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和约签罢 蒋介石四处挨骂 拉台入伙 雷德福赴台看货





  书接上回,列位看官,从蒋介石同日本谈判签订所谓台日“和约”的过程中,可以明显看出:怎样把日本和台湾硬绑在一起,大概就是美方“积蓄力量”的具体做法之一了,但进行得并不顺利。当日、台双方的谈判拖到七上八下,台方以为大可乐观之际,廿七日东京的训令到达台北,却在台北上空布下了一层阴云惨雾,原来倭岛回去之后,吉田在训令中除了承认“和约”之外,对约内各项基本问题的见解,距离台方的态度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和会”于是回到一个月以前的情势,蒋介石又急又气,叶公超到蓝钦面前告急,说这一来形势恶化,吉田如不撤回这个训令,那和谈便将遥遥无期;因为这些都是基本性的歧见,连折衷都无从谈起。

  “乔治,”蓝钦道:“冷静点,别忘记你们所从事的是一桩赚钱生意,忍耐一点吧,最后一张牌还是掌握在我们手里,吉田逃不掉的。”

  叶公超长叹一声,苦笑道:“吉田的训令的内容,在昨天廿八日午后的会议上,以十三条的‘相对建议’出现,我们几个人看过一眼之后,气得扔在一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拼命诉苦经,真是……咳。”蓝钦道:“听说吉田训令的第一要点,就是拒绝你们的盟国待遇条款。”

  “是呵,”叶公超道:“这是我们草约中的第卅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自始至终从没退让过。这不仅是面子和威望的问题,实际上有关我们重大的利益。有这一条存在,很多次要的可以删去,也不会受到影响,例如有盟国待遇条文在,我们在日本的民用航空权,在未来四年之内可获保障;反之,如果这一条取消,这个小器而多变的吉田政府,心头又看不起我们,那么是否愿意和我们订立平等互惠的民航条约,就大有问题了。”

  蓝钦道:“这情形我明白了。乔治,对于赔偿问题,你们不是也曾经作了让步的吗?为什么吉田还不能同意?”叶公超以拳击膝道:“这一点实在欺人太甚了,我们在赔偿问题上是让了步,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你猜吉田在训令中怎么说?他说以台湾澎湖为领土的政府,根本没有资格要求赔偿!这岂不是把人气坏了!”叶公超口水飞溅:“而且在条约适用范围方面,吉由的解释也是没法令人忍受。”

  蓝钦失笑道:“老问题,老问题,我想吉田也不至于太使人难堪吧?”叶公超愁眉苦脸地说:“问题就在太难堪。他在训令中说,这个条约只能够适用于我们‘现在控制地区’和‘将来可能控制’的地点,而且对我们所坚持的‘这种规定不影响对大陆主权’一条不表同意。可是在我们这方面来说,决不能在双边和约中放弃大陆主权!”

  蓝钦道:“乔治,你们的失望愤慨,我们是可以想象的,不过,假如没有别的好办法,你们又将如何呢?”

  “不惜任何后果!”叶公超道:“蒋总统的性格是大家知道的,特别他对日本政府,那真是好到没法说,因此今天吉田这样恩将仇报,蒋总统自己说,他气得要吐血!他当然愿意双方让步,了却这一件公案,可是如果吉田欺人太甚,那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老实说,要不是上面压得紧,下面早已出事了!上月日本的商业展览会在台北开幕,不是有一个兵降下了他们的太阳旗么?因此说,如果让台湾军民重新燃起历史的旧恨,破坏了这次和会,那为整个东方大局着想,徒然是个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这实在是不划算的,”他再叹:“恐怕又是个拖字。”

  蓝钦突地问:“乔治,目前的事实是这样,双方都在拖,你们的情形我知道,可是你们可知道吉田拖延的真正动机又是为了什么?”

  叶公超一怔,心想分明对方是在试探,便说:“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认为这是吉田个人的手法,目的在于避免议会对他的攻击,因为日本议会将在五月八日开幕,此时如将和约提出请求议会通过,那在未来的一个多月之内,这位不孚众望的首相,势必在议会反对派集中火力的攻击之下,给弄得焦头烂领,体无完肤,于是只好不择手段,拖延这个和约了。等议会闭幕在即,而旧金山和约生效之时再提,对吉田的地位有利得多,双边和约也易于获得批准。”叶公超苦笑道:“不过这又是我们乐观的解释,真相是否如此,也很难说。”

  蓝钦挤挤眼睛道:“还有不乐观的解释么?”

  “有!”蓝钦叹道:“据可靠消息说,河田烈对于我方,业已作了太大的让步,并且使他们大出意料之外,甚至超出了吉田致杜勒斯函件的内容,日本决定得太早了。”

  于是台北上空一时笼罩着悲愤气氛,蒋介石及其高级干部,对吉田茂非正式地展开了抨击。有的说,河田在“两个中国”之中过早作了选择,违反了日本的基本政策。而吉田的对华政策,乃是在美苏对峙下的日本自处之道,因此这一东京训令,乃是吉田基本政策的代表作,用以补救日本在台北的失败。

  有的说:由此看来,日台和约前途难以乐观,拖来拖去个半月,只是做了华盛顿批准旧金山和约的敲门砖,完全是国际霸术的典型杰作。有人说吉田主持和谈,策划多出诸亚洲局长倭岛和条约局长西村之手,前者从政治观点出发,认为日台必须订约,后者从条约及法律观点出发,只主张日台间订一个“有限的”条约,以保全大陆上的机会。

  更多的官员则表示愤懑莫名,认为日本的外交作风值得担心。他们以为日台订约谈不好反而没什么,倒是过程中东京出乎外交常规的狡诈背信使人惊讶!十五年来日本地位和世局变得很多,但日本的外交特点却还是一样。东京何以对台北使尽外交权术而对华府不敢,是日本实力还不够之故,舍此更无其他理由。如果日本在美国支持下,一旦羽毛丰满,对美国又该如何?对中国及亚洲其他国家的态度又如何?他们认为举一反三,不能乐观。

  蓝钦那一日约见叶公超,问老蒋态度如何?叶公超道:“对外当然不提,此刻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反而在极度愤恨之余,表示这个条约非订不可,无论吃什么亏也得打落门牙和血吞。举个例:在我们的草约上,本来一共提起过八次‘九一八’,经河田这老头争掉三个,又在最近抹掉两个,这次吉田的训令一到,恐怕连仅剩的两个都不能提的了。他也干。”蓝钦笑而不语,听他说下去道:

  “不瞒你说,谈到今天,双方已经图穷匕首见了,根本的症结所在,还是日方对我们反攻大陆没有信心,可是又发现你们不会放弃台湾,便愿意和我们签一个约,这就是全部情况了。”叶公超苦笑道:“我曾经非正式地说到:谁能担保我们没法反攻大陆呢?最多五年,少则三年,我们绝对能够回南京去的。我就说到那时再订约,恐怕你们要找上门来了,他们听了只是笑,笑得我心里直冒火!”

  叶公超冒火也罢,蒋介石冒火也罢,反正日本代表团的招待会总是要参加的,蓝钦倒是“避嫌疑”,照例不参加双方这些酬酢。国民党官员们一杯在手,听她们在琴声伴奏中唱着“日本庆祝独立式典歌”:

    东方的长空正辉映着红光,
    祖国迎接着新的时代,
    茫茫原野和森林,
    精神清新,充满芳香;
    好像在祝福我们,
    我们也应当一齐互庆更生!
    ……
    在新的曙光之下,
    在遥远的山峰那边,
    浮起一片云彩;
    我们这永远年轻的国家。
    看啊,那明亮的光芒,
    让我们走向永久的和平!

  歌声激昂中会有凄幽,听来有如面前日本人的个性象征,国民党人感慨莫名;特别那“祖国迎接着新的时代”一句,不管怎么说,它显示了日本人民的欢欣:不必到外洋当炮灰,至少当前的局面是和平到来了。

  但国民党的“国家”呢?自以为是“战胜国”,但在美国耳提面命的情况下奉命订约,却变成了自取其辱,“战败国”还得一“国”字,但自居“战胜国”的国民党,连“国”字都几乎给人家否定了。

  日、台之间的“和约”,谈谈停停,停停谈谈,十个星期又过去了。虽然约稿正本内容业经双方获致协议,但又遭日方自换文附件和同意记录中拖出两点小问题,一拖又拖了旬日之久。本来一字之争在“适用范围”内用or或and在原则上没什么太大距离,可是在“同意记录”中关于一九三一年以后伪满伪汪等在日资产由蒋承受及日方放弃自那时起日本在华外交使馆财产,却又变成了最后一道难题。

  蒋介石深怕“功”亏一篑,十分着急,眼睁睁等候河田在双方争执不下时电告东京作政治考虑的回讯,不料吉田训令发来,不独拒作政治考虑,而且指示三点。叶公超人都呆了,只见第一点说:“关于or或and,在英文本上坚持用or,不妨在文尾加一说明,解释这个or,其意义与and相同”,含糊之极。

  在第二、三点中,吉田针对“财产归还问题”表示日本态度,不愿将此款明确地载于同意记录,而愿以其他方式表现。于是这些小问题又形成了原则上所发生的歧见,却并非什么文字修辞问题,国民党自蒋介石以下人人紧张,个个气急败坏,盼了这么久的日、台和约,眼看就可以签字,却又难免不再变卦。

  在“御前会议”上,蒋介石对张群道:“这番订约,岳军兄你唱红脸、叶部长唱黑脸,难道在这最后关头,就无法挽回么?”

  张群苦笑道:“河田这位先生,瞧模样也真够他累的了,好几次,逼得他没办法了,便会说:‘我无所谓,不知道东京怎样表示。’先头我还以为他耍花样,后来才知道吉田的态度的确比他硬得多。”

  一阵沉默之后,叶公超道:“这一次又拖了三天,老规矩,河田又去拜望了岳军先生,他们的确在等吉田的指示。”蒋介石恨恨地说:“那就再等一天吧!”但当夜张群又紧急求见,说河田烈夤黄夜来访,日、台之间如不迅速解决订约,或有变化之虞。

  蒋介石吃惊道:“难道吉田要同北平……”

  张群道:“河田刚才来找我,说四月廿八之后,日本要恢复主权了,恢复主权之后,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然产生的民族骄傲。到那时再谈和约,他们的情况好转,而我们故态依然,恐怕会大大地影响了谈判,甚至使和约前途面目全非。到那时他们可能推翻和谈中以前获得的基本协议,岂非糟糕?”

  蒋介石道:“因此河田劝我们再让一步,马上签字?”

  张群道:“不但河田这样想,倭岛也这样想,他已经同木村四郎七通过一个长途电话——甚至吉田也在这么想!”

  “呵!”蒋介石道:“那么,到目前止,和约到底还有些什么争执?”

  张群道:“一共两点。第一点是条约适用范围,东京已经满足我们了,英文本上用or,中文本上却用‘及’字。第二点是伪政权在日资产归还问题,东京一步不让,资产转移还是用Transfer-able字样,而真正转移时还有待于双方协议。也就是说,他们把条约的有限度适用范围,运用到这个技术问题的解决方面。”张群长叹:“事情要糟了,如果不抓紧,就会小不忍而乱大谋!”

  听了张群的这番话,蒋介石很自然联想起上海滩上的一些往事,感到有如在北伐之前时光,某一个大亨快垮了,消息尚未传出,交易所里山雨欲来,充满了紧张与动荡,如今是该他“吃进”了,但这是谈不上什么赚钱的生意经。

  分明是“战败国”,但吉田在如此内外形势下态度强硬,这种两元外交使在台北苦心谈成的协议,没有最后约束力,而使东京掌握了外交上的主动。而谈了这么久的“和约”却是一件奇怪的东西,按照正规情形,应以战胜国的意志为依归,而目前除了平等洽商以外,在实质上任何协商的结果,反而都得征求东京的同意,并且时时被推翻前议。

  “岳军,”蒋介石凄然道:“老实说,我也有这个顾虑,如今河田既然特别通知,那就……”

  张群会意,叶公超也奉令行事,于是经过六十七天折冲的日、台“和约”,总算赶在旧金山和约生效以前七个半小时在台北签字。前者于四月廿八日下午三时“赶进”;后者于同日下午十时半生效,人人一身大汗。

  代表蒋介石签字的叶公超一肚子牢骚,但他反而得感谢吉田,因为七小时半以后的日本情况,极可能根本不理蒋介石的了。代表吉田茂的河田烈也一肚子别扭,但他也表示感谢对方,因为万一七小时半以后这个和约还没签成的话,那就意味着他所代表的财团,或许出了乱子。

  纵然如此,国民党人由于面子有关,在这次“订约”的闹剧中撞得鼻青脸肿太难堪,于是个个唉声叹气,大叫:“和约成功了,友好也消失了!”上自“总统府”,下迄小城小报,莫不慷慨激昂,俨然民族英雄,爱国志士,日本代表看了无不冷笑。

  但这个“和约”不但不能代表中、日两国人民的意愿,甚至在“适用范围”内还不能代表吉田和老蒋的意愿。翻云覆雨,迷惘恍惚的时期过去了,出现的新局面还是一片阴暗。

  “大家谈谈吧,”蒋介石道:“总算订了,很好,很好,大家想想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张群强笑道:“我看很好,大家不必多想了。不过有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倒不能不注意,例如两国人士出入境手续、护照签证问题;两国经济合作,生产物资的交换会不会造成日货倾销问题?又如文化交流,日本报纸该不该再受严格限制呢?”

  陈诚也发言道:“马上就要谈判渔业协定、航空运输协定、通商航海条约等等,”他苦笑笑:“这些问题就是有了协定或条约,恐伯也不是都可以获得解决的吧?”

  蒋经国道:“出入境问题实在头痛,如果无限制任由日本人来台活动,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表示放心;如果无限制由本省人到日本去,更没有人敢拍胸脯。而且日据时代在台湾作威作福、作恶多端的日本人,也不该让他们再……咳!”

  叶公超道:“经济合作问题更多。其实有一些已经进行,譬如台糖与日商合组糖蜜公司,譬如远东企业行与日本冲电气株式会社,合股在台湾筹组电话机交换机线制造工厂等等,而且日本技术人员到台湾来也一天一天多起来。”陈诚道:“在双方供应需求方面,前天我就对他们的记者说过,今后合作之处很多。譬如台糖、台米、台盐三项,台湾就可以销到日本去。而日本的化学肥料,正可以销到台湾来。”

  “很麻烦,很麻烦,”叶公超道:“刚才束云章先生对我说,那位以日华经济协会理事长身份访台的大竹平八郎,竟要求我们在中日贸易协定生效时,规定每年向日本购买一千万美元的日本纺织品。据他说,一千万美元可以购买日本布一百五十万匹左右,等于六千万码。根据美援纺织小组的估计,以每人每年平均用布八码计算,全省七百五十万人口,恰巧等于全省人口一年用的数量。如果我们当真接受了这个要求,本省纺织业就得全部关门!”

  “是啊,”蒋介石漫应道:“我也听说,味之素老板也在暗中频频活动,本省的味精工业危险之极。”

  “文化交流更糟!”蒋经国道:“现在大家在谈日本报纸应否准许进口问题。自从卅六年六月间,长官公署结束,成立省政府开始时起,省内发行的报纸禁用日文,最近一年来只有一家报纸附刊一张八开的日文报纸专供高山族阅读,可是也已停止了。如果准许日本三大报纸来台发行,情况就会很糟。试想本省阅读日文报纸的人不少,如果由他们发行,并且在台建立通讯网,那本省报纸又要关门了,他们可以卖得很便宜,争得过么?”

  “和约是签订了,但友谊也消失了。”蒋介石午夜不眠,脑子里一直在盘旋着这句话,仔细琢磨这句话的意义,感到这份和约的确给他带来不少烦恼与屈辱,但如果不签,自己的处境更糟。他一连几天留心日本“独立”之后的情形,发现只有日本天皇一个人心情最为畅快,还赋了一首古体诗曰:

    八重樱怒放而冬去春来兮,
    赖我全民悉力始迈越寒冬;
    庭前群花争放而芳香四散兮,
    实令余怀念人间;
    冬尽春来而慈母姿容渺渺兮,
    惟院内白鸽飞翔宇宙和平!

  蒋介石对这首诗没什么意见,只感到日皇那份心情他却阙如,蒋经国接过看了,凄然道:“日皇也知道‘慈母姿容渺渺’不好过,我的母亲却是给他的轰炸机炸死在奉化。”蒋介石一怔,叹道:“今日之下,我们不能再谈这些旧帐了,和约签订经过你是知道的,娘希匹反而是我们变成了战败国,甚至不如战败国!”他再补充:“你母亲给炸死后,东京方面老早有人打过招呼,表示歉意。”蒋经国道:“我当然不会怎么样,可是母亲被炸死,家人遭屠杀的不止我们一家,不止我母亲一人,我们可以谅解,几万万人是不是都这样想?”

  蒋介石道:“提这个干什么?现在我们的处境更困难,一切都得忍耐!”便把儿子打发走了。但目击者来自东京的报告,有的说日本独立之日,街头并无欢呼庆祝,涩谷、新桥车站、街头等却有很多人在演说,抨击和平条约和日美安全协定;更多的日本人民认为四月廿八是日本国耻纪念,日本人民反对旧金山对日本和约,要求全面和平,帝国大学(东京大学)学生在校舍内高悬黑布旗帜,以志“国耻”哀思。全国各地除美军总司令部(原盟军总部)及若干机关外,东京极少发现有人高悬旗帜。和约生效后第三天适逢“五一”劳动节,日本工人展开了示威大游行,仅明治公园广场就聚集了三十万人,大呼反吉田、反美国、反旧金山片面和约、反破坏活动被防止法案等,喊出了全日本人民的心声。他们的爱国游行当然也招致了吉田茂的反对,于是在一九四九年间蒋介石所遭遇到的、中国人民所遭遇到的,如今日本天皇和日本人民也开始上演了。

  突地蒋介石深切感到:这个世界变了,这个时代似乎也变了。且不说别的,就说他自己吧,他一向自以为是中国第一号“日本通”,可是如今,面对着日、台和约已告签订后的日本,他反而感到十分生疏,简直一点儿也不认识了。

  “经过美国六年占领以后的日本,难道大变特变,变到使我也不认识了么?”他伤感地问张群、问何应钦,以及他的儿子。

  人们明白他的感情,张群苦笑道:“我也这样想,我的感慨更多。我想大家谈一谈日本到底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国家,对我们的确也有帮助。”

  蒋经国叹道,报上说:“有位台大教授在发牢骚,说目前和约既订,可是如果在大学里开一门日本历史或者中日交通史这一类的课程,那就找不到合适的教授。”张群叹道:“可是《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已经在日本出版了。这件事情似乎也能为我们的问题作一个小小的答复:日本政府反共不力!”

  人人听得出这个“结论”是如此牵强,人人也感觉到“时代的轮子”隆隆然在身边早已飞过去了,但人人不敢相信这些都是事实,或者是事实而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推背图式”的调调儿最合蒋介石胃口,也最适合他手下大员的脾胃。何应钦道:“记得日本投降那天,《读卖报知》合并出版的第一版日皇下诏投降那段新闻标题是:‘帝国政府接受四国共同宣言,为万世开太平,诚惶诚恐地轸念敌人残暴民族灭亡,垂示神州总力建设,以忍苦护持国体,开拓国运于将来’,大家都感到内中大有文章。后来有几个左派教授对人说:这不过是执政者利用日皇,扮演一幕苦肉计,一方面屈辱忍耐,一方面对美国阿谀献媚,表现得跟真的一样,看不出一点儿破绽来,甚至日皇把第三公主孝宫和子下嫁给一个平民,这都不过是一幕‘民主戏’,用来给麦克阿瑟看的……”

  蒋介石皱眉道:“也真是的,他们在这六年之中,还真的把美国人侍候得颠颠倒倒,难怪娘希匹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见过到蔡孟坚,”张群道:“他是留学德国的,是奉总统之命在日本做些工作,他也谈到过这个问题。”蔡孟坚是戴笠的得力助手,蒋介石听说他在外面发言,暗吃一惊。

  张群叹道:“其实蔡兄所言,很多人有同感。他说日本官方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自然也能狠人之所不能狠,万世一系,八竑一宇,从来就高视阔步,世界上只佩服日耳曼那一个民族的日本,六年半来的恭顺服帖,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张群道:“也是真的,日皇别说连‘投降’、‘战败’这些说法都不肯用,而用‘终战’代替,并且用‘进驻军’代替了‘占领军’。我也算是一个懂得他们心理的人,发现日本方面并没有丢弃倨傲和执拗,并且因为我们败在中共手下退出了大陆,美国在朝鲜也没能实现预期的计划,相反被逼坐到板门店谈判桌前,他们的心情也变了。”张群一顿。

  接着是一个黯淡的沉默。

  “记得美日双方正在商订安保条约时,”张群道:“双方正在为裁判权问题争执时,发生了一件富士银行劫案,强盗正是两名法国军人,于是全日本大小报纸都展开了攻击,老实说,这简直是在刮盟总的胡子。还有一个美国军人和女人的问题,”张群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这件事不必解释,美国兵是喜欢这调调儿,日本风气是大受影响,日本妇女的贞操问题是成了大问题,于是全日本各报更是正面对美国兵开火,美国声望是在一天天降落下去。”张群连声长叹道:“还记得,木星号飞机失事与西北航空公司管理飞航不慎问题,日本也乘机收回了驾驶权和修理权。另外,还有两本暴露美国占领政策内幕的书,在日本大量翻译发行,一本是马克·盖恩的《日本日记》,一本是塔斯蒂的《在日本的失败》,对美国来说,实在是丧失了一个战败国对它的尊敬,相反得到了仇恨。其他还有靖国神社的参拜者突地多起来,其实他们不一定拜神,而是有意在盟军面前表现一种使他们难堪的气氛。”张群见在座的人都对他所报告的新材料感到沮丧,也感到兴趣,便又道:“东京街头书店里出版了好多好多追述过去战争中各类事迹的小册子……”突地他又一顿,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说:“日本独立了,恢复为有主权的国家了,因为我们已退出大陆,同时美国在韩战中也没讨得便宜,日本是‘抖’起来了,从这次订约过程中看到,吉田是越来越显出他的地位和分量,在远东反共战线上,越来越显出他的重要,因此老朋友固然不放在眼里,真面目也越来越暴露了。”

  蒋介石忧心如焚,特别是愤感莫名,“和约订了,友谊消失”,他双拳紧握。

  蒋介石所以难堪,乃是这个日、台和约的签订,从头到尾对他都是屈辱。而国际间的反应,对他也找不到丝毫尊敬。

  英国方面态度十分明朗,外交部不止一次表示对此事的反感,不少官员对杜勒斯向日本施用压力、美国压迫日本承认蒋介石发表了很多愤激的谈话,有些人则礼貌地表示“惋惜”。伦敦《泰晤士报》曾报道:“根据种种传说,称美英两国将联合劝告日本,与台湾蒋介石缔约,但是按照旧金山条约的规定,在‘和约’批准后,日本政府可以按照它的意愿与任何方缔约的,可是在美国方面又有一种说法,说在条约批准以前,日本必须与蒋缔约。美国政府显然觉得,吉田公开致杜勒斯的那个声明,将可促成美国议会对于‘和约’的批准,但是我们英国人的意见,却以为日本应在条约批准以后,由他们自己去决定条约的关系。”这个“和约”订成之后,英国的不满可以想见。根据保守党的《每日电讯报》、自由党机关报《新闻纪事报》及《每日邮报》等,无一不刺,无一不骂。

  而在日本自己,连《朝日新闻》都不能不痛感到:“签订和约后,日本已成为亚洲的孤儿了!”

  蒋介石于是不得不听听大陆的意见,摆在面前的《人民日报》社评《美日反动派只能从台湾找到失败》摘录,还没过目,心就发跳,只见上面写道:“日本反动政府首相吉田茂,在去年十二月廿四日给美国政府代表、战争贩子杜勒斯的信中,公然向美国政府保证日本政府将与台湾国民党反动残余匪帮缔结所谓‘双边条约’。这是日本吉田反动政府在去年九月出卖日本民族利益与美国签订了单独‘对日和约’与‘美日安全条约’之后,进一步向美国帝国主义屈服并勾结起来,以充当美国在远东准备新的侵略战争的工具的罪恶行为。”

  蒋介石打了个哆嗦。

  “吉田茂反动政府的这种无耻行为,不但完全违反了日本人民的意志,而且是公开与中国人民为敌,造成了对远东与世界和平的重大威胁……”

  蒋介石实在看不下去,但他要寻找有关“台湾”之处又不得不“参考”下去。

  《人民日报》的社论掷地有声,理直气壮地说:“第一,众所周知,唯一合法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早已一再宣布美帝单独对日和约是完全非法的和无效的,中国人民绝对不能予以承认。日本吉田反动政府在公然不顾中国人民的这一庄严意志,接受了美国排斥中国在外的单独对日和约之后,竟企图与早为中国人民所一致弃绝的台湾国民党反动残余匪帮非法交往,这显然是对中国人民的重大挑衅。

  “第二,早在吉田茂给杜勒斯的信中,十分狂妄而露骨地表示了日本反动政府将追随美国帝国主义卷土重来,对中国实行侵略的图谋。

  “第三,美日反动政府和国民党残匪的进一步勾结,是美国在亚洲连遭失败的情形下,企图在远东制造新的侵略战争的准备步骤,这个侵略战争当然不能不波及东南亚各国。因此,美国帝国主义与日本反动政府的互相勾结,企图与国民党反动残匪缔结‘和约”从而准备新的远东侵略战争的阴谋,不能不引起中国人民、日本人民和东南亚各国人民的严重警惕。

  “但是不论美国帝国主义与日本军国主义势力以及国民党反动残余匪帮进行怎样的勾结,都并不是表示它们的强大,而是表示了它们对亚洲人民力量的恐俱和它们的虚弱;它们是完全可以被打败的!”

  见蒋介石默然躺下,蒋经国接下去简要地读道:“事实很明白:日台的订签,不但是无视于亚洲现实的盲目的疯狂冒险,而且在政治上、经济上使日本更进一步走上了自取灭亡的死路。在……”蒋经国心头一沉:“简直是在干什么了,”他念道:“这一段露骨极了,他们说:日台所谓‘双边条约’丝毫也不影响解放台湾的决心,中国人既曾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在三年解放战争中打败了美国与国民党,又在抗美援朝中与北朝鲜共同打败了美国及其附庸国家的侵略军,就必然同样能够打败……”蒋经国咽了口唾沫道:“他们的做法是很明显的,他们一再强调这个和约既不为中国人欢迎,又不为日本人赞成,口口声声‘中日人民’‘中日人民’……”

  蒋介石强笑道:“反正和约是订了,无论如何,我们是战胜国,无论如何人家承认的是我们而非北平,别管这么多了。”

  话分两头,却说美国在朝鲜碰了一个大钉子之后,是战是和,七荤八素。打下去呢?实在没把握,真和了吧?又心有不甘!便在五月间由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雷德福出面,召集英、法驻远东海军到马尼拉举行了一次会议,就怎样“保护”台湾或者怎样利用台湾作攻打大陆的基地交换了一些意见,散会之后,雷德福决定先到香港,然后去台湾检查一下蒋介石那批炮灰。

  五月三日雷德福抵港,住港督府,翌日英远东舰队总司令罗素爵士、法驻远东海军总司令奥都礼上将分头来港,各自分手。香港外国记者听说来了雷德福,那能轻易放过?便由美国总领事麦柯尼和美新处长傅保罗介绍,在五日中午假山顶西报记者俱乐部请雷德福吃了一顿饭。雷德福换上便服,带了随员出席,对着十三名洋记者笑道:“《纽约时报》驻港特派员李博文做你们的主席,总领事和新闻处长也在这儿,我有归家之乐。”彼此应酬几句后,雷德福道:“我今天穿了便服来,为了大家谈话可以随便些,但是今天的谈话恐怕不能供给你们打电报,因为都属于记录以外的,仅供大家参考。”

  于是有人笑道:“是啊,如果我们向全世界报道说:美国要怎么怎么,那以后再也没法找到雷德福上将了。”但他立刻问:“请同马尼拉会议内容如何?”

  “这是军事秘密,”雷德福道:“意义极大,我不能说。不过可以告诉你们,这一次会议是美、英、法三方面口头上谈谈,并且交换有关于远东地区未来防卫的协议,大家已取得谅解,但还没进入正式换文阶段。”

  有人问:“那是说:到台湾去阻止中共进攻、或者从台湾出发打击中共?”

  见雷德福不答,另一个记者又问:“请问香港情形如何?中共会攻打香港么?”

  雷德福的眼睛望着维多利亚海峡,顺着九龙海岸线横扫过去,心想不管香港会不会遭到攻击,反正说“将会被攻”总比说“不会被攻”更反共,于是笑道:“我以为香港是会被中共攻击的,而且为时短暂,很快开火,也很快解决了,”他喝了口橙汁:“不过你们不能说,因为香港的防护是由英国海军负担;在法律上说,美国海军不能来港协助防卫,而我的责任也只是保护台湾。”

  于是一个记者问道:“请问台湾情况如何?”提起台湾,雷德福好不紧张,便说:“我奉命保护台湾!台湾这个战略据点,是在我管辖之内的!台湾的安全,现在又增加一步了!”

  “具体情况是……”

  “因为这样,”雷德福道:“在空防方面,最近我已把福摩萨处于十三航空队和二十航空队之间。如果中共侵略台湾,那么十三航空队和二十航空队立即可以出动。”

  “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雷德福一顿道:“这还是一个协助的原则,技术问题有待我这次到台湾同蒋介石会商后解决。”

  “请问,”一名记者道:“台湾的实力如何?可以顶得住中共的进攻么?”众皆附和:“到底台湾的实力行不行?”

  雷德福沉吟片刻,说:“这一点我不拟作任何批评,至少是不能作直接批评。”

  于是有人笑问道:“那间接批评如何?”

  雷德福笑道:“也好,我们认为台湾的实力有待美国协助,而我这一次去,主要任务也就是为了了解台湾实力。”

  众人笑而不言,都知道美国人是在指蒋介石不行的了。有人便问:“请问雷德福将军,蒋介石有机会回大陆么?”

  雷德福笑道:“像今天那样,有人在风景美丽的地方请我们吃饭,有多好!蒋介石如果再能请我们到大陆游览,我想没人反对,可是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特别是高丽战争之后,我想蒋介石是没有可能请我们到中国大陆做客的了!我想我的心情你们都明白,此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沉重。”

  于是气氛立趋“沉重”,一个记者低声说:“雷德福将军曾经主张等五十年后再打中共,现在你还坚持这个看法么?”

  雷德福喝了口鲜橙汁,怆然说:“现在我还坚持。不过半世纪后,这个世界不知道变成怎样,那现在可就没法预料了。”众记者便把话头一转,问道:“听说美国正在发动大陆游击战,而由著名的毛森主持其事,这个新战场……”

  雷德福一怔,忙说:“这不关我的事,如果确有其事,各位可以采访有关部门,我真是不清楚毛森在干些什么事。”

  雷德福说不知毛森在干什么,那只是一种遁词,蒋介石为毛森走上“反蒋反共”之路而大感紧张,则已形诸于色,下令逮捕,但毛森已不告而别了。这件头痛的事还不知道如何善其后,却听说雷德福要来,蒋介石于是大急,因为处处一团糟。

  台湾任何一方面都像处身火山爆发之前,那种恐怖不安气氛弥漫空间,而到台北“签约”的日本代表团员,也曾因逛街购物,从一些店员行人口中,知道台人反蒋情绪之高,远超出他们所知道的,写信回国,又增加了日方对蒋方的“满不在乎”心理。如今雷德福又要来,摆在面前如此混乱的台湾社会,怎能向老板交差?

  台湾始终鼓吹台米是一张打不败的王牌,但国民党自一九四九年退台,短短两三年间,米价已涨过三倍。一九四九年八月的米价是四十元一百台斤,一九五二年五月间的白米卖到一二○元一百台斤,“蓬莱白米”则达一二九元,布匹涨价更惨,一九四九年八月布价为三十六元一匹,五二年已涨到七倍!加工布匹则为九倍,同期内煤价也涨了七倍,花生油三倍、肥皂三倍!猪肉牛肉鱼虾蔬菜等等也是三倍;香烟虽曰“专卖”,却涨到十二倍、产糖之区的台糖上涨三倍、白报纸涨到十四倍、建筑木材十五倍、水泥四倍、砖瓦七倍……

  而国民党军公教人员的待遇,却水涨船不高,公教人员死盯住一百元到三百元;军官八十元到三百元;士兵十几元到几十元。

  民怨沸腾不在话下,文武官兵的自杀、贪污、抢劫、仇杀、奸杀、谋杀等等罪案数字,蒋介石不必再看,已感颤栗。他在无可奈何中问吴国祯道:“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扭转这个局面呢?乌烟瘴气一团糟,给人家看见成何体统!”

  吴国祯叹道:“有些地方是该改革了,否则还是没办法。譬如西药进口,每进一次,就要经过四十一个步骤、填五十一张表格,从申请到进口而至交易完成结算为止,就算他以最快方法空运来台,也得一百四十天的时间。人力物力财力的浪费固然是一回事,而时间关联利息,利息影响成本,成本影响售价,物价焉能不涨,这只是例子之一。”

  蒋介石实在听不下去这么多“例子”,而且也没这么多时间,因为雷德福已经动身了。

  “他的参谋长海军少将赫定一起来,”桂永清报告道:“上次他曾经秘密来过一次,报上也没提到过他的名字。除了赫定,还有格瑞芬上校、欧格瑞第中校等人。”

  蒋介石道;“自从朝鲜战争以来,美国在太平洋和远东地区军事高级指挥官到台湾来的,除了麦克阿瑟,就是雷德福了,你们要仔细准备,小心接待才好。”

  桂永清道:“是,我们己经开过好几次会议研究了,大家认为雷德福访台意图已经对我们说过,就照他的意思去办好了。他的主要目的在于搜集一切有关加强台湾防卫实力的情报,以及布置如何长期协防台湾。”蒋介石道:“那你们都去欢迎他吧。”

  于是雷德福在六号那天专机到达松山机场时,碰到了使他自己颇为别扭的欢迎场面,明知蒋介石对“顶头上司”十分恭敬,除了他同陈诚以外,国民党大员几乎倾巢来迎;但有些“过分热烈”,有些躲躲闪闪,雷德福看在眼里,暗自有气。当下由蓝钦为他一一介绍桂永清、周至柔、孙立人、白崇禧、郭寄峤等人,并由桂永清代表老蒋致意。新闻记者一窝蜂上前采访,雷德福发言道:“我早就渴望到福摩萨来访问了,今天能如愿以偿,我很高兴。在这里逗留几天之中,我希望同我的同行多多会谈。”记者们问;“谈些什么?”雷德福道:“你们都知道我最近在菲律宾和英法海军首长有所会晤,那么同这边同行所谈的,大概也是这一类的了。”扯了一阵,由蓝钦陪往台北宾馆吃饭休息。三时开始回拜,先同赫定由蓝钦、蔡斯陪同分访总统府秘书长王世杰、行政院长陈诚、国防部长郭寄峤,参谋总长周至柔,寒暄一番,四人乃到蒋介石官邸,由蒋飨以茶点。蒋介石十分紧张,先由叶公超代致谢意,谢美国在经援之外又有军援,然后谈到了太平洋上一般“反共”形势。雷德福道:“我们实话实说吧,到底台湾的力量能否阻止中共的侵略?”

  蒋介石哭丧着脸道:“一切还有待贵国援助,他们一旦来攻,抵挡没有问题,可是时间一久,我们就希望盟国海空军有所支援。”雷德福一听连忙摇手。

  蒋介石一见他摇手,脸色顿时变白了。雷德福道:“不瞒你说,在太平洋上的美英法海军,正在计划合作,在任何紧急形势下,吾人将一致行动。可是基于目前美英法三国合作的精神,如果台湾受中共攻击,将不认为是一种紧急状态。”雷德福一顿:“你明白,从我的话里,你可以听出三国在远东合作的程度和实况,合作的精神是有的,合作的客观需要更是迫切,但实际上却还不能完全合作。你明白,这是因为三国在远东还没有建立一种共同的政策所致。”

  蒋介石叹道:“台湾不紧急,还有什么地方紧急呢?你们这个会,只说明了英法不能同美国合作。英国同我们的关系是断了,法国在越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蒋介石苦笑道:“有人从巴黎来告诉我,说法国有些人反而希望中共到台湾来,可以减少他们对越南的影响。如今你又这么说,那么防护台湾的责任,除了我们自己,只好由第七舰队独挑大梁了。”

  雷德福也苦笑道:“是这样,是这样。”

  蒋介石道:“据情报,中共不但要进兵越南,甚至侵略香港缅甸,请问这算不算紧急状态呢?如果是,你们三国的合作大概没有问题,可是实际问题又来了:我们都知道,和中共接壤的地区上,防御战不能全部靠海军,那末陆军又在什么地方呢?”

  雷德福道:“对对,美国经过高丽之战以后,更不会把地面部队调到东南亚作战。”

  “英国无兵可用!”蒋介石恨恨地说。

  “我的老朋友,”雷德福苦笑道:“法国自以为在越南已经使用了所有可以东调的兵力。”蒋介石忙说:“台湾的情形也不能尽如理想,在目前国际关系中,台湾的部队又怎能拿来配合使用?”

  雷德福道:“关于中共进攻香港、越南、缅甸的消息,我听到很多,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小到几乎等于零!”

  蒋介石面红红地说:“朝鲜他们不是去了?”

  “那情形不同,”雷德福道:“我的老朋友,美国部队并没有开往香港、越南、缅甸的迹象……”于是两人皆笑,笑声十分沙哑,笑脸也十分难看。

  蒋介石道:“如此说法,对于中共,贵国也毫无……”他立即改口:“贵国不再有进一步的计划么?板门店的谈判,看上去不会决裂的了。”

  雷德福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知道其中内幕,那你的想法也会变了。”

  七日清晨八时,在桂永清、周至柔、孙立人、白祟禧、郭寄峤、蔡斯等人陪同之下,雷德福到淡水参观了一次陆空实弹作战演习。在蒋介石而言,这是一次“招牌货”的考验;在孙立人而言,则是一次表演“新军”的机会,所有节目事先已经再三排演,确乎相当纯熟。国民党人以为当年在大陆战场上节节败退的惨状,雷德福没有目睹;如今在台湾拿“美援”拼命训练,如果再不能使老板满意,那来日更是大难,只好买块豆腐撞头,一死了之了。

  到达湖口“战地”,孙立人对雷德福道:“我们的陆军总司令部,已经派出最好的翻译来到,回头演习开始,当能逐节说明。”

  “谢谢。”雷德福眺望海面山脚,笑道:“这一仗倒是蛮好看的。”

  “我们的想象是,”孙立人指指点点道:“假定敌人从西海岸登陆,企图切断铁路线阻我援军开到,而我们呢,部队从南北两端合围,最后予登陆敌人以彻底消灭!”

  “很好,”雷德福道:“上帝保佑,我相信这一次你们必能胜利,否则我都要当俘虏啦!”于是主客皆笑。

  “将军们,”雷德福道:“参观台放在什么地方呢?总该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吧。”

  孙立人道:“陆总的意思是,基于安全起见,参观台应该离开假想阵地一百码。”

  蔡斯另有打算,他以为百码距离过远。便说:“不不,那就看不清了。顾问团主张参观台和假想阵地应该尽量接近,使雷德福上将一行,能够清楚地看到部队在一年之内,在作战训练和配备上的进步。否则他们便看不到。”

  “对对,”雷德福道:“近些。”

  “多少距离?”蔡斯向雷请示。

  雷德福道:“五十码吧,五十码。”

  国民党将领都以为不可,周至柔道:“今天我们出动四引擎解放式重轰炸机十二架之多,自从前年开始停止轰炸共区以来,今天是解放式出动最多的一次,预料在敌人阵地投掷炸弹六千磅;此外,迫击炮弹爆炸半径大,五十码实在太危险,非一百码不能保证安全。”

  桂永清紧接着道:“还要出动掩护用的战斗机十八架,距离太近不大保险。”

  蔡斯则坚持主张五十码可以了,笑道:“将军们,如果我们到夜总会看娘儿们表演,应该坐在第一排呢还是坐得远远的?”笑声中孙立人道:“可惜我们今天是看实弹演习,士兵们身上只有汗臭味,而且我们还要掷下六千磅炸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就麻烦了。”

  见双方在为距离问题而争,雷德福把太平洋舰队参谋长找到一边道:“由他们去争,我们来聊聊。”他问:“你上一次是几时来的?见过演习么?我忘记了。”

  赫定道:“今年三月十五那天,台海移交给太平洋舰队防务之前,我在严格封锁新闻的情形下来过一次。”雷德福道:“记得你是同他们洽商防区变更所牵涉的技术问题。”赫定道:“对,那一次没看演习。”正说着听见身边人人在笑,才知道国民党方面已经遵从美方的安排,将距离自一百码缩到五十码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雷德福道:“其实五十码和一百码是一样的。”白崇禧道:“对,中国也有一句古话,叫做‘五十步笑百步’,但目前情形不一样,怕有危险。”

  雷德福道:“来吧!”他坐进台上正中那把椅子,双手一撑道:“看孩子们表演吧,美国在他们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希望……”

  “一定满意!”赫定笑道:“听他们说,他们已经苦练好几次了,还伤了好几个士兵。”

  “上帝!”雷德福道:“但愿今天平安结束演习。”他向孙立人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开始了。

  “战争”,那美国政府心目中的“战争”开始了,只见滩头阵地沙尘滚滚,枪炮不绝,硝烟弥漫,杀声震野。雷德福苦笑道:“共军很勇敢,狗娘养的。”他把望远镜一搁:“化装的尚且如此,真的恐怕更难对付了。”孙立人道:“化装国军的……不,新军还要勇敢——瞧,轰炸机来了。”

  隆隆声中,十二架四引擎解放式重轰炸机赶到,就在海边投弹,震耳欲聋,正在天昏地暗时忽地远处红旗急摇,通讯兵被派前往探询,回来报告说:“有个士兵被炸死了,还伤了四个。”

  “太勇敢了,太勇敢了,”雷德福浑身颤栗,说:“将军们,可不可以对空联络,投弹不必六千磅那么多,反正是演习,只要证明陆空合作得上,就很好了。”

  “是!”孙立人又忙着联络。

  大概是守方夹击开始,假想敌企图突围,守方的迫击炮开始投入战斗,“嘡嘡”之声,响彻云霄。烟雾迷漫中,雷德福苦笑道:“如果在一九四八年、一九四九年间战场的情形也是如此,你们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了。”说得国民党将领个个一睑苦笑。

  雷德福问道:“刚才死了几个?”翻译回来道:“死一伤三。”雷德福道:“可惜可惜。”又说:“按照美国的规矩,阵亡者的家属可领到一笔抚恤金,负伤流血的官兵也有紫心勋章可以挂挂,你们对这一些似乎太不重视了。”孙立人忙说:“已经改善,已经改善,今后……”正说着一枚弹片不知怎的朝着参观台“嘘嘘”飞来,把几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无从躲避,只得硬着头皮认命,正在度“秒”似年时只听见赫定大叫一声“上帝”,从椅子里蹦起半尺高,把面前桌上的望远镜、茶杯、茶壶、烟碟、钢笔摔了个一塌糊徐,众人忙趋前察看,只见赫定一手提裤,一手指着个破洞,浑身哆嗦,脸色苍白,原来那块弹片对占人领土的野心家走卒,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略示惩罚,在他右裤筒膝盖之上三寸左右,搞了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上帝啊!”雷德福同他握手道:“如果这块弹片高那么两尺,恐怕你也得要送进伤兵医院去了。”赫定一个劲儿苦笑,汗涔涔下,演习就在“反正新军必胜”的情况下结束。

  到八月十日上午十时,雷德福的访台日程结束了,在会上告别道:“这次我们来,不但参观了淡水的陆空军联合演习、台南的体能训练、射击教育和战斗教育,还参观了急造营房表演,乃至左营的海军基地和台南的空军基地,还有海军两栖作战演习。”他透了口气:“当然,我们开了很多的会,也同你们的总统先生商谈过好几次,一切的情形都能符合我们的想象和希望,除了重装备,而这正是我们所关心的,”他搓搓手:“现在,我们快到马尼拉去了,诸位觉得还有哪些方面没谈的或谈得不够透彻的,那就请利用这个时候,大家再聊聊。”

  周至柔道:“军事物资的补给问题,自从三月十五开始台湾列入太平洋防区后,军事物资的补给也由东京移转到珍珠港,这一点在我们来说,是认为好的。”

  雷德福笑道:“对对,补给问题是好转一些了。”他扭过脸对赫定道:“你说说吧,你是太平洋舰队参谋长,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更详细。”

  赫定便说:“自从三月十五日起,台湾列入太平洋防区后,军事物资的补给也从东京移到了珍珠港。拿最近一个月的情形来看,军援物资的运送确比过去有所改善。这其中原因有两个,一是东京的美国远东司令部照顾的范围太广,特别是高丽之战的关系,使它享有军火补给的最高优先权;原来准备运到台湾的物资,也因高丽之战的关系而改向北运。甚至安南战局逆转,也足以影响台湾军援的到达。于是在这些情形下,台湾的军援势必打乱了预定的时间表,而且落后很多。如今台湾划归太平洋防区后,这种情形显然有所改善了。”

  国民党将军们作欢欣状,听赫定说下去道:“其次,关于运输,当然是工具第一,在我们这个题目上,乃是船只第一。我们美国远东司令部所能控制的,限于第七舰队。高丽之战自然享有优先程序,而台湾地区由于没有实际战争存在,在分配程序上又吃了亏。现在太平洋防区之下,台湾乃是第一线,而太平洋舰队又有的是船,运送自然不再成为问题了。”

  于是国民党将军们纷纷鼓掌,雷德福看了看手表道:“我们随便谈谈吧。大家都在问我,说我这次到日本、高丽、菲律宾、台湾、香港等地访问,说明太平洋联防局势己日益具体化,这是不假。我停留考察的地点,都是这条未来的岛屿联防线上的支点。要知道太平洋上美国实力的增加是联防基础,其他的国家和地区,将在人力方面作最大的贡献!”

  与会者更是聚精会神地听。

  “有人说,”雷德福道:“中日和约签订六个月后,太平洋联防的局面可能具体形成。在这个新局面下,美国自然是后台,而你们台湾地位之重要,将仅次于日本,高过于菲律宾,这种说法不管事实如何,对台湾倒是一种鼓励,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也有人说,日本在美国协助下将成为远东反共国家的兵工厂,这一点台湾无法竞争,但台湾有经过训练的人力,这一点台湾远超于菲律宾。”雷德福停顿片刻,而后提高嗓门道:“无论怎么说,在太平洋联防之中,自由中国的地位十分重要,别忘记我是愿意同共产党开火的,就在这里等机会!”

  这当儿,雷德福又看了看表,摊摊双手,叹道:“将军们,只要我一天担任这个职务,我就与大家共同反共,此志不渝!我的‘名言’是同共产党打五十年!或者等候机会反共,半世纪也不嫌长久!”

  “不过,大家不必失望,目前太平洋的反共国家,因为关系一向散漫,一时不易形成坚固的组织,但由于客观形势的需要,联防的局面正在不知不觉的情势下,至少日本与高丽之间、台湾与菲律宾之间、马来亚与安南之间,都有一种不成文的军事合作存在。我这次出巡,不敢说这个联防局面已经宣告正式产生了,但可以说这个联防局面是在成长了!”于是国民党的将军们马上鼓掌,以表尊敬。

  “怎么样,可以走了吧?”雷德福笑道:“谢谢你们的招待,那真是令人难以忘怀。”周至柔道:“话别会就这样结束了,兄弟代表蒋总统欢送雷德福上将,现在请检阅仪仗队。”

  待上飞机之前,周至柔突地跑到赫定面前,把一枚预先仿造的美国紫心勋章,给他佩在胸前。赫定一怔,周至柔道:“参谋长,这是纪念八号那天参观战争演习时,你的右裤筒上给弹片击中一个大洞的‘负伤’。”

  赫定失笑道:“那应该给我的裤才对!”孙立人也真识趣,马上窜过去与赫定握手道贺,雷德福见状笑道:“你们还来一个象征赠勋典礼哩!”赫定道:“他们的紫心勋章,比我们美国真正的紫心勋章,足足大了十五倍!”

  但蒋介石并没有分担松山机场这种肉麻当有趣的“轻松”,他的心情反而越来越沉重,原来雷德福与赫定前脚刚走,美国太平洋区海军陆战队司令哈特中将后脚已跨进了台湾,大老板为他的基地和炮灰忙碌,蒋介石也跟着忙起来,并且忙得并不愉快。

  蒋介石一直对“太平洋区集体防卫计划”是有疑虑的,同时又一厢情愿、急不可待地想参加尚在拟议中的“太平洋公约”,七上八下,患得患失。他想:“台湾是太平洋的一环,美方必予支持”;但又想到:“蔡斯所作所为,到底是在帮我的忙、还是拆我的台呢?”“雷德福到底满不满意呢?”兀自寝食俱废。

  正是:“美援援美”,有口皆碑;如若援蒋,无赚有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