人、更加谈不上“佐藤日本”。日本是日本人民的日本,这“恢复”工作究竟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具体的表现,实质上有利于蒋呢?

  此外,纵然在原则上双方同意,但是怎么个做法呢?这不同于设厂生产,只要根据市面需要推出成品,这花招是十分“玄妙”的。

  岸信介转达佐藤的“满肚密圈”,认为这一花招只要在日本发生影响,就能妙不可言,至于怎样才能妙不可言?那就必须一点一滴去做,他满有信心地笑问:

  “是不是又有三批‘台独’分子回到台湾来了?”

  “是又有三批,”张群合十而笑:“三批人数不多,总共只有七个,可这七个人是东京‘台独’的负责人,影响很大,他们归附‘国府’,反共到底,并且一再声明拥护蒋‘总统’,这对‘国府’威望是有大帮助的。”岸信介又笑着问:“是不是一批日本和尚来了?他们打出的旗帜,正是‘感恩蒋总统’,他们不提反共,因为他们是和尚,可是正因为不提反共,反而突出了反共。”

  “是呀,”张群又合十而笑:“台湾的和尚、道士也不少,这种‘不是政治’的政治活动,对‘总统’声誉的赞扬,很好很好,真是‘阿弥陀佛。”

  岸信介又道:“最近,又有个脱离‘台独’的头头,带了批为数七、八十名的日本工商界人士来台湾,他的阵容最大了。”

  张群道:“这个太好,他们肯定‘国府’的前途大的有,来观光,来‘亲善’,又来投资,这对‘国府’各方面都是大大的好!”

  蒋介石睁开眼睛,吃力地问:

  “听说有一个日本火车司机来台,他上阿里山做什么?”

  于是岸信介告诉他,这也是“恢复名誉”的项目之一,但形式不同,这类角色的自日来台,大都单枪匹马,而且是上了年纪的人,譬如那个司机,就是日阀当年投降时驾驶阿里山森林火车的司机。因此他以个人游览名义来台,重登阿里山,借口作回忆,表示对蒋的“拥护和感激”。岸信介又道:“另外有几个老兵,分别以‘感谢蒋总统大恩’为名到台湾来,他们分别招待记者,发表谈话,也是对‘总统’表示拥护和感激……”

  “报上都登了,”张群道:“你们派来‘谢恩’的日本各式各样客人,我们都登了报还写了访问记,此外另发表新闻,反正是加强这些事情的分量,我们是合作的。”

  岸信介于是指出,这就是在恢复蒋介石“名誉”的课题上,为制造气氛而布置的,今后还有得来,单独或成群,老兵或老板,那就要看情形。他的那分紧张,使笑容都受到影响,而且牢牢地守住了这个“秘密中的秘密”:佐藤花钱都不一定能找到这些各式各样的“演员”了。

  紧接着的具体安排是:除了那些到台北“谢恩”的花招之外,佐藤认为应该为蒋介石写传记,经过双方的研究,此举当然可行,因为蒋介石一贯打肿脸充胖子,如今无法再吹法螺,却有佐藤送上门来,感到比在台北出版还要“高贵”。何况自陈布雷死后,蒋介石对“文胆”有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之感,可是自己已成这个模样,比陈布雷再好的“文胆”又有什么用处?秦孝仪这个“末代文胆”当真做到了一个“绝”字,既不愿意他动笔,又没法找到妥人,佐藤设想也就显出周到之至。

  岸信介说,佐藤将在日本各地为蒋广树铜像,另外由一个武士道和黑社会的组织专门“拥蒋”,将在日本各地对任何反蒋集会、或任何反蒋团体作破坏性的打手,乃至杀手,其对象且包括了“反蒋的首相”。

  蒋介石听到这些,十分开心。

  岸信介说,他在台、日和张群等研究过无数次,认为这本蒋介石的自传,要在“世界伟人传记”中别具一格,从个人到中国,从中国到日本,从日本到世界,总之是越大越好,越厚越好;可是又有一个重点:通过蒋介石这个“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契仔”,要强调中日两国八十年来的关系。

  张群奉命和岸信介展开了这本“巨著”的纲目研究工作,到草山宾馆住下,风凉水“暖”,可是温泉浴不能洗灌这本臭东西的秽气,“萝卜味”太浓,谈来谈去,感到已定内容显然不能“争取”中日人民的同情,必须有所改动。

  怎么个“改”法呢?

  就书名来说,在日本出版时叫做“中日关系八十年证言”;在台北就叫做“蒋总统秘录”,蒋介石非常喜欢这五个字。

  为八十年的中日关系作证,“证”些什么呢?尽蒋介石的一生,就对日关系而言,蒋介石的抗战是无可奈何,被迫出此,因为如果再不应战,别说全国人民会愤怒难忍,掀掉他的那把龙椅,而且即使是他所管辖的军队,也会不理将军们的阻挠,扭转枪口听命延安共同抗日去了。

  何况国民党军队中的各级将领、高级军官,并非人人甘心亡国,个个不抵抗的。

  而且蒋介石的抗战,就是向日军宣战,直到太平洋战争开始,这才随着同盟国的宣战而宣战,此事实在不堪。

  这个样子的蒋介石,他怎样在“证言”中变成英雄,实在不是易事。

  他不知道佐藤的公事袋里,这件事竟被视为“日支合作,共同防共”。那是三十年代日阀对伪满、汪逆的语气,时至七十年代,语气相似而内容大变,变到佐藤不便把真正意图披露,只是画了张假象,使对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蒋介石只知道这一“亲善行动”的目的,在于倒了大霉的日本残余军国主义者,真心真意为他“恢复名誉”以赎前愆,“重立偶像”,“共存共荣”而已,至于怎么“共存”怎么“共荣”,实在颇难臆测,而且也顾不及了。

  决定由佐藤指定专人负责编写,以日方人员充任,双方以为下起笔来可少顾虑。

  但是佐方并无有关蒋介石个人的详尽材料,也缺乏适应目前情况的中国近代史材料,于是蒋方一口答应下来,动用木栅、大溪、台南等三个资料“仓库”,选出以为有关“证言”的汉字资料达四千万字。再派出“专家”两百三十余名专供佐方指挥办事,需要什么就找什么,乃至编辑妥善才交出去,蒋介石以为如此就可以恢复“名誉”,买了鞭炮给别人去放,而把己方的人力物力全归之于佐藤,“归功”于对方了。

  这是罕见的滑稽戏,不独编辑过程滑稽,内容选述滑稽,对“秘录”二字更加滑稽,成千上万的近代史全部属于蒋介石个人的“秘录”,不但超越了他的年纪,而且形成这么个现象:近百年来的中日关系,竟然都在蒋介石参预、“指导”之下上演!

  怎么个发表呢?

  该在什么上发表呢?

  怎么个发表,双方都伤脑筋。

  佐藤那边是希望在日本发表,理由是贯彻“在日本恢复蒋的名誉”那个目的,实则上不但那个“目的”只是假象,而且还有更加“不便启口”的地方,那是正因为在日本发表,运用的是曾任“台湾总督府秘书长”石井光次郎的“产业经济新闻”,佐方完全掌握这篇东西的尺度,蒋方全属被动。

  所以运用石井光次郎的报纸,是因为日本著名的大报如“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东京新闻”等等,根本不会刊登,甚至付广告费也没商量。当日本人民对华友好的热情与日俱增、当日本政坛开明之士渴盼中日邦交正常的时刻,日本新闻界作出了符合日本人民利益,符合中日两国人民利益、符合亚洲人民利益的努力,对“蒋总统秘录”莫不引为笑谈,嗤之以鼻。而且即使在“产业经济新闻”内部,是否人人赞成刊登这个代怪谈”,也是一个问题,但老板既已决定,伙计除非辞职,无法参加意见。石井光次郎为了这件事,也就到台北走了一遭,以示“亲善、提携”。

  那么该在什么时候发表?佐方希望越快越好,蒋方认为不妨着手进行,到“时机成熟”时再在东京发表,同日在台北“中央日报”译载。在日见报时,名曰:“中日关系八十年证言”,而不能用“蒋总统秘录”,一则老蒋不但不是日本的“总统”,抑且已非旧中国时期的“总统”了。再说用这个招牌不伦不类。

  在台北,那个“证言”也不便用了。一则毫无必要,二则突如其来,三则内容实在牵不上去,于是“定名”宣告完成。

  至于“时机”,蒋介石对这件事的希望,不仅在于为自己恢复“名誉”,抑且旨在为他的家天下大肆宣扬,因此寄望于这本东西;能为蒋经国增加一些本钱,初步商议结果是大有困难,因为实在插不进去,蒋介石多年在孙中山面前,把儿子送到苏联达十二年之久,并未把儿子送到日本,这么一转动,儿子想在老子的“传记”里讨些便宜,也就困难之至。

  但是,如何使这本东西能为儿子增加一些精神支持?蒋介石有口难言;因为佐方对这个太子爷印象太差,双方毫无友谊基础,老蒋不便对岸信介等人明说、更不敢见之于文字。同时,代表蒋介石的张群,蒋也不便和他明说,因为在张群眼中,蒋经国只是个小不点,而在蒋经国眼中,张群不过是个老不死,双方感情恶劣,貌合神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