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母之骂儿 其气粗犹似当年 人之将亡 其言善也说真话





  书接上回。话说那个东拉西扯又长又臭的会一散,蒋经国就到“父王”的卧室,把会上各人所说的话扼要的对乃父报告了。

  蒋介石问道:“那个俄国人还没走?”

  “还没走。”

  “几时走?”

  “还要逗留几天。”

  “你以为此人多留几天比少留几天好吗?”

  蒋经国在这方面十分在行,“听声辨形”,忙不迭说:“禀告阿爸,那我让路易斯明天就走,他没有必要再逗留了。”

  蒋介石闭目养神,不再出声。

  “太子”蹑手蹑脚离去,找到周书楷,二人径往草山宾馆,说是为路易斯饯行。那俄国人笑道:“过两天再喝你们的送行酒不迟。”

  周道:“形势所迫,阁下不如早日离去,以便今后可以再来。”

  路易斯诧道:“难道美国有了抗议?”

  “也不,”蒋经国道:“只是这样做的话,可以堵人之口,免误您的大事。”

  周道:“是呀,按照我们‘院长’的意思,恨不能请阁下长住台湾,共商大计。”

  路易斯那对蓝眼睛骨碌打转,笑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就明天走吧!只要今后还可以来,我此刻马上离境也行。”当下三人转入餐厅,路易斯却又回房拿了瓶伏特加,坐下之后,忽地问道:“蒋夫人何以未来,我有伏特加酒哩!”

  蒋经国道:“她怎么可以来这里呀?阁下行踪以保密为宜,因此今天我们两个只好上山,否则一定请阁下下山的。”

  路易斯看着侍者把酒开了,笑道:“不过,尊夫人也不必过分失望,这瓶伏特加,可不是我们俄国的。”

  “唔,旁的国家也有伏特加?”

  “大陆也会做哩!”路易斯笑道:“我们三个人说说没关系,我想我们俄国是喜欢喝酒的民族,这一点不成问题,可是我们俄国显然不是善于酿酒的民族,拿伏特加来说,一般都以为这是俄国独有,其实不然,我带来的这一瓶来自波兰,你们瞧,瓶中加了一根香草,因此它的酒味最好。其次也不是我们的伏特加,而是大陆的伏特加,大陆伏特加中没有香草,可是味道还是比我们的好。相信台湾如果酿制伏特加,味道也会比我们的好。”

  “不不,”蒋经国摇手笑道:“这可不能,影响会很不好,再说我不喝酒,因此这个兴趣更加谈不上了。”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路易斯问:“你两位忽然上山要我提前出境?”

  于是周书楷告诉他,为了澎湖问题,曾经开过一个会,尽管无人大声疾呼提出反对,但一般来说反应欠佳。

  “老实说,”路易斯道:“我们也不过是放个试探气球,今天情况之下,我们早已料到,贵‘国’不易答应。不过这也有好处,那是美国方面心里有数,目前对你们,未来对我们,这都是有好处的,打过招呼了。”

  周书楷喝了口伏特加,作欣赏状道:

  “这个酒是好。”

  “我没有这个口福,”蒋经国喝他的温开水:“医生说,我的心脏已经替我戒了酒,因此不能奉陪了,前些年,我一餐饭可以喝一大瓶白兰地。”又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说这些了。”

  “好汉究竟是好汉,”路易斯举杯道:“如果我们的合作很不错,那阁下更加是个好汉了。”这当儿已有三分酒意,对周书楷道:“美国的太空技术,老实说和我们差得远!”

  “可不!”

  “美国的海军,哈,又比我们差得远!”

  “对!大家也这么说!”

  “这两样,”路易斯摊摊手:“简直是决定性的!”

  “我们也这样想,”蒋经国道:“只是,在我们合作的路上,走起来并不怎么畅通。例如我父亲的那本书,上星期又送到西班牙去,由佛朗哥给他出西班牙文版。”

  “阁下明白,”周书楷和路易斯碰杯道:“这是给逼出来的,蒋‘总统’不在乎这笔版税,何况也没有版税,只是在华盛顿注视之下,表表心迹,明明态度,相信莫斯科的朋友可以理解,因此也可以谅解。”

  蒋经国凝视着他。

  路易斯已有五分酒意了,益见狂妄!

  “那算不了什么。”他说:“我们也曾为这本书研究过,‘苏俄在中国’,哈,有意思,有意思,可是今后不用为这本书发愁了,懂吗?”两人齐摇头。

  “因为那是以前的事,”路易斯道:“令尊反对的、痛骂的、抨击的,不是今天的莫斯科,而是当年的莫斯科!不是勃列日涅夫执政的俄国,而是列宁斯大林执政的俄国。列宁和斯大林,连我们都在反对,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反对?”

  “妙呀!”周书楷举杯:“简直妙不可言,不可言妙,真的是那样,我们早就是‘同志’,我们早就在合作反共了。”

  “也不!”路易斯道:“这一点,要请二位多多协助,那就是你们反共尽管反,可不要把我们拉在一起,因为我们还是共产主义世界的‘老祖宗’,哈哈哈哈哈!”

  两人闻其言,聆其笑,反而笑不出来,因为北京对于苏联的抨击十分严峻,疾言厉色,举世已经窥得了莫斯科的指挥棒,对东欧国家已经失却了原日的“威风”,甚至有公然违抗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在这情况下,当年来自莫斯科的蒋经国居然和目前的莫斯科当局“共同反共”,这情状岂仅是滑稽而已。

  路易斯又喝了一大口,有七分酒意了,说:“今日之下,我们很想利用香港。”

  “哦!”蒋经国心头一沉。听他说:

  “但是,英国人太可恶,香港的中国人也可恶,他们不合作!他们不批准我们的外交人员、官方机构,甚至做买卖也不准。你们一定知道,我们只得到香港去修理船舶,一修就是半年一年,我们对北京展开工作,可又时常闹笑话,奈何!”

  于是路易斯告诉他们,俄国间谍在香港船坞里派发反共传单,碰了钉子;一个打着红旗的国家,居然偷偷摸摸反起共来,本身已是个大笑话,不料那些传单流传出去之后,香港的爱国报纸就马上揭发,有文有图有评论,这使香港政府也感到事情很不简单,一个通知送到船上,要问个明白。

  “香港政府胆敢开罪你们?”蒋经国作不平状道。

  “是呀!”路易斯道:“他们当然听伦敦的话,伦敦曾经一口气驱逐我们的人达一百九十人之多,说这些我们的外交人员统统是间谍,伦敦如此,香港也一样,英国人对我们实在太没礼貌,真是我们的死冤家!”

  “你们的船长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要去,”路易斯道:“到了香港政府办公厅,可真受气哪!英国人问我们的船究竟是不是真的需要修理。”

  “你们的船长怎么答复?”

  “说是真的坏了,需要修理。”

  “对呀,他们怎么说?”

  “说是为什么要这么多时间?一条船修上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简直是故意想留在香港,不是真的修理。”

  “英国人这么厉害!”

  “是厉害。”路易斯道:“他们还问:为什么船上尽是特务工作人员?为什么船上的人都在反对北京,还要发宣传品?为什么你们要到香港来活动?为什么不考虑北京会有什么反应?为什么俄国人拆烂污还得嫁祸英国人?”

  “喔唷,是厉害,后来呢?”

  “后来,”路易斯道:“后来英国人就要我们的船长具结,承认在香港进行反共活动,承认这是错的,保证今后不再犯,保证如果再犯的话,就给驱逐出境,不得有任何反驳。”

  蒋经国作可怜状。

  “不,”路易斯道:“根据情报,你们的人还可以继续活动,因为你们利用香港的时间很长,他们不可能全部发现,一网打尽,因此我们希望你们帮忙。”

  “这个忙,帮不了呀!”

  “帮不了也得帮,”路易斯笑道:“你们想,我亲爱的院长,我们花了吃奶的气力,在香港弄了几个据点,有一个可给他们抓到了,他姓何,中国人,中国人应该没问题吧?嘿,给发现了,而且驱逐出境,放逐船上,变成人球,我们有一条船在香港,不肯收容他,弄得很僵,变成大新闻。”

  “这新闻我曾在香港的报纸上见过,”周书楷道:“台湾的报纸也登了出来。”

  “是呀!当时……”路易斯边说边摇头:“当时那番情状真丢人!所以说你们的人在香港的处境比我们强。这个忙你们可是一定要帮一帮。因为香港对于我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香港重要,我们比你们更清楚。可是,我们的人在香港也难以开展工作,”蒋经国也不停地摇头:“也挨英国巡捕抓了不少。这方面我们的损失比你们大,大得多,只不过我们不谈罢了。”

  周书楷赶忙补充道:“院长说的都是实话,不是我们不肯帮忙,而是英国人太……,中共在香港也……。我们有些派去的人,慑于对方的强大,就在香港搞买卖,一旦捞够了钱,就偷偷溜到国外去了,对我们连说都不说一声。”

  “你们想利用香港,我们更想利用香港,”蒋“太子”长叹一声,道:“可是,我们在香港的工作越来越难开展了,何况你们!”

  “唉!这可如何是好!”路易斯大摇其头,大叹其气,仰脖喝了一口伏特加,说道:“难道我们对付中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不不,”周书楷急忙恭维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我们的领袖,我们院长是有决心的,也是有办法的。眼下形势虽说对我们一方不利,那是可以扭转的,尽管美国、日本都向北平靠拢,可我们还有贵国这个强大朋友,对吗?”

  “对对!”路易斯举杯,又喝了一口,问道:“那为什么你们却又要我提前离台?”

  “这……”蒋“太子”差点吐出“这是宋美龄所逼”,赶忙改口道:“方才我已说了,我是想让你在台湾长住下去,只是为了从长计议,还是不得不请你暂时回去,日后还可以常来嘛!另外……我们其他事务也忙!……”

  路易斯道:“你不挑明,我心中也有数。”他耸耸肩,又道:“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了北京,签了个‘上海公报’,日本田中首相访问了北京,同中共建了交,他们都把台湾出卖了,可你们当中却还有些人死皮赖脸要走美国路线、日本路线,对我们苏联却又一直抱着旧眼光,怀着敌意,这……”

  蒋“太子”陪笑道:“不瞒你说,这种人是有。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在抱美国大腿,是谁在给日本抹粉涂脂,对吧?但是形势在发展,所以,您……”

  周书楷又凑上几句:“今后的日子长着呢!……”

  “好好:哈哈……”路易斯放荡地大笑起来,突地又收住笑声,低声说道:“澎湖港借不到,香港又用不上,这可怎么办?我怎么回去交差呢?”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眼下实在没办法。”蒋经国好声好气劝慰一番,就吩咐周书楷为这个俄国佬准备机票,打点行装,自己借口另有公务,也就离开草山宾馆。

  翌日,宋美龄已得知路易斯已离开台湾,可她仍不放过这桩事,便在蒋介石午睡后又来到他的床前,说道:

  “经国有没有告诉你,关于他和那个俄国人的会商详情。”

  蒋介石有气无力道:“今天我的情形不大好,午睡也没法睡得着。”

  正在气头上的宋美龄听而罔闻,提高了嗓门说:“有人估计,俄国人想借澎湖是一种试探,但是俄国人到东到西都在扩张,分明不是试探,美国凡是放弃一个地方、俄国人就跟住‘填空’,这怎会是试探?第七舰队没有到澎湖去,俄国人就要借澎湖,这怎会是试探?美国早已通知我们,俄国人随时会有突袭可能,为什么这个俄国人胆大包天,敢借澎湖,你不骂他一顿!”

  蒋介石唉声叹气道:

  “告诉你,我今天精神太差。再说,这件事自有人在对付,我早已一口回绝,但是不便骂人,因为这是私人往返,见不得公文,也见不得报纸。不声不响,算了。”

  肚子火的宋美龄正想发作,“太子”这当儿又来“随侍在侧”,见状只能垂手而立,连呼“母亲”,床上的蒋介石一见此状,马上闭上眼睛,不想过问。

  果然她开了口,问“太子”为什么这个时候竟和俄国谈澎湖港的出借与否,不计较美国的面子,是不是老父尚未见背,太子就要擅作主张,出卖双亲?

  蒋经国仍是唯唯诺诺,说此事只是敷衍,无非给美国一点刺激,并无新意。

  宋闻言以掌击桌,厉声道:

  “什么事都可以敷衍,这件事就没法敷衍,你和俄国人谈这些,可曾想到美国和我们的关系?可曾想到美国听到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对我们的看法如何?他们对我们政府的做法又将如何?”宋越说越气,拳头在桌子上“砰砰”连声,把蒋介石紧闭的眼睛也敲开了,只见“太子”在陪笑说:

  “母亲息怒,此事经过,阿爸是都知道的。反正只是敷衍,不会出事,母亲放心。”

  “你听着!”宋美龄恨道:“你已是行政院长,请你查一查,我们凭哪一条哪一项,说是准许俄国间谍到台湾来密商出借澎湖港?如果查不到,责任你负!”又道:“今天,不是父母子女的谈话,是本党高层之间的谈话,蒋经国同志!对于未来的对美问题,如果再有差错,你无论如何逃不了责任关系!一个俄国那样的国家,他们派来的间谍,你竟当他是个知己,实在不可思议!”说完就走。父子愕然。

  半晌,“太子”作忧戚状道:“孩儿不能见谅于母亲,打扰了父亲的休息,罪甚罪甚!”

  蒋介石听宋美龄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张开眼睛,叹道:

  “这个人、这件事,我好难!”

  蒋“太子”屏息凝神,听他在说:

  “我和你说过无数次,那个俄国人的问题,不能过火。第一次路易斯要来,那边的姑息主义正闹得厉害,我同意他来,目的无非气气美国人,吊吊美国的胃口。”

  “太子”舒了口气。

  “但是,”蒋介石道:“我没有答应任何具体问题。他来,可以,只是来一来,点到为止。是他们要来,不是我们去请,美国会知道的,让他们紧张一下,中止姑息。”

  “是,阿爸。”

  “可是。”病床上的“父王”恨道:“看来,美国是走霉运,自顾不暇,在联合国挡不住共产党,尼克松和田中还去北平,这个姑息主义太可怕,可是有一点十分明白,他们不是故意和我们为难,他们自己也过不了关呀!”

  “是,阿爸。”

  “他们过不了关,你应该知道,这是个什么关系?”

  蒋经国略一犹豫,低声说:“俄国。”

  “是呀,”蒋介石怒目相向道:“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和俄国人来往?第一次,表示表示,第二次,那就不仅是吊胃口,人家会信以为真,何况再来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提出租借澎湖港口,你不听我的话,惹来一身臊,你呀你……”不断以掌击床。

  蒋经国故作惊慌道:

  “禀告父亲,路易斯是一回生,两回熟,他其实每次来到,都没收获!”

  “蠢材!他没有收获,就是有了收获!他在美国人面前造成了我们联俄反共,同时联俄抗美的假象,我们怎么吃得消?美国人对共党没办法,对我们可有的是办法!你能不注意这点?如果弄假成真,那就大祸临头!美国绝对不会放弃台湾海峡,共党更加有了用兵借口,你说你顶得住、吃得消吗!”

  “阿爸!”

  “而且,”蒋介石颓然道:“刚才你自己看见,自己听见的,‘夫人’一怒,问题成箩!如果她在美国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我问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是!阿爸,今后不能让路易斯再到台湾来了。”

  蒋介石气喘似牛,十分辛苦,“御医”给他注射过了,他对“太子”长叹一声道:“不为己甚呵!”

  面对这么一个事实,宋美龄寝食俱废,把叶公超、沈昌焕等找来,恨道:

  “在我眼皮下面,‘他’竟敢公然这么做法,一旦他老子见上帝之后,岂不是更加目中无人,不但引进路易斯,还会把黑海舰队也给引进台湾海峡了吗?”

  叶公超认为事情不可能这样发展:

  “夫人,俄国人一次两次地来,是不好,我们当然明白,这是个‘姿态’,做给美国看的。但是做得过了火,有点假戏真做味道,这就不能不使人感到担忧。我个人是不相信‘他’的这个计划会成功的。或许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不相信‘他’联俄根据什么?”

  “根据人心!”叶公超道:“不论台湾或者大陆,不管是美国或者其它友邦,相信没有人对俄国人有好感,即使有,也是极少极少。夫人已经知道,在我们内部,从‘总统’开始,赞成联俄的简直没有!纵使有,也不过三几个,而且还不敢明说,那就反证了联俄是个下策,是个饮鸠止渴的蠢主意,是桩不能使天下信服的笨买卖!因此我认为这件事既无前提,又没后路,谁要往这条绝路上走,谁就完啦!”

  “你呢?”宋问沈:“你有什么看法?周书楷有什么看法?”

  提到周书楷,沈昌焕的瘦脖子蓦地一伸,紧张地说:

  “这个人一肚子怪主意,当然,对我不会说什么,在旁人面前。也就比较随便。那次他的‘弹性外交,和魔鬼拥抱’。人人都知道是个试探,不是他的意思,他才没有这个胆子。可是,试探失攻啦,他们又在想主意,有人提出这么个设想,说是联俄反共走不通,那末来一个美、俄联合反共,岂不是可以少些顾虑?”

  “慢着!”宋美龄制住道:“这提法当真十分新鲜,让我想想。”于是托腮架腿,点上了一支香烟,却由其自燃,不去吸它,到叶、沈等人几乎睡着,她还是没有想通,苦笑道:

  “是我老了?还是这个‘算题’设想错误。没法计算?总之我对他们这一招十分惊讶,一下子想不通。”

  “夫人一点不老,”叶公超安慰她道:“夫人精力充沛,脑筋灵活,只是这个‘算题’确乎欠通,直到现在,我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以为怎样?”她问沈昌焕。

  “我想过很久。”沈道:“根据“他’的想法,‘不是敌人,便是朋友’,台北和莫斯科早就不是敌人,而且双方人来人去,早就成为朋友,联它反共,自有可能,但它与美方如何?”

  叶公超认为美国的国策已经改变,尽管这个国家政权的性质依然,并无不同,但对北京的态度,显然“已化干戈为玉帛”,撤退印支,承认“一个中国”,山姆叔叔的脚步迈向何处,可能毋须猜测,而这正使台北废寝忘餐!在这情况下,蒋“太子”企图联俄反共必然办不到,因为美国不会放过;而“太子”小集团中如有人主张促使美苏联合反共,也属徒然!因为俄国正在世界范围内“填”美之“空”,是个关键问题,无论什么情况下,俄国的目的在于压倒美国,或者击败美国,俄国企图为世界霸王的姿态,已经非常明显,改变不得,也掩饰不得。

  “乔治,”宋美龄对叶公超道:“你再说说!”

  沈昌焕干巴巴地笑笑,见叶公超在说: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然,任何事情,都是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不过,总得符合事实。‘他’是什么想法都有,我们何必和他一般看法?”

  “乔治,你再多想想嘛!”宋美龄想试探他们便道:“我们也该想想办法,刚才那个想法,当做是我想出来的。你给我多考虑一下,总可以罢?”叶公超报以苦笑,问:“夫人以为有此可能?”

  “我想会有可能,”宋假意道:“因为第一,美国究竟是个非共国家,第二,美国面对的强敌只有苏俄,北平决无出兵打美国的可能。”

  “那末,”叶公超问:“美国如果联合苏俄,日的就是打北平了?”

  “理论上应该如此。”

  “可是事实呢?高丽之战,这不是一场小仗!印支之战,同样不是小仗,美国在这两仗上花了多少钱?死了多少人?拖了多少年?挨了多少骂?他们会没有半点经验吗?他们会不考虑七十年代来到之后,北平的情形竟是比四十年代末期还要弱、还要落后,还要一片荒凉吗?”

  宋美龄无言。

  “夫人,”叶公超道:“如果……”

  “这样,”宋道:“你假设这个设想正在进行,有人和苏俄在谈判。”

  “苏俄会感到好笑,”叶公超道:“为了对付苏俄,尼克松做了出人意料的事,现在尼克松对俄国又怎能化敌为友呢?”

  宋美龄笑了,说声:“这就对了!”

  “这里必须有个前提,”叶公超道:“作为美国,为了这件事找俄国人合作、帮忙。难道什么酬劳也不提吗?今天的美国凭什么这样做?美国如果早已在印支取得胜利,就无须访华。”

  沈昌焕忽地插嘴道:

  “看来是不容易,首先,不但我们很难启口,要美国对苏俄说明这个意图更不容易,美国是更难开口的了。这两家本来在争争吵吵,抢抢夺夺,纵有一时的妥协,也无永远的合作。”

  “说下去!”宋美龄对这种设想和解释极为感兴趣,又道:“不要停止!”

  “是,夫人,”沈昌焕道:“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这两家,在什么前提下妥协呢?我看很难。美国人自己说,这二十多年来,美国先是忙于高丽之战,接着是印支之战,乒乒乓乓几十年,目标为了北平,美国唱的是重头戏。但是俄国不同,俄国利用这二十多年的机会,利用美国战线太长,时间太久的机会,在拼命追赶美国。一个是大量消耗,一个是大量补充,核子问题固然是个例子,海军问题更加突出,美不如俄!美国实在受不了,非改变主意,无以自救,遑论争霸!而且作为美国目标的北平政权,它的存在由时间证明并不妨碍美国。美国人自己说,今天有足够的教训回忆一下,检讨一下,当年中共抗美援朝的目的是鲜明的,没有‘暗盘’,完全为自保,美国于是放心了,最近的印支问题,中共的目的也很鲜明,也是为了自保,美国也就又放心了……。”

  “对台湾问题他们怎么理解?”宋美龄突地问道:“他们看来也放心了?”

  “夫人,”沈昌焕长叹:“那个‘上海公报’说得已经十分清楚,按照美国人自己说的是:他们在亚洲有了朋友就可以放心,在欧洲再不加强警惕的话,俄国人眼看就要得寸进尺,美国可要无地自容,后果十分严重。”

  “有足够的资料,”宋问:“能说明美国对北平不会再用兵?”

  宋美龄声音颤动,叶公超劝慰道:“夫人,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事实上‘他’是不满美国,寄望俄国,因此他这个想法既属矛盾,又属牵强,我们对俄国没有抱什么希望,而且我们对美国坚持这份友情,因此我们即使试探,也要比‘他’轻松一些,没有这么多麻烦。不过,目前并非其时,夫人的意思我们领会了,放在心上,随时留心就是。”

  沈昌焕有如逢大赦之感,说:“对,我们随时留心就是。”

  “喝点什么吧。”宋美龄试探完毕,有点放心,要佣仆端来饮料,各人默默喝着,听宋在说:

  “今天,‘他’的病状没见好转,还吵着‘要到台上亮相’,说是中央委员那个意义重大,他是‘总裁’,即使不参加开会,接见一下却不可免,但是医生也没办法,医生对我说,‘他’目前还可以坐一坐,但很麻烦。”

  宋美龄转述蒋介石的心情是:“万念俱灰,不甘等死”,因此还想利用尚有一口气的时候,多多少少做一些门面工夫。根据台湾内外的估计和反应,蒋的这场病对他的小朝廷十分不利。好比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家庭,如今垮了,因为还有个“门面”,还得做出一个样子,摆出一个架子来,这些情况已经够瞧,加上个蒋介石病得不能起床,表面上已有个风风雨南的感觉,骨子里更加空空洞洞,这就对继承者大大不利,此所以蒋“太子”坚持撒谎,不断散布“父王”健康日有起色,“不日恢复视事”谎言的道理。

  “你们想,”宋美龄对叶公超、沈昌焕叹道:“生老病死,谁可能逃得过!他病得实在严重,这个宝贝儿子还要把他当作盾牌,今天否认‘他’病况加剧,明天否认‘他’加聘名医,事实上不行就不行,这有什么可以瞒的?何况瞒不住嘛,这种事可以瞒,那还了得?‘他’可喜欢这一套,前些年要他的手下在世界范围内造谣,说北平的某某人某某人早已死了,现在照片上看见的只是替身,而且还不只一个替身,‘他’还洋洋得意说给他父亲听,有一次:我也在场,一听得我实在不舒服。”

  “他怎么说的?”叶公超苦笑着问。

  “反正是这么回事,台湾报上也登过,”宋美龄道:“我看不惯!”

  沈昌焕也摇头道:

  “外国朋友也在摇头。”

  “那一次,”宋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当着他父亲说,你派飞机去炸北平,这样做对不对、行不行是另外一个问题,炸得怎么样也是另外一个问题,但这是你所做的,好不好不管,反正你没有撤谎。然而这个一再撒谎的‘替身’,实在太幼稚可笑,外国朋友没人欣赏,台湾军民根本不信,大陆上更加不理!你说,这种做法还有什么意思呢?只能暴露自己的无知甚至不要脸!”

  三个人发了一顿牢骚,也就证实了蒋介石在时时换尿袋、刻刻站不稳情状之中,居然要接见九个中央委员的道理,原来是“太子”坚持撒谎的手法之一。只要蒋介石能够坐这么十分二十分钟,由新闻记者照个相,报纸上吹一轮,也就在公众面前造成了“蒋介石健康不错”的假象,小朝廷中的文武百官“见”到老蒋真能活动,那末对“太子”也就只能唯命是从,不至于不听话了。

  “不行,”叶公超道:“他的面色十分难看,怎么照相?登出来,不是收到了相反的效果吗?有几次,香港电视台里有人向台北要‘他’的纪录新闻片,谁也不敢答应。”

  宋美龄诧道:“我怎么不知道?”

  沈昌焕苦笑道:“夫人,这些小事,他们当然不便对夫人说了。香港有两个电视台,里面有一两个是我们的人,他们又气又急……”

  “那是怎么回事?”宋道:“我不懂。”

  于是两人分别告诉她,这是世界范围内的事,不独香港如此。电视台播映新中国的事物已经逐步增加,蒋家小朝廷的东西没人看了,观众既少,电视台也只得从减少变成不要,混迹在电视台里的“忠贞之士”,于是千方百计硬塞,一方面大叫“电视与政治无关”,另方面可又攻击播映有关新中国节目都为“政治”。也就闹成笑话,“国民党蒋帮的新闻不属于政治”,那么属于什么呢?总不会自己说是“属于垃圾”吧?

  事实上这些东西已“属于垃极”,电视台不要,凡名“忠贞之士”于是硬塞,向台北要有关蒋介石的纪录片,一催再催,终无消息,当面一问,当场气泄,原来蒋介石已经奄奄一息,难以下床,更加说不上“阅兵”什么的了,纵然稍作露面,也难支持五分钟,而且东晃西侧,为状不雅,更有甚者,这种场面只能适合远摄,切不可来个脸部大特写,因为其状可怖,别给人瞧见胜过给人“瞻仰”了。

  从形式到实质,蒋介石真的无颜见人。

  宋美龄闻言黯然,倒不是为乃夫伤心,而是为自己伤心,她这个自以为“天下绝色佳人”的宋家三小姐,如今已逾七十高龄,无论怎么悉心打扮,可是岁月无情,她的“青春活力”早已消失,她的美貌早已消失,特别是她的权力也早已消失,她所“拥有”的“中国私产”也早消失,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有钱,天文数字似的,但金钱无法收买长命,金钱更难收买失去的“光荣”,她是恼恨难解,心力交疲,在表面上当着众人,对蒋介石“爱之欲其生”,在心头可“恶之欲其死”,恨不能自己出来“当家气踢开蒋“太子”了。

  而且,她还长着一身病,除了乳部隐痛,紧张于乳癌之外,还在两条大腿上长着皮肤癌,而且为时达四十年之久,如今垂垂老矣,不为美容求名医,却为治病暗担心,她又怎样和“太子外争夺这个小江山呢?

  事实上可又非争不可!

  商量来,商量去,“皇后道”上人马认为事急矣!“父王”能在死前传子,“母后”为什么不能在“夫丧”之前夺权?但是怎么个夺法?谁去当烂头蟋蟀?下文又如何?一个个都是问题。

  这么着,那一日蒋介石忽闻张群求见。对于这个老友,蒋介石并不掩饰他的衰弱,当下张群到得榻前,寒暄过后。谈到了日方就要动手的“蒋总统秘录”,谈到了岸信介又将下周内飞台,之后谈到了蒋经国的“本事”,蒋介石苦笑道:

  “经国有多少工夫,你岳军兄是一清二楚的,不论我在不在人世,反正你要好好地指导他,教训他才是。”

  张群唯唯,忙说:“不敢当,不敢当,经国兄粱架大材,将门虎子,我看是虎虎有生气,硬是要得!不过末……”张群故作欲言故止。

  “不过什么?”蒋介石心中好笑,“前言戏之耳”,哪里轮得到张群去指导“太子”?蒋经国不把张群当众羞辱,张群已经一身冷汗,暗叫侥幸了,但他居然有个“不过”,谅必又受他一肚子气,因此前来哭诉,于是追问:

  “经国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张群还在死捧活捧:“这不仅是奉化蒋家的光采,也是党国的洪福,我们这一辈,真的是可卸仔肩,深庆得人了!”

  蒋介石几乎笑出声来,他不明白这个老友,为什么到今天还在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转,只见他兜了一阵,终于这样说:

  “只是究竟年纪轻点。”忙不迭又补充道:“不过,也正是他的优点,国府有这么一个阁揆,如日之升,朝气蓬勃,嗯,朝气好不蓬勃也!”

  老蒋诧道:“岳军,经国也已六十出头,不算年轻了。”

  “还是年轻,”张群道:“放眼世局,每一个国家的内阁,都比经国年纪大得多,这就显得经国的了不起,与众不同,嗯,与众不同。”

  “那他年纪轻这个问题……”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张群道:“我们几个老头儿注意到这个问题,认为一切合适,只是如果在国府最高机构里面加进一个人去、对经国的帮助就更大咯!”

  “哦!”蒋介石一怔:“岳军兄的意思是……”

  “我们几个老头儿曾经谈起,‘总统’政躬违和,行政院长责任重大,如果把夫人邀请最上层去,和静波并肩负担国事,那对经国兄助手更大。”

  蒋介石闻言闭目静思,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他代表了台北元老派的看法,认为蒋把大权交给长子,情况严重,因为蒋经国挑不起这副担子,却会拆光了原来的烂摊子,不如由严家淦作其“总统”,形同虚设,然后由宋美龄作为“副统”,握其大权,使行政院无此“霸权”,这种想法在台北确乎普遍,可是没料到张群会专程来见,内中必然存在着一个很不轻松的问题,老蒋睁开了眼。

  张群不便开口,听他怎么表示。

  蒋介石示意特护,要她过来,帮他在腰间颈间垫满枕头,坐高一些,待她退到角落里,这才对面前那个老友,愤懑而言道:

  “岳军呀,我和你可不能‘走’得那么早,我们还不能‘走’呀!”张群闻言,那颗心直往下沉。听蒋在说:

  “事情,摆在面前:早期,美国如出兵大陆,我们不用在这里受气!现在,尼克松如不去大陆,我们不用在此刻团团打转,这是说美国。我们怎么对美国,你比谁都明白。当然,我们还希望美国回心转意,但是看来很不容易,当然也谈不上什么绝望,我们双方的关系已经接近五十年,娘希匹我就不相信,今天美国真会对我们置之不理!”

  “别生气,”张群见他喘息,劝道:“所以,如果夫人正式参加到最高层去,相信会影响白宫政策的。”

  “你又来了,”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她如果参加,当然很好,我只怕她事事听白宫,反而变成了没主意,我们已经退无死所,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有些事情转不了弯,不如由静波一个人去应付。”

  “静波应付有余,”张群对严家淦的“醋意”极大,“无奈坚持不足;这方面,舍经国莫属,可是经国略嫌年轻,怕顶得过火了,所以不如夫人出马。”

  蒋介石皱皱眉头,不作正面答复,却道:

  “刚才说美国,现在说日本。想当年他们已经答应,把遣回日本的皇军调回中国,改成国军帮我‘戡乱’,没料到变了卦,扑了空,如果按计而行,你说这有多好?我们也用不着在这个地方受难了。”

  “休息休息再说。”

  “而现在,”蒋介石又喘了一阵:“田中居然也到北平去了,这一来,我们的处境更糟。尽管他们要为我洗刷名誉,出版‘秘录’,可是你瞧我的样子,我还能等得及么?”

  “当然可以,当然等得及。”张群道:“日本方面,他们几位元老,也一直对我们感到抱歉,特别是对‘总统’感到抱歉,所以,如果夫人加入最高层,相信她会发生作用,扭转中日关系。经国兄在对日问题上,不能怪他,他年轻,当年又在国外,因此他是胸有成竹的,这不能怪他,如有夫人帮他一把忙,相信在对日问题上,也有转圜余地。而我,当然也会随时随地出出主意。”

  蒋介石朝他凝视一阵,暗忖:“你们越想把美龄抬出来压经国,我越不答应,内中秘密,我到死不透露。”

  其实用不着明眼人才能一望而知,凡有眼者都可见到:在蒋介石这个封建脑袋里,有一个妄图“世世代代家天下”的主意,那就任何人都不能压在“太子”头上,严家淦徒具虚名,形同虚设,对“太子或新主”有一个莫大好处,那就是一切为难之事由他顶当,一切讨好之事与他无关,严某只能串演角色,设若宋美龄上台,那她可不管这么多,“太子或新主”施展不开,也就是此非“传子”格局,也非“家天下”。因为在蒋心目中,他这位“贤内助”之“家”,既不在大陆,又不在台湾。

  而对于美国,蒋介石那种愤感,说得上是恨之入骨,死不瞑目。

  张群焉有不懂之理?其所以胆敢进言,无非是小朝廷中的斗争尖锐,认为不能再延,一旦老蒋死去,那小朝廷大势已定,“太子道”外任何人马,都得挨打挨骂,重则没命,轻则搁浅。

  面对这位忧形于色的老友,蒋介石哄着他道:

  “岳军,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目的,无非是希望经国这对肩胛,能够挑得起这副担子,是么?”

  “是。”张群怎能回答“不是”。

  于是蒋介石告诉他,他们这一代,年纪太大了,别的不提,宋美龄不但已经过了花甲,而且过了古稀之年。一个七十多岁女人,怎能列入目前台局的最高层呢?别的不提提开会,她显然吃不消,至于会议中的内容,大都繁重复杂,困难之极,她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何况美国视小朝廷如包袱。

  “岳军”,蒋道:“除了这些,还有一个问题,外面是不会知道的了。”

  “是么?”张群也就紧张起来,听他“简介”宋美龄的健康情况,那是说宋不但早已生了乳癌,而且身上的皮肤也有了些麻烦,吃药打针,非三年五载可愈。末了,蒋介石长叹一声,道:“岳军,你瞧瞧,这般状况你让她岂能挑得起呢?”

  张群失望,唯唯而退。

  老蒋紧张,不知道张群此举,是否已和“母后”取得默契,在一天之中向“母后及太子”试探结果,却又证实与张无关,不觉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再往下想,也就不以为奇,因为那正是张群他们的拿手好戏,这一批人的目的在于牵掣“太子”,那么拉出个“母后”来打先锋,用不着谈交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怀着隐忧,老蒋找到一个机会对“太子”说道:

  “一代又一代,你们是开始上台了。可是情况复杂,形势微妙,可曾想到‘树敌过多’这句话么?”

  见“太子”点头,肃然说“是”。蒋介石道:“你既然明白树敌不妥,树敌太多更不妥,那就该修身养性,多作思考,不为已过,你也六十多了,不能再像个二、三十岁的人了。”

  “是,阿爸。”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比你还厉害!”

  “是,阿爸。”

  “我,杀人不眨眼!”

  “太子”一怔,因为这个“父王”,一生不说句真话,尽管人人皆知的一件真人真事,他也可以说成“绝”无其事,甚至据“理”驳斥,如今他可说了一句真话,可能是“人之将死”吧?

  “但是,”蒋介石道:“越到后来,我越不想多开杀戒,只有陈仪例外,当年杀他,不过是为了两个原因,一个,福建不稳,而那边的将领和他有关。又一个,他曾要汤恩伯在上海和共党和谈,来一个‘和平解放’,此事不可为,此风不可长,因此我要杀鸡儆猴,其他几个是有人主张杀,我不反对,杀了,至于监牢里的,和火烧岛上的,死的也不少,但不是我的意思,有不少人是身体太差,有不少人是……”蒋介石把残酷镇压当作什么“风雅”,说来十分轻松,可又这么说:

  “我没杀‘台独’,即使有,也不是大开杀戒,这个,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忘了么?”

  “没有忘,阿爸。”

  “那你说一说,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他们是台湾人,”

  “不,”蒋介石道:“还有外国人,外国人也有做‘台独’的,你明白了,这就叫做清况复杂,如果对他们像对共产党一样,那就麻烦了。因为就台湾人来说,我们此刻还在台湾,而且姑息主义非常讨厌,得罪了台湾人也就自找麻烦,你懂?”

  “懂,阿爸。”

  “但是,并不是说一概不得罪,要做得‘漂亮’,前些年,你的人把李万居的家一把火烧光,这就太露痕迹,太不雅观。”

  “是,阿爸,以后得学阿爸。”

  “得罪外国人,那更不划算,”蒋介石道:“外国人还能得罪的?充其量装个样子,好比那个路易斯的事,适可而止,吓吓白宫,够了,可不能真做,——你真的做了吗?有人这么说。”

  “没有,没有真做,阿爸。”

  “那我告诉你,弄假成真的话,以后你会下不了台,你别以为这是一条出路,不成,慢慢地你会明白。”

  “是,阿爸。”

  “因此,对外,根本不能树敌!对内,就不同,可以树敌,但不可多方树敌,你懂?”

  蒋经国暗忖,这种“处世之道”未免古老,“父王”还如此郑而重之地交待,说明他的“孱头孱脑”有点程度了。当下唯唯。此人对乃父情状心情极端矛盾,一方面盼能早日“登基”,免得他噜噜苏苏,碍手碍脚,另方面却盼他长期卧病,不死不活,因为有老蒋在,只有一口气也无所谓,便能在“元老重臣”中起“吓阻”之效,省了“太子”好多麻烦。当然,蒋介石不可能永远不死不活。为了他的家天下,他亟盼在两腿一蹬之前,为“太子”解决一些困难。如今见“太子”表示懂得内中奥秘,便舒了口气道:

  “可以树敌,但不可以多方树敌,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可以树敌的意思,是因为敌方己成为难以和缓的对手,避免不了,譬如共产党,我们干了他们几十年,现在这个敌就非树不可,不树也不行了!来不及了!但对外不同对内,你在内部也树敌太多,这就不合治国之道。”

  “是,阿爸。”

  “譬如‘台独’问题,”蒋介石道:“这个问题来自外面,但替他们跑腿的,可在里面,这批人在我们身体里面,你干得太厉害的话,等于和自己的身体作对,明白么?”

  “是!阿爸。”

  “还有,地方势力并不等于‘台独’,你不能把一些台湾大乡绅、大老板、大财主当作‘台独’。”

  “是,阿爸。”

  “你,”蒋介石有气道:“对一些长辈,更不应该多方树敌了!”

  “是,阿爸!”

  “庸之过世之后,听说你还在说他的怪话,太使我不高兴了!”

  “没有,阿爸,”蒋经国急道:“孩儿还曾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给孔前院长开一个追悼会,但给很多人反对,没法举行了。”

  “是你发起,或者是你否决,我不管,但是接二连三子安过世了,子文过世了,霭龄也过世了,你为什么没半点表示?”

  “孩儿有表示,”蒋经国急道:“大舅舅、二舅舅过世之后,外面一片讽刺抨击,孩儿为了息事宁人,没有表示,也不敢表示,但大姨妈过世之后,母亲曾发起一个追思礼拜,孩儿也参加了。”

  “这就算是你的表示?”蒋介石叹道:“经国呀,你也过了六十,千万不能任性了,你要知道,你母亲为了这个局面,也曾伤了不少脑筋,有一次她发起一个以美国眷属为主,各国使节眷属一起参加的舞会,她的用意很明显,可你派人前去捣乱,把舞会弄了个不欢而散,你母亲今天一想起还生气,你呀,何必!”

  “父亲,”蒋经国急忙说道:

  “这件事确实不是孩儿干的。”

  “太子”还在撒谎,蒋介石有气道:

  “你得明白,我所以对你说这些,无非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还要强辩。我明白,你当年找人出来捣乱你母亲的舞会,打出来的旗子叫做‘国难方殷,不许醉生梦死’,好听得很!你可忘记了这是个招待盟友女眷的舞会,用意是希望这些外国女人,替我们多说几句好话,你也看不惯,今天还强辩,那我可要告诉你,你的脾气如不改,今后会有麻烦,这麻烦不是来之于外,而是来之于内。唉!今天的外来忧患,还不够伤透你脑筋的吗?你嫌不够?”

  “禀告父亲,”这“太子”一身大汗道:“当年这件事,是一些将校级军人自己搞出来的。”

  “你还要骗我!”蒋介石气得以拳捶床道:“领头的人是那个师政治部主任江海东,今天你不是仍旧重用他吗?”

  蒋经国闻言颤栗,暗付“反正我已大权在握,你也起不了床,换不了人,如此这般,定可无事。”于是大嘴一咧,涕泪俱来,“表情深刻”,作为“知错”。

  待“太子”哭声停止,蒋介石叹道:

  “对于陈辞修,我花了多少苦心?我不‘传副’而“传子”,整个经过你是清楚的,你母亲并没有这个问题,你吵什么!我能给辞修大修墓园,你不能对母亲曲尽孝道吗?笑话!”

  “ 禀告父亲,孩儿知错。”

  “你务必牢牢记住,”蒋介石道:“一方面,快把孝文的身体医好,我看他人挺聪明,可以继承蒋家香火。另方面,你对母亲要像对我一样。你该明白,人,是你年纪轻,可也有六十多了,人事关系,你可比不上她,她对美国朝野,对老一辈的人从以及在一般人心目中,她都有一定影响。你为什么不利用她的影响替你办事,反而要她用她的影响阻碍你的办事,你岂不是蠢得可以吗?”

  “禀告父亲,母亲在人事上是很方便,无奈她对孩儿……”

  “我都知道,‘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你自己为什么不能控制一下呢?你自己为什么不用长线放远鸢呢?”

  “是,阿爸。”

  “除了你母亲,”蒋介石道:“你对纬国也未免什么了吧?他到今天还比不上王升,你可听见外面对你的批评吗?”

  “禀告父亲,纬国实在没有表现他才能的机会,因此升不了上将。”

  “我只是提醒你,”蒋介石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做哥哥的青云直上,做弟弟的越来越矮,别人不说,你自已为什么没发现这个问题?别人说了你又不听,你说外边的人对我们一家几口会有怎么个看法?在骂人哩!”

  做“太子”的惊讶于“父王”的精神忽地好起来,担心他这是回光返照,不免紧张。老蒋离开人世之后,他可以大权独揽,此事盼望已久,“你死你慨事”可也。问题是若干问题犹待他死前“顶住”,好比请客吃饭,还没结帐付款,不能就这样走了,于是央求乃父休息,明天再作“训导”。

  蒋介石道:“这是你的孝思,我很高兴。但是我今天非说完不可,因为生怕没有机会!”

  “太子”闻言颤栗。

  于是听“父王”尖声尖气地说:

  “我很明白,你有你的班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我不怪你。我怪你的地方是:你把我的班底打乱了,打乱无所谓,简直是打烂了,打烂就不好,‘打狗要看主人面’,何况他们不是狗,我也不是什么主人。”

  “阿爸,这个……”

  “你要明白,是我传子,因此你得把我那条根上的牵丝攀藤,红花绿叶,总得保留下来,当然,他们是老了,不中用了,但名望犹在,人事关系犹在,你不得罪他们,给他们一口饭,他们不会造反,因为他们也得度德量力,一个个像我那样半死不活,还能做什么?可是你太辣手了,不但他们丢了官,连个空名也捞不到,他们吃什么?他们能不吵?”

  “这,这该禀告父亲,他们不是想吃一口饭,他们想吃光一锅饭!譬如大舅舅、大姨妈、大姨丈,他们的胃口奇大,而台湾无奈太小,所以有些时候孩儿就不能不说几句话,不能不为‘国府’打算,譬如贸易公司,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否则我们半文外汇都拿不到了,譬如工厂,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否则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总不能什么也没有!”蒋介石道:“你其实也明白,大舅舅也罢,大姨妈也罢,大姨丈也罢,他们和你母亲都有关系,你什么也不许他们沾个边,也就是让你母亲下不了台。你想想,我们来这里几十年,为什么你的表弟表兄,表姊表妹不时常回来看看我们呢?这不光是亲戚问题,他们在国外都有些办法,而你没有!你为什么不通过他们,讨点便宜呢?”

  “太子”心情激动,暗忖:“他们赚的钱都是他们的,和我无关,我在这个大家庭里最穷!你以为传给我一个金矿,其实传给我的只是一个垃圾堆,旧货摊。”

  蒋介石喝了几口参汤,叹息道:

  “宋家和孔家,你是得罪光了,这是你的损失,可是你对黄埔老人为什么不好言好语好面色呢?没有黄埔就没有我,可你把他们当作赔钱货,他们对我哭,你知道么?”

  蒋“太子”知道此事不能辩,也不敢辩,一旁恭立,作状“听训”。

  “父王”告诉“太子气黄埔系军人是老了,老掉鼻子了,而且为数无多,可是正因如此,应该当作“宝货”,没有他们这批人,蒋介石又何以打天下?黄埔军校办到第五期为止,之后即为“中央军校”,对这批人情形也是如此,排除他们、打击他们,只能形成自己的愈趋孤立,毫无好处。

  “你知道,”老蒋道:“当年我把于右任找来,为的是什么?为你!你相信么?于大胡子是本党元老,而且对我并不好,我还是把他找来了,他不干,不干没关系,我让情报局派人给他几张机票,几两黄金,外加‘包送’,他是给押上飞机的,我为什么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这个!他是元老,我不如他,他也到台湾来了,我的地位就比他高!我们这个党,也就有了块老招牌,不怕站不住了。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党。平时无所谓,一旦用起它来,就超乎政府之上,所以于大胡子来到台湾,对本党功劳最大,当然吴稚晖也一样,不过他一向听我的,到台湾来也是自己吵着来,和于右任不同。”

  说到这里,老蒋又道:

  “对文文武武的老人如此,对所有老人也是一样,没有陈英士,就没有我蒋介石,当然更加谈不上你了,可是你对立夫哥哥,未免太不义气了,这不成!果夫死得早,躺在台中医院,每天把玻璃窗上的水蒸汽当作山水云霞,这日子不好过,现在立夫在美国养鸡卖扬州炒饭,偶然来台湾走走,你也得客气些。还有张岳军他们这几个,死得差不多了嘛,都像熊天冀那么蠢,既然要来台湾,就得老老实实,你何必开罪他们?他们有他们的路,可以利用他们,以补你自己的不足,对吗?你凭什么斩尽杀绝?戴局长的老人,又何必给他们下不了台?你凭什么?你别以为羽毛已丰,可以高飞远翔,不是这样嘛!你再不设法弥补,可不得了!我已经觉得,你今天动手挽救,都已经嫌晚了,如果还要任性,那……”

  蒋介石忽地无言,稍后但闻叹息。

  蒋经国一个劲儿冒冷汗。

  “还有,”蒋介石道:“刚才所说,是你到处树敌,拆光了我的班子,轮到你自己组织班子,可曾让他们一个个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呢?他们当然也有可用之人,但内中多的是酒囊饭袋,我不说名字,你自己明白!”

  “阿爸!”

  “人,在外面玩,”蒋介石道:“那有像你那样玩法的?你算是哪一路少爷,简直是寿头!”

  于是他告诉这个“继承者”,根据他们的生活方式,“玩”女人是没问题的,问题在于不能因此而误了“大事”,特别是像“太子”那号人物,如果为人所承,乌龟贼强盗都因裙带关系做了大官,那还了得?

  “听说,”蒋介石道:“有人陪你玩,还把老婆给你,你就封他做大官,如果真有其事,这种大官还能做些什么?你是慷慨得很了,可是公事也给你慷慨掉了,外面骂起来,不会骂那个骚货,不会骂那个王八,骂的是你!”蒋经国不作一声,委屈归委屈,也只好肃立恭听。突地蒋介石凄苦一笑:

  “还在胡闹么?”

  这下子,蒋经国不由得紧张起来,忙说:“禀告父亲,孩儿不敢,孩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尚且有错,何况孩儿身体不见得很好,时间也不够用了——”

  “我要休息,”蒋介石边打呵欠边说:“你回去吧。今天的一些话,以后我不会再说,恐怕永远不再说这些了。”

  “阿爸!”

  “说的人很不痛快,听的人更不痛快,是吗?”

  “阿爸,孩儿惭愧!”

  “一切为了你,”蒋介石长叹,“恨铁不成钢,你可要记得我的话,我不是为了我的那批人,代他们要你赏饭吃,我恰巧是为了你来日的少树敌,多交友,才要你明白内中奥妙,好在你也六十多,应该晓得的了。”

  这个“太子”回到家里,对“父王”的那番叮嘱,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听,认为若非宋美龄又告了他一状,便是蒋纬国最近又向乃父哭诉过了。于是把侍卫长找来,郑而重之,低声问道:

  “最近,谁去看过‘先生’了?”

  “没有,”侍卫长紧张之极:“除了夫人等三两人之外,外边的人一概挡驾:如无‘院长’手谕,或电话通知,侍卫室一个也没放过进去,请‘院长’放心。”

  “从今以后,”“太子”沉吟道:“你要吩咐全部侍卫官,为了‘先生’的安全,他在病中时,除了夫人之外,任何人不能未经通报,就入寝室。三名医生除外,但是三名医生为‘先生’看病时,侍卫人员要记录人名、诊病时间,有无旁人陪同。”

  “是。”

  “夫人探病时间,也要记录在卷,”蒋经国道:“但是,不准给夫人过目。”

  那侍卫长闻言愕然,想问些什么,可又出不了口,咧着张嘴,蒋经国皱眉道:

  “你明白,纬国年纪轻,脾气大,‘先生’在病倒之前,好几次因为他误信人言,把是非搬到‘先生’面前,害得‘先生’直跳脚,那是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如今他身体差了,简直不大能够动了,如果纬国再把外面的是是非非往他面前搬,你说,岂不是要他的命吗?”

  “是!”

  “你明白就好,赶快回去通知——要口头通知,不要书面通知。”

  “是!”侍卫长刚刚敬过礼扭转身去,却又倒回来问道:

  “如果纬国先生不听侍卫劝告,又该怎么办?”

  “那好办,如果他身上带着枪,就把他的枪缴下来。”

  “这个,”侍卫长忽地想起了:“如果纬国先生问,谁不准他进府探病,那我们应该怎么回答?”

  “就说是三位医生联合起来的意思。”

  “医生?医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吧?”

  “就说三位医生把情况对我说了,”蒋经国道:“我也和其他的人商量过了,这才有此决定,要等到‘先生’政躬康复之后,才把这项决定取消。”

  “如果,”侍卫长忐忑不安地问:“如果他不所,缴了械,或者不用缴械,可是吵了架,又该怎么办?”

  “首先,”蒋经国沉吟道:“你们还是要有礼貌,他不发脾气,那很好,他如果发了脾气,你们也不要和他吵,由他跳脚,由他骂,甚至由他打人,就是不许还手,你们只要做到不让他进病房就成了!”

  “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纬国先生问,夫人和‘院长’是不是也要遵守这个规定,我们怎么说?”

  “就要他问夫人,问我!”

  听口气,蒋经国是在发脾气,那侍卫长本来对这对兄弟的事相当清楚,如今更加明白,于是辞去。

  事有凑巧,那个“三军大学副校长兼战争学院院长”蒋纬国,当夜自台中到达台北,直趋士林,探望乃父病情去了。

  他因侍卫官的挡驾而失望。

  “什么时候开始,我爸爸不让家人来探望他的?那是笑话!”

  “报告‘校长’,”侍卫官道:“是昨天开始的。”

  “任何人都不能。”

  “是,任何人都不能。”

  “我母亲呢?我哥哥呢?”

  那侍卫官语塞。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