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图吞我台 华盛顿秘密行事 认新中国 唐宁街正式照会





  书接上回。话说六十年代初期,在美、台关系上,自从艾森豪威尔大放厥词,竟说“台湾已经独立”之后,美国议员波特更火上添油,呼吁“台澎国际化”,还要囚蒋于老兵收容所,外加铁丝网;乃至所谓建议“埋葬国民党,成立台湾国”的“柯伦报告。等等,风风雨雨,无不说明了美国已感反共无望,退而求其次搞“两个中国”,并逐蒋以便攫台湾为己有。但在五十年代初期,美国可不是这样的哪,那个时期的美国,它可是“雄心万丈”,想使台湾成为“反攻大陆”的跳板而囊括大陆呢!

  单说一九五○年初,美国为达到上述目的,同蒋介石成立了一项专门的秘密协议,规定美国供给蒋方军舰十六艘,五个师的武器装备、台湾全省的雷达设备及飞机零件和修理设备等。美国且继续投付九千余万美元所谓美援剩余款项,并将美国国会通过的所谓用于中国一般地区的七千五百万拨款,全部交由台湾使用。蒋方承担的条件为改组台湾省政府;由孙立人、吴国祯等掌管台湾军事政治;美方并派遣军事代表团赴台,而由该团派遣各种顾问,控制蒋方各种机构,掌握全台军政经济。美国准备在执行上述“援蒋”而仍不能阻止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脚步时,即以请求联合国出面代管为名,直接下手占领台湾。

  列位,在前几回中,老朽曾提到了郑介民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奉命派往美国活动,这项密约就是他此行商妥的,并由蒋方东南军政长官公署政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俞大维去美议定具体条款。郑介民在名义上是应魏德迈之邀赴美,逗留时还拜见了美国侵华计划策划人马歇尔。十一月二十九日郑返台北,十二月七日即公开宣称“美国会前通过之援助中国一般地区七千五百万美元款项,已达使用时间。”五日后美联社即报道:“美国准备以经济及外交双重援助蒋介石在台湾对中共大陆之反攻,新的军事援助即将源源而来,此刻在台湾之经济合作总署,将继续负起重大使命。”

  一九五○年春天的蒋介石,对大陆虽告绝望,但对美国的“援助”则充满了希望。他以为数十年来,与美国的深远关系,其中虽经多次风浪,美国大概“援蒋”是援定的了。可叹蒋介石还以为美国即使没有什么道义,“江湖义气”总得有那么一点。

  为了迎合美国的“援助”,蒋介石不但遵命把陈诚的台省主席纱帽搬到吴国祯头上,而且再重用孙立人,除台湾防卫司令一职之外,还兼任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全副精力用在“争取美援”方面,吴国祯一上台就向“台省美援联合委员会”提出了申请动用美援剩余款项的计划书,要求在一九五○年二月十五日以前,动用其中一千零五十万美元。

  蒋介石对吴国祯既无恶感,也少好感,但美国既重视于他,自不便故意冷落。那一日把他找来,和颇悦色地问道:“华盛顿不知道有什么消息,我盼望得紧。”

  吴国祯道:“刚才我接到通知,说已经有三十二个美国军官和一批文职人员准备动身,到台北来。同时美国铸造、存放在菲律宾的一批银币,也已起运,交给陈纳德的民航队运输。”

  蒋介石满面笑容,但心头紧张,暗忖美国人同吴国祯的关系确乎不坏,长此以往,万一美国对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那还了得?当下还是笑问道:“这批银币有多少?”

  吴国祯道:“说是有五千多箱,总值美金两千万。”

  为了在部下面前作权威状,蒋介石煞费苦心地说:“吴主席,美国这次帮忙我很满意,刚才我接到的报告说,两百五十辆坦克车已经在今天一早从美国运抵台湾。此外还有其他武器。”接着又试探道:“美国在冲绳群岛建立工事,又派第七舰队到达这边来,实在帮忙之极,外面有些谣言,我看不必理会,徒伤中美友谊。”

  吴国祯却不询问什么谣言,一本正经地说:“是啊,美国是真帮忙。昨夜美国海军部的朋友还对我说:又有一艘一万七千吨的航空母舰和两艘驱逐舰要调到亚洲海面扩大特种第七舰队。美国势必把第七舰队构成一个流动的力量,随时准备用来支持美国国策,作为西太平洋的一个稳定性力量。”

  蒋介石再试探道:“吴主席,万一有人说美国在西太洋上的武力不独对共,抑且对台,你觉得有可能么?”

  吴国祯笑道:“这个我没听说,这个我没听说。不过我们是非美国帮忙不可,因此外面有什么传说。还是不理为好。一旦引起误会,我们吃的亏,就不会很小。”

  蒋介石心想,这小子可又旁敲侧击地来赫唬他来了,当下笑笑,提出一个问题:“听说英国有家报纸,在两三天前写了一篇评论,题目叫做‘美国在最后五分钟夺取中国基地的企图’,分明指的是台湾。吴主席是否也感到,这种口气很混蛋呢?”

  吴国祯聚精会神地说:“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这篇评论是《工人日报》的。那家报纸一向左倾,它对中美邦交的中伤自是意料中事。美国援华目的在于反共,绝不是什么‘夺取基地’,这一点我想我们都明白,别上了人家的当才好。”

  蒋介石道:“对,我也相信。不过现在又有一个新的问题:英美态度始终一致,为什么英国允许这种报纸刊登这种消息或者评论,难道意味到英国对我真有不利行为,它要承认北平么?”

  吴国祯拍胸脯笑道:“这绝对不会,这绝对不会。英国的情形大家知道,它没有力量离开美国,必须跟着美国跑。美国绝对不可能同共产党打交道,因此英国也……”

  蒋介石插嘴问:“话是这么说,我住伦敦大使近来却有‘气氛越来越差’的报告,你认为英国真的不会来一手,使我们狼狈不堪么?”

  吴国祯恁说也不相信,举了一大堆理由和例子,证明英国不但不会承认北平而且由于各种在华利益的冲突,与北平的磨擦将更深。

  然而杜鲁门关于台湾的声明却使蒋介石更感不安起来,那声明一方面固然不得不承认台湾是中国领土,早在日本投降之后,按照开罗会议宣言和波茨坦宣言归还中国版图的事实,但另一方面却又极力掩饰美国对台的真实意图和干涉中国内政的真相。当下召集亲信研究这个声明。杜鲁门的声明是这样说:

  “美国政府对于国际关系一向抱有善意的态度。美国对中国的传统政策可以门户开放政策为例证,要求国际上尊重中国领土完整。这一原则为联合国大会去年十二月八日通过的决议案予以重申。该案要求一切国家,不得:一、在中国领土内攫取势力范围建立由外力控制的政权;二、在中国领土内迫求特别权益或特权前述原则在目前局势下对台湾特别适用。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日的开罗宣言中,美国总统、英国首相及中国主席曾申明他们的目的是:日本自中国夺去的领土如台湾应当归还中国。美国是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波茨坦宣言的签字国。波茨坦宣言称:开罗宣言条款应该执行!”

  杜鲁门对于台湾问颖的声明,接着是:“日本于投降时也会接受此宣言的规定。为实践以上各项宣言,台湾即交给蒋介石委员长。过去四年来,美国及其他盟国也承认中国得对该岛使用权力。美国对台湾或其他中国领土从无掠夺的野心。现在美国也无意在台湾获取特别权益或特权或建立军事基地。美国也不拟使用武装部队干预其现在的局势,美国政府不拟遵循任何足以使美国卷入中国内争中的途径。同样地,美国政府也不拟对在台湾的中国军队供给军事援助或咨询。在美国政府看来,台湾的资源已足能使中国政府获得认为是保卫台湾所必需的物品。美国政府拟在立法方面授予的现有权力下,继续进行目前的经济合作署的经济援助计划。”

  沉默久之,蒋介石发问道:“你们看看,杜鲁门的真实企图何在?”

  众亲信不敢明言,更不敢表达自己对这声明的看法,蒋介石等得不耐烦了,正想开口骂人,做儿子的发言道:“对于这个声明,它好的一面是:美国对台湾的态度已经向举世说明,台湾已经交回中国,任何谣传都将破产。特别它强调‘台湾即交给蒋介石委员长’一语,可以使廖文毅之流没有话说。”

  蒋介石问道:“不好的一面又如何?”

  蒋经国皱着眉头说:“它不好的一面,在于有些地方与事实不符。例如杜鲁门总统说的‘在中国领土内不得追求特别权益或特权’,事实上美方对台在军事、经济方面的特别权益或特权已经很多,大家不但听到,而且目睹。此外,杜鲁门总统说美国无意在台建立军事基地,美国不拟对在台国军供给军事援助或咨询,事实上我们固然希望美国援助,而美国的三十二名顾问也已自美动身来台,”蒋经国透了口气:“这些事实,将来恐怕会贻人口实,授人以柄,我感到不踏实。”

  于是众亲信一致附和,都认为美国总统的声明不踏实、不老实,可能贻人口实,最后认为不如听听中共对此作何抨击,再根据具体情况,订定策略应付美国。

  北京对杜鲁门声明的抨击迅速到达台北,蒋介石一字一句细读,十分惶惑。那抨击说的好:“杜鲁门在他的声明中关于美国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特别是侵略台湾的辩护,是极端虚伪的!”

  谈来谈去,侍从室有位秘书发言道:“杜鲁门总统对于台湾问题的声明,虽然大体上措辞官冕堂皇,但若干地方我们不能不防。”

  蒋介石眼晴一亮,忙说:“快讲!”

  那秘书道:“所谓门户开放,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百多年来列强对我们的侵略政策。百多年来,列强一心一意要瓜分中国,就是在门户开放的幌子下进行的,但杜鲁门口中的门户开放,或许没有这么凶险,可是在他的声明里,另外有些地方确乎值得我们警惕。例如他说美国对本党不准备在军事方面有些什么援助,可是在他发表谈话的同一天,他的国务卿艾奇逊就公开发表谈话,说本党可以依法购买美国武器,而拿最近的事实来说,那批每辆价值五万八千美元的坦克车,卖给会们每辆只要一千美元。”那秘书透了口气接着说道:“对本党来说,那当然有利,证明美国是在援助我们。可是以杜鲁门总统的身份来说,他一方面要顾到开罗会议和波茨坦会议的宣言,同时又显然自相矛盾地言行不符,今天看来有利于本党的美国做法,因为有廖文毅等人的例子在,能不能说美国援我的动机百分之百为本党,这一点非常难说。”

  蒋介石心头实在有同感,但他却冷峻地反问:“还有什么呢?”

  那秘书道:“还有,根据杜鲁门总统的谈话,他说美国‘现在’还无意在台湾成立军事基地或者派美国兵到台湾来,便是‘将来’又该如何呢?如果美国心目中认为不该派兵到台湾或者不该利用台湾为基地,把我们当作什么看,那就干脆义正辞严,说明态度好了,何必说是:‘现在无意’?”

  蒋介石心头一沉,惊恐地瞪起眼睛,但极力使自己镇静,冷峻地对那秘书说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没有更多的凭据,希望你今后对这问题好生研究,如有发现,事无大小,都可以报告。”

  蒋经国也沉吟道:“对于这个声明,真是合了一句京戏里的道白,叫做:‘你不说也罢了,你一说更使人摸不着头脑。’我这几天同好几位教授研究过这个声明,外间的确有这么一个看法,认为杜鲁门的谈话,代表了美国的政策,可是在这个声明里,它既开罪了共产党,同时又得罪了国民党。”

  那个秘书忽地开口道:“对了,听听北平方面对这件事怎么说,我想他们的广播很快会来,对这一类的反应他们特别快。”

  北京对杜鲁门的抨击果然迅速来到,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杜鲁门的这项声明只是证实美国侵台野心未死!杜鲁门此举只是为了掩饰真相,随时可以制造借口实行侵略,但中国人民严阵以待!

  激昂的语气在空中回旋,蒋介石因北京对美国的严厉抨击而心喜,同时也因为这个而担忧:他不可能这样抨击美国,这就可使全台军民对他扩大离心力。

  北京的评论文章是这样说的:

  就在杜鲁门发表声明的同时,艾奇逊却在向报界阐释杜鲁门声明时强调说:“杜鲁门总统说美国‘目前’无意在台湾建立基地,这意味着在远东的美军遭到武装进攻的情形下,情势就迥然不同了。在这种情形下,美国军队就不得不自由地采取一切它认为合适的措施。”艾奇逊的话明白泄露了美国帝国主义者对武装侵占台湾的阴谋计划并未死心,只要在它将来认为必要时,就可以随时制造一个“美军遭到武装进攻”的借口,实行罪恶的侵略计划。

  音乐节目开始,广播戛然而止,关上收音机后的大厅倏地静寂下来。草山秋夜,夜凉如水,蒋介石打了个喷嚏,透了口气道:“你们看,对他们该怎么办呢?”他自己喃喃地说:“我看目前还没到发表什么的时候,就别理它,再看一看吧!”

  侍卫突报吴国祯深夜来访,蒋介石心想这个上任不久的台省主席,有什么重大问题无法解决,竟跳过了行政院直接求见?当下命他入室,吴国祯哈着腰道:“只因美方有事见询,不得不向总裁当面报告。”

  “好好,你说。”

  “美方的人今天说本党士兵的纪律实在不好,这不独影响视听,影响治安,特别是一旦消息传到美国,会使美国对继续援助台湾事情有重大阻力。”

  蒋介石不悦,问:“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会使美国这样担心,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吴国祯道:“就因为报上没有登新闻,而这件事情又牵涉到陆军司令部,所以必须当面报告。”他掏出一封信:“美方说:国军的胡作非为行径,是越来越严重了。”

  美方所接到的报告说,三天前在台北士林公路上,黑夜里有辆板车鬼鬼祟祟、急急忙忙而行,正在巡逻的警察喝令停止,两个拉车者马上弃车而遁。警察上前检查,发现这是一宗部队盗卖武器案,板车上竹箩之中,上覆木屑棉花,内中却藏有拆卸的两挺重机枪全部零件,子弹一万七千发。

  美方所获国民党士兵的“非法行为”中还有“驻台中某部上士班长到基隆访友,朋友没找到,肚子饿极了。他用一块石头击碎了兑换处的玻璃,拿走一枚金戒指,结果被捕枪决。

  又有:某夜十一时许,有三名兵士持枪威赫台北刘姓商人住宅,劫走黄金五斤,美钞数百,迄未破案。

  还有:台北附近山区,最近常有不明番号的军人昼夜携械打劫行商。

  还有:某日午后,有一名兵士尾随一学徒到店中取款,又随学徒出店,半途为学徒发觉,避入另一店铺。凑巧那店中只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孩子,于是那兵士便闯了进去。学徒见状从侧门逃跑,那军人便拔枪威胁,终于开枪,弹中学徒右腿,军人就把他身上两千余元抢走。”

  吴国祯把这些“内容”说完,作愁眉苦脸状道:“美方的意思是: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希望我们设法改善,否则……”

  蒋介石冷冷地说:“否则就停止军援,是么?”

  吴国祯忙说:“那当然不至于,那当然不至于,只是长此以往,难免张扬出去,为美国援华增加阻力,就很不值得。”

  “吴主席!”蒋介石道:“我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东西。要知道街上穿军装的人很多,但不一定是我们部队的士兵。”

  “这个……”

  “这个情形我知道,”蒋介石冷笑道:“他们拿钱,我们出人,他们是老板,我们是伙计,因此只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他们也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

  末一句显然击痛了吴国祯,干是尴尬地说:“报告总统,美方也有美方的困难,他们的纳税人,对于援华问题,一向是噜噜嗦嗦的。”

  蒋介石冷冷地说:“这个我也知道,前几天有人还嫌我们的士兵平均年龄相当高,哈!主顾对货色,挑精剔肥起来了。”

  美国对蒋介石确乎在挑精剔肥,而且由于这种主仆地位的关系,蒋介石终有一天只剩下皮包骨,而美国老板则更加肠满脑肥。但从国家与国家的关系来说,国民党政府遭受到另一种意义的挑精剔肥:巴基斯坦、英国、印度、锡兰、丹麦等国,几乎在同一时期要求同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与蒋介石政权断绝邦交,他们的动机内容或不同,但企图选择一个真正代表中国人民的政府,这一点并无二致,消息传出,北京声誉日隆。

  国民党驻英大使郑天锡在一月五日晚上给台北去了个急电,说英国国务大臣麦克奈尔今晚邀他晤面,亲口告诉他:英国决定与国民政府绝交,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

  郑天银毋需请什么示,准备在庸宁街正式通知发出后,凄凄凉凉卸下旗帜;但蒋介石心犹不甘,除了电命郑天锡作最后努力外,又命吴国祯造访淡水英国领事,当然这些努力显属徒劳,唐宁街已在六日发出消息:英国外交部宣布英政府已命令前驻北京总领事正式通知中国外交部长周恩来,说英国已决定撤销承认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同时把贝文给周恩来的信当面转递,表示愿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

  贝文的信写道:“周部长阁下: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于检讨过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所造成的形势后,深知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事实上控制着中国的绝大部分领土,已于今天正式承认中央人民政府为中国的合法政府。

  “因此英国政府遵照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央人民政府毛泽东主席所发表的公告,准备在平等、互惠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的基础上,与中央人民政府建立外交关系及交换外交使节。

  “在大使尚未派定之前,英国政府暂派现驻南京代办赫金森为代办。为此,敬请贵部长予以接见,并赐予便利,俾其能将南京英大使馆的人员及档案等迁往北京,为荷。英国外交部长贝文(签字)”

  摆在蒋介石桌上的,不独有英国的承认北京文件,还有巴基斯坦、印度、锡兰、丹麦政府承认北京、与蒋绝交的文件。蒋介石浑身哆嗦着,他明知这个日子迟早会来,但一旦来了,又无法不目瞪口呆。

  但兹事体大,这件事非商谈不可,王世杰、吴国祯等人奉命前来,低沉气氛中谁也不便先开口,蒋介石颓丧地对王世杰点了点头,意思要他说话,王世杰便道:

  “这件事情,据郑天锡大使的连续报告,三个月前英国已在犹豫、观望和考虑了。待我们西南撤退,整个大陆失却,唐宁街终于来了这一手,这是在意料之中,不能算是意外。”他安慰老蒋:“不过英国这个国家,它的情形是众所共知的,它承认北平同时又不肯撤退台北领事馆,内中是有文章,不见得对北平完全有利。”他一顿:“不过,伦敦这样做法。对我当然不利。英美一家,在对华政策上如今英美分家,对美国自然也不利,不管今后英国、北平之间的邦交如何,但北平的声价,毫无疑问会因此更高。去年在伦敦,他们双方曾经有过一次会议,今天的事实只是他们双方会谈的结果。”王世杰凄凉地摇头叹息:“我们是没法挽回,也不能做些什么的。”

  蒋介石问:“经过这一来,他们会有些什么名堂?”

  王世杰道:“经过双方换文,最容易看出的后果大约有三:第一是在联合国中,伦敦可能否认本党代表的出席资格,本党代表可能被迫退出一切国际团体与会议。”

  话未完蒋介石以掌击桌,大声喊道:“这个无论如何使不得,无论如何使不得!”他发现王世杰怔在那儿,忙说:“你说下去。”

  王世杰咽口唾沫道:“第二:北平势必把本党同英国所订各项条约与协定加以审查,按照其内容分别予以承认、或废除、或修改、或重订。根据国际上的Rebus sic sfantibus,即所谓情势变迁条款原则,他们是有充分权利审查旧约,而非象联合国席次问题一样,我们还可以作最后努力的。”王世杰想了想,又说:“第三在英国及其殖民地上中国国有的财产权益,以及华侨的正常自由与权利,英国政府及其殖民地政府势必继续保护;另一方面,英国在中国境内的侨民,北平也必然会给予应有保护,这也是……”王世杰叹道:“六号晚上,英国外次梅修在多塞尔的演讲词值得我们注意。他说:‘如果我们承认中国新政府,这因为它是中国的有效政府,而不是由于我们喜欢它的政治与设施。承认或许能对我们在华的商业利益有点好处,但我们并不存什么幻想,以为这样可以立即得到什么重大利益。’”

  蒋介石冷笑道:“明知道没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还来这个?”

  做儿子的微叹道:“这就是现实。英国人以为从此以后,便可以赚大钱,做大生意了。”

  王世杰道:“这一点倒是有研究余地,不能太强调伦敦这一手,百分之百是为了做生意。北平刚开头,必然有一套东西,而这套东西势必是‘平等互利’之类的,而且它必须这样做,我们要了解:这是北平的特点。而在英国方面,以他们这一个老谋深算的国家来说,也未尝没有看到这一点,因此梅修也说的很明白:如果拿通商贸易作为反共武器,企图到中国捞一把的想法都是幻想。”

  蒋介石使劲摇脑袋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共产党同英美政权没有可能相处得好,我可以断定英美必仍反共,共产党讨好英国,也一定扑空。”

  问题牵涉到对这一事件的看法,以及今后的做法,王世杰戚然道:“总裁的话对,目前英美趋势,必然继续反共。不过我们不能不有所髻惕,这件事悄并非北平主动,而是唐宁街首先正式发出照会,影响是大的,这是一。在北平方面、目前除了外交上的礼貌,当然不可能有些什么,不过拿他们在香港的有关报纸论点来说,我们不能不承认,今后在外交上,北平的确是一个劲敌。”

  蒋介石急问:“他们说什么?”

  王世杰道:“报纸的社论说,早在一九三八年十月,毛泽东就在‘论新阶段’一书中说过:第一,不可忘记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的区别;第二,不可忘记资本主义国家之政府与资本主义国家之人民的区别,这两句话将是他们与资本主义国家交往的指针。”王世杰叹了口气道:“他们的报纸还说:英国与他们建立外交关系,他们甚表欢迎,但也决不会昏了头脑幻想英国会对他们有什么援助,孙中山先生曾经上过当,他们再也不能吃亏。他们知道真正的友谊只能在反帝国主义阵营中找寻。”

  蒋介石以掌击桌道:“好啊!一方面说欢迎,一方面骂人家是帝国主义,英国还要承认它?”

  王世杰苦笑道:“这是一个问题,但到底英国此举事先得到美国什么默契,我们还得弄清楚再说。可是我们不能轻视北平的立论基点,实在值得我们替惕!”

  在与会者注视之中,王世杰道:“香港那家与北平有关系的报纸说:‘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但却认为:在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实行变革其社会与国家的制度之前,社会主义新民主主义与资本主义是可以在世界上并存的。两种制度是可以和平合作的。所以我们极愿与英国在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的基础上友好合作,我们尤其愿意中英人民之间的友谊能增进巩固而对世界和平有所贡献。只有以“和平合作、不存幻想”这观点来看中英以后的关系,才是正确的。’”

  人们细辨王世杰所转述的一番话,顿时凉了半截:原来北京的头脑并没冲昏,相反地十分理智,所表明的态度也不亢不卑,掷地有声。

  台北为这件事更加紧张起来。从大问题来说,希望美国能约束英国,别在联合国中轰台北代表下台;对小问题来说,如今只剩下一个香港可以作为国民党官方在多方面的活动伸缩地带,一旦北京派人到港,国民党在香港就动弹不得,因此也央求美国约束英国,承认问题已无法挽回,千万别让北京的人来。国民党在抗战胜利那年曾试图收回香港,如今却惟恐香港不在外人掌握之中了。

  国民党这一心理的转变十分可悲,表现在某一问题上的民族气节丧失,并不亚于一次大会战的溃败,一个大兵团的覆灭。与此相反,海外侨胞与港澳居民却因此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爽。

  给丢在灰尘、垃圾、肮脏东西之中的“中国人”的三字金字招牌,到此刻才发现它还是金光闪闪,而且就因为委屈受难太久,乃愈见其光采!

  国民党驻港两广外交特派员郭德华忙到没空会客,他忙于打点自已的“退休生活”,在浅水湾弄一幢别墅,投资某轮船公司等等,为下半生优裕的日子作安排。另方面也该向香港总督“惜别”,来一个什么“声明”之类,正式下台,但他却有反而轻松之感,倒是有一小部分立法委员、国大代表却急得团团转,他们唯恐这个外特署一结束,护照就领不到手,在香港上不上,下不下,真的是插翅难飞,岂非糟糕?于是郭德华的“生意”反而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一名立法委员对他苦笑道:“老郭,你们这里是开门大拍卖,想买请早啊!”

  然而中国人的财产是不许擅自变卖的,国民党在港不少资产,又面临到一个新的问题。

  郭德华接到的命令是设法转移国民党在港财产,但他的“外特署”本身已无法存在,在七日宣告结束,也结束了护照签证的一大买卖。

  七日上下午之间,香港汇丰银行三楼该署办事处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场面。上午还有不少官员挤在那儿,争着向他要去台湾、海南和美国、巴西等地护照,乱哄哄闹成一片;但一到正午十二时,玻璃门上就贴出了“本处奉命自即日起办理结束”的白纸条,立刻门庭冷落、死寂无声了。下午四时还有一位迟到的立法委员,想到那儿去领护照,碰了一鼻子灰,急得破口大骂,有警句曰“他妈的临死还摆什么臭架子啊!”

  郭德华原定下午五时招待记者,到时却扭泥作态,不知所云,五点半才拟好了一份“声明”,除“本署在一九四五年九月设立”的说明外,最后一句是“工作已告一段落,实堪告慰”,但从他那副表情来说,简直比哭还难堪。有位记者问他将来作何打算?郭德华说或者要去台湾,也可能到其他地方去;再问他手下那班职员有无遣散费?郭德华眉头一皱、脖子一缩,双手一摊道:“人家心里最难过的时候,对这些问题实在无从答复。”说着说着,眼泪都几乎落下来了。

  国民党人之中,除了少数对“公”“私”还不大清楚之外,大多数都欢愉地保护财产,交给祖国,并且欣慰地感到:从此以后,国家真的有救了。七号那天,民生公司留在香港的轮船全部挂上簇新的五星国旗,当天从澳门返港的该公司“玉门”轮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鲜艳夺目。招商局留港职员三十余名,留港轮船十三艘,船员水手约一千人,在汤传硁、陈天骏经理领导下,宣布起义。他们不但在这一时期坚守岗位,还在交通经济万分困难的情形下,开辟海外航线,照常维持业务。他们都希望早日恢复对国内航线,船员们更希望回上海去,对新生的国家寄与莫大的希望和欢愉。

  据香港政府表示:英国同蒋介石政权断绝关系后,国民党政府在港所有资产,按照国际法规定,都要转移给北京中央人民政府接收。在庞大的这项资产中,除了已经起义的中航、央航和资源委员会的全部资产外,还有国营银行、省营银行和招商局等机构。中国银行在港产业不少,而位于德辅道中汇丰银行侧的十七层大厦,业已动工打地基,是香港最高的建筑物。

  但在交回中国人民手中之前,中国银行若干负责之人,已把大部分资金移往美国、菲律宾、暹罗(即泰国)和欧洲,小部分则逃回台湾。虽然如此,交代前可移动的资金也有港币三千万上下。

  然而这些准备拍拍屁股往外国“养老”的人,在那当儿还自己订出一个分发退休金的办法,某些行员按年资具领,最多的七、八万,普遍在三万元上下,这种做法实堪浩叹。同时在这混乱当儿,烂帐也忽然多起来了,其中最突出的一笔是某一家“皇亲国戚”以某公司名义向该行以存货仓单作抵押贷款,事后才发现这些抵押品仅值借款两三成,相差港币达六百万元之巨,而且无人负责,不了了之。

  交通银行当时的情形也相似,两百万美元资金转移到马尼拉分行“应变”,在港所顶宿舍房屋私相授受。特别是国民党中央党部在港开设的某公司,其全部流动资金全向交行透支,“血本无归”。但据约略估计,该行贷款有千余万元,存款约四百万元,商业银行与钱庄都与该行多有往来关系,继任者便在经过变化后的原有的基础上悉心经营,面目一新,如今连北角等地都设有办事处了。

  中国农民银行在收回前,由陈果夫提去美金五十万元、总经理李某提去约二十万美元,再把八十万美元外汇移往台湾。中央信托局在港价值一千万港币的存货急于脱售,在台资金也达一千万美元,必须结束了事。邮政汇业局情形也相似,资金逃台约五十万美元,放款总值约一千万美元,投资某公司约二十万元,职员们也纷纷领去退休金,以为可吃上一辈子。

  其他国民党机构情形不再赘述,因为这里不是开帐,而是说明一件事情,在以前的中国,那些单位的负责人,根本公私不分,把中国人的血汗钱当作自己的东西,因此也就突出了那些机构中坚持下来的负责人和员工们,他们的目光看得远,为国家保全了一份元气,而自己也可以身心愉快地工作下去,本来国家的前途与个人的前途牢不可分。

  于是怎样揭发被隐藏的国家财产,成为港九居民在一九五○年初的一件大事,他们把忘本者转移的公物揭发出来,真是大快人心。

  例如香港皇后大道中宏兴行四楼三三六号的粤汉路香港办事处,查出了它的九龙米库、几千根桥枕、大批客车电料和铁道器材,此外在铜锣湾有几层宿舍,中间道有一幢洋房,却给英驻军征用了。

  例如中央银行在关岛买来的美军剩余物资,内中电线特多,原存交通部九龙材料储运处仓库,广州解放后转移到振华公司仓库。

  例如资源委员会无线电厂自加拿大买来的器材,由太古仓转移他处,改装后图运台湾,但尚有百分之八十来不及运走。

  例如台湾省物资调节处香港分处,这是台省控制进出口货物的机构,统办台糖、台煤、樟脑等外销业务,此外还有一个比较“清寒”的中央社。

  国民党从一九四五年日阀投降后的大接收到此刻的大溃败,特别是英国正式承认北京后的香港大波动,蒋介石把英国恨得牙痒痒的,但毫无办法。英国驻淡水领事馆中,第二天一早给成群的国民党士兵包围,叫嚣呼喊,后又攀墙入内,把领事馆中所升起的英国国旗降了下来。在这问题上不可能引起什么麻烦,因为一来英方知道这不过是哪么一回事,由它去;二来蒋介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英、台之间已无法邦交,也由它去。

  虽然表面上英、台交恶,事实上英方既不愿放弃台湾设领,图在美国的力量下分得一杯羹;而蒋方也不为已甚,不希望英方真的撤退,算是留下一着明棋,走着瞧。可是蒋介石对英国在联合国中可能发挥的作用十分担心,一再召集专家研究,迅速补救。他要吴国祯以私人资格慰问淡水受惊的英方领事馆,同时作了这么一个诀定:今后英、台无邦交,英方有事,可找台省省府接洽。于是吴国祯打道前往,再回来参加这个伤脑筋的会议。

  没有一个人对国民党今后的发展有信心,每一个人为西方国家如此“现实”而寒心,但英国承认北京的文件中,也多少带给蒋介石一些“安慰”,王世杰发表意见道:“我们要注意英国新闻处发出的那条新闻,它公布了贝文与周恩来两人的声明,承认北平,但这段新闻之中,四分之三字数却是英方的评论。这些评论十分坦白,它说明了英国之所以有此一举,只是一种为了它的利益。而所做的无可奈何的行为,而且找不到友好的气氛。”

  蒋介石喜道:“英国怎么说?”王世杰道:“任何人可以看得出在这个承认之中,他们掩饰不住本性,对于北平,隐隐约约但又相当明朗的那种顽固的敌意,十分明显。他们称北平为‘中国共产党政府’,只是一个党的政府,而且还把它和西班牙的佛朗哥政府相比。佛朗哥政府是在英国积极支持之下,由德、意一手制造出来;而在德、意失败之后,再由英美拼命扶持下的这么一个政府,如今拿来和北平相提井论,北平会气坏了的。”

  “这样就好!”蒋介石脱口而出:“还有呢?”

  “多着咧!”王世杰道:“这则官方声明还说明:英国绝不赞同北平的政策。它说:‘承认一个政府,绝非表示赞同这个政府的政策。’英国在这些地方明显地对北平表示敌意。”王世杰想了想,指指英国新闻处那份声明道:“还有,它说:英国政府和美国政府虽有某些分歧,但在阻挡东南亚共产主义潮流的长期目标上,两国是一致的。不但这样,它还说:陛下政府承认北京政府,并不是表示他们丝毫放松继续对马来亚共产党恐怖作战,以及一般地致力于阻止共产主义潮流跨越出中国国境的决心。”王世杰苦笑道:“一般说来,当一个国家承认另一个国家时,有这种心情,用这种语气的措辞是罕见的。”

  蒋介石摸摸后脑勺道:“咳,娘希匹那‘承认’他们干什么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接着叹道:“我们当然愿意英国马上同他们闹翻,否则……”他一个劲儿以拳击桌,把眼睛鼓得大大的。

  蒋经国道:“不过这样一来,眼看就要召开的联合国安理会上,万一苏联代表要提议什么,譬如说反对本党出席安理会,那英国倒不会投赞成票了。”

  蒋介石摇手道:“不不,英国既然承认了,就不会这样做。反共是另一回事,因为承认,他又得做出绅士的样子……咳!”

  王世杰也弄不清楚该怎样说,苦笑道:“两者都有可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吧,只是美国方面,我们该好好地花点心血。”

  突地侍卫报告监察委员丘念台等求见,蒋介石一听好生奇怪,不知道这位台湾著名人物丘逢甲的儿子找他干什么,忙不迭立刻接见。

  正是:正当脑筋伤没完,又见满天风云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