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麦克阿瑟这位“白色天皇”,那一日吃饱喝足,正在跷起二郎腿,搜索枯肠思索怎样在日本、冲绳、台湾等“巩固基地”时,他的“盟军总部”外事局长施保尔德入室报告道:“元帅,蒋介石派了好几人来找我们,要我们无论如何把廖文毅给逮捕!”
麦克阿瑟轻蔑地把烟斗一搁,反问道:“如果不这样做呢?”
“那,”施保尔德耸耸肩膀道:“他们没有说。”
麦克阿瑟笑道:“你放心,施保尔德,不答应蒋介石的要求,他反正不敢用同北京携手来恫吓我们的。不过这位史迪威口中的‘花生米’也真可怜,我们也还有利用他的必要,好吧,你说吧,汤玛斯廖该不该坐牢?”
施保尔德笑道:“这件事实在使人为难。我已经对蒋的人说了。我说别相信廖文毅在外面的胡说八道,他同盟总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对方不相信。蒋的外交人员和将军们异口同声对我说:廖文毅实在不简单,他在侨日台人之间翻云覆雨,又在东京神田基督教青年会公开招待记者,说什么独立运动在日各团体不久将统一起来;而且居然在‘二·二八’三周年那天敢在京都开会,并且殴打侨日爱国学生。蒋的人说,殴打左倾华侨他们固然高兴,但反对国民党就不应该!他们说国民党同美国、日本都有交情,怎么允许廖文毅利用日本反对国民党统治台湾,……”
麦克阿瑟大笑道:“这真有趣,这真有趣,好吧,给老蒋一点面子,你把汤玛斯廖姑且逮捕,交军事法庭判他半年徒刑吧。”接着补充:“刑满之后,说是驱逐出境好了,反正他对潜入潜出是‘内行’,以后他的工作怎样开展,由他自己设法。”
没几天施保尔德又为廖事找麦,麦克阿瑟诧道:“他的事,不是告一段落了吗?难道老蒋有这胃口:要我杀他?”
“不不,”施保尔德道:“这回可不是老蒋的人,而是汤玛斯廖的朋友。一个曾任汪精卫政府中的陆军中将蓝国城,一个曾任台湾制糖株式会社社长,两人找了我好几次,蓝国城还是台湾独立革命党的重要首领。”
麦克阿瑟皱眉道:“真讨厌。你打发他们走算了,何必告诉我?”
“我早对他们说了,”施保尔德道:“我说盟总本来不干涉政治活动,但因蒋介石再三要求,所以不得不敷衍敷衍!”
麦克阿瑟沉思有顷,嘱咐道:“施保尔德,我看你有必要对汤玛斯廖说一说:别在外面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拉得太近了。他上次在东京基督教青年会公开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说他同他那批朋友,绝对不会和国民党妥协,而在解放台湾问题上也绝对不会和共产党联络,他们反蒋反共到底,可是必须得到美国的援助。”麦克阿瑟皱眉道:“施保尔德。你是聪明人,该懂得这些话的含义,特别是这种论调所产生的反应。我们在李宗仁与蒋介石之间固然选择了蒋介石,但李宗仁还不失为一着棋:如今廖文毅与蒋介石之间还谈不上选择,犹似洋基棒球队一样,廖文毅目前只是一名候补选手,还谈不上出场,我也不大赞成他过分铺张,”他打个呵欠:“懂么?”再补一句:“何况我们对他的活动,根本也没什么表示,是么?”
施保尔德道:“是的,元帅。”
“外面对他的活动,还有攻击的么?”
“元帅,”施保尔德道:“有。譬如美联社的记者,在日本《中央公论》杂志二月号中说过:‘所谓台湾的独立运动没有什么作用,反抗运动的领袖们没有共同的政策和合作,他们忘记对自己的兄弟同胞呼吁,而只知道对联合国、美国或盟军总部打电报。’”
“美联社的记者这样说吗?”麦克阿瑟道:“很好,你们就对外作若干必要的澄清吧。但不是什么声明或否认之类,一切要显得十分自然、轻松、不重视、无所谓。”他问:“汤玛斯廖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这个人是不怕困难的,元帅。”施保尔德道:“他受了我们美国的教育与教会熏陶,又娶了个美国太太,几乎等于一个美国人了。这次他来,同汪精卫时期的北平宪兵司令黄南鹏、蓝国城等相处得很好,东京的黑社会首领也支持他,否则那一次殴打华侨学生的场面是不可能的。”
“施保尔德,”麦克阿瑟道:“你告诉他们,不该太重视在日本的活动——当然这也是重要的;我的意思是,譬如香港,距离台湾更近,汤玛斯廖的兄长又在香港大学教书,在香港的台湾人又多,为什么不在那个地方加强活动呢?”
施保尔德道:“是啊,我遵命去对他们说。”
麦克阿瑟指着一叠文件皱眉说:“施保尔德,还有一件事情,比汤玛斯廖还伤脑筋,你听说过廖承志在北平发表谈话抨击以前那个日本军部么?”
施保尔德忙说:“知道知道,日本方面还派人到外事局找我,希望盟总帮他们一个忙,再也别翻这笔旧帐。”
麦克阿瑟嘴里的烟斗几乎掉落,一手接住道:“这样说起来,廖承志的抨击倒是不假,日本军部真的在花岗矿山杀死了很多中国人?”接着连忙摇手道:“施保尔德,这件事情,美国不能表示态度。如果盟总正式庇护日本军方,必然使中国和日本民间不满美国,那就不合算;如果盟总同意北平控诉,这又伤了我们的日本朋友,并且无形中为中共张声势,这千万使不得。你记住,施保尔德,这件事情我们只能不问不闻,可是暗中要注意它的发展。”麦克阿瑟加重语气:“如果中共的控诉发生效力,就说明我们的反共事业会吃大亏。因此刚才有个情报说,东京华侨民主促进会明天要招待六名当时被俘花岗的中国人,对这件事你要派人密切注意,不许他们造成一种反对日本的空气,那对我们不利。你对此应该是明白的。”
施保尔德连称:“是是。”麦克阿瑟道:“我记得日本投降以后,蒋介石有个战后处理团到日本来,其中有一个名叫刘作宾的小官儿,也接触到了这个问题。我要秘书问他,对于这件事怎样处理?他说反正从华北来的人都是八路军,死了的不管,还活着的可以回国。”麦克阿瑟苦笑道:“想不到中共今天还要重视这件事。请你注意这件事情在中共声望上可能带来有利的作用,千万要避免。”
施保尔德道:“遵命,元帅。日本投降已经五年,盟总的军事法庭和盟总的中国科,从来没有对这批生还的中国战俘有什么照应,连蒋介石派来的驻日代表团团长商震也没想起他们,我看我们的态度不宜明朗起来,还是采取五年来的态度,给中共一个不理不睬。”
麦克阿瑟道:“好好,我们要做的事还多得很,由中共‘抗议’去罢,一概不理。”
于是施保尔德的人便出现在东京华侨所开的招待会会场里,与会者分外注意。
列位,当年中华全国民主青年联合总会主席廖承志,为东京《华侨民报》所揭露的日寇在本州北部花岗矿山虐杀被俘的中国士兵及被强征的中国工人四百十六人大惨案发表谈话,要求惩办杀人元凶。这惨案是怎么回事呢?麦克阿瑟总部的人员都在东京听到了生还者的血泪控诉,但“盟总”不但没有追究,抑且让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逍遥法外,待机继续屠杀无辜者!
“我们一共有四百三十人!”生还者的控诉说:“当时在塘沽被押上‘会宁丸’轮船,事前已有一些人遭日兵枪毙。到达日本后所受虐待更是非笔墨所能形容,伙食既坏且少,不断发生疫病,连续有人倒毙。真是惨不忍堵,那种待遇即使从人道上讲也是不容许的。因为伙食太少我们干脆绝食抗议。结果有二十人被指为‘宣传断食的首谋者’饱受痛打,几乎杀死。日本投降五年来不管是盟总或者国民党的驻日代表团,从来不把我们这批中国人当作人看……”
有的控诉说:“我本是天津耀华中学的学生,有一批同学被指为‘思想不良’,给日本宪兵杀死。后来我从军,被日寇一四一九部队俘虏押赴唐山,之后送来日本。起程后每天总有一两个人倒毙。到门司时病人达七十个,在火车里死了九个,在室兰做苦工,患病的人达两百七十个,有一天死了十八个。日寇要把尸休等待有相当数目时才火葬,因此房间里充满了臭味。最后移解建筑飞机场,又死了七个。”
有些生还者控诉说:“我是华北游击队里的军医助手,被俘后先在天津受宪兵伍长西本的拷刑,灌水昏厥达三次,后来押到塘沽的劳工协会,关在水库里给殴打得吐血。押解我们到日本来是中尉泉菊之助,我们在船上又死了十三个。日本投降后我曾请战俘处理团的王少将设法使我回国,但遭拒绝。他说我是八路军的人,国民党管不着,他们故意忘记八路军在抗战时所付的重大牺牲,但这一事实也说明了只有八路军在真正抗日!”
麦克阿瑟听手下报告到这里时问:“老蒋到底有没有派人注意这件事?”答复不是“没有”,就是“他们只注意自己的享受”,于是麦克阿瑟要手下摇了个电话问日本官方:“你们到底采取什么态度?可不能让中共来管这件事。”
日本吉田政府对这件事施展了“拖”字诀,当廖承志在北京发出严正抨击,而日方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的委员们提出询问时,官方用“矿山大雪封锁,难以调查”应付算了。到一九六○年的春天,日本矿山第十次冰雪解冻时,我惨死异域的几百名同胞沉冤仍未昭雪。
与此同时,廖文毅以日本为桥头堡,供美、日驱使,企图逐蒋吞台的阴谋更见表面化,这些都说明了美日侵华野心未戢,已经不是什么“国共问题”或“反共”问题了。我中国人民在饱经屠杀忧患之余,也已下决心发奋图强,将革命进行到底,就在这时准备渡海作战,解放海南,作为解放舟山、台湾的前奏。
陈济棠、薛岳、余汉谋、白崇禧等固然恐慌,蒋介石也同样焦急,美国更难以掩饰其烦恼之情:因为海南是一艘理想的“不沉航空母舰”,当蒋介石失去大陆,西藏旦夕可下的时刻,如能保存海南,更能符合美国侵华的“利益”。在这一点上,国民党的心情与美国是完全一致的。
三月底,有个美国情报部的密探奉派海南,作更深一层的了解:能否守住这个重要的岛屿。这名美探轻轻松松作旅行游览状,经香港时设法与各方面接触,吃惊地发现解放海南之战竟不成为秘密,连练兵经过都详详细细地在报上公开报道,这使他不得不对他的华籍助手苦笑道:“乔治,你们中国人真是个神秘的民族,一支没有现代海空军的部队,竟敢飘洋过海攻打这么一个大岛,而且是一个防御坚固,拥有现代军事配备的大岛,居然在事先还要大锣大鼓吹吹打打,请问共产党有什么本事能在海上与老蒋较量,还想打垮老蒋,你瞧他们连最起码的常识也没有:自己供给对方情报。”
那叫做乔治的中国人学着一套主子的“派头”,耸肩挤眉道:“是呀,共产党是这样子的,打起仗来,有的时候一声不响,有的时候说个没完,也不知道根据什么兵法,”他随手指着一份报纸道:“哟,这是香港的左倾报纸,今天有这么一段:‘大陆解放战争除西藏一隅而外,可谓已竟全功。从军事形势看,进攻海南岛的时机已经成熟。’这就等于声明中共要进兵了。”接着他“哦”了一声道:“瞧,不但北京,就是旅居香港的海南岛人,也发了个快邮代电,这真有意思!‘琼岛旅港人士林廷华、张光琼、符维群等促陈济棠等早日醒悟,靠拢人民,否则失时自误,难为人民所谅。’”
那美国密探摇头道:“这样也算打仗,在我真还是第一次听到。”忽地想起:“乔治,你翻译给我听听,我有兴趣研究研究。”
于是那助手译给他的主子说道:“伯南、伯陵、幄奇诸先生赐鉴:——伯陵就是‘伯陵防线’的守卫者薛岳——日来此间电传解放大军迅将波海攻琼,复闻先生等亦积极部署储粮屯兵,割地分防,甚至驱沿海距岸三十里居民。毁屋塞林以图据守,是则我琼三百万民众对先生等幡然悔悟,和平易帜共同建国之企望将告毁灭。廷华等籍隶琼崖,翘首乡邦,忧心如捣。爰以爱乡邦爱国家爱先生等之赤诚,在此最迫切时机,向先生等作最后之呼吁。请即放下屠刀,靠拢人民,为吾琼留一线生机,亦即为国家保一分元气,披诚进言,幸乘察焉。”
“有趣有趣,”密探道:“应该承认,拟稿人是有点头脑,嗯,请继续。”
“骂老蒋执政以来,日以培植个人势力,排除异己为能事,”助手微笑道:“这一点我同意,因为我也是给蒋的手下排挤出来的。‘若抗日结束,则分帮劫收,声言行宪,则包办选举,不惜将抗日部队攫为私人所有,掀起内战,置人民于倒悬,早为党政军民所痛恨唾弃。其惨败早成定局,犹不自觉。反顾破坏政协以来,三年作战,屡战屡败。其暴力由大而小,民众力量由小而大。不及一年,号称美式装备之六百万军队,全归覆灭者,实乃政略失败之明证也!”
“唔,”密探骇道:“这样的唷,——继续!”
“他们的口气不小,”助手道:“他们说:“方今全国大陆尽告解放,人民革命大业基本完成。而蒋党犹妄图以残余兵力,听命美帝,割据琼台,……试问东北之强兵不能战,徐州之形势不能战,长江之天堑,五岭之险阻均不能战,今欲窃据海外弹丸之地,作负隅顽抗之谋,虽三尺童子也知势所不能,明知如先生等,何为不察,而甘为独夫效死?若谓为主义而战,孙中山这主义早已被蒋出卖,先生等久已切齿痛恨,且言犹在耳,更何甘负初衷,为其鹰犬与之殉丧,为千秋万世祸国殃民之罪人乎?”
“乔治!”那密探道:“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这一段话是有道理么?”
助手有点脸红,苦笑道:“作为一个中国人,咳!我?……我早已入了美国籍。”
于是美国密探大笑起来,那助手有点不自在,为主子译下去道:“目下解放大军,集中粤南,厉兵秣马,相机攻略,当此千钧一发之时,实为先生等立功自赎之机。敢请高揭义旗,电迎解放大军,和平易手,以竟华南解放之全功,而寒美蒋窃据台湾之贼胆,则先生等之造福民众,爱护国家之功德,固不让程潜、陈明仁、卢汉、刘文辉诸先生等专美于前也。智者计虑于机先,懦夫失时而自误,为国家之光荣前途计、为琼民之痛苦解除计、为先生等留芳青史计,在此最后关头,盖其剑及履及以图之……”
那密探踱到窗前,鸟瞰熙来攘往行人如蚁的香港中区街头,连想到很多问题,不由得打了个战栗,回过身子问道:“乔治,你在这里已经五年,感谢密司脱曾的介绍让我们相识,使我有了一本关于红色中国的活字典。请问你,程潜近况如何?没有出什么乱子么?”
助手略一思索,说:“没有。”
“陈明仁呢?”
“也没有。”
“卢汉、刘文辉的消息我知道,”密探叹了口气道:“共军入云南、进川康的时候,他们还在盛大的欢迎会上致欢迎词。”他把眉毛几乎皱成“一”字,苦笑道:“这样说起来,这个人所举的例子,倒是有发生影响的可能了。”
那助手摇头道:“也不见得,因为海南不比大陆,中共极难到手,甚至于毫无办法:他没有舰队和空军。国民党无论怎样低能,也能击退中共落后的渡海攻击,何况中共几乎已把出击的时间都已告诉了对方。”
“但愿上帝怜悯!”密探透了口气道:“乔治,我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请你通知台北方面:该想办法把留在大陆的军官、特别是空军海军、尤其是曾经在海军干过重要职务的人,赶快把他们接到台湾去,或者接到香港来,甚至接到美国也行,只要不留在大陆,帮中共建立海军,渡海攻打海南、舟山和台湾!”他问:“听说萨镇冰不肯到台湾,现在还在福州么?”他不安地搓着手:“这真太危险了。”
助手道:“恕我我不清楚这位老先生的情形,只知道他早同蒋介石闹翻了。你的意见倒真不错,我马上打电话,要台湾的人来见见你,到这里来谈谈。”
“嗯……”密探不屑地说:“也好。”
第二天那个美国密探在樱下餐厅接见了台湾派在海外的“负责人”,对饮着啤酒,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被召见的客人不安地问他:关于萨镇冰这位海军宿将有什么新闻?据他所知,萨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不可能再做什么事了。
于是美国密探笑出声来,却又教训对方说:“年纪越大,影响也大,否则蒋介石不会牵着于右任的胡子要他去台湾,其实让萨镇冰去台湾倒是更重要的。”
“他们早已闹翻脸了。”客人说:“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同我们相处不佳,一心一意搞海军,也的确造就不少人材,陈绍宽就是其中之一,如今是人家华东军政委员会的委员。……”
“真奇怪,”密探道:“为什么蒋介石自以为很有办法,但却众叛亲离到这种地步呢?”
“那是因为他实在太自私,而且刚愎自用!”萨镇冰在福州东门千古法地,答复一位新闻记者的问题道:“因此你问万一海南有战事结果如何,我说非解放不可!表面上看来蒋介石在军事上占优势,骨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傻瓜士兵愿意为他卖命,单靠薛岳、陈济棠是不成的,何况他们自己亦各怀鬼胎?”
那记者在宁静的氛围里欣赏这位老先生的书房,阳光满屋,四壁书画,桌上还放着他一副清早写就的对联,碟子般大的字墨渖甫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精神饱满之极。听主人说完,叹道:“老先生说得中肯极了,蒋介石因此便恨你。记得抗战起时,老蒋曾下手谕给陈仪,要他对你‘格杀勿论’,幸亏陈公洽没动手,而你便远走南洋,捐款抗日……”
萨镇冰道:“这还好,公洽还算是个懂事的人,年纪一大把,也真不想替他作孽到底了。不过最危险的还是厦门解放前后那一段。我是在抗战胜利后从南洋回来的,他们不理不睬,这倒很好,省却多少麻烦,但最后蒋、陈二人还是要逼我去台湾,我曾在佛教医院养病,四周尽是特务,我说得再干脆也没有了:‘杀了我也不去台湾!’”萨镇冰浩叹道:“我是九十一岁的人了,真所谓阅尽沧桑。我目睹清廷由腐败而衰亡;又目睹辛亥革命起来又仆倒;二次大革命起来之后,北伐和土地革命轰轰烈烈干了起来,可是它的胜利果实又给一个人篡夺,继抗战迄今四年革命战争,可又目送一个人从崩溃而灭亡咯!”萨镇冰感慨地继续说道:“你们新闻记者应该在报上大声疾呼:蒋介石再也不能打内战了,且不谈‘民之所好者好之’,就说他自己手里那点‘本钱’以及所谓‘威望’吧,他怎能撑得下去?我是太老了,不中用了,可是当我以人民政协特邀代表的身份迎接新中国诞生的那天,却不禁老泪纵横起来:我感到我不可能再为我这个国家贡献一点什么了,因为我已经九十二岁,可是我从来没有这种感情:这一回,中国真的有救了!我同中共的人并不熟,这句话绝对不是什么应酬,我生平恨透了无聊的捧场,我所以说这一句,因为我的一生,就几乎贯穿了一部中国近百年史,什么场面也见过,什么政府也看见过。因此你问的解放海南问题,我是乐观的。虽然蒋介石手上还有一些海空军,但这个解决不了问题。”
新闻记者正想开口说什么,陪伴他去拜访萨镇冰的一位乡村教员笑道:“老先生的话很少说错了的。他从事海军工作你猜有多久?”
新闻记者道:“半个世纪?”
乡村教员大笑道:“不止不止,有八十年了!”在客人惊诧的目光中他说下去道:“老先生十一岁进马尾海军学校,十九岁赴英实习,并入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攻读;回国后曾参加甲午海战,失败后,曾步丁汝昌之后,要服毒以身殉职,但大命未死,一九○九年任清政府海军统制,一九一六年曾参加甲午海战等。四十九岁起当了满清的海军统领,一直到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出任海军总长、海军总司令,一九二一年还代理过三个月的内阁总理。一九二二年回故乡福建,干了四年福建省长。到六十七岁上,眼看国事日非,便在北伐前三四年宣告退休。中国过去的海军同老先生的名字分不开的。”乡村教师道:“可是老先生真正的光荣不在于长期的历史,而在于他的明辨是非。国民党统治的二十多年中,老先生从来没有同他们打过交道,他一心想要搞好海军,使中国发奋图强。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当洋奴,如国民党的某些人叫美国人牵着鼻子走。”他加一句:“老先生廉洁到极点,无论做多大的官,从没剩下钱来。记得他辞了海军部长下来,连房租都付不起。这些年来,他靠自己鬻字收入来维持生活……”
“提这个干什么?”萨镇冰笑道:“难道你要向这位先生推销我的字吗?”于是宾主皆笑。
且不表“活的中国近百年史”萨镇冰为蒋介石的刚愎自用摇头,那正在香港搜集资料的美国密探,也为蒋介石的众叛亲离叹气,他细读助手为他准备的资料,物色反共反蒋之人;同时为一旦海南失守、美国对华政策应该怎样修改作提供意见的张本。
“嗯,这也是萨镇冰的,”美探道:“这种中国诗我最怕读,实在不懂,你给我译一译。”
那助手接过,笑道:“这是他在福州失守之前写的,‘不才今年九十一,却曲难行如废物,’说明他的心情,国民党对他很不好,当他是废物。‘差幸鬻字堪自给,口腹累人自不屑,’说的是一个人为衣食而谋生最值不得,说明这个老头子心情并不老,喏,这两句更清楚了:‘目睹时艰如饥渴,……万姓流离空饱阅,’简直是指着国民党的鼻子在痛骂。‘饰巾待终年复年,不觉转瞬登耄耋;闽山高峻水清冷,志士由来尚气节,’这几句更是明显,——”
美探道:“那中共对他如何呢?”
助手道:“他老了,不可能再做事情,但中共还请他顾问一些大事,他现在是人民政协的委员、中央人民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以及华侨事务委员会的委员。据说福建省的主席张鼎丞等人,还时常去探望他,每个月还拨给他六百斤大米,照顾他的生活”
“嗯嗯!”美探边看资料边叹息道:“我知道李济深、陈铭枢、蔡廷锴等人在福建搞什么人民革命时,他还是个热烈赞助者,还担任了延建省(闽变中福建分为四省,延建省辖建钦、建阳等闽北十六县。)人民政府省长,失败之后,又只身掩护蔡廷锴等从蒋介石的海军包围之中安全撤退,处处说明了就在国民党中间,反对蒋介石的人也是很多的。”他诡秘地笑笑“而且很容易找到,如果将来蒋介石在台湾实在对付不了时,我们就从他的部下之中,挑选一个出来搞他一下,那就……”他迅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改口道:“乔治,我是说中共,中共如果在他的将领之中,选择一个搞他一下,蒋介石是会垮台的。”
那助手十分诧异他的“宏论”转变之快,但不便多问。
美探道:“还有什么将领在海外,可以不至于投向中共,而事实上又不想到台湾去的呢?”
“那有好几个。”助手道:“在香港有卫立煌、张发奎、余程万……嗯,还有好几个。”
第二天美国密探以一个普通的西方商人姿态,出现在香港一家著名的M餐厅里。同事先辗转约好的一位中国商人,通过介绍者,作了对新中国极为仰慕,企图贸易的试探。
“梁先生,”他说:“知道你最近从北京、广州回来,生意做得不错,像我们这种外国公司,也可以同新中国的商场交往交往,做点买卖,分享一点利润和光荣么?远在一九三九年,我们就知道中共的确了不起,虽然延安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
于是梁姓商人便欣快地向他叙述了北京贸易的新政策:“生意大家做”。他说:“中共的贸易政策令人兴奋,他以平等互利为原则,没有什么花招,踏实极了。”接着又叙述了他个人的观感作结论说:“今天是一九五○年四月,新中国建立政权只有七个月,百废待举,以后待全国解放之后,情形更要好,好到我今天没法作预言。”
于是伪装商人的美国密探啧啧称赞着,却又皱眉道:“听说他们要解放海南岛,这个没有现代空军和海军的部队,我对他们这一次的出击不能乐观。”
梁姓商人笑道:“一路上来,我所见到的大陆,他们对解放海南都很乐观。国民党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厉害,第四野战军同他的兄弟部队一样,是这样的年轻和强大。他们去年解放了广州,又在粤桂边境歼灭了李宗仁、白崇禧的残部之后,四野一部分的队伍,便在雷州半岛留下来了。”
“嗯,住下来了。”美探附和着,却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全部,而是一部分呢?”
梁姓商人笑道:“因为解放海南用不着四野的全部力量。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狮子搏兔,不用全力。对付海南的国民党部队,——”
美探急忙插嘴再问:“那么在雷州的四野有多少人?”
梁姓商人一怔:“这,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练兵的情形,那真是动人极了。”
“好呵,”美探道:“他们怎么练的?”
“你应该先知道四野的力量,”叙述者兴高采烈地说:“他们从关外打到关内,从松花江畔打到南海之滨,真的是未逢敌手。国民党一听见四野就发抖。他们部是二十到三十上下的年轻人,分到了田,看到了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打起仗来一往无前,老蒋的部队不能同他相比。”
美探却笑道:“那更糟,北方人不能坐船过海,我看解放海南不乐观。”
于是中国商人为自己的信念而向他辩护:
“你不知道,我在路上碰到过四野的战士,嘿!脸圆圆,面红红,年纪轻,不用问便知道他们是东北老乡。我问过一个,问他在东北干什么?说是种田的。问他以前的日子怎么过?他说那种日子,吐起苦水来没个完。伪满时期,过年想尽办法弄点钱偷偷地买几斤白面,想弄一顿饺子吃都得派人放哨再轮流吃,否则给地主的爪牙一看见,那就要债要人、敲诈勒索一齐来,弄不好还送到日本鬼子那边,轻则毒打,重则坐牢。他说了一大段悲惨的故事,包括日本投降之后,解放之前的遭遇。”
美国密探瞅了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只有中共一到,他们才过好日子啦!”
中国商人还以为他说的是真心话,忙不迭接嘴道:“一点不错,起先我是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解放前后仔细观察,才知道中国真要富强,像个国家的样子,那就非共产党不可了。我是个商人,对于政治素来没有兴趣。——”
美探把他引到正题道:“对对,我也是这样,我也对政治没兴趣,所以我们的政府反共,我们商人管不了这些,对,你说下去,北方人怎么可能没有军舰攻打海南?”
“练兵!”商人兴高采烈地说:“哈!天下无难事,只要有恒心。四野就是这样干的。不错,面对雷州半岛翻滚奔腾的海面,不少人初时一见就头昏。‘南人船、北人马’,他们第一步就训练上船落船,做到坐船不晕浪。第二步学会操纵船只,学会使舵、使帆、用风、拉缆、熟悉船的性能、海的情形,以及怎样适应这些特殊环境;第三步,要使一切条件适合战斗,包括预料中的战斗和意料不到的战斗,他们要做到这些,才能达到渡海作战的目的。因此。为了克服这许多困难,他们付出的代价和努力,是不能想象的。”
“咳呀!”美探举起咖啡杯,对商人说:“这真是难以想象。”他喝了一口:“那么,这些北方人行么?”
“行!”商人道:“起初我也不大相信,后来才知道共产党真行。据说开始的时候,战士们一上船就吐,几乎向自然条件屈服,可是解放军到底是解放军,连坐几次,连坐几天,第一个大困难就解决了。这不简单,据说在每一个练兵地点,四野广泛地设立了秋千架、木马和圆环,让大家普遍练习,变成了一个个成人的幼稚园。哈哈……”商人爽朗地笑了。
美探也不自然地一笑,说道:“真有意思,‘成人的幼稚园’。”他显然感到可笑:“嗯,如果中共能靠这些装备出得了海,而且出海之后居然能够挨近海南岛的话,那真是人类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全世界的军事学应该重写!”他欣喜地举杯,以为北京无法解放海南而举杯,不再想探听中共练兵的情形,但梁姓商人却话盒子打开合不上,津津有味地赞叹道:
“很多战士吃饱肚子上船便呕吐,第二次便吃个半饱或者干脆空着肚子就上船,更番锻炼,大家也就习惯了。”梁姓商人正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学习使船这一关也不容易,这首先要动员一批老船工来当师傅,并且组织大量的人去学习,于是在各部门选拔了许多勇敢、机敏的班、排干部和战士,组织水手训练队,熟悉海潮涨落、风向、方向和航行,听说几个月后,很多很多人就练得像老船工一样。”
美探忍不住笑道:“中共这种劲倒叫我佩服,但是他们太傻了!就说这些基本训练问题得以解决,短距离航行训练也算解决,”他把右手一摊:“可是从雷州半岛到海南,白浪滔天,渡海作战是既是远距离,又是在不利的条件下挨空军炸、挨战舰打,哈!”他把咖啡一饮而尽:“上帝呀!这算什么打仗!”
“你们外国人难以了解,”这位中国商人笑道:“就是我这个中国人,对中共的精神,也是最近才明白,凡是他们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的。就说远距离渡海作战,是在他们估计之中。他们为了远距离航行训练,常常做一百海里以上的航行。训练大家尝尝风浪,看看变化,从个别到大编队、从白天到黑夜、从晴天到雨天,他们的确估计到了最艰难的局面,也作了最险恶的准备。他们还有水上射击队,练习在船上和水上射击。不分昼夜,他们在水深及脚,蚝石刺脚的海滩上练习冲杀登陆和游泳……”
“不行不行,”美探弦外有音:“学会了这些,他们还不能说已经诸事具备,他们会修补船只么?特别是在船只上安装战斗设备,这种木船简直不可能的!”他笑了笑,傲慢地说道:“我在美国时听国务院的一位朋友说,中共要解放海南根本不可能,不如派一个代表团到华盛顿,进行商量怎样承继蒋介石同美国所订各种协定,美国是愿意武装中共,供应他们飞机战舰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训练,全是浪费和愚蠢!”
但海南岛上的国民党侦察机群并不愚蠢,他认识帆船的形状,更明白当成百上千的帆船蓦地出现时,它代表了一种什么情况,薛岳等人立刻接到报告,这一惊非同小可,但还坚信没有现代化的海军空军,就不可能渡海作战;蒋介石也有同感,但心头老大一个疙瘩,要薛岳随时将海南情况电告。
“你再说一遍,”薛岳在他的司令部里故作镇静问侦察机驾驶员:“到底有多少?”
那驾驶员惊魂未定,苦笑道:“这真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就在那一带,昨天还没什么,白茫茫一片大海,可是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两千艘以上,两千五上下,三千艘左右的帆船,我们分头在北海和雷州半岛西岸间发现帆船,又在广东南面海岸和雷州半岛东面地区发现了部队在集中。”话犹未了,卫戍司令仓皇入报,说:“大事不好,五指山琼崖纵队已在调动,据报系欲占领险要,以便与自海面袭来,可能成为滩头堡的进攻部队,来一个里应外合,使我们背腹受敌。”
薛岳手口颤栗,抓起电话命令海空军积极布防,天空海面,要维持二十四小时的巡逻,并更番出击,这么着折腾到第二天晚上,似乎风止雨息了,给蒋介石去了个电报道:
“共军蠢动,业经制住,不足为患。空军于八日凌晨出动多批,协同地面部队,出击本岛临高县四方山抱会市附近敌军,更番轰炸,夷为平地,当晚六时进入该处,此为本岛陆空协同作战之第一次。同日我空军又分批袭击雷州半岛东海岸湛江、锦囊市、夔洲岛、阳江等地,展开猛烈攻击,计在东海夔洲一带毁共军船只多艘,在雷州东岸地区毁共军仓库若干座。”文内不免夸大了“战果”,例如炸沉帆船“数逾X百”“X千”之类。
蒋介石拿着电报发怔。他怀疑薛岳的防卫力量,但对解放军的渡海作战也视为儿戏,感到不足惧,可是再一想中共与众不同,万一竟用帆船把海南真的给端了,这将更使他无颜见人,于是心头七上八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与此同时,薛岳自己在大吹一轮之余,对于对方的试探,总有不祥之感。他公馆里住着美国顾问,自有他娇妻闺女作伴,可是这个究竟抹不掉挨打的阴影。美国顾问一个劲儿强调“消灭土共”,对他所要求的美国“军援”置若罔闻,这使薛岳十分烦闷。
当然,薛岳的烦闷还不只此,那一日正考虑怎样才能自美国顾问处取得“军援”,那个美国密探已偕同翻译,自香港到达海口,会同薛岳家中的顾问,老实不客气对他教训了一顿。
“薛将军!”美探道:“我一路来,知道不少关于共军练兵的故事,当然那是可笑的。中共的毅力容或有值得参考之处,中共渡海攻打海南的做法,那就下无是处。”
“是呀!”薛岳道:“怎么过得来啊?”
“不过……”美探道:“我倒是要开诚布公提醒你一点的,是你们的处境问题。”他指指墙上的广东地图:“瞧,薛将军,海南岛对面就是雷州半岛,而雷州半岛有如一条手臂,湛江是它的肘;海南岛犹似一个拳头,有力地向着南太平洋伸展。就军事形势来看,情形也一样:拳头虽有力,但力量必须经由手臂发出,一旦手臂或肘给别人拖住,拳头就得顺从听命指挥了!”
薛岳脸色大变,正欲发言。
那密探笑道:“我们知道,你们为守卫雷州半岛,企图巩固海南岛外围是花了些气力的,余汉谋将军且曾坐镇湛江,无奈在雷州半岛上除了遂溪、海康、徐闻三个县城外,其余都在土共掌握之中,这使你们像没有根的花草似的,一下子就枯萎了,可怕呀可怕!”
薛岳浑身颇栗,满脸堆笑,还没启口。
那密探沉下脸来道:“薛将军,常言道‘海南岛与台湾,是太平洋上一双眼睛’,这个比喻太好了,因此自由世界对你的期望之切,不在话下,都希望你把海南牢牢地守住。”
“可是——”薛岳鼓起勇气道:“可是自由世界——不,可是美国也得助我一臂之力才是呵!”
美国顾问插嘴道:“对,美国一定帮忙,问题是美国要帮忙的地方太多,面对海南岛优良的条件,美国没有必要把舰队集中在这个地方。薛将军请注意他刚才对于雷州半岛的比喻,雷州半岛坏在我们没有后方,除了三几个县城,全给对方控制了,这就使你们毫无办法!”他提高嗓门:“今天海南岛的情形好得多,五指山土共还没遍地发展,你就得争取时间把土共一鼓而歼灭之,否则后患无穷。”
薛岳一听,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正是,心惊惊,琼崖草木皆兵,胆颤颤,大海风声鹤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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