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相继归阴 汤恩伯桂永清作古 连续飞台 杜勒斯罗伯森视察





  话分两头,却说蒋介石双手抱紧了美国的大腿,一口又咬住了日阀的皮带,企图多找几个救生圈,而汤恩伯,则是蒋介石用以与日方往来的人员之一,但消息传来,汤恩伯在日本治病,享受“日本皇族的待遇”,却死在东京庆应义熟大学医院中了。

  那是一九五四年六月廿九日的事,传到草山是翌日下午,蒋介石正为蔡斯对他部队有所不满而大光其火,经众人劝慰一阵,尚有余怒,闻道汤恩伯死,先是一怔,随接说道:“如果他早死五年,就好了。”

  众人闻言心为之寒,暗忖五年之前,正是淞沪大撤退当儿。上海是蒋介石的“发迹之地”,连上海人都在反蒋,派出代表寻找新四军早日进入上海,汤恩伯能守得住么?汤恩伯在那一段时期穷凶极恶,拼命勒索,上海人恨不能寝其皮而食其肉,汤恩伯能守得住么?蒋介石自己指挥又济得甚事?可是汤恩伯因为未能“死”守,今日噩耗传来,蒋介石却认为“憾事”了。

  而且也不必再问,蒋介石对汤之死,不可能“优为抚恤”,隆重追悼,众人知道蒋介石冷酷,但冷酷成这样子,倒是大出意外,当下默无一言,于是为蒋效命一辈子,甚至连“恩师”陈仪都能出卖的汤恩伯,他的死讯在蒋面前只换得一句话:“早死五年,就好了。”

  事隔多日,蒋经国道:“阿爸,汤恩伯之死,我们多少总要表示一些才好,否则对外有所不便。”蒋介石道:“那你看怎么办?”

  蒋经国道:“要报纸发个消息,说在什么什么会上,通过褒奖战略顾问汤恩伯便是了。”蒋介石道:“那把丁惟汾也加上去,丁在前,他在后,其他就不必。”

  汤恩伯死后蒋介石对他如此冷淡,国民党众将领个个心为之寒。关系如此密切的汤恩伯尚且如此,其他的更无论矣!但汤生前地皮刮得多,在香港且有金号,不管盈亏如何,遗属当能不致挨饿,可是更多并未刮地皮之人,以及地皮刮而不多之官,一旦泉下晤汤,他们的遗属又该如何?众官兵不寒而栗。喊喊喳喳,私议甚久,一两个月之后,犹未休止。到八月十二日,蒋介石的参谋总长桂永清照常到总统府办公,总感到咳嗽连连,很不舒服,众人问故,有人说桂永清不但脸也瘦了,面色更是难看,应该注意,问他是不是“中美将领会议”把他拖垮了?桂永清笑答道:“那已成了家常便饭,我已习惯,恐怕是昨天同人聊天,睡得太晚。”

  桂永清当然不便告诉人家,昨晚所谈的内容,乃是从汤恩伯之死直到大伙儿的“前途”。汤没命了,但有钱,可是更多的文武官员并没有积蓄,寅支卯粮,借尽当绝,十分凄苦。有些人的眷属且地头露面,走上见不得人的“暗路”,悲剧时闻,人怨天怒。那桂永清乃国民党特务机构的“创造人”之一,如今到达这般田地,连美国主子都瞧他不起,把他撵下台来,既痛且急,“神志昏迷”。八月十二清晨七点多钟,侍从参谋项希良随桂上班,见他咳嗽气喘,甚是厉害,“总统府”并无电梯,办公又在三楼。一天上下几次,咳嗽气喘更剧。项希良道:“总长这几天不舒服,不如请几天假休息休息。”桂永清叹道;“那岂不是又要给蔡斯说闲话了吗?这小子存心挑岔儿,唉!好在医生给我吃的‘猴枣’好像有点效用,今天似乎好了一些。”上得三楼喘了一阵,对那空旷凄清的办公室叹了口气道:“希良,这几天我对老太太和夫人都说过,小病请假是耻辱,我要做到最后一分钟!”项希良见他精神不正常,两眼迷惘,面色却红得发亮,暗吃一惊,说:“总长是否发烧?”桂永清摸了摸额角道:“真是有点发烫。”那随从参谋忙把医官找来,发觉他血压是一百五十到九十,体温三十九度二,立即要他休息,桂永清道:“医官哪,不休息已经不得了,华盛顿骂我们是饭桶,蔡斯告了我一状,要我坐起冷板凳来了,如果再休息,那岂非更糟?”医官见他说到这些问题,倒是吓了一跳,悄悄地走了。桂永清一肚子难堪,坐在那儿,摇摇晃晃批阅他的公文。项希良没办法,到九点钟,副总长徐培根上班,见到这般情状,力劝他回家休息。桂永清拉住他的袖管道:“培根,我真是不想休息,看样子,我们只有跳海了。”徐培根吃惊道:“为什么?”桂永清脚步踉跄,边走边说:“没有希望啦,没有希望啦,老徐。”徐培根忙不迭把他搀下楼梯,对项希良道:“快送郑鉌医生那里检查,如果总统今天来这里,给他撞上了,事情就不妙了。”项希良一头大汗把桂永清送到郑医生处,再往重庆南路他家里送,经过建国南路他母亲那边,桂永清恁说也要进去坐坐。桂老太见儿子这般模样,还没开口,桂永清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老娘断断续续说道:

  “今天我发烧,其实不要紧,娘呵,我们江西龙虎山风水好,这几十年我搞的真不错,如今到了台湾就每况愈下不行了,那是因为台湾没有龙虎山,风水坏啦!”

  桂老太见儿子如此反常,急道:“项参谋,总长看过医生啦?”桂永清道:“郑医生要我休息,没有问题,妈听我说:中国海军,要我这个陆军出身的人来搞,你知道我好不吃力,不过我还干得真不错,哈哈,对吗?陈绍宽该退休了,不退休也该下来了,监察院弹劾他,校长就派我顶档。校长说:周至柔搞空军搞得不坏,你也要搞好它,我说那一定做到,就接下来啦!那是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后一年的事,名义上由总长陈辞修暂兼,实际我在整顿,我的名义是海军副总司令代理总司令,代了两年有余,一直到前年为止。”他透了口气:“我和外国人的交情好极了,他们到中国来,几乎都夸奖我,抗战胜利那年,美国驻华海军顾问团团长莫雷将军对校长说,我桂永清虽非海军出身,却像海军老手,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柯克上将对我也很赞赏,可是今天不同了,今天……”

  桂老太又急又慌,说:“行了行了,吃药吃药!”随从参谋奉命行事,桂永清的话匣子可没关上,抹抹嘴又说:“我有三个学历,难道因此给人家嫉妒么?黄埔第一期毕业文凭是校长发的,他们说我‘天子门生’,德国步兵学校的文凭是校长要我去拿的,陆军大学将官班也一样,我一生为党国,还和他们几个搞了个‘蓝衣社’,他们又把我算进“十三太保’之一,我可是对得起他的啦!”桂老太见他越来越吃力,亲自动手把他扶进车子,要人们送他回家休息,桂永清咳嗽更甚,气喘不已,频频吐痰,折腾到中午,吃了半碗饭,睡了一点钟,在书房里转辗不寐,到三点多钟全家大惊,只见他坐在床上,面带笑容,闭着眼睛,自言自语,一口气说了三个多小时,双手指指点点,念念有词道:

  “总统这么的爱护我,给我这么重要的职务,我觉得很惶恐,因为我们不行了,我常对你们说,现在只有跳海了!不过我接事以来,海军没有败过,‘重庆号’是早已走掉了的,反正我很光荣!我以为只有发挥北伐精神,恢复北伐传统才有办法,可是北伐时共产党出了最大的气力,今天可不能再拉共产党来打共产党,他妈的我这说法又扑了空,所以说我们只有跳海了!可是北伐真行,汀洒桥一役——或系我记错了地名,反正那一次我们以几千人打败了敌人几万人,这种精神……咳咳,你们说行不行哪?有人要我派军舰运兵反攻大陆,你们说我那里有办法?再说即使有船,可是你们到不了岸,都会在台湾海峡喂了鱼啦!”

  众人见桂永清似疯非疯,似癫非癫,可也没有办法,只得听他唾沫横飞,有板有眼地说道:

  “还有,你们不要再吵啦,要知道现在在陆军中的官长,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同学。蒋总统一再要我们发扬黄埔精神,我相信我们都是具有黄埔精神的!‘黄埔精神不死!’我们要报答总统的提拔!我们的军队天天在进步,训练得这样好,再不用就完了,一过三十五就不能打仗,我们三十八年来台湾,一眨眼过了五六年,不得了哇,再不用兵,都成废物啦!你们要在台湾找兵源,不能不用,可是又用不得哪!”

  那当儿医生郑鉌来到,见状大惊,抱怨他家人道:“为什么不把他按下来休息,却由他坐在那里演讲!”边说边送了杯水进去,推推他道:“总长,喝杯水休息休息!”桂永清说也奇怪,目未睁而耳能听,把他一挡,说:“医生,你明白我们的情形。我今天非和他们说完不可!我今天非和他们说完不可!”那郑鉌倒是一怔,暗忖桂永清如此情状,显属疯癫,但又如此清醒,使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得立在一旁,听他演讲道:

  “我说你们要马上用兵,再不用,就无可用之兵!台湾人千万用不得,他们不会打共产党,打我们倒有份!可是你们要小心,我刚才说过:你们一旦反攻开始,还没到达大陆,却有葬身大海喂鱼的危险,那是因为你们暴露在海上的时间太久,而共军实力可又太强之故,我今天是对你们谈知心话,不是在三军球场或在国府纪念周上演讲,都是实话,嗯,都是实话。”

  这当儿副参谋总长徐培根、彭孟缉两人一齐来到,见众人神色紧张,听老桂喋喋不休,而医生又在那里束手无策,骇异莫名,见他睁目演讲,在说:

  “现在,我说,一个人要当一百个人用,所谓‘以一当百’是也!我们全台湾不足一千万人口,大陆多得多,如非以一当百,什么都不用说,”接着改用英语“演说”,从“累得死和尖头鳗”开始,慷慨激昂地说道:“现在我们没有打仗,是平时,大家在特别注意四大公开,做长官的对部下特别爱护,做部下的对长官特别服从,长官对部下也已特别关照,部下也能保守纪律,自杀数字虽高,可是……”他改口道:“可是这不是真的,你们千万别相信共产党的邪说才好。……”

  徐、彭二人闻言大急,因为官兵自杀数字之高,属于一种“军事秘密”,根本没有披露过,如今却由参谋总长在假想的“外宾”之前泄漏无疑了。

  徐培根忙开口道:“总长,我们看你来了。”彭孟缉试探道:“总长吃过药未?”桂永清却十分清醒,答道:“吃了吃了,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非要和他们讲完不可,”接着闭上眼睛,咳了一阵嗽,指手划脚作演讲状道:

  “徐、彭两位副总长也来了,很好很好。这几年经国在部队做了很多工作,政工人员做的事吃的苦都比人家多,引起的纠纷和磨擦也比人家多,呀呀呀,我不说大家也明白,简直打破头!蔡斯将军那边怎么办呢?公要馄饨婆要面,大家想想,我们今天做人有多难!因此有些人便专门挑拨是非,甚至造谣,中伤部队长和政工人员的感情,使我们部队的力量分散,我们千万不可闹出大乱子,如果闹起来,那真是难逃大难……”

  徐、彭二人相顾失色,无法劝阻,听他们的“顶头上司”讲下去道:

  “今后,部队长与政工人员,要特别注意部下的营养问题,他们的自杀数字一天多似一天,我心中好似滚油煎,因为这现象实在危险之极!他们太苦,苦到哭诉无门,这问题要注意,总统说得好:关起大门来,对共产党的问题反而简单,对美国的问题成了难题,不易对付,要格外小心才是!正因为他们太穷,一到外国,笑话也多。那次访问美国,两三条军舰在美国靠岸,官兵登陆,大家买东西吃,买的是最便宜的东西,又脏又臭,那是人家掷掉的垃圾,我们的官兵却吃了,这使美国方面非常生气,认为我们的官兵连他们的猫狗都不如,消息传到总统耳朵里,他老人家气得跳脚,说是丢了他的面子,大家知道哪,”桂永清透了口气道:“部下的营养问题,有些什么困难,有些什么意见,你们统统要反映上来!”

  徐、彭二人愕然相顾,难以下台。两人都以为桂永清是在昏迷状态之中,是满嘴胡言,可是瞧他模样,反而是句句真言,毫无掩饰,实在听不下去,又怕传将出去引起美蒋之间更大的磨擦,便想以告辞打断它的“演讲”,不料桂永清睁开眼睛,下床要送,两人加上桂永清的妻子以及随从参谋项希良、卫士姜正恒,都无法阻挡得住,他太太急道:“他们两位是熟朋友,是同事,你有病,我代你送。”死劲推他回去,这才送到了书房门口为止。那两人一身大汗上车回得办公厅,急将桂永清病状由侍从室报告老将,蒋介石一听也没有办法,心头反感。

  桂永清见客人已去,继续往床上一坐,随即躺下,闭上眼睛,笑了笑道:“对不起,现在继续。”

  桂太太和医生等人挤在床边,面对桂永清这般情状,万分惊骇,反而连眼泪都挡了回去,哭不出来了。听他声音稍低,喃喃地说:

  “我虽然没有当过空军总司令,在空军服务,但我对空军认识非常清楚。王总司令叔铭兄是我的同学,你们的许多部队长,都是我的好朋友。这几年作战,接触了解时间也特别多,我们都很伤脑筋,有很多很多问题没有办法,大家都很难过,十分痛苦,唉!我常说:‘今天只有跳海咯!’可是要不跳海也可以,问题在于怎徉做,今后的国际战争是以空军为主,美援又有新式飞机来,这很好,可是又很糟,因为性能不如人家的,而且来得不容易,人家也不肯随便给我们,你们要好好保养才是。”接着打了个呵欠道:

  “联勤人员是从各军调来的,对于衣食住行,负的责任很大,他们是特别为你们大家作事的,三军对联勤人员要特别感激才是。有些东西要不到,是国家的困难,不是他们不给,像吵骂、打架,甚至开枪,以后千万试不得,那不但犯法,而且不能解决问题。

  “现在的游击部队,和在大陆时候的情形不同,你们不要拿那个时候眼光去看。他们都是我们反攻的先锋部队,总统说我们的游击队深入共区各地,已经快到一千万!”

  这当儿已经下午七点整,桂永清的“马拉松演讲”几达四个小时,除了喝几口水外,并未进食,也未休息,众人一再劝阻无济于事,只得听他说下去道:“大家在吵苦,事实也真苦,我们三军将士的好多眷属当娼当妓,这是我们军人的耻辱!我们三军将士的自杀数字有增无减,这也是我们军人的耻辱!我也很苦,不过我的苦是在心头,苦到说不完,说不出。可是总统的辛苦,是大家所不晓得的。我当参军长两年多,亲眼见到总统每天一早便办公,别人下了班,他还在办公,接见客人,总统老了,他病痛多倒是不在乎,心事重就很伤神,美援给他的帮助不小,麻烦更多,你们不可说出去,以免影响中美邦交,总之总统这么大的年龄,这么高的地位,这么多的苦楚,你们不要把任何事情都推到总统一个人头上,我们要为总统分劳,否则把总统拖垮了,那局势大变,我们也完了,我们要——”桂永清疲乏地说:“要报答总统,打回大陆,我是决心在总统领导下和大家同甘苦,共患难……”

  突地桂永清的话匣子关上了。

  而且一直静默了半小时之久。

  他妻子忙不迭伸手测他的额角和人中。

  桂永清高温未退,却并未死,他妻子透了口气。众人随她蹑手蹑脚出得房门,却听病人突地又大声说道:“完了!祝大家健康快乐!”于是便无下文,众人紧张地静待发展,却发现他似乎开始休息,足足有半小时没吭声。到八点钟又在低声细语,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什么“这一回只有跳海”,什么“连总统都会给撵下来”之类,嘀嘀咕咕,到九点钟完全没开口,似乎已经入睡。他妻子长长地透了口气,郑鉌医生也抹了抹汗,这当儿桂的旧属、国防部次长马纪壮闻讯赶到,带来丁农医师,借到一个氧气筒,见状也以为情况好转,聚在客厅里各抒所见,一致认为桂永清高热说胡话,并未疯癫,但两个医生却有所怀疑,因为桂永清几小时内所作“演讲”,模样可笑,所述却是真实情形,并无信口胡说之状,从头到尾连贯起来,也真像一篇“腹稿”,只是内中有不少地方不能公开说得,“公开”时必须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是则病人心头却是十分清醒的,两个医生怀疑他服了毒,部下也估计他有可能自杀,但没人敢说,各自心照。

  到九点半钟,他太太发觉病人抚之已僵,手足冰冷,眼睛不动,已无呼吸,号哭着奔到客厅,两医生忙不迭打针急救,再用人工呼吸,但已回天乏术。消息传到蒋介石眼前,把马纪壮找来道;“外间对他临死前的胡说八道,已经有所传播了,你当时在他身边,他可真的这样乱说?”马纪壮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便代死者求情道:“桂总长心情恶劣,已不是今日始。两年前美国海长金波兰来台视察,桂总长当时正是海总,奉命举行海军陆战队的操练,事后他们两位同黎玉玺和我四人商谈反攻大陆登陆战的技术问题,在桌子上便几乎吵了起来,金波兰认为我们一切都不理想,桂总长认为海军有如此成绩,乃是总统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各国海军方面的人都在称赞,金波兰也未免太挑岔儿一些,他问他为什么美国海军在南韩没有讨得便宜?金波兰气透了,回来向各方面告了他一状,他因此下了台当参军长,这口气到此刻还没发泄,因此遗言之中,难免说了几句真心话,但他对总统的忠心耿耿,也是溢于言表的。”

  蒋介石心想桂永清他们对美国的态度,也就是自己的态度,既要“美援”,又怕赶绝,于是既要服从,又得严防……无论如何桂永清确乎对他忠诚,而死状又不同于汤恩伯,应该予以优待,便向各方吩咐下来。

  于是经办人在十四日下午二时要项希良尽量将桂永清的“演讲”转述一遍,删掉见不得人的真话,易以冠冕堂皇的官腔,内中半小时的“英语节目”只字不提,以免过分开罪美方。再三斟酌,辑成“桂故总长逝世前纪实及遗言”一文,要各报发表这篇不伦不类的东西,一来“抵制”传言,二来以示蒋的部下对蒋如此忠贞,粉刷粉刷门面。最后由蒋介石批“将此一文件抄付图史馆作为史料,并予褒扬”。

  但蒋介石并不满足这幕幻术,他面对山峦,心头烦恼。暗忖像汤、桂等对他忠是忠了,奈何没什么用处。以言桂永清,不少人曾在他面前提到过他,却无好话。有人说他的留德,只是去德国军队内实习了六个月,连德语都说不了几句,便算功德圆满。但他对希特勒崇拜到五体投地。二次大战初期桂永清企图组织一个军事代表团到欧洲考察,向蒋提出,蒋也同意,便和德方联系。德方以与日本有密切关系,而日本又在侵华,认为正式派个团体到德国有所不便,如有需要,不妨派个武官去,桂水清便做起驻德大使馆的武官来,继续他的那一套活动。先找到一个陈姓留学生,设法与德国空军元帅戈林相见,以便使他对希特勒有所影响。那戈林不知对方负有何种任务,可是桂永清也真是拿不出什么来,晤面之后,单刀直入道:“现在中国正在抵抗日本,战争异常辛苦,希望德国拔刀相助。”戈林一听几乎失笑,心想作为一个大使馆的武官,竟然连“行情”都不知道,要德国打日本,岂非与虎谋皮么?当下答道:“你们与日本开战,事前准备不够,事后也无决心,我们在中国有军事代表团,知道的事情不少。你们的军队始终没有弄好,你们的高级军官之中,有些还做过强盗。如果不能打,那只好妥协,可是你们又在多处观望,我知道你们的事情很难搞的。”桂永清碰了一鼻子灰,居然还给蒋介石去了个电报,说他访问戈林,如何如何云云。

  但此事并未了结,驻德大使陈介事后知道此事,对他训了一通,桂永清并不以为自己不对,深恨陈介。与那个陈姓留学生一商量,陈某说:“武官比大使只差一级,陈介实在没理由这样做。武官本来可以升任大使,例如目前日本驻德大使本来是一名武官。”桂永清一听便打算撵走陈介,捏造好多陈介的短处向蒋呈报,不知怎的,陈介真的调走了,桂永清大喜,不料新任大使乃是程天放,桂永清大为懊恼,犹想逐程。

  那程天放并不知道他的武官正在打他的主意,但不久德意日轴心正式成立,中德邦交断绝,程天放下旗归国,桂永清也就死了这条心。

  有人告诉蒋介石,桂永清自以为身负“特殊任务”,希望继续刺探外国情报,既可独树一帜,又能不必回国挨苦,便坚持留在欧洲,设法活动到瑞士公使馆中去当他的武官,蒋介石在重庆也希望在欧洲多几条“触须”,当下批准所请。当时驻瑞公使是胡世泽,奉命在尚未发表之前依例向驻在国征求同意。不料瑞士感到为难。因为它是永远中立国,中日既在作战,中德又已绝交,桂永清这名武官刚刚自德国调瑞,苟予答应,难免使德国有所不甘。此外我国驻瑞武官不过中、少校级职,充其量是上校,这位桂永清却是一名中将,好生为难,便迟迟未能作复。

  这当儿桂永清可是急不可待,他以为乃是德国从中捣蛋,便与那留德学生陈某密商,使陈向德国外交部某一高级人员说情,希望他们“贵手高抬”,陈某道:“桂将军实在舍不得离开德国,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中德虽已绝交,希望很快复交,桂将军也愿意马上再来。现在他内定派任驻瑞武官。请贵国不要反对,以便早日赴任。”那德国官员闻言莫名其妙,只好说:“中瑞两国之事与德国无关,我们既管不着,又不知道,更谈不上反对,请转告桂将军。”桂闻言竟然大为兴奋,直奔瑞士外交部,声明:“关于我奉调贵国的任命,现在已经得到德国方面的回讯:他们决不反对。”瑞士官员一听无从接嘴,啼笑皆非,心想:“为什么此人如此疯癫?”最后把门一关,拒绝蒋介石派桂永清驻瑞,而桂永清也真妙绝,他不管,照样在瑞士住了下来,日夕到公使馆找胡世泽“泡蘑菇”,胡世泽知道此马来头大,也弄不清楚他的底牌,只知道他是“天子门生”,与蒋介石可以直接说话,也就敷衍对方,决不开罪于他。

  不料桂永清却有他的打算,施展他的老方子,对胡世泽“如法炮制”,在蒋介石面前一再告状,说了他好多坏话。当时外交部长宋子文常年住在美国,蒋介石就命外交部免去胡世泽公使职务,内调欧洲司司长,明令发表,胡某吓了一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国时专程赴美向宋请教,弄个明白。宋子文闻报大骂“割胆”,说外交部办事人未免过份胡闹,焉能公使调差而部长毫无所闻?于是命令胡世泽升任外交部次长,胡某也就“塞翁失马”。

  但胡世泽回国之后,不免打听一番,究竟是谁捣鬼?原来就是桂永清干的好事,但对方是个“特殊人物”,不易对付,胡本人又升了官,这桩公案也就不了而了。

  对桂永清的为人毁多于誉,蒋介石不禁慨叹起来,自己的重要干部之中,真正挺得起腰干的实在没几个。他又记起西安事变时,德国“军事顾问团”为他训练的一个“德式教导团”驻在南京,桂永清因能讲几句德语,被派任团长,这个团长竟能自作主张,不管朝中讨伐张、杨与否的决定,把他的那个团由南京渡几开过浦口,准备上火车到西安进行“讨伐”,这是要蒋介石老命的做法,吓得宋美龄哭哭吵吵,要人迅速阻止令其返防。蒋介石事后闻悉不以为然,但为了表示“拥蒋者有赏”,也就真真假假不予惩处,传令升擢,把何应钦气得直吹胡子。可是老蒋并不真正喜欢他的性格,只因他确乎对蒋“忠贞”,也就无事。之后当人民解放军渡江之前,桂永清又曾大言不惭,说要亲自驾驶“重庆号”军舰,从上海打到四川,再由四川打回上海,结果连这条国民党海军中吨位最大的军舰都告起义,桂永清的神经开始不大正常起来。

  但是,这个桂永清无论怎样脓包,被人称为“中看不中吃”的“御林军”,蒋介石对他究竟甚有好感,因为他不但是“蓝衣社”的创办人之一,而且也着实杀过不少青年男女,这些青年是不是“共党”是另一回事,但只要减少一批,也就使蒋介石减少一些“威胁”。一九三八年蒋介石为了阻止青年们投奔延安,在后方各地开设了不少“训练班”,那年春天,在武昌南湖成立的“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便是其中之一,由蒋介石、陈诚分任正副团长,而由桂永清任教育长,主持其事。桂永清先后起用“蓝衣社”发起人邓文仪、滕杰为该团政治部主任,而滕杰同时也是该团“三青团”的负责人。他把全团分为三个总队,三名总队长当然也都是“蓝衣社”分子:杨厚灿、睢友蔺、萧劲。他们以滕杰为首,利用“三青团”监视学生言行,于一九三九年秋季迁往四川綦江,团部驻外滩子、一总队驻兴隆场、二总队驻江津牛角渡、二总队驻广兴场,引起了一场大屠杀。

  原来当武汉撤退时,该团自武昌撤往湖南沅陵,再自湘入川,途中部分员生为了拥护抗战,组织了一个“中正剧团”,一路工作,大受欢迎,可是竟然招来了杀身之祸。

  祸事从该团演出话剧“李秀成之死”开始,桂永清接到密报,说此剧是“宣传共产主义”的,剧团中有“共产党组织”云云,桂闻报大怒,立即转报当时的政治部主任陈诚,获蒋、陈同意后,以“惩治异党条例”为依据,命剧团回到綦江,并将剧团职员和男女学生五十余名分别扣押在綦江枣子园、兴隆场、广兴场三个地方,由滕杰、杨厚灿、萧劲负责审讯,拨六千元作经费,在全团五十余名学生之中“清查异党”,大事屠杀。这种手法虽极秘密,但在一九四○年六月桂永清调任驻德武官之前,已经有人不甘束手待毙,逃到重庆揭发“战干团”屠杀学生的真相,骇人听闻,有些国民党官员斥为荒谬,有些国民党官员的子弟正在该团,闻讯大哗,要求彻查。当时政治部部长张治中乃召该团代理教育长周振强到达重庆,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社会舆论已在痛骂当局戴上“抗日救国”的假面具,大量诱骗爱国青年入团,强迫接受法西斯训练,以之作为排除异己的工具;而对进步分子则飞过去一顶红帽子残酷屠杀,綦江“战干团”已经变成活地狱,问周究竟有无此事。

  周振强从实呈报道:“我到该团代桂永清做教育长以来,已经查出有名有姓的死难青年男女,总数在两百人以上。”张治中吃了一惊道:“那真是狼心狗肺的人干的,快把实情呈报,你快回綦江把有关人员扣押具报!”周振强的报告当然到达了蒋介石的眼前,他写道:

  “自民国二十八年冬迄二十九年春,在桂教育长主持下,被审学生在名册中有案可查者,共计两百一十名。内由总队长杨厚灿、中队长胡某等在兴隆场附近山中予以活埋之第一总队学生共六十三名;由总队长萧劲、大队长杨天威、张少泉、总队副陈焜等在广兴场附近山中活埋之第三总队学生共一百廿四人;由政治部主任滕杰、特务连连副桂清庭等在綦江桥江镇附近山中活埋之学生共廿三名。以上共二一○名。无名册可查者约有五六十名,此外因受刑致成残废者约四十余名,被认为有共党嫌疑而予以监禁者三百余名。

  “桂教育长指使滕杰、萧劲、杨厚灿等‘清查共党’,动用电刑审讯学生。学生受刑情景之凄惨,当地人称之为‘比野兽吃人还要可怕。’因受刑不过,屈打成招,承认共党之学生一律活埋。而所谓‘共党’者,内有一名十六岁李姓学生曾写‘力行哲学’一稿,长达二、三万字,其中有‘这样乱杀人’一句,乃遭拘捕,被指为共党而立即活埋。

  “凡学生对杀害学生稍有不满,或对时局有所论争者,桂教育长皆以共党分子视之,一律杀无赦。又如彻查中曾询问因受酷刑而致残废之胡姓学生,该生涕泣而道,指被大队长杨天威诬为共党,并指其系负责通讯者,该生否认,乃遭电刑,受刑不过,屈打成招。杨问他用何种方法通信?胡生答称用无线电。又问无线电机藏于何处?胡生无以对,说埋在山后。杨乃逼他交出无线电机,胡生无奈,入夜将所佩挂表拆散,冒充无线电机零件缴于杨天威作证物。杨续逼同党,胡生乃乱说一通,乱指多名同学为共产党。”

  蒋介石还记得张治中所呈阅的周振强报告之中,还有伪造证据和侵吞学生财物的。据周振强在綦江询问第三总队总队副陈焜:“你们杀了的共产党有何证据?”陈答:“没有证据。”周又问:“传单、标语从何而来?”陈答:“系萧劲事先印好,暗中派我散发。”周又调总队部书记徐国全来问,徐则说:“传单标语系奉萧劲之命秘密印制。”

  也是徐国全所报告,萧劲在收发室没收被杀害的学生挂号信八十余封,内有汇款约千元,萧劲不但侵吞,还时常冒用被杀害学生的名义写信给他们的家里继续要钱。而周振强自己在杨天威、张少泉、胡姓中队长等家中,查出吞没被害学生的财物中就有各类挂表及手表七十多只,西装中山装一百余套,各种毛毯一百五十余条,一、二钱重的金戒指三十余枚之多。

  桂永清虽然当时已去了德国,然而十分注意这件事情的发展,但他有恃无恐。之后果然接到消息说:“张治中要周振强医治残废学生,慰问被捕学生,将扣押人员杨天威、张少泉等七名连同赃物送军法司惩办,并且通缉业已逃跑的萧劲、杨厚灿等人。张治中慨叹地指桂永清他们是“忠党爱国、屠杀青年;服从命令、谋财害命”,事后自己到綦江对“劫后余生”的学生们慰问了一次。

  但事情并未牵涉到桂永清。

  而且蒋介石以为桂永清真是对他万分“忠贞”,可又不能要张治中太“过火”了,要政治部第一厅副厅长袁守谦密令周振强道:“这件事情如果张扬出去,那就太糟,你只能把已死的学生人数呈报为二十余名,其余那个数字,可从民国廿七年学生人伍起陆续以开除、逃亡等伪造名义分期报请备查;如果有人来打探死亡学生下落,你可以用开除、逃亡申复,并且:限你在三个月之内将战一团结束!”

  “战一团”当真在一九四○年一月底全部结束,而桂永清也照样做他的官,在蒋介石布置的舞台上跳出跳进,如今却死了。而且显然精神失常,又一次暴露了国民党的绝望,蒋介石想训他一顿都没办法,只得顺水推舟,把桂永清对他的绝望改为对他的“热烈拥护”,而让彭孟缉暂代参谋总长。

  人事的安排并不太难,难在对局势的应付,蒋介石完全被动,疲于奔命。他一再要求美国将各个离岛也划在“中美联防”之中,但此事美方感到为难。美国的真正兴趣在于占领台湾,无意为蒋介石“防守”那些小小的岛屿,因为不独得不偿失,抑且十分危险。于是蒋介石一再报告美方局势危急,说对方将攻金门、台湾,海峡风云紧急,非将离岛牢牢防守不可。美方于是也作了应变的准备,在一九五四年八、九月间作了一连串约安排,八月十日派出“美国经济顾问团”到台北,以协助蒋介石“发展经济”为名,作了誓必吞台的布置。同月十四派美国远东空军司令柏楚琪、美国驻日防空司令林恩到台视察,在空防上对蒋有所指示;同月十六,美太平洋舰队司令史敦普到台视察,同时由廿三日起,蔡斯的“美国军事援华顾问团”也划归史敦普指挥。史敦普大叫“协防台澎,早有准备”,作为给蒋介石的一颗定心丸,同时派出第七舰队四艘驱逐舰“访问”大陈列岛,而美总统艾森豪威尔也于十七日在美国“重申协防台湾决心”,第七舰队司令蒲赖德也“重申共军苟犯台湾,决即击退”的“决心”,声势极大,气焰极高,但蒋介石听来还是很不高兴,认为美国并未声明“协防离岛”,这使他不能放心,他要“争”!而“争取”之道,内中有一个办法是先发制人,想办法在与人民解放军发生战争之际,硬把美军拖下水去,使美军脱不了身!

  事闻于美方,从艾森豪威尔到蒲赖德,都一齐摇头。杜勒斯道:“高丽之战,我们值得吸取的经验,总不能马上忘记,老实说,和中共作战,这是一件令人并不愉快的玩意儿,我是反对协助蒋介石防守离岛的。”众人无一反对,但担心蒋介石“先发制人”,艾森豪威尔道:“中国民间传说中有吊死鬼找替身的故事,我怕那蒋介石正是想找我们当他的替身,这不能上当,可是也不能不理。”杜勒斯道:“我看不如这样处理:本来我在今年四月间已经想到签订一份东南亚公约,用一纸公约把几个国家约束起来,和我们一起行动,使印度支那战争不但继续,而且扩大起来!”众人闻言叫好。

  杜勒斯道:“万一印度支那战争无法扩大,可是有了这个公约,我们得以继续不放过印度支那。假定我们在马尼拉召集会议,公约条文中规定把越南、高棉、寮国都列为保护区域,指明这是对付共产党的,然后在会议完毕之后,我从马尼拉直飞台北与蒋相见,把东南亚公约的精神告诉他,然后签订美中双边军事协定,只要表示福摩萨非防守不可,相信蒋介石也没什么说的了。”众人一致点头,同意杜勒斯这个“大处着眼,不理老蒋;抓紧台湾,阻拦解放”的“妙着”,以为在如此“全面”活动之下,台北固然没有办法,北京更是无可奈何。不料九月三日那天,正当“东南亚公约会议”进行之时,大陆重炮轰击金门的消息,使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目瞪口呆。消息分别送到白宫和马尼拉,说厦门以五小时的连续重炮轰击,置金门于一片烟雾之中,这情形为过去五年所无,海上艇舰、陆上阵地损失重大,美国军事顾问两人阵亡,内中一名官至中校,消息说蒋介石大为惶恐,甚至连“评论”都无法出口,……这使杜勒斯不得不提前于九月九日自菲飞台,希望与蒋签订双边军事协定之余,让他吃一颗定心丸,而不以大陈、金门、马祖等地未列入“协同防守”为憾。

  那蒋介石一肚子气,听说杜勒斯已到了机场,对外交部长叶公超道:“杜勒斯在马尼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连马尼拉市长都在说他是‘全亚洲国家都不能相信的人’,一这句话不是共产党讲的,我相信里我不知他怎样对马祖、金门!”

  叶公超道:“看来美国不会改变方针,美国的态度,现在可以看出非常固执。东南亚公约之会也没开好,美国的意见遭受到各国代表的反对,他们认为把越南等列为保护区域,势必引起越共、北平和莫斯科的指责,说是破坏了日内瓦协议。按照日内瓦协议,三国不可与任何军事同盟发生关系。这一点争辩甚烈,最后法国代表提出妥协办法,不写进正文之内,只列入附加议定书中,这一手并不高明,说明美国没有力量说服大家。杜勒斯虽然无所顾忌,在公约文后加了段美国的声明,说这公约专为对付共党侵略之用,可是其他国家并未附加,又说明了美国的孤立态度。甚至在闭幕会议上杜勒斯说,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恐惧,这恐惧是‘共党竟能说服这么多的人,相信他们是解放使者’,又说明了美国的地位已经不如往昔。”蒋介石以拳击桌道:“我要他同意协防金门、马祖、大陈,非这样不可!非这样不可!”这当儿杜勒斯己经来到。

  蒋介石闻报堆下笑脸出迎,只见一连串汽车排满门口,文文武武,“华洋毕集”,和杜勒斯握手为礼,蓝钦、叶公超等追随其后,客厅坐定,杜勒斯道:“想不到福摩萨也这样热,比马尼拉稍为风凉一些。”蒋介石唯唯。杜勒斯道:“今天专程拜访,吃过饭,又得往东京去。”蒋介石道:“不如多住两日。”杜勒斯愤愤地说道:“不不,我出来好几天了,‘东南亚公约’会议开得又不大顺利,嗯。我刚才在机场上和他们说了,几小时之后我将去日本,希望能够利用在日本的时间,和他们对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意见。”接着入席,之后会议开始,俞鸿钧、叶公超、蓝钦以及美参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史密斯等与会。蒋介石开门见山道:“这几天,金门的炮战,打得空前激烈,我们怀疑这是共党进攻的先兆,在这情形之下,美国如果对金门防御不和我们采取共同步骤,情形就十分严重了。”

  杜勒斯问:“可曾派空军侦察?他们发现了什么?”

  蒋介石道:“空军不但去侦察,大编队的轰炸机,也已经出动好多次,福州、厦门等地,我们丢的炸弹可是不少,但要说更显著的进攻,却无发现。”

  杜勒斯待蒋介石说的差不多了,微笑道:“目前的情形是,美国的第七舰队正在协同防守福摩萨全境,美国决不会接受中共对福摩萨问题的任何恫吓,但美国由于国策;也不会牵涉进贵国与中共在金门事件中的任何军事事件。”蒋介石几乎跳脚道:“这是一件大事,怎能不予干涉?”杜勒斯摊摊手道:“我所接到的任务就是这样,此外非我所知。”

  蒋介石有气道:“记得国务卿曾在华盛顿发表过声明,说军方人士断定第七舰队会扩张它的保护范圈及于大陈列岛和金门的适当性,为什么你不重申前言?”杜勒斯道:“私人的谈话与估计,都不足以影响美国的国策。”他揉揉鼻子,冷冷地说:“这次我来,一共有十七个人,回头只有一位留在这里,那是我们国务院的法律专家史特尔先生,他将协助蓝钦大使谈判贵我双方的双边防卫协定。”

  蒋介石心犹未死,急道:“在双边协定还没谈判之前,希望国务卿把第七舰队的防卫区能扩大到金门、大陈、马祖等离岛之地,作为前提,”杜勒斯冷然道:“不不,这是不可以的。”

  蒋介石一怔,叶公超连忙岔开话题道:“是否可以请国务卿对这个即将签订的双边协定表示一点意见,或者说是评论?”

  杜勒斯毫不考虑脱口而出道:“没有!”

  蒋介石大怒,却又发泄不得,面青唇白地对叶公超道:“你问他;他不肯重申前言,娘希匹是不是存心欺骗!”杜勒斯当然不懂得“娘希匹”该作何解,但对蒋的愤懑神态,则是一望而知。当下见叶公超吞吞吐吐,意味到他对蒋所提问题不便直译,蒋的心情更是不言可喻了。当下也不再忍,冷冷地说道:

  “这个会议的气氛告诉我,贵我双方的相处,情形并不如公报所称那么愉快,我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关键在于第七舰队的扩大协防。我想告诉你们,今天我在这里和你们商谈双边协定,的确不准备把金门、马祖、大陈等等离岛包括在内,你们不以为然。可是你们是否知道:这个以福摩萨本岛为主的双边协定,在我都是争得来的,到此刻还有很多有力人士在反对我这样做么?”

  蒋介石闻言心头一沉,听他说下去道:“到此刻为止,华盛顿对于‘东南亚公约’没有异议,对于我们的双边协定,却一直表示怀疑。他们认为美国的海军空军以及军事顾问团人员,早已在福摩萨执行防务,并且掌握了台湾海峡的控制权,对美国来说此刻还要签订什么双边防卫条约,其实是多此一举。而且这个条约一旦生效,他们认为美国就正式被束缚在自由中国与共产中国之间的战争之中。请你们不必难过,也不必激动,”杜勒斯干咳一声道:“因为反对我们签订条约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顾虑,他们认为双边协定生效之后,万一自由中国对共作战吃了大亏,我们该怎么办?美国将如何善其后!”

  蒋介石闻言,气得几乎肺都炸了。

  “因此,”杜勒斯道:“反对者认为不如保留我们一双自由的手,在任何情形之下,可进可退。”杜勒斯瞪眉瞪眼对蒋介石道:“我不赞成这种做法如同你总统先生一样,可是也不该操之过急,因此我们这样做了,而我还是会对外否认其事,以便缓和这种意见的!我们的总统先生最近召开全国安全委员会,老实说原因之一也是为了这个。”杜勒斯咬牙道:“东南亚公约并不理想,科伦坡国家又在酝酿开会,讨论东南亚公约签订之后的东南亚新局势,而你们也知道,除了巴基斯坦,其他科伦坡国家又是反对东南亚公约的,而巴基斯坦的态度,又并不是不可变的!”

  蒋介石哑口无言,听杜勒斯力竭声嘶地说:“在欧洲方面,欧洲军条约被法国议会宣告流产之后,我们正和伦敦、巴黎商讨一个问题:如何采取另外一种途径去重新武装西德?可是这件事还没有个下落,莫斯科的警告已经来了,他们认为一旦美、英、法政府这样做,无疑是当了世界大战的催生婆。”杜勒斯一顿,透了口气道:“你们当然明白,关于这方面,我们是不能不注意的。”他双手一摊:“既然欧亚两洲的局势发展如此,它完全不依照我们的愿望走去,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小心一点,对台湾海峡的军事行动,不给它该有的顾虑呢?”他对蒋介石道:“刚才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的处境,更明白你以为我们所不足的,在华盛顿却有很多意见指我已经是太多了。”

  蒋介石没办法,又听杜勒斯说道:

  “这项条约,你们因为太平洋各国已经分别和我们签订安全条约,你们感到有需要也来一个,以完成自由国家在西太平洋上的防线,我们也同意了,因此从去年十二月起,双方便开始交换意见,由你们提出初稿交蓝钦大使转给我。”杜勒斯道:“现在,请蓝钦大使来代表我说一说。”

  蓝钦奉命开口道:“这个双边协定,大概快到公布的时候了,虽然不可能是在今天。”他一顿:“第一部分是共同声明,先是说:此项条约将依照美国与西太平洋其他各国所缔结的各项安全条约的一般形式,接着说明两国对指定领土之安全共同利害关系,并规定经双方之协议,将包括缔约国所辖其他领土。最后则说明,是项条约将与美国与其他国家业已缔结之各集体防御条约所建立之集体安全系统,更铸一环,使之构成抵抗共产侵略之主要躯干。”

  蓝钦打开草稿,说下去道:

  “中美共商防御条约的内容,共计十条主文,一项序言。在序言中,除以‘光荣的同感,追溯上次大战……并肩作战的关系外’,并宣告‘抵御外来武装攻击之共同决心’,以及‘俾使任何侵略者不存有任何一缔约国立于孤立地位之妄想’。至于十条主文,要点是这样的,第一:缔约国自助及互助,维持并发展能力,以抵抗武装攻击及由国外指挥之共党颠覆活动;第二:缔约国加强其自由制度,彼此合作,以发展其经济进步及社会福利。并为达到此一目的,而增加其个别与集体之努力。”

  蒋介石要叶公超发言道:“且慢,我们认为在这十条之前,应该有所变动。”

  蓝钦说道:“如何变动?”叶公超道:“根据条约精神,加列自由中国领土包括大陈、金门与马祖各岛,并且说明本约并未限制自由中国的反攻大陆。”杜勒斯插嘴道:“这些问题还是留在后面讨论吧。”蓝钦就说下去道:

  “第三:缔约国相互承认在西太平洋区域领土武装攻击,即将危及本身之和平与安全。并即依其宪法程序采取行动,以对付共同危险。第四:规定领土一词为中国之台湾澎湖与美国之西太平洋区域岛屿,并将适用于经共同协议所决定之其他领土。”蓝钦道:“条约主文十条的要点大致如此了根据这些要点,叶部长所建议的,我们暂时可以不必谈了。”

  蒋介石头胀面红,却无指示,叶公超暗忖这台戏也差不多了,便发言道:“这项条约,看情形也差不多可以签订了。我想两国各有困难,但困难的程度有别。如果刚才我的建议不能采纳,那么在订约之日,我们外交部人员有必要对条文加以阐释,以便减轻人家不利于我们的任何猜测。我想我们可以说:双方均以部分领土定为条约适用范围,这一点决不影响我国主权,因为其他国际条约,也每有条约区域的规定。而且按照第六条的规定,双方还可以随时会商协议,将此项适用范围扩及其他地区。至于对我国反攻大陆是否受条约限制一节,那么本约内并无任何限制我国反攻大陆的规定,而反攻大陆乃是我主权范围以内的事情,也为我国既定之国策,当能不受任何方面之千涉。”这个会开到这里,因蒋介石的疲惫而小休。叶公超随杜勒斯漫步花径,听他在问:“乔治,你们这位总统先生,为什么对我们的处境一点也不明白?我分明和他明说的了。今天我到这里来,说实话这是几面不讨好的事,为什么非这样坚持不可呢?”叶公超道:“那个你一定也已知道,如果连‘反攻大陆’都不能出之于口,自由中国在声望上的低落,就无以形容!我们在这里,对反攻大陆是万分重视的。”

  杜勒斯一手抚花,沉吟道:“我当然明白,乔治,你们是生活在反攻的空气里,没有这个空气,就像潜水者失却了氧气筒一样,就会死去。我可以这样说:能不能反攻这回事并非绝对的,虽然你们反攻必须事先得到我们的同意,但并非说你们反攻将永远不可能,或许说你们反攻将一定成功,这件事应该灵活运用,不过在目前而言,你们实在没办法提起。相反,如果对方一着急用起兵来,老实说我们也明白这一举动所含有意义。”

  接着又开会,杜勒斯打完“太极”,立即向日本、西德等地续飞,忙他的“美国全球战略”去了,蒋介石连虚让相送都不愿意,一个劲儿蹬脚,蹬到九月廿三,美国第七舰队司令蒲赖德忽地离开泊在基隆的旗舰,飞到台北机场,与蓝钦、蔡斯等人紧急会议,蔡斯报告道:

  “在这十天之中,共党对台湾外围各岛的进攻是明显的,一江山、大陈岛都挨了几下,损失甚重,特别是金门,可以说每一寸阵地上都有弹片,幸而守军部分转入地下工事,损失还不算太大,可是我们有两位顾问已经遭难了。在这十天之中,我曾两度前往金门,对共军的攻占意图,引以为忧。周恩来在前天且作广播,重申解放台湾、美舰离去,而另外有个传说,说强大的苏联舰队正开向南中国海,我以为台湾海峡的局势已经紧张起来。”

  蒲赖德道:“对于共党的战略,陆军空军已经交过手,海军还没有试过。我们初时以为中共陆军对蒋介石还可以,对我就不行,但高丽之战证明不行的恰是我们。”他透了口气道:“至于空军,初时我们视共机如蚊子,但后来证明,他们的空军比我们的还狠!我们的皇牌空中英雄戴维斯且以身殉!现在要和他们的海军打交道了。”蒲赖德强笑道:“过分的乐观已经不能再有,但过分的悲观也用不着,我们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来个海上大演习,作为对他们万一要来的准备。”于是传令下去,两百多艘舰艇投入操演,以壮声势,却不通知蒋介石参加,蒋闻报气得又是蹬脚。

  那一日蒲赖德访蒋,说道:“我在这里四天,知道不少东西,而内中最主要的,乃是共党对福摩萨离岛的攻击,看来为期不远。”

  蒋介石有气道:“如果共军攻下一江山,攻下大陈岛,攻下大蹬岛,攻下很多很多非常重要的外围岛屿,甚至连金门都不保,你们大概不会像北平出兵朝鲜那样制敌于先吧?他们知道你们饮马鸭绿江的真实意图是直下北平;如今你们不会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是直下台湾吧?”

  蒲赖德道:“我们当然明白,但我们对你们的防守甚为放心,这是你自己对我们说的,蔡斯将军便是证人!你说:一旦共军攻向离岛,你们除了有足够的办法阻挡之外,还可以越岛攻击,威胁上海的门户!”

  蒋介石吃了个哑巴亏,无从辩起,心有不甘,反问道;“那万一他们攻占外岛又如何?”

  蒲赖德一怔,旋即摇手道:“我不相信一江山、大陈会给攻占,有如你自己说的,那几个地方早已成为钢铁堡垒,……”国民党自蒋以下都吃不消美方那着棋子,紧接着罗伯森、泰勒等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任凭蒋介石苦苦央求,舌蔽唇焦,美方还是坚决主张防守台湾,不管离岛。蒋介石好生难堪,召集亲信,愤然而言道:

  “局势越来越紧,而美国的态度也越来越明显:他们只管台湾,不管一江山与大陈。可是万一一江山有失,台湾就睡不安枕,娘希匹史敦普他们真是不顾我们死活。”又道:“空军报告金门当面之敌活动频繁,值得注意的是前几天他们的飞机概不露面,如今却成群而来,一旦空袭来到,十几分钟便可到达台北上空,那如何得了?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大问题,一是离岛的防守,非防守一江山、大陈诸岛,不足以使台湾安全!为应付空袭,”蒋介石哇哇大叫:“总不能等着教人家来炸!给我研究个疏散办法!立即实行吧!”

  蒋经国道:“也只有这样了,前几天有人不主张疏散,说这样会人心不安。”蒋介石以掌击桌道:“不疏散?等人家炸才是好主意!”当下推出人来,就防空原有机构予以加强,并且迅速执行,消息既出,台湾闹了个“鸡犬升天”。旦夕之间,台北地价暴跌,郊区地价猛涨,也说不尽那种人心惶惶,乌烟瘴气。但最着急的当然还是蒋介石,一方面严令离岛守军“如有差错,提头来见”,一方面严令市区疏散必须实行,同时旁敲侧击,要美国“协防离岛”,成日价见鸡骂鸡,见狗打狗;那一日闻道美方仍无下文,蒋介石召开“御前会议”道:

  “方今之世,美国最狠,但它对共军竟有如许顾虑,不敢在台湾离岛的防御上和他们争一争,这情形使我寒心!而且更有甚者,一旦共军真的进攻台湾,蔡斯他们万一也来个拍拍屁股回家门,这笔帐教我怎样算法?还有,根据杜勒斯、罗伯森、史敦普、泰勒、蔡斯等人的谈话与措施,美国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使我担心!他们分明只要台湾一个地方便‘够’了,可是这种做法发展下去,”蒋介石大叫:“还有我们的生路吗?他们要台湾和我们要台湾的动机没有相同之处,他们要把我们赶绝啦!”众人闻言皆惊。

  正是:黄鼠狼上鸡棚,只有一副“吃相”。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