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孙元良有女如此,有婿如彼,凡是知道这件事的,莫不气破肚子。也正因为事关“盟友”,兼及法庭,当夜便传到蒋介石耳中。左右告诉他这件事虽未闹出大乱子,但吵得鸡犬不宁,一片公愤,捏了把汗。在范得福不可一世当儿,台北新闻记者曾为此赶到高等法院检察处,访问首席检察官洪钧培,问此案应该如何办理?洪钧培认为第一步是调查范得福是否军人身份,那记者道:“没什么调查的,他穿的是军装,在法警室想打电话到军事顾问团,自己又拿得出身份证明,这厮肯定是军人。”
洪钧培道:“既然如此就该移交美国方面依法处理。”记者道:“如此一来,岂非放虎归山了?”洪钩培叹道:“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们人证物证俱在,当然可以依法严办。”又说:“可是结果如何?可以预见,我劝你还是明哲保身为是,报上登了出来,你未必有什么好处。”
蒋介石听说地院公证处已经在当天办妥范得福这件事,放下心来,嘱咐左右道:“快通知有关人等,以后如果碰到这类事情,千万不可闹大,万一把美国兵刺激太甚,闹出人命,那就糟糕,如果我们打死了他,那就无法交帐,如果他打死了我们的人,势必引起公愤,也要闹出乱子,千万不可,千万不可,美国正在帮我们打共产党,他们在台湾闹出一些事来,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像范得福这件事不过打坏了电话机,打伤了书记官,没什么了不起,而且,如果你们早点给他办完公证手续,他就不会动手,告诉他们要能忍让,今后如果再要闹事,我可不会客气。”
郑介民报告道:“省议会就要开幕,听说李万居要代表某些势力,利用对省主席质询机会,大放其炮。”蒋介石当下通知俞鸿钧有所准备,俞鸿钧又把上任不久的省主席严家淦找来道:“省议会中,难免有议员放炮。特别是今年,李万居从副议长位子上掉下来,如有质询,不可小视,你要事先有所准备才好。”严家淦唯唯。俞鸿钧叹道:“今后出席各种会议,的确要小心谨慎才是,你知道的,那一次立法院会期,对行政院的质询过分热闹,申请发言的委员达九十四人之多,开了三个星期只有四分之一的人算是已经发言,他们连我的兼差都要开炮,你说理是不理?”
严家淦苦涩地笑道:“那是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俞鸿钧道:“他们反对我兼任中央银行总裁,反对财政部长徐柏园兼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反对经济部长尹仲容兼掌中央信托局,这些都是谷正鼎开的炮,我不便多说,告诉他在法理上而言,一个萝卜一个坑,最好是一个人做一件事,因此我要辞掉央行那份差使了。”
严家淦道:“其实这一阵的马拉松询问,内容本来还要厉害,我们听到的那个什么台银董事长一个条子拨借三百万给皮鞋店,还不算什么。”俞鸿钧道:“那他们九十四尊炮为什么没有放个痛快?”严家淦笑道:“那是为了前任院长面子的缘故,前任院长如果不是今天的‘冧把吐’,那情形有所不同。”俞鸿钧耸耸肩膀道:“我说他们有几个人都要指摘贪官污吏,可是吵了半天,只有一名委员提到了具体的内容,说是枕木注油防腐有贪污事实,但我们早已在报上看见过,其他便没有一个具体例子,原来他们都有顾虑。”
严家淦道:“这次立院质询,在台湾确是空前的,吵了四十小时,其实只有三点比较可以听听,第一点是台币信用问题,这个没什么,只要中央银行不发行钞票,而台币发行权操之于央行的现状不变,深信不会出现金元券事件的重演。第二点是外汇汇率问题,只要告诉他们这个不会随便更动,更动时也会和他们商量,也就算了。第三点是不信任问题,他们说在新阁之中,有当年发行金元券的大员在内,其实那个时候的财政部长是王云五,院长是翁文灏,他们奉最高当局之命发行新钞,老实说这件事情落在任何人头上都跑不掉,我们只要不发行新钞就是了。”
俞鸿钧叹道:“静波兄,当年陈公洽和你们想到了这一点,真是功德无量,如果当年你们也用法币,今天台湾的情形或许又是一个样子。你们那个‘防波堤’办法好极,如今陈公洽墓木拱矣,死得又这样难看,想不到我们还叨他的光哩。”
严家淦也叹道:“对于他,真是好难说。”又问:“省议会马上召开,点名向我发问,请问院长有什么指教?”
俞鸿钧道:“对于台湾,你比我熟悉得多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注意一点。”
严家淦连声称是,问:“是哪一点?”
俞鸿钧道:“万一问题既多又尖锐,你不用马上回答,拿回来商量商量。”严家淦道:“对对,我们一向这样做的。”到八月二十日下午,当真他拿了一叠“施政总询问”到达行政院,俞鸿钧接过,皱眉道:“李万居一个人便问了一大堆,这个家伙简直是一尊大炮。”
严家淦道:“会场气氛相当紧张,李万居从副议长变为议员,一口气提了十二个问题。”俞鸿钧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省临时议会何时改为正式议会?本省各县市都早己成立正式议会,我们希望省议会也能早日正式成立议会。为什么到今天还不能这样做?请主席指教。”
俞鸿钧笑问道:“你怎样指教的?”
严家淦也笑道:“我说对于这个问题,现在中央对于地方自治通则的立法方面还在研讨之中,这一点是要由中央决定的,省方无法擅自决定,因此只要中央有了决定,省方自当遵照中央的规定办理。”
俞鸿钧笑道:“对对,你这手太极打得非常出色。”接着见李万居第二个问题说的是:“省临时议会全体议员中,执政党占去绝大多数的席次。听说蒋总统年来无日不在苦思焦虑,要怎样才能把国家推进民主政治的路上去,特别是在第二届国民大会中表示得更为剀切。我的意思是:在民主政治尚在发韧的阶段,执政党应该尽力扶助反对党派,不知道主席对此有何感想?”俞鸿钧“呵”了一声道:“好厉害,好厉害,连‘反对党派’都堂而皇之提了出来,你怎么答复的?”
严家淦道:“我无法避免,他是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感想’的,便说:关于省议员的人数问题,李议员认为执政党占的席次过多,惟我中华民国乃是个民主国家,任何政党都可以自由竞选,并无任何限制,所以执政党占的席次特多,自然是可能的。因为执政党也可称为多数党,我想这是任何人没有方法批评的,因为完全是依照民主的方法与民主的精神选举出来的。”
严家淦把国民党的“民主”说得天花乱坠,但俞鸿钧的注意力却移到了别处,半晌不作一声,突地扭过头来,说:“好好,我先看第三个问题他要问什么?”只见上面写道:“第二届省议员暨县市长的选举,听说仍不免有不公平的现象,不知道主席曾听到过没有?——嗯,很凶很凶。”
严家淦笑道:“这个问题,我倒早就准备好了,我答复他:关于选举的‘不公平现象’,李议员特别提到若干地方办党的人的不当行为,这应该看看是否有这事实。现在,对于选举有各种法令,一切可以根据来做,如果有事实,自有法令加以制裁。就兄弟所知,现在办理选举的人,非常慎重,而竞选的人也都很守法,故在选举之中,并没有发生司法上的大案件。”严家淦笑道:“会后,李万居对我说:‘你这个官样文章说得可真漂亮,那句“现在办理选举的人非常嗅重”可圈可点,你们执政党做了些什么,你自己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抓得住把柄?抓住了把柄又如何呢?’我只是朝他笑。”
俞鸿钩点头道:“不可小看,不可小看。”接着见第四个问题写道:“选举监督的职权问题,按照台湾省妨害选举取缔办法第九条规定:‘候选人有左列情事之一,经查明属实者,选举监督得取消其候选人资格。’那么选举监督不但具有监督的权限,而且具有司法官的资格和权威,不知道主席观感如何?”
严家淦道:“他问得很凶,我答的也很吃力。我说:‘关于选举监督的职权问题,现在所有选举监督的职权,都是根据法令而行使。不过现在的法令,也许已有一部分与实际的状况不甚适合,需要重新检讨,现在民政厅方面已经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将所有地方自治法规重加研究,以便针对实际情形而予以修改。至于现在的选举监督,则是完全根据法令而执行职权,绝对没有违法的事情。’”
俞鸿钧闻言击桌笑道:“好一个‘绝对没有违法’,你答得好,看第五个问题是什么。”只见上面写道:“选举提名、借机揩油问题:台湾各阶层传说纷纷,第二届省议会暨县市长侯选人提名,特别是县市长候选人提名,竟有人花费巨额金钱活动,这些事情,不知道主席听到过没有?蒋总统是不是知道?主席可否将这些事呈报他老人家,让他知道?”俞鸿钧笑道:“这一‘军’‘将’得太厉害了,你怎么说的?”
严家淦道:“我根本没理他的什么蒋总统知不知道,是不是已告诉他等等。我只说,关于选举提名的‘借机揩油’问题,在这询问中所提到的,想都是听说而已。就我个人所知,在党的方面,以国民党而论,其党内提名的党员竞选,是完全民主的。”
严家淦补充道:“我说完全根据民主精神,以民主方法来办理的。而政党提名则是民主国家所应有的事,任何国家只要有政党,就可能有政党提名,这其中决不会‘有借机揩油的’。”严家淦边说边抹汗道:“这个问题够瞧的了,还有厉害的在后面。李万居第六个问题你看着:
“自由中国对内还需要‘放’的政策,在全国人口比例中,执政党虽然大,毕竟占少数,一旦反攻和将来建国确确实实需要动员全国的力量,才能成功,所以国家用人的尺度应尽量放宽,使各方人士有报效国家,服务社会的机会。”俞鸿钧“呀”了一声道:“他显然是指我们那个老问题,意思是台湾人没有官做,或者做官的台湾人嫌太少,这种问题是伤脑筋的。静波兄明白,即使在省议会反对李万居的议员,他们也会赞成那种询问的。”
严家淦道:“是这样,因此措辞更难,我是这样答复他的,我说:关于自由中国对内的所谓‘放’的政策,想即是指各党各派及无党无派人士应当多多参加政治。这个问题刚才兄弟已经说明,现在我国的用人政策是一视同仁。根据宪法、根据民主制度,任何人只要有才能,都可以担任公务员;任何人有资格,都可以参加竞选。而选举方面也没有其他的任何限制,也没有任何歧视的地方。”
俞鸿钧闻言不断点头,表示嘉许,看那第七个问题,脸色乍变,“呀”了一声道:“咳,简直是白刃相见了!”只见上面写道:
“台湾省的特务机关的问题,省内特务机构究竟有几个?特务人员有多少?他们给省民的印象又怎样?主席听到过没有?可否向中央建议,把现有的特务机关简化起来,统一起来,把所有特务人员的素质提高起来,使他们明了他们的任务是何等重要,应如何去效忠国家,保护人民前面这些意见,主席以为如何?”俞鸿钩按了按眼镜道:“这个李万居,他大概给警告信、子弹信气坏了。一把无名火又烧了他的房子,‘公论报’的人又不断被捕,因此他公开闹出来了。”
严家淦搓搓手道:“老实说,这个问题简直比学生碰到大考还紧张,好难答复。可是你不开口又不行。我便说:关于台湾省内的特务机构问题,先要知道特务机构也者,是全世界每一个国家都有的,自由中国也有,这不足为奇。”俞鸿钧道:“好!”
严家淦说下去道:“他们执行法定的特种任务,是为了保障全体人民的安全,假定没有特务机关执行特种任务,则全体人民的安全,恐怕就不免受到很大的影响。各位记得当大陆沦陷时,台湾社会曾一度相当的纷乱,今天能如此安定,执行特种工作的机关和人员实在有很大贡献。至于特务机关中间各有不良分子,或在执行任务时有违背国家法令的地方,只要有事实根据,政府一定要严办的。”
俞鸿钧忽地问道:“静波,说真的,这些特务机关到底有多少?人数有多少?连我这个行政院长都弄不清楚。”严家淦笑道:“我这个省主席又何尝清楚?”两人相顾苦笑,俞鸿钧低声道:“在美国的时候,不少人一见面便问这个,蔡斯更是厌恶,在美国有关机构,也不知道告了几百次状。有一次我就问中央情报局的一个朋友,说你们美国的特务活动比台湾更厉害,为什么独对蒋某人如此厌恶?蔡斯告状告个不休,吴国祯也大肆揭发,弄得蒋某人十分难堪。你道他怎么说?”俞鸿钧一顿,声音更低了,说道:“他说这几句话希望你不必讲比去,我说那当然。他说美国反对蒋某人的特务活动,并非反对特务活动本身,而是反对特务活动的目的。他说蒋某人的特务当然是对付共产党的,但事实上福摩萨的特务,其对象已转移为美国。他还举了很多很多例子。证明台湾的特务活动不利美国。”俞鸿钧揉揉鼻子道:“嘿嘿,我们没办法说这个。”于是看李万居的第八个问题道:
“查缉队与稽征人员扰民问题:最近有少数查缉队或查缉组,时常会同税捐稽征人员,向各地店户翻查帐簿,弄得鸡犬不宁,不知道主席有听闻否?可否设法改进?”严家淦接着说道:“我答复得很简单,我说这问题在其他答复中已说过了,如有其事,就会由有关机关严加纠正。”
俞鸿钧失笑道:“你真是快刀斩乱麻了。”见李万居第九个问题写道:“关于人权保障问题,自由中国对于人权的保障,还是感到不妥。请问主席,可否建议再加改进?”
严家淦透了口气道:“李万居将我的军,这几炮也真够瞧,我也只得大打太极,对他说这个问题,我可以负责的说,政府一切措施都遵照宪法和法律规定办理,不枉不纵,所以对于李议员所提几点,须侯有关机关查明之后,才能确实答复。”又笑道:“这也是怪不了我,我是没有办法去调查的。”二人皆笑。
俞鸿钧“嗯”了一声,搁下雪茄,翻过一页,见李万居的第十个问题写道:
“戒严期间渔民出海问题:本人此次回云林县参加竞选,当地沿海渔民迫切呼吁,在长时间的戒严状态之下,他们出海打鱼,申请一张许可证,须经由乡公所而交县政府,动辄需时几个礼拜,慢者则需时一个多月,至感不便。请问主席,政府可否设法改善,给予渔民以最大限度的便利?”
俞鸿钧“哈”了一声道:“这个还像徉子,你李万居该提的也就是这些。”严家淦道:“话是这样说,但有人告诉我内中还大有文章,因此答复他也不简单。商量之后,我答复他道:渔民在戒严期间出海,发生许多困难,自然想象得到,因为在戒严期间不免有许多必需的管制,但我们希望给渔民以最大限度的方便,这个问题当与我们执行戒严的机关商量商量,再作决定。”严家淦道:“李万居便提出了他的第十一个问题,是紧跟着来的,他这样说。”两人的视线集中在那“问题”上,见他问道:
“戒严与人民的基本自由权利问题:为着地方秩序,为着防止匪谍活动,宣布戒严,采取紧急措置大家无不赞同,但这应该另有办法或严惩条例,不应该为这些事情而把戒严时间延长,请教主席可否向中央建议改善?”
俞鸿钧透了口气道:“这个问题,牵涉的范围很广,老实说,我们之中,也有人为了戒严,弄得个进退不得,哭笑不得,不过这没有办法,如今要‘戒’的也不单是共产党,因此也只好要他们忍耐点。”严家淦道:“当他问渔民出海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因此大家也都有准备。据有关方面对我说,好多事情,是非利用戒严不可,非利用戒严时间不可的:因此只能好好地开导他,说服他,让他知趣一些。当时我这样说;关于戒严和人民的基本自由权问题,戒严是根据法律的规定,有戒严法作根据,以适应战时及非常的需要,现在我们仍处于战时,且有不少非常的需要,则戒严自当有继续的必要。惟尚需继续多久,则完全由中央视国家安全并斟酌事实来做决定,在戒严期间当然不免有各种不可缺少的限制,其目的完全在保障全体人民的安全,而全体人民安全保障的重要,当然要超过局部限制的不便,这一点,想各位先生当有很深切的明了。”
接下去,两人看李万居的最后一个问题道:“宪法第一百三十八条,是否适合于台湾?中华民国宪法第一百三十八条规定:‘全国陆海空军,须超出个人地域及党派关系以外效忠国家,爱护人民。’查军人应超出党派以外,军人不该干涉政治,宪法有明文规定,这点可否请主席向中央建议,予以改善?”
俞鸿钧把眼镜往桌上一摔,皱眉道:“也真难为你,李万居的问题真是尖锐非凡。让我先听听你怎么说。”
严家淦道:“是伤脑筋,我当时答复他道:中华民国宪法第一百三十八条是否适用于台湾的问题,宪法适用于全国,台湾当然包括在内,我们的陆海空军,都是遵照宪法规定办理,都没有逾越规定。”严家淦强笑道:“也只好这样说了,不过我打了个招呼,说限于时间,十二个问题答复比较简单。不过有一点要说明的,乃是政府希望与各方面合作,我们随时都要充分贯彻宪法及法律的精神,对于各种善意的批评,政府莫不竭诚接受,但是是非必须辨明,以免发生误解。等等。”俞鸿钧沉思有顷,问道:“听说这次李万居在发问之前,下过一番功夫。这样说起来,你面临的不是一个人的发问,而是一群人,甚至是一个‘党派’的发问了。”
严家淦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指的那个正在酝酿中的‘反对党’。”俞鸿钧道:“不错,这是个‘影子政党’什么都还没公布,风声可是到处传布。我不相信这个政党会成立,那实在太尖锐了。”严家淦唯唯,待事情办完,回到省府,却见高玉树愁眉苦脸在等他,一见面便诉苦经道:
“主席,我这个台北市长,实在太不成话了。”严家淦笑问道:“高市长为什么这样客气?你上任不久,谁也不能替你下这个结论的。”
高玉树道:“我特地来请示几件事,一件是市长的汽车问题,一件是动用公款问题。关于汽车问题,主席谅必已经知道,我的车子给扣了。并没有违犯任何交通条例,却把车子扣了。而且是在郊区给公路警察扣的,论职权这是城市警察的范围,论理由根本不成理由。警察局长的车子也是公家买的,牌照费用等等都是公家出的,这个不是秘密,理所当然,为什么台北市长反而要给扣留车子呢?
“说到公款问题,作为一个市长,他当然有权支配台北市府的公款,但这个我也碰了钉子,他们说我不能这样做,请问主席这又是为什么?”
高玉树向严家淦诉苦的事情还多着,严家淦当然毫无办法,他明白高玉树怎样当上市长,更清楚是哪一些人在和他“誓不两立”,以及在台湾那个环境之中,台北市长就像打麻将“扳位”似的不断换人,谁也干不好,可是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没办法干得好。
高玉树上任只有三个星期,那些五花八门的事情,也够他受的了。“公布私有财产”是他自以为一着“妙计”,不料弄巧成拙。市议会开始询问时,议员叶昌元认为仅仅公布私人财产还不够,得把每月收入也拿来公布,才算“好汉”。高玉树暗忖:“反正我此刻为官不在财富,长线放远鹞,怕什么?”便答复道:
“关于我的每月收入,每月办公费是一万元,内中半数需要报销,半数不必报销,之外就没有收入来源了。万一各位发现我有意外收入,那就请各位随时指教,我准会把这些临时增加的收入全部赠送给本市学校,作为对清贫学生的一种奖励和辅助。”议员们一听大声吵,有的说他在讽刺议员,有的说简直是侮辱议会,有的说那分明有辱议会尊严,有的说高玉树该把那席话宣布收回,外加道歉。面对来自蒋家父子那边的攻击,高玉树成竹在胸,满不在乎,而他手下的议员喽罗,也就挺身而出为他辩护,并且指责对方态度恶劣,欺人太甚。而对方妙在不和他们说空话,纷纷发言,要求高玉树把业已公布的私人财产数字向市议会备案,乃至要求市府科秘,也同时公布他们私人财富。而至于高玉树本人,那连动产不动产、包括假如已经有了的黄金美钞小老婆。甚至他那亲口所说,每月无须报销的五干元办公费,也应该移作清贫学生辅助之用。
这还不算,此外有更“辣”的,原来台湾走私成风,漏税案多到不可数计,为了有所补救,官方所订办法之中,凡查出漏税,然后补税罚款的数字之中,经办人和县市长是有一份“提成奖金”的,这数字并无规定,每月不同,但为数极大,市议会为了打击高玉树,连这“提成奖金”都要他不再入袋,拿出来赠送清贫学生了。
事实摆在面前,对方正在用尽办法,迫使高玉树哭笑不得,最终挂冠而去。但高玉树不这样想,认为“任重致远,忍辱求生”这正是他所应该做的,也即是他的“朋友”所希望的,于是他在激辩无效,鸡飞狗跳声中略为思索,对议员们说道:“刚才有几位要我道歉,要我收回已经说过的话,兄弟全部做到!”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口哨声,高玉树鞠过躬,又说:“我得分开来说。首先,在我公布的私人财产之中,有一栋用我孩子名义出面的房子,为什么这样写呢?这就说明了在这三年之中,不但我自己名下的财产不会增加,连我家人的财产同样不会增加!这个,总可取信于人了吧?至于要我把私人财产向议会登记备案的做法,我想这个就不必了,因为既然在报纸上公布过我的财产,备案手续似属多余。”他一顿,又说:
“公布私人财产是各人的自由,我这样做,市府各科的主管人员愿不愿意这样做?省府乃至中央政府的长官愿不愿意这样做?这些我都管不着,我不能干涉他人的自由,不管这些人是我的上级抑或下属!”这席话把蒋、宋、孔、陈都说在里面了,询问者吃了个哑巴亏,不便再提,又听他说:
“关于税务罚款提成,市长应得奖金收入也要拿出来,全部移作台北市清贫学生的辅助金,大家以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这项收入并非贪污,而且作为一个市长,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的确是没什么钱可以拿的了,只剩下这项罚款提成,似乎不该再推出去了,但我宣布,既然有人要我这样做,我高玉树遵命了!”
哄笑声中人们听他说道:“这是一个并不太少的收入,我这样做,有人或许会说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但我想我应该这样做,我不要了。”
台下有人喝采鼓掌,有人“大开汽水”,闹了一阵,又有议员问道:
“台北市的违章建筑问题,市长大概已经知道,甚至已有成竹在胸,可以对我们发表政见,谈一谈的了。”
高玉树一听眉头紧皱,双手连摇,苦笑道:“是的,我一上任,就留心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大,不可轻率从事,否则会出大乱子。各位都知道:台北市今天民国四十三年七月份的人口是六十万,全市共有五万一千栋房屋,内中有一万七千多栋倒是违章建筑物,占全部数字三分之一以上。各位可以想想。如果把这一万七千多栋房子全部拆掉,恐怕真的要天下大乱了,因此一方面我们要考虑到实际问题,不宜牵涉太广,另方面又要正视议员先生的关心,应该踏实从事,我承认这是个大伤脑筋的问题,我的前任个个为此束手无策,因此请各位给我一个时间,让我想办法。”当下有人问道:“我们知道高市长在竞选时曾走访违章建筑住户,答应他们住下去,有这事吗?”
高玉树大叫冤枉道:“绝无此事!”那议员道:“我证明确有其事!你到过的地方,找过的人,内中有我的亲戚!”高玉树道:“好,当初我发表竞选政见时,幸而有录音带为凭,否则真是死无对证了!各位可以到市府听录音,或者拿到议会来播送也一样。我当初确真提到过这回事,但我是这样说的,我说:如果我当选为台北市长,那么我对于违章建筑的问题,我有我的做法,那是两个大字:‘合理!’我一定要合理处置这个问题,对已有的违章建筑,决不随便拆除!”发问者连忙说:“对咯!你这样说法,等于宣布你上任之后,决不拆掉违章建筑!因此你上任三个多星期以来,旁的德政还没看到,违章建筑却如雨后春笋一般!他们拿你的竞选保证为护身符,一面在交通要道盖房子,一面在大叫拥护高玉树,真是德政哩!”引起一片笑声。
高玉树心想:“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你们代蒋介石撵我下台,对不起,我任期还没有完结,笑得可别太早了!”便强笑道:
“关于这个问题,希望各位别这样想,别这样说。从吴三连先生在民国四十年一月十五日当选为台北市第一届民选市长开始,这个违章建筑问题一直闹到现在,吴先生在任三年,这问题也闹了三年,有人说他是用‘拆拆拖拖’的办法混走三年时间,其实不能怪他的。台北地方小,省级、中央级机构都在一起,试问连省级、中央级机构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小小一个市政府,又顶得了什么事呢?不瞒各位说,为这问题我曾晋谒行政院俞院长,他指示说:‘如有必须取缔的违章建筑,就该彻底拆除,不必看面子、顾人情、怕开罪人,中央绝对全力支持’,我就依照这个去做的,并没有欢迎新的违章建筑诞生!”
“拥高派”议员出马发言道:“高市长上任未足月,要他把台北市六十万人口个个弄得好好的,事实上是有困难。自从大陆沦陷,蒋总统以下男男女女光临台湾之后,违章建筑问题也跟着来了,这不是台湾人搞出来的,也不是市长弄出来的,这个事实,想大家不会反对。好,当台北人口突然增加,出现违章建筑时,政府并没有改变都市计划,更没有增加建筑,却规定了一个大开财源的办法,那就是化违章为合法的措施:凡违章建筑缴纳罚款三十枚银元之后,便可以变成合法建筑了。兄弟有个朋友,他本来不想这样做的,看见三十枚银元能解决这个问题,不但他也盖了,而且盖了很多,而成本之内,三十枚银元也成了一项。”
众人闻言皆笑,连“反高派”议员也笑出声来,“拥高派”发言人道:“于是,违章建筑越来越多了,只要工务局和警察局出动到面前,三十枚银元便双手奉上,政府袋袋平安,住户透了口气。到上月为止,工务局已经收到这种银元合新台币十二万元之多,而且这不过是一千三百多户违章建筑物的罚款,还有一万六千栋上下违章建筑物没有罚款。内中因早已造成事实而没有罚款的占百分之九十,大家可以想想,前任留下来的问题不但多,而且严重,因此兄弟认为独独指责高市长,实在是有失公平,于理欠妥。”
“反高派”的议员再问:“今天我们不谈题外文章,问的是‘问题’,答的也是‘问题’,无论谁做市长,凡解决不了问题的人,就该让旁人来做!”
高玉树闻言困窘,强笑道:“是哪,如果在我任内没法解决这些问题,当然只得让贤咯!可是我上任还不到一个月!”
“反高派”议员发言道:“这样说起来,高市长三年之后,恐怕能够答复我们的德政,看来和今天也差不多。”笑声中他大声说:“我们都知道,违章建筑物,最严重的地区在罗斯福路。在那条路上,就有一千七百余户之多!吴三连做市长时,他所想到的好主意,乃是对每户辅助搬迁费,或者另拨土地由他们搬过去,但是直到吴三连下任,这个主意仍然是一个主意,并未施行。而高市长上任伊始,因为有诺言在先,罗斯福路的违章建筑更多了。”又引哄堂大笑。
“拥高派”的议员发言道:“罗斯福路是台北的交通要道,相当于以前的上海南京路,或者是今天香港的弥敦道,市面热闹,行人众多,因此一个小吃店的顶手费,便要一万元之巨!要他们拆迁那些棚户、木屋,辛辛苦苦经营的买卖,势必引起纠纷。即使有赔偿费或者另拨地皮,但那些钱够不够用?换了个地方是不是有生意,这些都是问题,因此高市长正在慎重考虑,他既没有忽视前任的意见,也没有拒绝任何人可供参考的建议,而至于什么‘诺言’,那是没有的,高市长刚才还说这有录音带为凭,他不可能乱说。”
“反高派”道:“我们台湾人,不愿意看见台湾一塌糊涂,更不希望作为一个中央政府、省府和市府齐集的台北市,给弄得乌烟瘴气!高市长其实应该对省府交代清楚:台北市违章建筑物的创始者、违章犯法者,不是我们台湾人而是他们自己!”
高玉树一听便摇手道:“这种说法,殊有未便,大家都是中国人,犯不着这样做,也不该这样说。”但他又禁不住暗示道:“问题关键不在这批外省人,大家要看得远一点才好。”
另一名“反高派”议员发问道:“我自问不会看远,只会看近,那近在眼前的东西,可是真难搞,高市长有办法么?”高玉树强笑道:“请说明问题。”
那议员道:“大家吵了半天违章建筑的问题,我看好难解决,大家明白,在初期,是有一批到台湾来的人生活没办法,就拿带来的东西变卖,在罗斯福路等地盖搭木屋,卖大饼油条赚几个钱;有些小官不做生意拿来当公馆,这些情形是以前。现在呢?现在情形不同,三十枚银洋罚款变成‘公价’,违章建筑变成‘合法建筑’,事情就麻烦了,有些大官员、大将军们,已把这件事当做买卖来搞了,他们已经不能再炒大陆的地皮,就来炒台湾的地皮了。他们把违章建筑当生意做,用尽心机,串通有关人员,用尽办法买进保留地,甚至强占公地。从‘正规军’到‘十三太保’、‘廿四星宿’都可以出动,闹了个乌烟瘴气,尤其是你高市长上任之后更厉害,请问市长,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批人的地皮买卖压下去呢?”
高玉树急道:“我再否认所谓我在竞选时曾经说过的什么‘诺言’,但应该承认,我们不能把违章建筑者置于死地,那是会闹出乱子来的。二十天来我花了不少时间,研究一个办法,解决了信义路三段一百四十七巷那边的违章建筑问题,在那巷口,有这种房子十三间,为了拓宽防空疏散干线,我们必须把这主要路口打通,市政府也曾召集十三户代表开会,他们派来了十三名娘子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恁说也不肯搬,说他们建屋的土地,并非违法,而是向市农会合法租来的,有凭有据,那就得另外想办法,所以市府只得另外拨出附近安东街口一部分公地,再由工务局代建房子,请他们搬过去,可是这个办法,也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其他地方的违章建筑并无这种情形,因此我们只能这样做了。可是他们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求市府辅助五千元,市府万难接受,不过拆拆搬搬再盖屋,工务局必然要花一些钱,这笔帐怎样报销,倒是个难题。”高玉树叹道:“可是比起另外一种现象来,伤脑筋的问题还不止此。原来有很多有地位的人派人来找我、或者写信给我,甚至亲自找我,要我别拆违章建筑,请问这又该怎么办泥?”
当下有人大叫:“市长把他们的名字公开!”此外还有大把问题,十分难堪高玉树,再好的脾性也没法忍耐了,当下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对新闻记者强笑道:
“这是兄弟的私话,不可发表,如果发表,我必刊登声明否认,到那时大家都有未便,请原谅,请原谅,‘万事拜托!’”当下说道:
“我高玉树想为故乡做点事情,舍待遇优厚的美国怀特公司工程师而不为,当了饮食俱废的市长,请各位议员先生不要对我太那个,兄弟有苦衷相告:
“第一:我的私人财产大家已经知道,我在公事上用钱情形,大家不一定知道。我是无党无派的,但我的主要科秘和高级职员,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国民党党员;而各位议员先生总数是六十六位,国民党占了五十九席。这个议会是在执政党控制之下的,这个市府也一样,我当然绝对拥护,可是也该声明,就是市府一切开支,并非兄弟派人拿钱那么简单,而是必须先送审计处过目,他们核准了,才可以动用这笔款子。”
有人问道:“不不,据我所知,任何县、市长都没有这个约束的!”
高玉树大叫道:“对啦,就是台北市有这种办法,不信你可以到市府参观!”
笑声中高玉树说下去道:
“第二;我上任只有三个多星期,今天市府的预算,并非由我编列,而是前任市长所编列,现在要我来执行,我本来是外行,这样一来,外行之外更加外行,这情形希望大家明了。
“第三:我坐三轮车上班,有人觉得好笑,说我的汽车扣了,这件事我有一连串问题向各位请教:大家知道市议会议长、市府顾问、税捐处长、警察局长等等,他们的车子都是公家买的,都可以批准、领牌照,可是我的车子却既不能批准,又不能领牌照,这是什么原因?你们可以告诉我么?再说上述各位所买的车子,在时间上都比我迟,可是他们都办完了手续,我买的早反而办不通,这又是什么原因?我再问:台北市国民党党部主任委员买的车子,自有党部经费支付,又有什么道理,根据那一条法令竟要市府报销?还有,说我高市长所买车子漏税,这又有什么根据?市长的车子都是市府买的,税款当然也是市府付的,何必要我自己付税?还有,大家知道我的车子是在市属公路上给扣的,扣我车子的警察却是公路部门的,纵使犯规,并未撞死人什么的,为什么不记下号码,然后再通知车主,进行控诉,却马上把车扣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众人见高玉树头红面胀,青筋突起,知道他这一肚子气真是够瞧的。稍停,又说道:
“在市区之内,是没有省道的,这个公路警察凭什么这样对我?可以!是对我一个人的行动,因为除了我高玉树之外,并无其他公务员吃过这个苦头。
“此外,”高玉树道:“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我一时也说不完这么多,譬如工务局,大家攻击得最厉害,其实不是我偏袒工务局,困难真的很多。内中主要的一件事,是罗斯福路的扩宽工程问题。这任务由军事机关交来,说为了双十节的阅兵典礼,坦克车需要经过这条干线,原来的路面压不起,而且太狭,不够用;此外还有跑警报疏散和一旦发生战事,军队调动等等用途,台北市府当然应该去做,可是钱呢?军方没有,省府也没有。不但扩展马路要钱,铺设柏油路面要钱,拆掉建筑物的赔偿更是要钱。计扩展路面与民房赔偿迁移费在一千五百万元之上;铺设柏油路面费用另外要一千二百万以上,钱钱钱,市府绝对弄不出,更没有这样巨大的预算!要知道两者费用超过两千五百万元,拿新台币刚出世时的对港币一比一计算,就是两千五百万港币了,”他双手一摊:“从那儿去找?”
“可是,”高玉树道:“这任务又非完成不可,没办法,我只能乞求于美援,可是也该办手续,现在原则上美援已无问题,但什么时候可以拿到,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我就毫无把握。”
“反高派”趁机杀他的“威风”道:“也不见得,高市长对美援实在有办法,你可以请他们早点批出来,早点送过来。”
高玉树不理他,说下去道:“也就是工务局,我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那是今天的工务局编制,还是民国三十七年制订的,规定只有六十个人。而事实如何呢?今天工务局的工作增加了五、六倍,台北市的人口也已增加了两倍,你们以为六十个人可以应付了吗?当然不成,于是今天的工务局,连职员带工友,总数已超过六百五十人,超出那个老编制六百人!市府压垮了,市府没有办法维持这许多额外人员,事实上却又非用不可,于是来个临时办法,开了一个财源,也仅仅只有这个财源,那便是监工费。这笔费用,前几年市议会同意市府编列监工费百分之十五,最低是百分之八,和省政府的建设厅一样,可是当我接任之后,行情又变了,贵会只给我百分之四点四,而且还要减!”
高玉树大叫:“又减成百分之三点五!请大家想想,市府工作加重了,待遇却减少,市府没有一个人不在叫苦连天,我这个市长怎样做人,也用不着说了!譬如说大家抨击罗斯福路的工程,根本不问问为什么做不好,却集中火力向工务局开炮,罗斯福路黄沙滚滚,是不好,我们的工务局长姓黄名千里,这个名字在攻击我们的人手下倒是很好,有一家报纸上那个‘黄千里,黄沙千里’的标题出现了,大家说这个题目好,可是有谁弄清楚内中的真相呢?对旁的市长这样做,对我这个市长那祥做,请问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公平么?”
没人开腔。
高玉树气呼呼地说下去道;“现在,黄千里局长已经辞职不干了,当然这攻击还是会来的,但请问大家,只是片面的攻击,能把市政搞好么?”
有一个“反高派”冷冷地说道:“那没什么,反正高市长有的是办法,市府、省府、中央政府都没有钱修路,你市长向美国人开口,这笔钱马上有了着落……”
高玉树明知对方言中带刺,但也只揭说道:“美援并不是说到就到的!”
“反高派”的人道:“对哪,美援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更厚更厚的利息哩!”
那笔修路的美援也真是拖了半年之久,高玉树反正已经习惯了抨击和指责,由它去了。这紧张的三年市长,三分之一就在吵吵闹闹之中混过。第二个三分之一刚开了个头,美方却要他到美国出席“市长会议”,又得搁下。蒋介石虽不欲这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去太平洋彼岸,但一时也找不到禁止他旅行的理由,他并非国民党员,过份的留难反而闯祸,也就由他飞去。这一去不打紧,他最后一天在纽约参加会议,坐在华尔道夫大饭店沙发上,作为美国市长会议的来宾听演说时,忽地大会主席旧金山市长高唱他的名字,对与会者特别介绍道:
“我今天荣幸地向各位介绍,这位便是福摩萨台北市市长高玉树先生,密司脱高是百分之百的福摩萨人,绝不是蒋介石将军的那一批人。”
看官,这个会因有高玉树参加,蒋介石早已派定驻美人员,从头到尾注视它的发展,这当儿听见这一席话,便十分紧张地听高玉树的致词。那高玉树也懂得,便说:“谢谢主席先生的介绍,不过有几句话应该向各位说一说,那是在福摩萨岛上,大家并不反对蒋总统,没有半个本省人反对蒋总统。”
众人闻言哄笑,有几个美国市长说:“那‘二·二八’都是神活了。”再听他说下去道:“第二,别冤枉福摩萨没有民主,我并未参加任何党派,却以无党无派人士身份参加竞选,把对方击垮、取得市长职务,证明福摩萨是有民主的。”这席话传到蒋介石耳朵里,却气得顿脚道:“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的市长怎样来的?谁在用尽吃奶气力帮他,还用得着说吗了好!下一届无论如何要撵他下台,你们记住啦!”
那高玉树自美回台之后,喜滋滋地逢人就说:“那真是不得了的会哪?三百二十名美国市长在一起开会,被邀请的外国市长没有几个,我这个台北市长极受欢迎里我还送他们‘台北之钥’,他们也大感兴趣。”
“反高派”的人冷冷地刺了他一下道:“如果不送‘台北之钥’而送台北,那他们更加欢迎哩!”说得高玉树从此闭口。
且说他返台之后,对市政更是卖命地干,希望下届连任。于是在最后一个三分之一时间中,高玉树花了好大的气力,自己出马主持编列预算,根据各方意见,把“业务检讨费”、“训练费”、“考察费”等等尽量剔除,集中在解决修桥铺路、盖学校、通水沟等等公共事业上,但到底无法应付,再加上蒋介石誓必逐高的决心,那高玉树做了三年台北市长,也就败在黄启瑞的手上,那是后话,按下再表。
话说美国对“台湾防务”十分心焦,海陆空三军将领走马灯般的在台湾团团打转,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傍晚,台北松山机场夕阳似血,人数稀少,忽地有架髹漆着美国海军标志的专机降落机场,一般人不予注意,迎机者也不过三五人,不料出得机场,人们才发现是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四星上将史敦普来了,而迎机之人,一个是国民党代理参谋总长彭孟缉,另一个便是美国军事顾问团长蔡斯,这三几人皆非小官,为何如此神秘?可是还有更神秘的,那一行人坐进汽车,却不在台北歇息,直往基隆奔去。而到了基隆,也未找个地方坐坐,又忙不迭踏上了“汉阳”号兵舰。这艘兵舰来自美国没几天,而国民党的海军总司令梁序昭又已在舰上恭候,在说明史敦普负有紧急而不可告人的任务,才这样偷偷摸摸的。而全舰官兵,除了舰长张某之外,也不知那个高个儿洋人是谁,升火启旋,奉命开往未经宣布的地点,好不纳闷。直到次日清晨,大陈岛在望,舰长才下令抛锚,人们才弄清楚此行任务;大陈距上海只有两百里,美方是准备“联防”了。
那史敦普下得军舰,自有当地驻军司令秦守昌等人一窝蜂趋前迎接,史敦普问:“听说大陈岛在这四年来,一共发生过两百多次战斗,最近北京广播要解放台湾,你们这里吃得消么?”
秦守昌道:“吃得消!我们一直在海上打游击,单是俘虏他们的船只,就有六百多艘,可没听说共产党敢打大陈,台湾更不用提了。”史敦普迎着海风伸懒腰,闻言一惊,问道:“哈!你们凭什么守住大陈?”秦守昌道:“将军请看,我们这些前哨岛屿,工事太强火力太猛,游击战士待遇又好,你们的美援都有了着落。”史敦普皱眉道:“那六百多艘船只,是共产党的海军么?”秦守昌打了个哈哈道:“共军怎会有海军?不过是渔船罢了。”史敦普再问:“你们击沉的呢?”秦守昌道;“也是渔船,也有几条军用小艇。”史敦普问彭孟缉:“前哨岛屿的情形到底怎样?像他说的那样乐观么?”彭孟缉知道秦守昌给“老板”的印象不佳,立在高地东指西划,岔开话题道:
“台湾前哨岛屿分为两区,这里是最北的大陈岛,属浙江海面,浙江省府和专员公署都在岛上,温岭县县政府也在这里。那边是最南的金门岛位置,属福建海面,福建省府和金门县府都在那边。在那两个大岛之间还有一个马祖列岛,它也属于福建海面,台湾前哨岛屿因此形成。而在这三大列岛之外,还有很多卫星岛屿,一岛比一岛险,共军如果真要动手,的确是不容易的。”
蔡斯捋捋小胡子,挥舞着手巾那根马鞭,左指右点,说:“你看,大陈好不雄浑!那形势实在宜守不宜攻:瞧上大陈、下大陈、中间那座屏风山,再加上这么宽阔的海港,构成了天然而理想的形势,它在地理上的形势又构成了海军战略上内线作战的优点。你瞧大陈全岛悬崖峭壁,可以打赌找不到登陆点,在陆军防守上简直无懈可击。秦将军来此两年,花了好大的功夫,已经把大陈变成了一个钢铁一样的堡垒!”
史敦普拿着望远镜看了一阵,并不开腔,落地面休息,彭孟缉道:“大陈守军,不负贵国期望,在台湾以北两百海里的海面,给共军以莫大的打击!陆军是这样强大,海军是如此机动,游击部队又如此厉害,而来自台湾的空军配合得又如此美妙,共军不止一次想把它攻下来,但结果呢?”彭孟缉大笑:“连插在大陈和舟山之间、孤立海上的一江山岛,共军碰也不敢碰,史敦普将军不以为大陈是台湾海峡的直布罗陀、东海的马尔泰群岛么?”
史敦普微笑道:“对于你们的乐观和兴奋,我分享了,只是总感到问题并不如此简单,”他指指风平浪静的海面,说:“像这样的情形,你不但不能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甚至不能保证一天二十四小时也都如此。”
蔡斯笑道:“将军说得是!只是自从丢了舟山和海南岛之后,蒋介石将军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因此他急于想反攻过去,可是事与愿违,苟安迄今,在美援的鼓舞下心犹未死,还想反攻。据我所知,蒋介石将军对内对外有两个主要做法,对外是希望美援增加,希望中美加强合作,希望第七舰队首先发动攻势;而对内,则强调今日台湾,防卫已非主要课题,主要课题是怎样进攻!他在上一次检阅中曾作过结论,说如果今年再不攻过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他坚决相信一九五四年之内可以弄出个头绪来,如再因循贻误,那就无法补偿自由世界的损失!”
史敦普笑而不言,向海边小艇走去,边走边说道:“话是这样讲,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事实。蒋介石将军的豪语,对我们实在非常熟悉。一九四九年他就说过:‘如果这时候不反攻大陆,我们将永远坐失机会。’结果他开了几张支票,”史敦普一笑,说下去道:“现在,他又强调今年了,大概他以为高丽战争,中共还没透过气来,”他摇头:“我们同样乐观,但所得情报,中共固然不是个像神话似的政权,可是也非你们所说的那徉脓包。艾森豪威尔总统决定在台湾制造一百艘登陆艇,这当然是美国要攻打大陆的讯号,但同时也该视作一项筹码,我们但求本钱充足,至于什么时候摊牌,你们以为可以这样随便喊叫的么?”众人闻言失笑,陪史敦普逐岛巡视,一个也不放过。
傍晚到达一个小岛,秦守昌道:“这是离开大陆最近的地方了,只有十四海里。”史敦普拿起望远镜,只见面前一片汪洋,岛屿点点,看不出对方在岛上做了些什么防御,但他坚信必有防御。与此同时,他不知道蒋介石正为他的巡视而在草山召开“御前会议”。
蒋介石对文武大员、三军首脑道;“史敦普是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指挥第七舰队与第一舰队。第七舰队的任务是阻止共军进攻台湾,可是他跑到大陈去了,大陈并未列入第七舰队的防守区域,由此可知大陈的战略价值。我对于他们忽视台湾离岛一直不以为然,难得史敦普自己会来,而且据电报说,史敦普对大陈各岛甚有兴趣,非常流连。”
史敦普委实流连大陈,并且对游击部队大感兴趣。在一个岛上他进入活动房屋,凑巧彭孟缉和秦守昌在外面和人们说些什么,那“游击顾问”笑对史敦普道:“总司令是度假来了,这里好情调。”史敦普见活动房屋内还有冰箱,听附近有个发电的小马达在“砰砰砰”响,便笑道:“孩子们,你们真懂得享受,在这种地方,难道还要开鸡尾酒会,弄点冷饮来吃吃么?”
那顾问也笑道:“这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吃点,喝点,谁知道明天是怎么个情状。”史敦普听出弦外之音来,低声问道:“难道有什么困难么?瞧你说得这样消极!”
那顾问摊摊手道:“这叫做没有办法,蒋介石的儿子嚷嚷打游击,天知道他们打什么游击,一天到晚抢渔船,杀渔民,我来到这里好几个月,共产党没见过一个!有时候报告来说是什么‘共干’,问来问去,再看证件,还是老百姓一个。”史敦普道:“总该有点作用吧?他们告诉我,共产党因为你们这个游击队而胆寒。”那顾问“咭”地一声笑,也低声道:“他们可以骗你,我们的女记者赫金斯也可以大写文章,但我不能骗你,我该说真的,他们把那个女盗魁黄八妹说得天神天将似的,什么‘双枪将’‘三枪将’,满不是那回事儿。老总,这种事情可不比好莱坞拍电影,爱怎样做便怎样做,要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搏斗,黄八妹她没办法扮演反攻大陆的主角。”
史敦普道:“孩子,你说得对,此所以我要来看看。你不必对旁人说,蒋介石他希望把大陈划在我的舰队防守区域内,因此——”那顾问道:“这消息我们都知道了,那个姓秦的同我们不知说了多少次。”却又笑道:“老总,你别对他们说,他们一方面乞求我们帮忙,同时又在嘀咕我们生活太不像游击。他们说打游击还要活动房屋,电冰箱和唱机什么的,一天到晚开罐头,他们不高兴,说他们没有这种享受。”史敦普道:“孩子们忍耐点,别以为替蒋介石打共产党,就当作自己这样做,就心安理得了,他们无一不仰仗我们,终有一天,我们掌握了他们的每一部门,那就……”这当儿彭孟缉和秦守昌进入活动房屋,史敦普岔开话题道:“对咯,你们的黄八妹到那儿去了?”秦守昌道:“她不知道你来,昨天出发打游击,此刻来不及回大陈。”
史敦普“唔”了一声,也没开腔,当下继续他为时两天的大陈巡视,按下再表。
正是:如此游击,前空后绝;美国之“美”,于此益显。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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