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美国对于中国的阴谋,无论它怎样干变万化,总难逃天下人耳目。而在千方百计的“弃蒋吞台”方案之中,胡适无疑是“底牌”之一。胡适的“用处”决定于他对美国的“忠贞”,胡适的特点在于他有个名气,被美国执政者视为“宝贝”。胡适的“妙处”在于他手上虽无兵权,胸中却有甲兵,他可以通过“组党”活动,与国民党争它一争,而视老蒋如敝屣,美国占台可以更为彻底。正因胡适有这些条件,美方固紧紧掌握,待机而动;老蒋在初期也不问底细,把他捧到三十三天,希望利用他以扭转美方对蒋的“印象”,口头笔下,不胜“肉麻当有趣”之至。
话说一九五二年年底,胡适决定返台一行,察看动静,有所布置。消息传出,蒋介石下令盛大欢迎,不得怠慢。手下怎敢违命?可笑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无视于“黄鼠狼给小鸡拜年”,还给胡适特别介绍,说:“胡博士这次从美国回来,是他一生中第三次来台湾了,他的父亲在乙未年割台之前,曾在台服官,做过台东直隶州知州,胡适先生是时年方三岁,随着父亲来台,在台湾过了两年才回到大陆。”
可笑国民党对胡适如此尊敬,却不知胡适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那官报又说:
“胡先生第二次来台便是民国三十八年春天由上海来台。他是卅八年三月廿二到台湾,廿九日返上海,共在台停留一周。他曾在中山堂作公开演讲,那次讲演的题目是《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听讲者逾万人,当时中山堂楼上楼下都挤满了听众。胡氏那次讲演中,说明在我国三千年来的历史上,几乎充满了爱好、争取与扩大自由传统的史实……”国民党根本不了解胡适贩卖美式“自由”的一套,还开口“自由中国杂志发行人胡适博士”,闭口“自由中国”如何如何,没几年却爆发了“自由中国案”,这对目光如豆的国民党来说,真可说是“现世报”了。
国民党官报还写道:“胡氏那次来台,未能前往他五十四年前曾居住过的台东一游,曾表示深感遗憾。胡氏回到上海后,不久便前往美国,应普林斯顿大学之邀,除在该校讲演外,并担任该校图书馆东方研究部主任,年来整理我国古籍,极有心得。”国民党人对胡适之流能够在美国“研究东方”这一套甚为羡慕,真是难堪之极!
可笑国民党官报这样大捧胡适道:“按:胡氏生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一八九一年),幼时就读于上海澄衷中学及中国公学。民元前二年,考取官费留美生,入美国康奈尔大学农科,不久改读文科,以论文得到柯生奖学金。后又改入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文学与哲学,就学于美国大哲学家杜威氏因著先秦哲学史一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民国六年回国担任北京大学教授,不久刊行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并致力于白话文运动。所著文学革命论文及白话诗,为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先导。后来又出国漫游欧美各国,民国十七年回国。就任中国公学校长。次年被推为中华文化教育基金董事会董事。民国二十年,担任北京大学教授及文学院院长。抗战爆发后,在欧美各国聘问。民国二十七年出任驻美大使。战后任北京大学校长。民国三十五年制宪国民大会及卅七年行宪国民大会,胡氏均以代表出席,并被推为大会主席。卅八年在美讲学,迄于今。”
看官,国民党当年之对胡适,不特推崇备至,抑且肉麻有趣。有关“我的朋友”胡适的“道德文章”,到底是言妙还是荒谬?留在后面再说。国民党供奉胡适既如“正人君子”,咱们就涂白了他的鼻子,拿来让大家看个明白,看看这个“过河卒子”到底在做些什么吧!
却说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八,胡适自美乘西北航空公司飞机到达日本东京国际机场。蒋介石的驻日大使董显光、公使杨云竹,以及一批日本记者一窝蜂围住了他,记者们问:美国大选甫告完毕,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之后,对华政策会否改变?胡适当然明白:美国的大选不过是麻将扳位而已,共和党与民主党实在并无分别。但他这样答:“在艾森豪威尔政府尚未组成前,美国对华政策如何未便猜测。”但他对中央社记者却说:“美国当然支持自由中国。美国对华舆论的改变,在近三年中特别明显,而且这种改变还会继续下去。”
一名日本记者问道:“请问,今天美国的所谓对华政策,是不是说它为对台政策更为合适?”胡适道:“这个我没有意见。”另一名日本官报记者问道:“中日战争之中,胡博士对日本不作猛烈的抨击,这一点使我们十分感激。这次胡博士经过日本,请问有什么感想?”
胡适一怔,强笑道:“在中日友好关系重新恢复时,我能再度来此,深感快慰。我很想在下次访问日本时多花点时间看看日本,时间大概在明年一月。”
中央社记者问他留台多久?胡适道:“大概一个半月左右。”至此董显光向记者们打了个招呼,把这宝贝请上汽车而去。
那董显光在他的大使官邸之中,设宴欢迎胡适,并邀请东京大学校长南原繁、日本内阁官房长官绪方竹虎、日本学者长谷川如是闲及松本重治等人作陪,那胡适好不得意。董显光道:“胡博士这次回国,蒋总统非常欢迎,如果胡博士飞机到达台北时他抽不出功夫,也要派代表欢迎。”胡适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南原繁道:“胡博士这次回去,准备住多久了讲学么?”胡适道:“准备小住一个半月左右,在台北两个大学作几次演讲。”
长谷川如是闲道:“胡博士好像离国很久了,这次不准备多住一些时候么?”胡适忙不迭说:“是啊,我早想回国了,无奈事情真不少,走不开。故国遥遥,现在是想回去也不可得了,只好到台湾。”他极力掩饰他的“美国至上”道:“在美国真不方便,光说吃的,哪有家乡的好?几十年来,真把胃也吃坏了。咖啡比不上茶叶,大米胜过面包,秋天想大闸蟹,冬天想菊花锅,春夏之中,一年到头,甚至一串糖葫芦,在美国都不可得。特别女佣难找,简直不可能,内人年纪也大了,还不得不自己操劳,也真辛苦。”对方道:“那不如把胡太太搬到台湾去住。”胡适道:“对对,我是有此意,是有此意,这次先去看看,看看亲戚朋友们怎么说。”
绪方笑道:“这几年我倒是去过台湾几次,听岳军先生说,蒋先生也真希望胡博士回去。现在的局面,咳,真是。”显然这是个没法谈下去的话题。松本重治道:“胡博士今年贵庚多少?”胡适道:“六十二了。’长谷川如是闲道:“胡博士这次到台湾讲学,准备讲些什么?”胡适道:“见笑见笑,我预定在台湾大学讲‘治学方法’四讲;在师范学院讲‘杜威哲学’三讲。至于具体时间地点,就得到台北后再决定。”董显光凑趣道:“胡博士人还没到,台北方面的欢迎工作却早已准备就绪了。胡博士的《自由中国》半月刊、台北的文艺协会、哥伦比亚大学同学会等等都要请他去作学术演讲。台大校长钱思亮昨天来信说,他已经把书房布置停当,准备迎接佳宾,请胡博士到他家中小住。”
南原繁道:“台大的情形,我们很久没有消息了。”董显光专攻一味捧胡适,叹道:“台大很好,不久前我还参观过。钱校长对我说,胡博士不但是国内的著名学者,而且在世界学术界的地位也很高,他素来倡导民主自由,了解共产党最深、也最早。”长谷川如是闲笑道:“此地有人告诉我,胡博士的‘剿共’比蒋介石先生还早。”
众人笑问道:“当真?”长谷川如是闲道:“这个要问胡博士了。据说‘五四’运动时,胡博士见共产主义传到中国去,但尚无大影响,犹似花草尚未生根,便想利用这个机会,把它连根拔掉,给马列主义学说迎头痛击。”董显光道:“可不,如果没有胡博士的迎头痛击,共产主义在中国可要提早若干年,”董显光立刻感到失言,因为这说法表面上是在捧胡适,其实却把他挖苦惨了,忙不迭改口,却又转圜不得,十分尴尬,那当儿南原繁问道:“听说胡博士的《自由中国》在台北很有影响,胡博士真有办法!”胡适闻言大乐,举杯道:“见笑见笑。”对方问道:“现在,还是雷震先生替你打点么?”胡适道:“不错不错,就是他,儆寰这个人很可靠。”
绪方道:“听说胡博士心脏衰弱,近来身体可好?”胡适道“多谢多谢!”又叹道:“没办法,大概真是老了。我的工作时间多在夜间,过去在国内时,往往到凌晨两点多钟才睡觉,不知怎的,患过一次心脏衰弱症,不过近来还不错,这次能够坐飞机作长途旅行,还算不……”长谷川如是闲接下去道:“台湾局势严重到要胡博士亲自出马,胡博士即使贵体违和,也只得勉为其难了。”胡适闻言一怔,忙说:“不不不不,兄弟只是为参观,为讲学而去,说到大局嘛,兄弟是从来不做官的,咳咳,管不了,咳咳,管不了。”于是举座皆笑。
当然,笑声之中,当以胡适笑得最欢。他以为他“扮猪食老虎”的战略,能够一手掩尽蒋家耳目,于是当翌日降落合北松山机场,目击盛大欢迎场面之时,更是笑得合不上嘴。
却说胡适甫下飞机,在密密麻麻人群之中,首先发现蒋经国奔上前来,便劲握手,说是代表他的父亲来了,胡适忙说:“岂敢岂敢。”代表陈诚的何联奎以及王世杰、何应钦、张其昀、罗家伦、芳泽谦吉、朱家骅、程天放、钱思亮、陈雪屏、刘真等人一个个争上前来,女孩子献花,记者们照相,蒋介石这一套把胡适搞得心花怒放,微嫌不够的是蒋自己没到。那胡适在人丛中寸步难行,大笑道:“我今天好像做新娘子了!”新闻记者们便要求这个“新娘子”发表谈话,胡适暗忖:“来得正好!”便笑道:“我在三十八年来过台湾,到现在已经三年有半了。当年三月二十二日,我同当时的教育部长杭立武同机自上海飞到台北,记得当时曾对记者先生们说,‘我仍然认为和比战难,而且难到百倍千倍’,今天还是一样!”
吴国祯大声说:“对,和比战难,今后更谈不上这个‘和’字了,胡博士真是真知灼见。”胡适笑笑,接下去道:“这次回国,照外国的算法,我已走了八千四百二十英里的路程,折合中国算法,计两万五千多里。两天前的上午八时,我从纽约起飞,到现在只有四十八小时。当飞机飞近台湾时,我看见白浪环绕的宝岛,心里感到无限愉快。下了飞机以后,又看见很多老朋友和新朋友,心里搞兴万分。”接着道谢一番,继续和欢迎者王宠惠、蒋梦麟夫妇、黄纯青、黄朝琴、萨孟武、苏雪林、崔书琴、那廉君、傅启学、沈刚伯、李济、董作宾、何容、钟盛标、吴铸人、沙学浚、芮逸夫、郑通和、阮毅成、莫德惠、吴铁城、谷正纲、洪兰友、刘哲、杨亮功、雷震、黄国书、杭立武、林彬、郑彦棻、胡健中、沈昌焕、狄膺、许孝炎、方治、徐傅霖、刘泗英、孙亚夫、陈启天、蒋匀田、程沧波、鲁荡平、郭寄峤、王叔铭、陈纪滢、萧铮、严家淦、张兹闿、胡庆青、时昭瀛、郝更生、延国符、黄仁霖、朱抚松等一一握手;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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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日大陆,他们就在清算胡适思想,不知道胡博士有什么感想?”胡适洋洋得意道:“这个我早在留心了,凡是大陆对我胡适有关系的文章,我自己也设法弄到了一大堆。可是我可以断言,大陆上‘中胡毒’的人太多,我的思想不是清算得了的。”胡适不以大陆批判胡适思想而感难堪,反而引以为荣。因为这件事对他在美国华尔街老板面前,其“身价”无疑是给抬高了的,于是又说:“我反而欢迎他们多搞一些,看看是他们厉害,还是我的理想厉害。”
有人问道:“我看我们还是换一个当今人人关注的问题吧,请问胡博士,如今美国舆论是否确已转向支持自由中国?”胡适道:“这是无可怀疑的。昨天我经过日本时,就有新闻记者提到这个问题,可是没时间多说些。”
记者问道:“胡博士的看法如何呢?”胡适道:“这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光和谈破裂,他们过江,到年底整个大陆沦陷,美国对我们守不住大陆深感失望。第二年一月五日,英国承认北平,美国总统杜鲁门也宣称台湾经过开罗会议及波茨坦宣言都承认归还中国,台湾如受中共侵犯,美国也只能作壁上观。后来国务卿艾奇逊在华盛顿一个报人集会上,曾经引申杜鲁门的话,说台湾韩国等都在美国西太平洋防线之外。这一段可说是美国对华情感的低潮。”胡适把美国存心侵略中国,“收买”对方的卑劣行为掩盖起来,对司徒雷登留在南京渴盼会晤周恩来的事实一字不提,却这样说:“直到是月十二日,聂荣臻下令派兵占领美国兵营,美国才感到和共产党往返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乃于次日宣布撤退在中国大陆上的一百多美国外交人员,接着大陆又发生了好几件反美事件,美国对华态度才大大转变。到六月间韩战爆发,美国的敌人便是中共,因此对我转为有利。”胡适自以为这样说法可以收到反共效果,不料面对事实,人们的想法也异,原来美国既不肯承认北京,那么美国在北京的兵营姑不论它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总是对人家的主权有损;如今既不承认对方而遭对方收回,又怎能说是“占领”?
紧接着,又有几个记者提出相同的问题道:“外传胡先生回国之后,将担任某些重要职务,请问这传说有无根据?”胡适闻此言心里好不得意,笑道:“关于我的谣言,实在太多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这些谣言都是善意的,我很感谢。但是,今日之胡适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胡适了。今天的胡适不仅年纪一大把,而且患有整整十四年历史的心脏病。记得去年台大校长傅斯年先生谢世后,陈辞修院长曾经写信给我,要我继任台大。我想傅校长是有数的奇才,台大在他手里办得有声有色,他逝世后,必须有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来继任,所以我向陈院长推荐钱思亮先生。因为傅先生在生时经常赞美钱先生。他说台大之所以办得像样,完全得力于钱先生的协助。我并且将傅校长过去向我推崇钱先生的信,抄一份副本寄给陈院长,陈院长就任命钱先生继长台大,以至今日。我自己到现在还是北京大学的校长,政府并没有免我的职啊!”胡适心酸腿软,嘴上则说:“我要教书,还是回大陆以后再说吧。”话甫出口,却感今生今世,胡适诚如其名,“不知往何处去”了,望着一群记者发了一回怔,强笑道:“这样吧,各位既然关心我的回国,不妨讲个故事。记得我在北平做燕京大学校长时,有人说‘胡适’这两个字怎样对呢?当时北女师大校长叫方还,有人便对‘方还’。各位如果要问‘胡适胡适?’我只有答复‘方还方还’了,我刚刚回来,怎能谈到其他的事呢?”
新闻记者们对“团结海内外力量”甚感兴趣,并且还牵连到胡适的出处,问题又提了一车子。胡适想了想,说:“外间对于我将担任政府职务的揣测,都是没有根据的谣言。澄清这些谣言要从去年我的生日说起。去年十二月十七日我年满六十岁,接到蒋总统写给我的信,他要我回国。他在信里说要为我祝寿。我记得民国三十七年我生日那天,我自北平飞到南京,蒋先生在官邸请我吃饭,为我祝寿。蒋先生平时请客是不用酒的,那天特地为我备酒。”他说到这里感到吹顺了嘴,接不上去,便拉了回来道:“去年接到蒋总统的信后本来想回国看看,因为有事牵扯,不能分身,今年比较自由些。”
胡适显然当面撒谎,原来一九四八年(份七年)的冬天,正是蒋介石倒霉的开始,为了美国恶蒋,因此蒋介石连一个胡适也请不到;如今另有任务,蒋介石即使不请,他也不请自到了。当下再聊了一阵,驱车访陈,陈诚十分高兴。两人谈了好大一阵,有人渴望知道所谈内容,到处探询。
陈诚何等机瞥?当天下午就报告蒋介石道:“胡适先生刚才来,因为忙,只聊了一小时。他对总统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蒋介石道:“美国情形怎么样?艾森豪威尔当选之后,国务卿这把交椅,到底谁有希望?”陈诚道:“据他说,该是杜勒斯”
“杜勒斯?”蒋介石一怔,接着说:“呵,杜勒斯!”又急不可待地问:“杜勒斯怎么样?”
陈诚道:“胡适说:‘杜勒斯是我的老朋友,是中国之友,他不但可能出任国务卿,恐怕非他不可的了。’顾大使也曾说过。”
蒋介石道:“这样说起来,准是杜勒斯了。”
陈诚道:“他说,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顾维钧参加巴黎和会以后,顾同杜勒斯已经是三十几年的老朋友了。顾大使驻节美国,也知道这个风声。过去两年中,在旧金山召开日本和会的前后时期,顾与杜勒斯因为职务关系,经常保持接触,所以这几乎是真的了。”
蒋介石笑道:“其实适之先生和杜勒斯的友谊,也不在顾大使之下。”紧接着说:“他准备今天来看我。”陈诚忙说:“对对,七点半来,七点半来。现在他到傅家去了。”陈诚口中的傅家即是傅斯年家,傅妻系俞大维之妹俞大彩,一见胡适,涕泪俱下,哭诉道:“他死得很意外,到省参议会开会,给那个鬼参议员郭国基问了几句,气得血管爆裂,当场摔倒在讲台上。”接着语不成句,胡适劝慰一阵,把她儿子傅仁轨在美国情形说给她听了;便问:“那个郭国基到底说了些什么?闯了这么大的祸?”俞大彩道:“这种人啊,还有什么好话?台大不是我们的家产,每年考新生,总有政府大员的子女入学,你能说不理不睬?姓郭的便在参议会上,指着斯年的鼻子大声质问:台大为什么有这么多大官的子女?台大是不是设在台湾?台大既然是台湾人的大学,为什么台湾人的子弟进不了台大?台湾人的子弟进不了台大,该进哪个学校?政府大员既然有钱有势,为什么干脆不把子女一齐送美国,腾出学额来给台湾人读?……”
胡适道:“呵,真是厉害!”接着又问:“政府对他没有什么吧?”俞大彩道:“哼!难道抓他吗?敢杀他抵命吗?当然不行的,这样会闹笑话,出乱子,于是他只好白白送掉一命了。”
胡适作叹息状道:“唉!这真是太不幸了。”他问:“台湾人还是这样难对付吗?”俞大彩道:“可不!别说台湾了,即使在台大里,无形中分成两派壁垒分明,可真是一言难尽,你不知道呵,我们受了多大的气,你说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呆在这里,死在这里啦?”
这个问题胡适无法答复,本想告诉她:“大战一打起来,就可以反攻大陆。”再一想美国在朝鲜战场已经碰得鼻青脸肿,强调蒋介石能反攻显然又不符实,只得岔开道:“这是个大问题,华盛顿与台北,一年到头在为这问题动脑筋、出主意,我看我们还是应付自己的事情,比较实在点。”俞大彩叹道:“你多听一些就明白了,本地人对我们有多别扭!”
胡适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改口道,“台湾既成为问题,以事论事,台湾人的分量应该是很重的,今后无论怎样发展,如何争取台湾人的感情,这工作是第一。”
俞大彩困惑地说:“天哪!那我们就活不了啦!台湾人的感情?台湾人对我们政府还有什么感情?”她紧张地低声说:“很多人都听到:台湾人对政府是绝望的了!他们说养条狗还可以守住大门,如今养国民党,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反而盼望共产党!”
胡适吃惊道:“你都听说了,这些话一定是真的了。台湾人对国民党没有信心,对美国一定好得多。”他补充:“国民党一切都靠美援,没有美国,国民党哪还维持得下去?”
俞大彩又叹道:“对美国有好感的人当然有,可是你别忘记,台湾人的想法和我们完全不同。”她摇头长叹:“很糟了”
胡适吃惊道:“怎么糟法?”
俞大彩叹气连连,指指窗外道:“台大历史系最明白,全台湾的人也都清楚:他们当了半世纪的亡国奴,因此台湾人对于外国人,天生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日本天皇也罢,美国援助也罢,你把口水说干了,也是白搭!”这当儿雷震赶到,要请胡适与《自由中国》社的人见见面,打打气。胡适谢了,说:“时间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请《自由中国》同仁参加其他社团一起见面了。”又说:“我正要找你,儆寰,刚才听俞大姐讲些台湾的情况,实在是……”当下把“台湾人问题”同他说了,问道:“你的看法怎么样?”
“同感同感。”雷震道:“不但《自由中国》社同仁都这样说,而且也天天听得见,”他苦笑:“我们活在台湾人中间哩!”
“是啊,”胡适道:“警句警句!”
“活在台湾人中间,可是要与台湾人为敌,”雷震洋洋得意道:“我想这不会是好办法,不可能是聪明人的主意吧?”胡适叹赏道:“对对!儆衰你有什么主意?”
雷震道:“博士不是要到蒋先生那边去吃晚饭吗?”胡适道:“还有一些时间,还有一些时间,儆寰快说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高见?”雷震道:“在博士面前,任何高见都是低见啦了!”说得胡适大乐。
俞大彩见两人低声说话,便下厨帮女佣弄点心去了。胡适边看表边说:“时间不多,你明说吧。”雷震道:“在胡先生领导下,《自由中国》在这里确有影响,只是我们办事的人还不够努力,还没弄好。”胡适道:“不说客套。”雷震道:“我们活在台湾人中间,而且看样子,反攻大陆是没什么希望的了,既然要在台湾呆下去,又和他们相处得不好,”他直搔头皮:“真难呵,博士,您不知我们的日子怎么过。万一再来个‘二·二八’,可真是没命咯!想当年‘二·二八’,他们还可以向大陆讨救兵;如今一旦再来个‘二·二八’,那就不是当年的‘二·二八’了,不但无兵可援,而且……啊,那……”
胡适笑道:“你瞧你老是翻来覆去的,我想问你:大陆既然回不去,难道就放弃台湾,大家全都出国,由中共把这个太平洋上不沉的岛屿拿走么?”胡适喘喘气,接着道:“千言万语,如今的中国,我们只有一个台湾可以立一立脚,而且台湾形势重要,美国是不会放弃的了,美国从全面反共的需要来看台湾,我们从‘只有一个台湾’的角度来看台湾,这就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不能放弃台湾!”
“对!”
“既不能放弃台湾,”胡适道:“而台湾的执政者又太不理想,可是碍于各种原因,美国一时还不可能公开撤换姓蒋的……”
雷震道:“蒋家父子俩真糟透了。”
胡适道:“我们知道他们的底细太多了,因此对前途更着急,因循误国,发展下去不但美国会失却了太平洋上的重要基地。而且纵使你我可以到美国过完下半辈子,但对于美方的知遇之恩,实在交代不过去啊!”说到此,他的声调突然变得沉重了:“因此,你可别小看《自由中国》这一着棋子,它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发挥的力量是很大很大的。”
雷震闻言大受鼓舞,十分舒坦,笑道:“这全仗博士领导。”
“我要走了,”胡适道:“今天到此为止,希望你们给我弄几个方案,它的精神在于不能放弃台湾!”
“是!”
“不用怕,”胡适冷冷绝说:“谁都知道他靠美国,只要美国咳声嗽,便可以将满天风云压下来!”他叮嘱:“只是做法上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能太露骨,也不能打草惊蛇反而提醒他们作安排!”
“对对对,对极了!”
“还有,”胡适道:“你的话对:‘我们活在台湾人中间’,因此,一切一切,都要以争取台湾人为主要任务……”正说着俞大彩回来,一进门便发牢骚,把胡适听得目瞪口呆。
这个女主人说的是女佣难雇,经常受气:“您不知道呵!”俞大彩感慨系之道:“据他们说,台湾光复时,下女根本不成其为问题,那时光,乡绅们都把自己的闺女送到官府、送到公务员宿舍、甚至单身的官员家里,希望自己女儿学学祖国风俗礼貌,多增加一点见识。别说不要钱,甚至还倒赔伙食都愿意。”俞大彩长叹:“可是,如今别说连不识字的下女都吵着加工钱,而且一点礼貌都没有。今天吵走,明天又吵走,多一点活儿便不干,话说重了也不干,简直快变成祖宗扔奶。”胡适见她没个完,而且所讲内容,实在使他听不下去,便说了声:“我得去见他,下次有时间再谈,你也别为这等事生气找走了。”在车子里却对雷震道:“俞大姊口中的下女问题,就是整个台湾问题的一面,而且还要看到其问题的严重性,我们不能不注意。”
“是,”雷震道:“在《自由中国》杂志上,我们其实也可以提到下女问题。因为下女在台湾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胡适道:“是下女不够用,因此她们摆架子,故意和主人为难么?”雷震道:“也不,下女只会多起来,不会闹恐慌。她们从农村来,从工厂来,娼妓的数字与下女的数字与日俱增,绝对不可能有问题。如今成为问题,完全是我们自己不争气的关系。”接着雷震便下车去,约期再谈。胡适当下就去见蒋。蒋介石作状欢迎,不在话下,而数名陪客之人,也个个毕恭毕敬,把胡适捧到三十三天,再替玉皇大帝盖瓦。
“早就请你回来了,”蒋介石道:“这次回来更好,你又看见一次美国大选了。”胡适见他口口声声不离美国,乐得顺水推舟夸夸其谈道:“咳呀,这个美国大选,我已经目击六次之多啦!”在众人一片赞叹声中,胡适更为得意,声调也不自由主地提高了几度:“在我所目睹的这六次大选之中,倒有五次是民主党胜利的,当时我想,总有一次,我会看到共和党胜利的!”
蒋介石以茶代酒,举杯敬他。却特地为胡适等人准备了酒,因为胡适一下飞机便拈出酒来,这番请他,当然又非“破例”不可了。当下胡适更是得意万状,抹抹嘴道:“我对选举发生兴趣,应该感谢我在哥大时候的一位教授。这位教授告诉我们,如果研究选举,一定要订三份报纸。一份是《纽约时报》,一份是《纽约论坛报》,这两家是站在民主党方面的报纸,另一份便是共和党的一份晚报,他要我们至少订三个月。那时候正是一九一二年,威尔逊的竞选活动白热化的时候,到了正式选举的那天晚上,我和蒋梦麟博士到时报广场等候消息,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钟……”
蒋介石急着问:“一定是没等到吧?”
胡适道:“不不,等是等着了,却是威尔逊放弃竞选的消息。于是我同蒋梦麟步行回家了。走了好长一段路,又听说威尔逊的对手老塔虎脱也放弃竞选,当时我们很迷惑不解,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我想读一读《纽约时报》以明究竟,没料到这家报纸老早就抢购一空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报上却说二人竞选势均力敌,而选举的结果,过了三天才发表出来,这也许是美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威尔逊总统得力于加州的票数当选了,于是我对选举便发生了很大的兴趣。”
蒋介石笑道:“怎么过了三天才发表,而不是当天或者当场发表呢?”胡适一怔,也笑了笑,说道:“是啊,当时我也为此而大惑不解,这真怪?有人便怀疑是投票舞弊,因此开不出票来,其实美国这两党根本是一家,谁上台都一样,票数多少——”他感到说不下去,弦外有音地改口道:“我记得那时候听到两个人对于威尔逊总统私生活的批评,这种批评也可以说是人民对于国家领袖的一种期望。”
蒋介石心头一沉:“呵!”
胡适道:“起先,我问我的女房东,她说她反对威尔逊,因为威尔逊在他太太死后还不到一个月,便和别人结婚。”
大伙儿失笑起来。
“另一个人,”胡适道:“是史坦弗学校的校长,他却是拥护威尔逊的,但他当选后,他却反应冷淡。他说他不欢喜威尔逊,因为威尔逊在学校的时候,曾向已婚的女教授献花。”胡适当面开销道:“由这两件事情,可以看出一个领袖人物的言行、道德对公众的影响之深。”
众人无言,蒋介石只是干笑。当下吃喝一阵之后,胡适道:“罗斯福第二次竞选的时候,我正在美国任大使,当时周鲠生正由欧洲来美,我便留他看美国大选,研究了许多资料,大家很感兴趣。结果共和党又失败了,但在那天晚上共和党的主要人物开了一个晚会,大家玩得还是很高兴,一点也不气馁,这又显出了美国的民主精神!”胡适停顿片刻,接着道:“如果我们也有政党竞选,能够这样的话,那就很好了。”
“是啊!”众人一片赞叹声。
“罗斯福当选以后,”胡适继续说道:“宣誓就职那天,我参加观札,典礼由大理院院长主持,我正好坐在他的旁边,看得很有兴趣,但就是为了这一次的典礼,我本人却牺牲了一个荣誉博士的头衔。”言下不胜婉惜。
有人也为之愧惜道:“那真可惜了,为什么呢?”胡适道:“就为了我贪看罗斯福总统就职,谢绝了一个学院的邀请。他们准备在我演讲之后,增给我一个荣誉博士衔,可是我没去,却去看罗斯福总统就职了,咳,”众人虽也祟美媚美,但像胡适那样子疯癫法,究竟还不到这个程度,于是一阵干笑,却也不能说些什么。不料胡适余兴未尽,继续说下去道:“哈,这一次美国大选,我又碰到难题了。”众人一怔,因为不知道美国大选与胡适个人有些什么密切关系,只听他说道:
“这次美国大选,又正碰上是国人邀我返台,朋友们都说台湾十月间天气最好,劝我早作归计。但是我却迟迟归来。为什么呢?第一:因为我要看这我所见的第六次大选,是否如我所测共和党可以获胜。第二:因为有些美国杂志上说我是‘中国游说团’之一,所以我偏要等着礁!”
蒋介石‘嘿嘿”一笑。
胡适朝众人扫视一遍,洋洋得意道:“今年七月底,两党总统候选人提出之后,我当时就估计艾克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获胜希望。一个月后,我断定他有百分之五十二的当选希望。我天天分析民主共和两党的势力,而且不免早下断语,哈!”
众人不知胡适“哈”的什么,却听他洋洋得意道:‘我太太常笑我胡适胡说,可是事实证明我这次的判断竟然不错,这真应该感激老师当年给我的教诲!”
这位客人是这样感激“美国老师”,而且“感激涕零”到连蒋介石都在大感“酸”味之外,有那么一点儿鸡皮疙瘩。众人还找不到什么话敷衍他,胡适却又开口道:“美国大选真是不得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记得某次大选时,有一个家庭里,一家三代人物都说共和党会当选,一唯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却断定民主党胜利。当时我对他的祖父说:‘我对令孙的意见表示同意’,这一次,我跟那个七岁的孩子一样,我的判断居然也在大选中应验了一次。”
蒋介石实在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只是举杯劝饮,抵挡一阵,暗忖胡适开口大选,闭口两党,到底真意何在?不妨试他一试,便佯笑道:“胡先生真好福气,一口气看了美国六次大选。美国两党的竞选是有意思,其实我们也可以这样做的。记得前几年,胡先生曾在南京对我说起这件事,我也记得曾经对胡先生说:只要胡先生亲自出马组党,国民党就会给你支持。这次胡先生回来了,有意思组织一个新党么?”众人闻言一怔,但皆强笑。
那胡适自以为回答得十分得体,当下微笑道:“不行了不行了,我虽然不敢卖老,其实也真老了,自己动手组党这回事,恁说也不可能的了。”他把话锋一转,“倒是乐于见到有人在此组织新党,像美国那样热热闹闹。”蒋介石一听凉了半截,暗忖美国两党的“热闹”,虽说不过是做给老百姓看的把戏,可是也牵连到两大财团的利益,他们可以选来选去,不管当选落选,股票却是不会落空的。但台湾情形不同,一旦也来个“两党竞选”,那个尚未产生之党也推出一个“总统候选人”来,而开票之后,当上“总统”的恰巧是他而不是自己,又怎样下得了台?美国的总统落选者处境与自己完全不同,这玩笑可开不得,这玩笑可开不得。当下笑问道:
“胡先生这次来台演讲,如果有空,我都想去听听,胡先生道德文章,真令人钦佩之至!”与坐者一听蒋介石口风已变,立刻纷纷捧起胡适的“学问”来,把胡适乐得什么似的。
蒋经国这时开口道:“胡先生博大精深,像《水经注》这一类学问,我是连望都不敢望一望的,胡先生怎样治学,有机会真是想多聆教聆教。”
胡适听罢蒋公子的话,乐得合不拢嘴,说:“昨天有几个新闻记者来找我,讲到了当前的人生观与治学问题,我一听,吓了一跳。我说,人生观的问题太大,非三言两语讲得了。关于治学呢?我就主张小题大做!”笑声中胡适手舞足蹈地说下去:“我就对他们说,学新闻学的新闻记者,不要大题目小解决。我举了几个例子,特别强调小题要大做,千万不要大题小做。我说我教了三十多年书,都是拿极小的题目来大做,从各方面研究周到,否则毫无用处,而且特别要注意这一点:要求本行有所得,只有小题大做,能这样研究下去,一定有成。”
蒋介石实在听不下去,但也没法不听下去,这当儿又把话题岔开道:“胡先生,韩战前途如何,尚难逆料。胡先生旅美多年,熟悉美国政策,也善于预断时局的发展,那么韩国战场的前途究竟如何?”胡适心想,这可难以回答,但他乃作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状道:“这个问题,前前后后,已经和不少朋友谈过了。关于韩战,我们一口咬定是对方发动的,这一仗打得真惨;可是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促使美国……不不,促使自由世界的武力大大加强了,拿美国为例,就很明显。”
众人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蒋介石“啊”了一声道:“美国决心大干一场,不再限于韩国一地了么?这真是上策啊上策!”
胡适一怔,苦笑摇头道:“韩战打不起来,大战怕更渺茫咯!不过美国现状是在拼命加强军备之中。譬如说,过去美国空军设备预算,只有七十个单位没有通过,政府认为已经很够了,但韩战两年半之后却增加到一百四十三个单位,增加了一倍有余。至于海军陆军的加强,大体上也和空军一样多。除了海陆空三军,还有属于更秘密的玩意儿!”
“好好好。”蒋介石频频点头,接着又把话题转向台湾问题,这是他有意试探一下这位胡博士:“对于台湾前途,胡先生有何高见?”
胡适脱口而出道:“台湾吗?有希望!有希望!希望在那里呢?希望在美国的觉悟,美国的反共立场不但更坚定,而且正在筹备全面反共的大计划,只要美国这样做,台湾不愁没有办法。不过我们不要打如意算盘,应该作出最大的努力才对。记得法国在欧战时被德国侵略,国运不绝如缕,而终以北非一个小小的基地得以复国。我们今天的情况比较当时法国的北非强得多,美国如此支持台湾,那更是有利的因素,因此我看台湾大有前途,问题是我门该怎么做。”
众人闻言作钦佩状,但蒋介石并未“感动”。他暗忖胡适把台湾的前途拴在美国身上,而且一再强调。这虽然是事实,可是根据手下的密报,以及美国对台政策的猜测,尤其是国际间的传说,蒋介石更深切感到美国的援台内容复杂。作了美国几十年“老伙计”的蒋介石,如今对美国援台的动机与目的,有越来越糊涂之感了。
于是对胡适在台期间的一举一动,蒋介石的兴趣也就更加浓厚起来。
“他对自己的声望估计很高。”手下报告道:“胡适在台大讲演之前,还同钱思亮一起视察讲演场地。他说大礼堂太小,他不能叫想听讲的人看不到他的面貌,因此决定在露天演讲,不能教人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靠扩音器不能解决问题。”
“胡适要逛逛书店,”手下报告道:“他说他希望在书店里看到我们出版的新书,如果我们的出版物不行,太少,或者不好,他就会想办法,希望台湾在精神上也加强反共的工作。第一个重点是共产党不好,凡是在台湾的人,就不应该相信他们一句话。第二个重点是美国真好,只有美国,才能什么……”
蒋介石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另一名手下道:“胡适背诵了一首酸诗。”
蒋介石失笑道:“诗就是诗了,为什么要加上一个‘酸’字?”毛人风也笑道:“那是昨天晚上,他的几个老朋友问他:太太怎么样了?一双小脚,不大方便吧?胡适道:这次回国,她不能一起来,很是抱歉。到台湾后给新旧朋友包围住了,连着几天忙忙碌碌,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法给她寄去。不过她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惯了,自己也可以上街买买东西,或者邀几个朋友到家里玩。有人便问他;记得几十年前,胡适同未婚妻江冬秀小姐还没见过面,他曾写了首情诗给她,现在还写不写?胡适大笑道:几十年不做诗了,人也老了,诗兴也没有了,还谈什么诗?于是也有人要他把几十年前的那首情诗背一背,胡适起先不肯,后来拗不过,便背道:
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
常常想念她,不知为什么。
蒋介石大笑道:“这也算诗吗?这不是把一句白话分成四截,就完事了吗?”
当然,蒋介石心目中的胡适,并非一个什么“冒牌诗人”,而是一个“老牌政客”。他即使摸不透胡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察言观色,也看出一些什么,因此十分紧张。
第二天手下又报:“胡适大发牢骚。”蒋介石诧道:“他不是美得不得了吗?还发什么牢骚?”手下道:“他的牢骚其实是高高兴兴的牢骚。他向大家诉苦,说这次回来,朋友往返,出席宴会,全部超出了他的时间预算。忙得不可开交,记者们更是整日穷追,弄得他所寄寓的钱公馆门庭若市,电话铃声与门铃时时唱交响曲。可是他又说他不以为苦,十分高兴。他愿意把他的时间,全部交给新知旧雨,任何人去见他,决不会尝闭门羹的。他说他清晨即起午夜不眠,昨天午后本来想偷闲小睡一忽儿,恰巧台大教授沈刚伯、李玄伯两人造访,三个人便在房里研究起《水经注》来。胡适又推崇起毛子水,把他誉为博学广闻的‘学圣’,说毛子水年轻时就极用功,起初学数学,后来对文学又有极大兴趣,有一次他给胡适写了一封信,和他讨论一个极为艰深的问题,胡适说当时使他大吃一惊。”
蒋介石冷冷地笑道:“别理他这些,只要注意他在做些什么。”
“雷震邀他讲演了,”手下翌日续报道:“在‘装甲之家’举行,说明庆祝他的《自由中国》发刊三周年,有个仪式。”
正说着,那毛人凤又来报告,说胡适又做了两句诗。蒋介石失笑道:“他不是说人也老了,诗兴全无了吗?怎么又做起诗来说些什么?”
毛人凤道:“那是他在参观台湾大学的时候,在女生宿舍门前,他对学生们说:‘你们现在读书,比我读书时代舒服得多了!’他还反对新闻记者照相,说小姐们的闺房是不喜欢让人拍照的。”蒋介石笑道:“想不到胡适对女人的心理也还有研究。”毛人凤说下去道:“大伙儿一起走出去,胡适说:‘这次回来,拜访了许多新知旧雨,三十八年到台湾来时,我只到草山玩过一次,这一回我可要到处玩玩了。’说话的神态非常轻松,又说:‘喂,我有两句诗来了,那是:虽是不自由,却是自由了’。”
蒋介石诧道:“下面没有了?”
毛人凤道:“没有了,只得两句。”
蒋介石沉吟道:“这两句不管他是什么诗,可是‘自由’二字却值得玩味。难道他在美国忙得一塌糊徐,又是个‘自由身’么?他‘不自由’,又是忙的什么事情呢?”
当下蒋介石对毛人凤道:“胡适在美国忙成这样,一定与台湾问题有关,与我好生探来!”毛人凤闻言一肚子疙瘩,唯唯而退。
张其昀、毛子水、崔书琴、钱思亮、陈雪屏等人,那一日把胡适邀到顶北投和草山,作竟日之游,胡适乐极。
毛子水道:“胡先生这次回来,酬酢太忙,连嗓子也哑了,胡先生名望之高,于此可见。”胡适笑道:“怪我自已不中用了,美国总统竞选,东南西北到处跑,一天到晚大声喊,也没听说闹什么毛病,我们中国人真是样样不如人家哩。”
钱思亮道:“今天本来在三军球场的公开演讲,博士究竟改期在哪一天?刚才已经有人在向我打听了。”胡适道:“反正这个星期是不准备作公开演讲的了,包括在台大师院的公开演讲在内,全部改期。”
陈雪屏阿谀道:“以胡先生的声望,公开演讲得想想办法,否则拥挤太甚。”
张其昀道:“是有办法,决定印赠门票,选定本市各适当地点的书店、报社以及三军球场分担,凭券入场,这样好得多。”
胡适道:“谢谢大家的帮忙,这些事情对我来说,真是毫无办法,一窍不通。”
张其昀试探道:“请问胡先生,美国这次大选,胡先生也曾亲眼目睹,现在就有一个问题请教,美国民主党对共产党的围堵政策,与共和党所主张的‘伸入工产傀儡国去解放被奴役的人们’,这两个政策是不是一回事呢?是不是有不同之处呢?而相异之处又在那里呢?”
胡适毫不考虑,脱口而出道:“其实美国民主党、共和党这两个政策,并无相互违背之处。共和党所谓‘解放’,亦并不一定暗示战争,可是假如说民主党的围堵政策乃是容共,未免又是冤枉。共和党执政以后前途如何,有待于来日的事实表现,不过政策不变,这是可以肯定的。”
张其昀再问:“不过这两党在竟选时所提出的什么‘解放’、什么‘围堵’,到底应该怎样去看才是?”
胡适笑道:“你当它口号好了,事实上也真的是口号。我知道有不少人为这竞选的口号伤脑筋,其实我们犯不着仅就字面妄加揣测或事探求。要知道民主党之所以采用围堵政策,在当初实因西方国家实力不够,才退而求其次采用了这个抵御方法。至于‘解放’一词,是否即指战争,那就需要大局的演变,韩战如何结束,也是一个重要问题,所以共和党政府的当前急务,应当观察形势和考虑如何解决韩战。”
众人闻言,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半晌,陈雪屏道:“韩战是打得厉害,可是美国却不了而了,有人说美国人害怕战争,胡先生以为这种说法对么?”
胡适忙不迭摇手道:“不不,美国才不会害怕的,他们什么都不缺,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在韩战之中,坚持志愿遣俘,把共产党弄得毫无办法,这就是最好的例子,谁说美国怕战争?”
“胡适变成美国人一般,”手下报告蒋介石道:“美国还有美国人反这反那的,胡适在这方面却比美国人还像美国人。”手下把胡适为美国而“辩”的例子说了一大堆,蒋介石道:“这些我知道了,不过那天他那个《自由中国》三周年纪念会上,到底搞些什么名堂?只不过说说而已么,没有什么计划之类么?”
手下查明再报,说确实没什么,不过胡适极力夸奖雷震,说他三年来为这个杂志花了不少心血,也有了很大的成绩,希望大家帮忙,各方协助,让《自由中国》在自由中国好好地发展下去。手下补充道:“反正这一阵在捧他,连‘装甲之家’都借给他们用了,由他吹一阵再说吧。”
蒋介石沉吟道:“《自由中国》是鼓吹民主自由的,我怎能反对?只是……”他欲言又止,挥挥手道:“他的喉咙病已经好了,明天要公开演讲,再听他说些什么吧!”
那胡适在第一次公开演讲场合上夸夸其谈道:“谢谢大家的爱护,本人十分感谢,现在先来谈谈台湾的前途问题。”
蒋介石手下闻言一怔,振作精神听胡适说些什么。那胡适面对听众,洋洋得意道:“台湾的前途系于自由世界的援助,特别是美国的援助,只要有美国援助,台湾就有前途!”这一席话有如张天师画符,众人还来不及多想想,台上又在激昂慷慨地说:“我们要反攻,反攻到西伯利亚去!这是何等任重道远!所以我们要忍耐,要善自努力,配合国际大局,步步做去。”
“我根据什么呢?”胡适道:“根据我的观察,美苏决战难免!这是无可避免的历史的必然!我而且认定:这个总决战的局势,目前已在日渐形成中。至于将来的战争,和以往两次大战相比,性质上迥然不同!第一次第二次的世界大战,打头阵的都是英法诸国,美国最后参加,如蜗牛爬行,逐步动员,然后宣布参战,收拾残局。”胡适把臂一挥:
“今后的大战,则必是美国一马当先,倾全国的国力,以卫护世界的自由民主。惟其如此,美国对于第三次的大战,实不能不作最充分的准备,和最完善的布置。”
胡适一顿,大声说:“美国今日准备和布置的情形如何呢?就我所知,今日美国的军力,较诸第二次大战初期,业已超过一百倍,而且还在不断整军和继续动员中。”
以为台下必会掀起一片掌声,但听众反应却在愕然之中,无法喝彩。人们都知道美国在朝鲜的败仗,而这笔账尚未了结,胡适却强调美国戒备的“一百倍”,大家听了都有过分吹牛,不知所云之感。
那胡适又在说:“当第二次大战初期,我正在美国大使任内,对当时的民主国家,特别是美英两国的军力实况,了如指掌,因此对他们的忧惧之情,迄今犹未忘怀。如今事隔多年,一想起来,便使人对于战争过程的艰苦感到实在不易,胜利决非轻易取得,第二次大战中反攻欧陆,摧毁纳粹,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从北非经意大利到诺曼第,这期间战斗的壮烈,牺牲的惨重,真是历史上罕有的。所以我认为我国幅员之广、海岸线之长,对战争的准备更需要充分。我们今后的反攻,也必须集中自由中国全部的人力物力,配合民主国家的大战略,作最艰苦的奋斗,决不能稍存侥幸之心。”胡适透过一口气来,见台下鸦雀无声,暗忖怎不鼓掌?难道讲的太高深不成?再一想并没有搬出“实用主义”来,怎的如此低沉?他当然想不到听众的心情,原来听到“大战”二字,国民党人已嗒然若丧,痛感来日大难,怎能报以掌声?
胡适于是笑道:“希望大家提些问题。”
当下有人问道:“请问胡先生,目前似有不少迹象,显示斯大林或将采取缓和策略,来一个新的联合阵线,以瓦解西方,阻挠西方整军和动员的努力,胡先生以为如何?”
胡适忙不迭摇手道:“我不相信苏俄会有此转变。请问,如果斯大林决心采取缓和的态度,莫斯科又何以采取断然态度,召回肯南大使?兄弟是当过大使的人,我当然明白要求召回大使这一着,在外交上是何等严重的措施,”言下之意是:美、苏双方剑拔弩张,大战虽不能一触即发,但“虽不发也不远矣”!
台下一阵喧嚷之后,又有人问:“韩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停了?还是在拖?”
胡适脱口而出道:“我深信美苏总决战的形势,正在形成之中。因此韩战也者,只是美苏大斗争的一环。因此这一仗怎样发展,将取决于这个大斗争的局势。在这个大决战的局势尚未全面展开之前,韩战只是和不得,战也不得地拖下去。我不相信板门店的和谈会有具体结果,我也不相信在最近的将来,双方会在朝鲜半岛发动大规模的军事攻势。”
突地有人以刺耳的声音问道:“胡先生真是高明极了,现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在目前情况之下,第三势力运动到底有没有用?”
胡适一听心中暗笑,心想这是一个“热门”问题,果然来了。“第三势力”有什么用呢?远迢迢在外国吵吵嚷嚷,一无兵力、二无基础,怎能及得“用台湾人来控制台湾”的方法于万一?当下笑道:
“对于第三势力运动,我始终持一种否定的态度,我相信无论在中国或者在国际间,当前只有民主自由和共产的两个力量,在这两个力量相互对峙之下,不会有所谓第三种力量的存在,即使间或有之,也决不会发生任何决定性的作用!”
蒋介石手下闻言大慰!
“我记得,”胡适道:“民国三十八年至三十九年间,旅美的少数国人,有组织第三势力之议,并且一再要我挺身而出,负责领导,但我总是婉辞谢绝。最近回国之前,在华府同张君劢见面时,我也曾义正词严劝他不必作所谓第三势力的理想,我对张先生如此表示说:‘与共产党斗争,计算的是兵力,你究竟有几师几团呢?在目前共党与反共大斗争的激流中,你如反共,没有兵力怎么反得了共呢?’所以兄弟对第三势力的看法如此。”蒋介石手下闻言没命鼓掌,以为这下子第三势力非寿终正寝不可了,不料在胡适腹中却又有个“第四势力”。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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