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魂惊梦惊 太子夫人心惊肉跳 雷声风声 蒋氏中正梦断草山





  书接上回。蒋纬国在这关键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让他立即返回台中,毋须说明,这个电话查到底分明来自台北。昏迷在床的“父王”,怎么可能指定他回台中开会?而且“事关机密”,这是个什么性质的会都无法在电话中获悉,蒋纬国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他的友人夫妇再三相劝,劝他回去,说明知这是“太子”的意思,也得照做,而且并无回旋余地。如果坚持不去,“太子”不能强拉,但可以扬言:“我弟弟巴不得父亲早点死,抛开了公事赖在台北等送终。”那就很不好听,不如离去。

  当然,人们也知道他的心事,仍然劝他离去为是。他的朋友说:关键在遗嘱,看来蒋介石对这份遗嘱是很难启口的了,因为瞻前顾后,他实在没什么可以说的,好话固然很难讲,坏话也同样难说,想来想去他只能不说,尽管心里很不是味道,但不交代好过交代。否则以他的地位,卧病的长久,精神也还可以,就没考虑到遗嘱问题,这是出乎常理之事,他佑计到死也不会写,不肯说,甚至讨厌他人提出这个问题。

  “那么,万一……”蒋纬国凄然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朋友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因为你不在场,夫人在场,有她,你就有了保障。”他强调宋与“太子”间的矛盾无可缓和,在公事上“太子”羽毛渐丰,占尽优势,但在遗嘱这类家务方面,夫人的颐指气使,显然压倒了“太子”的气势,有这情况,理该放心离去。

  蒋纬国惨然道:

  “老兄,我究竟还有个儿子的身份……”

  “别再耽搁了,”朋友陪他上车赶路,说:“这个孝道问题,今天是很难说的了。他要你回台中,遣开你,准备由他一个人做孝子,那是办不到的,正因为你居然不在场,反而揭露了他的那个手法,老实说这手法很低,不必和他计较。还有一个地方,他可反而帮了你的大忙,对你有好处哩了”

  蒋纬国不解。朋友告诉他,这次他的回到台中,是“太子”要他主持一个什么会议,且不问它这是个什么会议,但“太子”分明已在事实上承认他是个可以“主持会议”的将领,这样有利于今后他的出处。论“公”已具基础,论“私”表示服从,他以为不妨照做,否则无益。

  再说蒋纬国到得学校,直奔办公室,才明白下午之会,乃是“战争学院”对“共军有犯我蠢动,亟宜重新检查防御措施”,并且“国防部届时派员列席旁听”,——分明是个“空会”。

  那“太子”闻道乃弟已返台中,心中放下一块小石头,却还有一块叫做“母后”的大石头未能放下,于是也只能成日价“随侍在侧”,渴望“父王”能在咽气之前了却这段公案,设若死后才写,说不定“母后”会把一些他所紧张的内容写将进去,岂不是误事?

  那“太子”正在头痛,“智囊团”恰巧把“国丧”方案送到,厚厚一大堆,足有半尺高。李焕道:“说得上是比较完整的了,几个人去查古礼,就查了五天五夜,都有案可稽,不会有问题,说得上一字一句,都有来源。”

  “还有一件麻烦事,”蒋经国道:“那个遗嘱问题,真使我头痛,有没有办法可以阻止老太婆在这件事情上做手脚?你明白,她什么本事都施展不开,但万一在遗嘱上弄花样,我可没办法。”又道:“现在,正是紧张关头,除了我自己一天到晚守在病房,看来没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挡挡她的‘煞’。我特地把这件事告诉你,我这一段日子,必须自己把守这个关口,如有什么事情,你们能料理的你们只管去办,不必找我。”说罢小休片刻,没料到实在疲乏之极,身体又差,径自睡到半夜,匆匆吃了点东西,没命价又往士林跑,只见值班小组忙碌不堪,宋美龄端了把椅子守在门角落,蒋经国顿时冷了半截:完了。遗嘱没指望了。

  事实上蒋介石还没有“完”,遗嘱也没交代,只是病情发生变化,却也反映了情况相当严重,于是当一名护士匆匆出房时,“太子”也就跟了出去:

  “怎么回事?”

  “摄护腺炎发了!”

  “严重吗?”

  “严重!”护士道:“又有新的变化,膀胱里面出血,脉搏也转慢了。”

  “这个……”

  “医生又加了两个。”护士道:“他们正忙着,等一会,他们会向院长报告的。”边说边走。

  “慢着,”蒋经国道:“你再多说些,他——”

  “医生说,”护士道:“病人不断有连续性并发症,身体不可能好过来。”

  “他们的意思是……”

  “医生说,病人还有连续不断的心室性期外收缩,因此要靠几种药剂静脉注射,否则就昏迷不醒的。”

  “现在他醒了吗?”

  护士摇摇头。

  “夫人来了多久?”

  “半小时。”

  “夫人和‘总统’说过话,写过什么字吗?”

  “没见过。”

  “好!”蒋经国忽然松弛下来,由她去拿什么,自己也就回到病房,不敢坐下,稍近地站在宋美龄背后。

  “他,”宋却头也不回地对“太子”说:“他的情况不好,他的遗嘱,该动手了。”

  “是,母亲,”蒋经国自己听见心跳:“父亲很辛苦,他怎可能写这个东西呢?”

  宋美龄仍然头也不回道:

  “我说,快叫秦孝仪把稿子送来,限今天晚上送到,否则来不及了,你就去!”“是,母亲。”“慢着。”宋道:“你告诉他,如果办不到,他就要负责,告诉他,这不是办什么公事,耽误不得。”用手指指正在七手八脚的一堆医生护士:“你自己也看见啦,还能拖拖延延?”

  “是,母亲。”蒋经国扭头就走,放下心来,此情此景,她对那问题也没办法,而非她已经有了办法,剩下她在瞎张罗。于是对侍从传下活去,那边秦孝仪当真迅速来到,两人找个地方坐下,秦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堆草稿,张张俱非定稿,“太子”很不痛快,低声说:“老太婆对你这个本党副秘书长已经在发牢骚,你怎么可以还没写好?一大把送上去,准会撕个粉碎扔掉!”

  于是秦孝仪忙不迭解释,这一大堆草稿,正是他连日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的成绩,为了逐字逐句推敲、为了顾及前后左右的人事和问题,他足足瘦却了十磅以上。那“太子”怎能有兴趣听这些?顿脚道:

  “你自己选一份!你认为是最理想的,就给我拿去给她过目,千万别由她去选,那简直是笑话!我也不想选,我的心乱极了,你快选!”

  秦孝仪道:“实不相瞒,虽然这一大堆张张不同,但是大体相同,特别对院长,每张上面都是最有利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选,你随便抽一张便成了。”

  蒋经国闻言摇头,心里却在点头,当真抽签似的抽了一张,见上面摹仿孙中山的遗嘱,也即是学足了汪精卫的腔调,却强调自己的“文王之后,继尧舜禹汤”如何如何而到他那一“代”,然后及于“太子”,要“全国人民”在“反共之余并反国际姑息主义者,以达到反攻大陆,反共复国大业”。

  “多少字?”蒋经国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不妥之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既已突出了自己,一旦公告天下,对自己当然只有好处,于是昏头搭脑抓住那稿子就走,秦孝仪跟在后面补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而当宋美龄看过一遍之后,忽地要“太子”离开病房,齐到外面商议道:

  “你看过了?同意了?”

  “一切由母亲作主。”

  “我对你说,”宋道:“这个样子的遗嘱,你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你明白么?”

  “孩儿这几天没有休息,精神很差,请母亲指点。”

  “你要明白!”宋把那信封交还给他道:“他是周文王后裔?这是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东西!”

  “太子”于是唯唯,作肃立恭听状,见她仍在冷笑道:“告诉那个副秘书长,说是民主时代的执政者,没有人在遗嘱上写这些老古董的,否则就成为专制,成为封建君王,”忽地想到蒋介石确乎是这等样人,这个新“文胆”并未写错,也就转了个弯道:“我们,总得注意一些外面的批评,不能让你父亲挨骂。”

  “是,母亲。”

  “这份草稿,”宋沉吟道:“还是让他过过目,对他读一读。你先拿回去,等他醒来之后,休息几天,我们再和他商量商量。”

  这么着,七天后蒋介石精神稍见好转,母子俩当真和他谈开了这件事,宋美龄不想转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这几天,多少‘党国要人’想来看你,给我们谢了,他们在厅里签了个字,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蒋介石没表情。半晌,衰弱地问:

  “他们,一定提……提到遗嘱问题。”

  “没有,”蒋经国抢着说;“倒是几个外国朋友,在前天问起过。”马上补充:‘他们说,他们的总统,大都在上任之后不久,就办好了这个‘手续’,还有人一改再改的。”

  “你,你们感到,我,我该不该也……”

  “当然可以,”宋道:“反正以后可以一改再改,我们己找秦孝仪写了个草稿。”

  蒋介石心头一沉,有如胸头给人打了一拳似的,十分痛楚。又半晌,才说:

  “那你……你就……读,……读给我听听,……吧。”

  “你来,”宋美龄对蒋经国道:“这不是英文稿。”

  “是,母亲,”蒋经国戴上老花眼镜,掏出底稿,一字一句,慢慢读完。

  两人紧张地注视他的反应。

  蒋介石真像僵了似的,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好久才睁开毫无光采的眼睛道:

  “我……我在……在生病……我……我说话会……会语无伦……伦次,他没……没病。为什……为什么他……他写东西,也……也是语……语无……无……伦次……”

  “叫他重写!”宋道:“你以为,该强调些什么呢?”

  “是,请父亲指示。”

  蒋介石瞅了两人一眼,却无下文,示意护士让他睡下,不再半靠,把身体横着,先对这两个人来了个“见背”。

  感到毫无道理的宋美龄起立道:

  “那我们找他另写份啦!”出得房门,抱怨道:“我们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他想说什么又不明讲,这个人太没道理。”

  “母亲不必着急,”蒋经国道:“秦孝仪那边至少还有十几份草稿,找一份意思不一样,或者有出入稿子给父亲过目,不是解决问题么?”

  宋美龄心头有气,表示她没有什么特别意见,不过万一第二次草稿仍然不能用,而时间方面又等不及,那她将会自己用英文拟搞,以代替秦孝仪所拟。但是为了避免议论,这件差使仍然要这个“副秘书长”负责。

  秦孝仪闻言不敢提出什么意见,“太子”却是忐忑不安之至,万一用上了那份英文稿,而内中有些地方对他不利,那又该如何处理?当下两人选定第二份草稿与“母后”过目,待机再为老蒋诵读。

  这份草稿其实与第一份无大差别,显著之处,在于前者强调“反攻大陆”,后者只字不提“反攻”,仅仅提到“光复大陆”。

  蒋介石闻道又要颂听他的遗嘱,这回没了无名火,颓丧悲哀一齐来,当真有奄奄一息之感,上次半躺着听,这回躺了下去,由“太子”在耳边低声诵读,那秦孝仪舞文弄墨,滥用典故,要“太子”费了好多唇舌,碰上错用了的或一知半解之处,也就含糊混过关去,好在“父王”所关心的在于其它,而非文墨。

  但这回结果不同,“父王”听后始终不发一言,有如怄气一般,“太子”焦急不堪,“母后”甚不耐烦,问道:

  “你如果不同意,睁开眼睛对我看看。”

  蒋介石当真“鱼目微睁”迅即阖上。

  “还要秦孝仪拟一份吗?”

  这回没有回讯。

  “我问你,”宋美龄急道:“如果你同意再拟,再睁开眼睛看看我。”

  这回没有反应。

  “我问你,”宋美龄道;“如果你不同意,摇摇你的手。”加了句:“右手左手都可以。”

  这回仍然没有反应。

  “你急死我啦!”宋道:“究竟你在想什么呀!这可不是件小事情,你……”

  “我……”蒋介石的瘪嘴不停抖动,半晌,断断续续迸出了一句话,“这件事,我想了几十年还没定稿……”

  这向,母子俩万分惊讶起来,原先以为他忌讳一个“死”字,没料到他思考遗嘱已经几十年之久。当下好言安慰,要他安心休息,不去想它,以后再说,然后二人离去,出得房门,宋对“太子”道:

  “他,是再也没有几十年可以思考了。我现在明白,他对遗嘱和死亡的看法是两回事,他思考几十年没有结果,不是为了遗嘱,而是为了在想用什么辞藻和内容,使他的名誉和地位,通过遗嘱得以更加崇高;如今分明到了该写遗嘱的时候,他反而不急,那是他还不肯死去的表示,据我看,秦孝仪拟一千次一万次都没用了。”

  “那如何是好?……”

  蒋经国闻言默然无言,对着“智囊”却大发牢骚,这回的矛头却非对准“母后”的“英文遗嘱稿”,而在于“父王”的舍不得死去,给他增加不少担忧和麻烦了。

  “是呀!”秦孝仪苦笑道:“孙中山先生‘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蒋‘总统’却‘余酝酿遗嘱内容凡四十年’这种心理,诚如‘院长’所说,‘老太婆’这回倒是言之有理了。”

  “不过,”蒋经国叹道:“他也有他的困难,不管是几百字或者千把字,反正这是一件大事,是不能马虎了事。”

  事实上,蒋介石对他的遗嘱确有难言之隐,而且随着形势越见恶劣的发展,他这份难言之隐成为难言之“痛”,只能痛在心里的痛楚,有时候更甚于病痛。

  主要是:他的家天下今后究竟何去何从?当然还是美国,然而不能想象“上海公报”已经给予小朝廷的打击,以及未来可能发展的估计,他实在不想再寄望于美国,然而除了美国,委实找不到第二个可靠的主子。日本残余军国主义势力尽管做尽媚眼,说尽好话,但究竟已非二十年代或者三十年代的世界,日本残余军国主义纵然还想“武士魂复活”,但它可见的失败肯定是在等着的,作为代表人物之一的佐藤荣作或岸信介,光强调“等待”,而对“前途”难圆其说。

  这位垂死的“总统”,也不敢设想落入莫斯科那条黑路的后果……

  除了对“外”,对内的问题更加复杂,从“家天下”的角度去看,他必须“传子”,而且事实上已经做了。可是从“外援”的角度来看,由“夫人领衔”的一个小朝廷,似乎比“太子”灵活得多。但再往下想,这个样子的局面,比眼前的光景更乱,乱在“夫人”地位已削弱,而“太子”羽毛渐丰满。尽管这羽毛凋零混杂,色调灰黯,却比“母后”似乎像样些,不给他就是不行,给了他呢?蒋介石不敢往下想。不往下想也不行,但他恁地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道”,既要“保全”台湾省,又要“保全”小朝廷,他实在没有这些条件,因此拖到如今,盼望“冥冥之中”出现奇迹。

  蒋介石,自己确乎有处身“冥冥之中”的感觉,但他确竟是个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他还要想方设法,安排他的身后事,无奈形势比人强,一个“超级棋手”在走投无路时,也只得俯首认输,何况他究竟不是“超级棋手”。他到底没有这些本事,可是也不肯认输。

  不肯认输的表现,就是无法在他人遗嘱上写下片言只字,同时这又是“彻底认输”的表现,因为他有口难言,有手难写了。恶劣的病情,随着他认为恶劣的形势不断加深,那一日他感到实在拖不下去,和“太子”谈到正事。

  蒋介石断断续续诉说他的想法,瞧模样胸有成竹,一定能畅所欲言的了,“太子”于是聚精会神倾听,没料到“父王”来了个虎头蛇尾,好久开不了声,急得“太子”浑身泛汗。

  足足有一顿饭功夫,老蒋才睁开眼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断断续续,其声更弱,大意是说他此刻很想休息,不愿伤这个脑筋,以后再说。

  这么着拖到又过一年的一月九号晚上十一点,值班医生发觉蒋介石本来已够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忙不迭上前诊视,发现他脉搏突告转慢,很快降到每分钟不过二、三十跳,这还得了,于是马上注射,使之复苏,但瞧这情况,蒋介石分秒钟会有不测,当下紧急商议,针对他心肌缺氧,心脏危险,准备了各式各样的抢救办法,而蒋介石从此就无法下床,经常昏迷,人虽未死,却已“不起”。

  “太子”的那个“后事小组”,随着“父王”的“医疗小组”而紧张,原定计划一改再改,内容也随着台内外情景加紧了“戒备”,可是那份遗嘱仍无消息。

  秦孝仪的第三份草稿也就递了上来,可是蒋介石几时可以“听”得清楚?无人保证,宋美龄急得团团打转,又不能把着他的手去写,“借”气力给他去说,“太子”的着急甚于乃母,但他不想流露。

  这么着,又拖到四月一日,蒋介石精神似乎好些,母子俩抢着把遗嘱给他过目,只见他半躺半卧,还让护士给他戴上眼镜,拿着草稿,还没开始,已经退到“太子”手里,要护士为他摘下眼镜,听“太子”一字一句诵读,读完之后,仍然无言,“太子”不敢开口,“母后”等不及,低声说:

  “这一份怎么样?差不多了吧?”又问:“要改什么,你说吧。”

  蒋介石仍然无言,久久才开口道:

  “这……这件事,布……布雷在……也……也不会写得,像……像这个样子……”

  母子俩闻言失望,但此人再也不往下说,作沉沉入睡状,直到四月五日早上八点钟,蒋介石忽地挣扎坐起,由护士代他梳洗,居然想喝点稀粥,并且要回那份遗嘱草稿,自己吃力地看了一遍,迅速失望地往被上一搁,任由它滑落地面,意味到这份稿子同样不能使他同意。

  闻道有此“健康迹象”,宋美龄当即进入病房,一进房便看见地上的那张草稿,叹着气把它检了起来,瞥见他睁开了眼,便一脸笑道:

  “上帝保佑,你今天神色不错,希望多多休养,早日恢复工作。地下那份草稿,我已放回桌上,你一定又看了一遍,要改什么地方?”

  有气无力的蒋介石道:

  “不……不要……不要改……”

  “那好,你同意了!”

  “不……不……不同意,不……不必……不必改……”

  原来又是“老一套”,母子俩在不同的角度上,共同感到“此事不妙”:万一蒋介石随时撒手而去,而且居然没有遗嘱,说出来岂非无人相信,以为内中有人“做了手脚”么?

  蒋经国在厅中见到“母后”,获悉情况,当下请她厅中小坐,他自己径往探视,以为乃父厌闻此事,又在闭目养神,孰料乃父坐了起来,双目忽告有神,不禁心头一沉,心付是否回光返照之相?当下请过安,说了几句使他开心的话,譬如民众如何如何“关怀‘总统’病情”,大陆如何如何“不堪”,华盛顿与北京如何如何“吵架”,,苏联又如何如何“迫使‘中共’就范”等等,可是蒋介石并未喜形于色,只是愁眼相看,似乎在说:“别把我当成小孩子,哄我一直哄到死。”

  “这个……”蒋介石忽然说话也有了气力:“这个……你的面色……为……为什么越来越难看咯?”

  “禀告父亲,连日睡得迟些,没关系的。倒是父亲今天精神特别好,孩儿高兴极了。”

  蒋介石似乎没听进去,在说:

  “刚才,你母亲来过。她,又提到遗嘱的事情。这事当然要办,不过等一等也好。”

  “是的,父亲,不着急嘛。”

  “你也这样想吗?那很好。”蒋介石忽地若有所思,不再开口。“太子”照例作体贴状,低声说:“孩儿回头再来……”话未完,老蒋睁开眼睛道:

  “你先办事去吧。不过,你的身体本来很差,瞧你的脸色蜡黄,还带点青灰,那不行,你自己也该注意身体才是。”

  蒋经国忙说“是是”,回到厅里,愁眉苦脸对“母后”把实情说了,补充道:“父亲今天精神是好得多了,只是总有点什么不妥,叫人不安,母亲不妨再去看看。”

  宋美龄不大想再走一趟,无奈此人此事,究竟与众不同,和己有关,也就点了点头,这回可轮到她要他在厅里稍候。

  她见到的蒋介石,可不像“太子”所见那样精神好转,他并未坐起,而是躺下,而且背部相向,除值班医生外,旁人无法使之扭转,使他休息,因此老蒋的背,就像马路上的红灯一样。

  “医生,”宋移步窗边,对五名医护人员点了点头:“他今天怎么回事?”

  “希望是有好转,夫人,”值班医生道:“‘总统’今天真的不同,腰杆有了力量,坐得比平时直些,说话也有了力气,比平时响些,从这些情形来说,肯定比早些时好得多,不过——”

  对丈夫的死亡已无恐俱的“夫人”,这当儿略一沉吟,反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说他的忽然清爽起来,并不是真正的好转,而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因此反而说明了他已经……”

  值班医生忙不迭摇手道:

  “不是这个意思,夫人要不要看看‘总统’的各种纪录?夫人明白,我们是时时刻刻在记录的。”

  宋美龄在沙发上坐下,冷静地问:“能不能这么说,他的情况反而是很严重了?”加一句:“请你实告。”

  那值班医生怎敢怠慢?俯着腰说:

  “夫人最清楚了,像‘总统’的病,如果换了旁人,老实说早就医不成了。尽管医药条件再好,无奈病人的年龄、健康程度、精神状态等等,也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总统’到现在能够没事,而且今天特别精神,都是很多特别医疗看护条件造成的——”

  “我明白了,”宋道:“你是说,他的能够生存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因此今天的情形,既不能说是真正的好转,也不能说是恶化的开始,而只能看作是他长期不断反复的一个现象,他可能再延长下去,也可能发生突变,是么?”

  “是,夫人。”

  “我相信你的观察,你究竟是医学博士,不像那些江湖郎中那样乱扯乱出主意,就这样,请你继续提供这方面的观察。”

  “是,夫人。”

  “我请问你,”宋低声道;“在一个什么情形之下,他会发生危险?”

  “这个……”医生难以作答,半响,说:“大体来说,他的病情有了纪录、有了预防、有了补救之道,有了抢救方法。方法也不只一个,中西并重,从注射到按摩都用上了,各种特效药更是齐备,所以,单单拿病情来说,除非发生其它并发症,小组已经可以控制,这点,请夫人放心。”

  “那末,有什么因素,可以破坏他的现在状态?我是指其它,不是指医疗。”

  “这个……”医生碰到难题。想了想道:“那当然有,譬如精神上的焦急。”

  “他不是很平静么?”宋美龄指指乃夫:“瞧他动也不动,背向着我们。”

  “不,夫人,”医生道:“‘总统’十分敏感,他这个样子,不等于已经睡着。”

  “那末,你的意思是……”

  “他在想心思,”医生道:“他的心事多得很,我们小组最怕他睡不好,因为影响到饮食,影响到精神,乃至影响到病情的起伏。”于是举出几个例子,说明蒋介石在每一次国际形势对他不利时,他的病情就会恶化一步。

  “他怎么知道?”

  于是宋美龄抱怨起“太子”来,终于勃然变色对医生护士道:

  “从今以后,严禁有人对他报告局势,特别是越南的局势。”

  医生歉然道:“夫人,请原谅,这不是我们所能做到的。”

  宋美龄一怔,当下长叹道:“我明白,这和你没有关系,不过你可以告诉任何人,他处境危殆,不可以再受刺激。如果清醒时问到局势,就只能说很好,不能说很糟。”

  蒋介石确乎不知道在这一阵,国际间又有些什么对他更加不利的事情,特别是中南半岛紧张到什么程度。他并非懒得问,或者没气力表示而懒得听,被问者的答复准是“很好很好”,而“好”成什么样子,又人言言殊,因此他无须再问。

  当然,“太子”不但要问,而且格外紧张,这不仅是个越南或者中南半岛问题,外国侵略势力和当地颟顸的封建反动集团,在无可抗拒的人民革命风暴中,有如枯树上的残叶,一片又一片,一片接一片往下落,尽管这片和那片之间掉落,时间上有不同的距离,但必然掉叶殆无异义,而蒋介石也是其中一片。

  不但是他这个人,还代表了他的封建反动小朝廷。

  一般来说,一叶落而知秋,但目前情况是一叶落而知“冬”了。

  春天,不属于蒋介石的小朝廷。

  眼前的季节,正是春天,四月五日恰逢清明,人家踏青或扫墓,小朝廷里里外外气氛都十分低沉。

  两者都是小朝廷众人共同利害所在,蒋介石或死或生,中南局势或好或坏,其影响不可能限于小朝廷中一两个人。特别是两个现象都呈紧急时,当“太子”再次和“母后”相遇,也就不能不表达他的担心。

  两人厅中交换见闻。

  阮文绍完了。

  “这里怎么办?”宋道:“美国无力顶挡,此事使我心伤,谣言更加厉害,阮文绍又要到台湾来,我看影响更坏。”

  “太子”表示和她有同感,他目前能够做的,便是发表谈话,安定人心,同时催促驻西贡大使馆加紧抢救小朝廷有关的当地华人,此外只有加强台湾防务,逮捕“扰乱治安”之人,再也无法可想。

  宋美龄叹道:

  “也只能这样的了,不过我告诉你,见了你父亲,可不能透露任何风声。”说罢两人进入病房,蒋介石正在坐着,见两人来了,吃力地问:

  “阮文绍来干什么?”

  两人吃了一惊,“太子”低声说:“母亲,你对他说吧。”

  硬着头皮的宋美龄,趋床沿坐下,低声道:

  “人家是专程问候你来的,我已经派沈部长对他打过招呼,说是非常感谢他。”一直胡诌下去道:“还说你遵照医生嘱咐,短期内不要会客……”话犹未完,蒋已不耐,衰弱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谁也不清楚他的“知道”指些什么,宋的性格就是那样,当下反问道:

  “你怎会知道阮文绍已经到了台北?”

  蒋介石听而罔闻,不作答复,宋讨了个老大的没趣,手一挥,说了声:“你们两个谈谈。”径自离去。

  “瞒我……”蒋介石对“太子”道:“人人都知道的事,也要瞒我。”

  蒋经国急道:

  “阿爸,母亲没说错,阮文绍是专程探望阿爸来了。”

  蒋介石沉思一会,仰起脸来道:

  “由静波他们打理去吧。刚才我想起来,今天是清明,又是张伯芩一百岁冥寿纪念会,你得去做几件事。”

  “是,阿爸。”

  “我,当然不能去了,你去。张伯芩是大学校长,政府通过他,做了一些事情。今天,美国的大学教授、大学校长,还有住在美国的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个个到大陆去,不想到台湾来看我,他们太混蛋了!”

  “是,阿爸,他们太对不起阿爸。”

  “所以,”老蒋道:“你要到张伯芩纪念会去,你去了,让大家都知道,我还是重视这些有学问的人的,张伯芩死了这么久,我们还在纪念他,你还代表我去参加,这个,这个好嘛。”

  “是的,阿爸,”蒋经国看了看表:“就去。”

  “还有,”蒋介石今天当真出奇,不但会开口,而且没个完似的:“今天清明,你该到观音山去上坟,譬如陈大庆、郑介民等等,观音山坟很多,你看着办吧。”

  “是,阿爸。”

  “你知道,”老蒋道;“你和黄埔老人、军校老人的关系太差,你和军统中统留下的人,关系也太坏,所以今天你去上上坟,让活着的那些人对你也有个好印象。”

  “是,阿爸。”

  “今后,”老蒋道:“你的责任越来越重,问题也越来越复杂,你可不能到处树敌,要尽量交些朋友,对你是有好处的。”

  “是,阿爸。”

  “那你去吧,”老蒋道:“我要休息休息。”又道:“你自己,身体也不好,以后,也要多多休息才好。”

  蒋经国这当儿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确认这是“父王”回光返照之兆,当下一口气奔到张伯芩纪念会,又轻车简从往观音山跑,累死了。

  话说“太子,赶在清明节开纪念会、上观音山,顾着几个已经死了的,惦着可能就要死的,人车拥挤,汗流浪背,被迫下车,上山下坡,还得摆渡,上得岸也就上车,直奔士林,已经下午四点多,这回所见乃父,可与早上不同,蒋介石十分疲惫,躺在那里,问道:“都去了?”

  “都去了,”蒋经国道:“纪念会参加过了,陈大庆他们几个坟也上过了,见了好几家人的眷属,他们都很感激,一路上人山人海,他们都认识我,我一直和他们打招呼,手也酸了,在渡船上还和老百姓谈家常,他们也很高兴。”见乃父作痛苦状,便问病情。

  ‘嗯,”蒋介石道:“我今天不大舒服。”

  蒋经国也就辞去,把值班医生找到厅里,问其究竟。那医生道:

  “还是老样子,病情一直有起伏,并不特别。不过,医疗部门尽管有办法可以控制,但病人的精神状态,就不是我们可以控制,而足以影响病情的因素,正是精神,‘总统’今天精神很好,可能是亢奋过度,或者其它原因,中午没有睡觉,他根本没法合眼。平时中午睡不好,还闭目休息,勉勉强强,可是今天连勉强休息都做不到,因此情绪十分烦躁,肚子很不舒服,同时小便也大大减少,刚才‘院长’来时,我们刚刚忙过一阵,看来今天要特别注意才好。”

  “你们的意见是……”

  “这个……”医生道:“这是‘总统’心脏功能欠佳,因之血液循环不畅,身体里面的组织,可能有积水现象,医疗小组就请他喝了一些利尿剂,排出大概五百CC的小便,‘院长’刚来时,他刚刚感到舒服一些,情绪也稍为安宁一些。”

  蒋经国闻言沉吟久之,想留下来,可又吃不消自己的浑身疲惫,便说:“那我回去休息,有什么事,请你老样子,打电话来。”当下回到家里,由他的“御医”为他检查糖尿、心脏与血压,也吃了些药,洗了个澡,作了按摩,痛感自己浑身是病,情况比“父王”好不了多少,那是过去三十年来太什么了,悔也无用,但一转念间有个问题刃尖似的刺向心坎!“父王”一旦去世,“新主”即位不可能很久,那末这个小朝廷岂非到“二世”即止,后继无人,不亦哀哉!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太子”,既无心“批阅”尺半高的“秘件”,又难以决定谁做他的“后人”蒋孝文等于白痴,此所以老蒋时常要他倾全力为他治病的道理,然而当三代在荣民医院治病的时候,蒋孝文这个病人再一次被医生作了绝望的“宣判”,如今早已迁回家中,而“太子”所寄望的继承者,不得不在不是姓蒋的手下找寻,找是找到了,无奈不敢向乃父启口,怕碰个大钉子,何况那人又出了事。

  就这么乱七八糟,迷迷糊糊躺了一会,正在可以入睡时,医生的紧急电话来了,蒋经国听是值班医生的声音,当下劈头就问:

  “怎么样?”

  “没有什么,”医生道:“只是情况不好……”

  蒋经国忙问:“夫人到了没有?”

  “还没有,”对方道:“正要打电话。”

  “遗书……”蒋经国话甫出口,感到失言,马上挂断电话,浑身发抖。分明是个意料之中的电话,可是仍然给他极大的震撼和恐惧,正是为了这个严重问题而担忧:他羽毛貌似丰满,实则相差甚远,里里外外谈不上任何基础,他的小小王国,有如建筑在沙滩上一般。

  正是个坏天气,满天风雨雷电,蒋经国匆匆忙忙上车自天母奔向士林,尽管有屋檐雨衣,还是给大雨撒了一身,忽地心头一沉。从此以后,已无破伞可挡雨,已无枯树可遮荫,“父王”看来会晚了。

  “八点一刻,”一个医生陪宋美龄,一个医生陪蒋经国,对他说:“‘总统’睡了,值班人员忽地发现他脉搏转慢,小组人员于是马上施行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同时打针,很快好转过来,这不过一两分钟的事。好转过来之后不过四五分钟,心脏忽地停止跳动,于是再做心脏按摩,人工呼吸和药物急救,趁这机会给‘院长’打电话。”

  蒋经国瞥一眼挂钟,将到九点。再瞧一眼病床,只见一撮人在手忙脚乱抢救,忽地想起另外一个“准哀子”来,沉吟道:“唉!大风大雨,雷电交作,纬国此刻还不知道……”

  “夫人去过电话,”医生道:“夫人一下楼,就要侍卫官打长途电话到台中去。”

  “打通了没有?”

  “打通了,可又打不通。”

  “怎么回事?”

  “学校里早就下了班,还没回到家里,所以只能告诉他们快点找他到台北来。

  这边在抢救,但蒋介石确乎油尽灯枯了,尽管他当不了帝王,可学足了帝王的一套,甚或过之,而在医疗条件上更远胜之,然而什么都没有用了,相信满天神佛,最后“笃信基督”的蒋介石,受到了华洋菩萨的严重惩罚,不许他苟延残喘!

  时针一分一秒过去,宋美龄一角默坐,不言不语,蒋经国既紧张于“父王”的真的活不过来,又担心蒋纬国的忽地闯来,其实不可能这么快,而纵使来到,对‘太子”也不可能有什么损失,但他无论怎么说,对这件事,这个人,都不能静止下来。

  “心脏时停时跳,”医生悄悄地对他说:“呼吸可是一直没恢复。”

  那一撮正在抢救的医护人员中忽地更加紧张,更加忙碌起来,有个医生还拿起一件电气治疗器具,往老蒋心脏部位按将下去。

  母子俩一齐奔向床边。

  “是心室颤动,”医生一头大汗:“只有用‘电击’才能中止这个不正常心律。”

  天空忽地哗刺刺一个霹雳,闪电照耀下的蒋介石,直挺挺,干巴巴,母子俩感到恐惧,那情景老蒋真像挨了“电击”。刹那间天上人间的“电击”俱告消失,但众人并不能舒过一口气来,因为蒋介石的脉搏和血压,已非快慢高低的问题,而是不再可测!

  所有值班医护人员忙了个团团转,那主治医师观察心脏忽地又用上了那个“电击”工具,刚刚放上老蒋心脏,天边又滚过一个响雷,连续还发着霹雳,闪电为时延长,把蒋介石的脸孔映成青色,厥状可怖,有如受到了第二次的“电击”。

  这么着医护人员着了慌,主治医生不再依赖仪器,而把耳朵紧贴在老蒋心上,历时好几秒钟,鼓大了一对眼睛对母子两人说:“跳跳停停,停停跳跳—不好,快拿‘电击器’来!”于是直着身子接过用具,又在闪电霹雳响雷的“电击”中,为蒋介石作第三次的“电击”,可无法中止这个垂死者的不正常心律。

  “上帝!”呆在一旁的宋美龄忽地发现丈夫双目瞳孔已经放大,意味到无可救药,为状恐怖,于是惊呼一声,往后便倒,护士又忙加照料,蒋经国浑身发毛,四肢哆嗦,只能在离床稍远处坐了,只见医生分工合作,根据老蒋心脏尚未停止跳动,想方设法抢救,不断注入心脏刺激剂,可仍不能使之恢复正常跳动,到末了主治医生放弃“电击”采用“电刺”,用电极直接刺入老蒋心肌,企图刺激他的心脏,一刺无效,再刺无效,这么着,蒋介石那颗几十年来里里外外为蒋家王朝操不尽的心,再也不再跳动。

  时针指着十一点五十分。

  时钟继续进行,向着有利于包括台湾人民在内的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时间”进行!

  蒋介石一生到此结束,为“太子”等人带来绝望的嚎啕痛哭。雨天没有伞,炎阳没有树,蒋经国格外难过的日子开始了。

  母子俩在床前悲哀跪哭,另一个“孤子”却在风雨雷电中冒险奔驰,蒋纬国获悉乃父病危电话,风大雨大,既无直升飞机可供赶路,又无火车、巴士及时乘坐,要小车径自台中直奔台北去。

  那司机怎敢不依。可又无此胆量,分明车已发动,可还扭过头来劝道:

  “报告校长,这一路太危险了,时间已经后半夜,大雨下得没个完,从台中直放台北本来平常,这回可不同啦,……”

  “开!”蒋纬国声色凄厉。

  “校长,”司机还想劝阻:“什么都看不见哪!什么都给大雨遮挡,我们的车厢关得紧紧的,可耳朵里尽是哗哗哗……”

  “就是要开!”

  “是呀,校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当然要开,可是一路白茫茫的雨花,路面又不很好,万一出了事——”

  “我负责!”蒋纬国近乎咆哮,声调发抖:“我一定要见父亲最后一面!快开!”

  车子于是加足马力直扑台北,可刚离台中没几公里,雨刷已经失效,雷大雨大,地动山摇,司机把车停了。

  “报告校长,不能走了。”

  “胡说!”

  “雨刷没有用,前面看不清,地上变成河,窟窿多得很,真的太危险了!”

  “不成!就是要开!”蒋纬国顿脚道:“我要见父亲最后一面,我要在遗书上签字!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校长,”司机扭过头来道:“我受伤也好,撞死也好,我无所谓,穷命一条,你校长可不能冒这个险,何况‘总统’病了很久,一直没什么,不如明天……”

  “你开不开?”蒋纬国拔锁启门,“我自己来!”把司机吓了个够,把心一横,径自驶去,无奈积水太大,雨势更剧,又看不见前面路途,一片哗啦啦,极目白茫茫,就依靠路边山石定道路,依靠车头灯作引导,抛锚、撞石、陷坑、迷路,……总而言之司机已经豁出一条性命,蒋纬国急得像蚂蚁落在热锅,一波三折,停停开开,到达士林已经凌晨两点半钟,但见灯火齐明,已知事情不妙,又见人影晃晃,匆匆忙忙,一反平时情状,断定乃父确已死了。

  蒋纬国当下大放悲声,也弄不清谁在招呼他,谁在挽住他,他直奔病房,但见四周大堆乱七八糟的医疗用具已搬走,房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床,床上直挺挺躺着个蒋介石,四角站着侍卫官,床附近放了两把椅子,一把空着,一把正由蒋经国坐着,那蒋纬国在乃父床前跪下大哭,爬起来又和乃兄抱头痛哭,总以为老父既已死去,乃兄已是“新主”,他这个弟弟位卑名微,无力与乃兄争夺些什么,经此变故,经此抱头一哭,他极可能获得乃兄爱护,无论如何那个陆军总司令是当定的了。在乃父遗书上的签名也签定的了。

  蒋纬国显然不知道,在他拚命奔丧的途中,“官邸”里发生些什么。别说他在乃父死后三小时到达,为时已迟,即使结婚四十多年的宋美龄,到头来那份遗嘱还是没有等到。“国府”交给了“太子”,“党魁”是谁还没决定,这个老蒋“拜拜”也没一声就羞愤而死了。

  秦孝仪最后一次拟稿,时为三月廿九,距蒋死去足足一个星期,老蒋并未点头,如今顾不得死的要顾活的,母子俩嚎哭一阵之后,由医疗小组和侍卫官们打理这间房子,腾出两把椅子,母子俩坐下商议,五院院长之中,另外四个加上严家淦、张群、秦孝仪等俱已应召到达,集于客厅,等待母子俩把遗嘱拿将出来,算是“交代”,孰不知母子俩和秦孝仪正在为遗嘱大伤脑筋,宋美龄道:

  “此刻不容再拖,再拖笑话更大!他躺在床上至少有两年以上,没有理由连遗嘱也不见一字,你们别吵,我来起稿。”于是要她的秘书作英文速记,瞧模样她倒是思考已久,胸有成竹,用不了半小时,短短一份遗嘱,英文稿已译成中文,蒋经国见“母后”把基督放在孙中山之上,紧张起来道:

  “母亲,这个基督……”

  “不碍事,”宋道:“西方多少伟大人物,遗嘱上都有对上帝感激词句,你父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自已找人重译圣经,自己有教堂做礼拜,一年四季还请牧师上官邸讲道,这几年只要有人来看他,临走就送客人圣经一部,这些情形,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是,母亲。”

  “好,现在我告诉你,孙中山是‘国父’,是本党的创造者,是‘三民主义’一类书的作者,但是你父亲几时重印‘三民主义’,每个客人送一本呢?就是在各级党部里,又谁在诵读它、礼拜它呢?是不是?”

  “这个……是,母亲。”

  “那末,把上帝放在上面,有什么不妥呢?”

  “太子”无言。他太明白,今后的台湾,都是他的天地,但在这个遗嘱的“制造”过程中,他无力与“母后”抗衡,一切得听她的。

  把稿子再看三看,“太子”越看越气,不但无从改动,抑且他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变出自以为合适的语气,门口不时有侍卫官窥探,谅必那些半夜三更给叫起床来的大员们,等那份遗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便对秦孝仪道:

  “夫人所言甚是,你照写。不过,为了顾到中国固有文化传统,你得把遗嘱用字用句,稍为移动一下,以符合‘总统’的口气和性格。”

  秦闻言望着“母后”。

  宋美龄倒是同意这一点:太洋化,就不像“维护固有文化”的老公口气,也就对秦点头表示同意。秦一身大汗尽快拟就,蒋经国却不再提出任何意见,因为这份东西一望而知是谁拟的,与他无关,反而站在旁边。主要是这份“宋蒋秦合作”的东西,不足以损害他的利益,也无助于宋的什么,只是突出上帝,可以视为老教徒的惯用传教手法,也可以视为宋美龄以垂暮之年,为乃父宋查礼所无法完成的工作,做了一件非如此不可的最后一击。

  可是经过译意,乱用成语典故,文理欠通,一开头那句,就使人有滑稽之感。有道:“自余束发以来,即追随总理革命,无时不以耶稣基督与总理信徒自居,无日不为扫除三民主义之障碍,建设民主宪法之国家,艰苦奋斗。”

  蒋经国确乎没想到,但其他众人,一看就发毛,这那像什么“遗嘱”?特别是莫名其妙,先谈“束发”,那是古时对发式的称谓,譬如形容甲乙两人是“总角”交,就意味到这两人在儿童时期,头上两边近耳处扎了两个发髻的时候,或者扎了两根小辫子的时候,己经在一起玩,是老朋友了。而“束发”,无论如何已非儿童时期,该是青年时期,所谓“冠礼”。蒋在清末已是“文明头”,在上海租界做捞家,到日本走江湖时更非什么“束发”,入军校剃光头,更无发可“束”,死亡前后更无发可言,追论发式?秦把宋美龄的“青年时期”意识为“束发”,除了自我欣赏,论事实牛头马嘴;论内容迁腐之至。而且,“束发”以后既要“追随总理革命”,同时又怎么可能“追随耶稣?”或则传教,或者革命,尽管能言善辩者,也无法对这“两者得兼”能自圆其说。孙中山是个教徒,但尽其一生,他绝大多数的时间用在推翻清廷,从未见他来一个“广场讲道”。

  更有甚者,“无时不以耶稣基督与总理信徒自居”一语,只能说明蒋介石既非耶稣信徒,也非中山信徒,如若有之,他只是“自居”而已,耶稣或中山,中山或耶稣都不承认的。

  当然,那是笑话奇谈。在宋来说,她在于强调蒋对两者的虔诚;在秦来说,自以为突出了“先王”对两者的忠诚。孰不知一个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有什么可能视上帝为护身符呢?如果真有上帝的无边法力,祸国殃民的政权必由上帝严厉惩罚,用不着成千上万的革命者了。

  于是乎,既为宗教信徒,又为“革命信徒”的说法漏了底,而把耶稣搁在孙中山头上,连保守到十二分的少数国民党人,也认为岂有此理,不识大体。耶稣是个神,并无其人,中山是个人,确有其人,怎么可以乱弹琴?

  短短两百字的老蒋遗嘱,掀起了国民党人对绝望挣扎的小朝廷无可代替的绝望感觉。蒋介石居然无法留下片言只字,不得不“无言而终”,完全不像“蒋介石之所以为蒋介石”了。

  而作为“遗嘱代言人”,宋美龄心灰意懒大叫上帝,有如旧社会无所依靠的老妇。确乎无告无助,宋美龄真实思想则大有不同,她幻想于“宗教”,她准备大叫“教会是不问政治的”。实质上她的余生,正是教会中少数反华者“以宗教操纵政治”的尾声,而非延续。

  形势大不同,大势已如此,小局面无可能避免这个巨大的影响。就老蒋遗嘱为例,表面上“母后”在以退为进,而“新主”则在徘徊待决,他在“先王”遗嘱中,要秦孝仪写下了模棱两可,探测风向的花招,叫做:“坚持民主阵容”。

  宋美龄第一个在“定稿”上用毛笔写下了她的“封建型”名字:蒋宋美龄。

  严家淦不敢和她“并肩”,可又不愿比她矮些,于是把这个姓氏,写在“宋”字旁边。心情忐忑不安的“孝子”蒋经国,为了运用“孝敬”好作武器,把他的签名低于一个“严”字。

  紧接着,除“行政院长”之外的四名“院长”,不甘比“太子”更矮,也不再计较后果,由倪文亚、田炯锦、杨亮功、余俊贤先后和他并排签上名字,这一“手续”算是补办完毕,日期就算是到三月二十九日,算是蒋介石“处变不惊”,早就在事前有所安排,并且有八名“大员”作证。

  那七个人各怀心事,但无话可说。

  有话可说者就是以事论事,蒋介石不管有没有子女、或者有多少子女,反正“经儿纬儿”人所共知,如今“父王”见背,“经儿”在遗嘱上签了字,“纬儿”何故缺如?而且此人非死非失,已在奔丧途中,眼看就到,何以不稍为等待,由他也签上一个?

  蒋经国要秦孝仪作答复道:

  “因为纬国一来并未在场,二来也非大员,三来根据习惯,儿子超过一个,由长子签名就可以了。”

  众人无言。

  “那末岳老呢?”严家淦见张群在门口不时探头探脑,低声说:“岳老乃蒋公几十年老朋友……”

  “不必了,”秦孝仪马上插嘴说道:“‘总统府国策顾问’为数不少,如果岳老签上名字,而其他党国元老没有,反而不妥。再说,‘总统’生前老朋友仍在台北者不只一个,因此不如免了。”

  “发新闻时,”蒋经国对秦孝仪耳语道:“张群名字删掉。”

  这么着,张群一肚子气愤不敢宣泄,狼狈回家,其他“大员”不便开口,各自归去,剩下“由太子而新主”的蒋经国送走“母后”,独自留下,名曰“守灵”实则意图通过封建落后的那一套,作为弥补他羽毛欠丰的花招。

  此外,便是等待乃弟的奔丧了。

  “来迟一步”,蒋经国待蒋纬国跪哭拜祭,来了个抱头大哭之后,要他坐了,对他说:“现在,他们在准备明天—不,今天的一切工作。刚才听说,全台各报都已准备印刷出版,这个消息一来,都要重新安排。”长叹道:“这是世界注意的大消息,我们今后,今后——唉!”

  “父亲怎会变化这么快?”蒋纬国无意听乃兄把话题扯得那么远:“我竟然来不及送终,迟来了三个小时……”

  “唉,来迟一步……”蒋经国仍在为灰黯的未来头痛。

  “父亲一直没有遗嘱,”蒋纬国道:“怎么办呢?他的身份,没有这个是不行的,而且应该有两份,一公一私。”

  “父亲有遗嘱。”

  “怎么我一直不知道?”

  眼见乃弟紧张得几乎跳起来,蒋经国不能不集中注意力,就说:

  “母亲代拟的。”

  蒋纬国稍为放下心来,马上问:

  “两份都全了?”

  “不,只有一份。当然是公事。”

  “在那里?”

  “秦孝仪拿去做锌版,准备给报纸发表。”

  “签名呢?”蒋纬国直跳脚起来。

  “呵,这个,这个你来迟一步……”

  “谁签上了名?”蒋纬国声调发抖。

  “母亲,静波,还有五院院长。”

  “那你……”

  “我没有用家人的名义签,”蒋经国胸有成竹道:“我是用院长身份签的。”

  “那我……”蒋纬国一屁股坐了下去,望一眼直挺挺的死去了的蒋介石,分明早就想到了他将死去,但好像此刻才完全体会到乃父这个“死”字,他生前尚且不能保障他的“荣华富贵”,死后更加难有什么“保佑”。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三军大学校长”有如乃父的“黄埔校长”,如今这一想法彻底粉碎,原来他是分文不值。蒋纬国可呆在那里了。

  直到有人入室向乃兄请示些什么,他才如梦初醒,直往灵前扑下,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旁边乃兄在重复着说:“你来迟了……”

  这嚎啕之声伴着雷雨,这嚎啕之声伴着电台特大新闻的广播,这嚎啕大哭伴着蒋家及小朝廷未来的争吵,传播着,传播着。如果人有灵魂的话,蒋介石在草山的上空怎能离去?可是,他的残梦毕竟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