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风云紧急 一江山喜获新生 暴雨已过 大陈岛重见天日





  书接上回。却说台湾海峡风云紧急,无论蒋介石布防,或者解放军进攻,都属于中国人的内政。蒋介石所防守者乃中国的领土台湾,中国人民所欲解放者也即是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与美国毫无半点关系,但美国军事、政治、经济各部人马,却为此事忙了个团团打转。那助理国务卿罗伯森于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二日飞台,翌日访蒋紧急会议达三次之多。第一次商谈在蒋介石早餐桌上举行,第二次会议于是日上午十时在“总统府”中召开,多了个蓝钦;当天下午罗伯森在美大使馆中主持会议,听取蔡斯和美援机构有关台局的报告;然后于当夜在宴会上再和蒋介石交换意见。可是双方心头都有鬼,既谈不上“投机”,也不可能“拂袖”而去。蒋介石吃完水果,开口道:

  “今日之计,只有反攻大陆,才是上策,贵我双方既有共同利益,何以不履行诺言,出兵大陆?反而签订了这个双边协定,使我们缚手缚脚?如果局势不怎么紧张,这协定有助于台湾的防守;现在人家打到眼前来了,你们却不但不反守为攻,而且事实上做到了不许反攻的情景,请问一旦发生战争,他们进攻离岛的话,这紧张局面怎样应付?弄不好由谁负责?

  罗伯森道:“我只能重申杜勒斯国务卿曾经说过的,此外并无新鲜东西。我们一致认为你有反攻的能力,可以反攻;同时也一致认为这样子的反攻,将会给我们带来无可估计的损失。高丽之战是在错误的时间与错误的地点打了一次错误的仗,也只有我们自己明白:为了这一仗,我们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高丽之战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我们在中共门口再来一次,相信没有一个商人会做这项买卖。”蒋介石急道:“那你们就眼看离岛落入共军之手?”罗伯森道:“恕我不能增加其他的意见,我们在早餐桌上谈过了,反攻大陆固然是你所希望的,我们也同样有兴趣,问题是未到时机,既然如此,就不应该冒险,把你的二十几万可以战斗的士兵运出去,这本身已经是个重大的事件,假定在运输工作上已经可以解决,那么还不算是完成,有如我们上街,刚刚跨出门口而已,但反攻大陆绝不像上街那么简单,我们万分担心你的部队还没到岸便消失在海里!”

  蒋介石一身冷汗,听他说:“情报指出,他们确有这份力量!因此在目前,你最好把离岛战争作为地方事件对待。”

  而“地方事件”也者,蒋介石明白,那是别把美国牵涉进去之意,也就是说:大陆强大,美国还不敢和他正面冲突,但求控制台湾,待机而动。但最终目的却在抓紧台湾,踢走老蒋,这一点使蒋介石永无放心之日。即使强颜欢笑,心头惶恐难言。那蒲赖德最后却安慰于他,说:“以一江山为例,地方虽小,意义重大,我们‘西方企业公司’训练出来的游击队员在那边活动,虽无重大成就,但对将来的反攻有很大的辅助。我们派去的军官告诉我们,一江山全岛都是险峻的岩礁和悬崖绝壁,千多名贵国官兵,在顾问团策划之下,利用这些险峻地形,在滩头和纵深建筑了许多永久性、半水久性的明暗碉堡,设置了重重的铁丝网,并且在岛的四周和岩石缝里,埋下了无数地雷和爆炸物。我见过一江山阵地部署图,只见上面标志着地雷、各种铁丝网、堑壕、土石城墙、石椿岩和火力阵地等等的各种标记,看得我眼花缭乱!试想,我们又在岛的边上用交叉火力封锁,共军再勇敢,他怎样可以登岸?”

  蒋介石强笑道:“话是这么说,一江山的确是我们‘生物不能通过’的海岛阵地,是反攻大陆、保卫大陈和台湾的前哨据点,可是万一给包围了,他们知难而退,不敢攻击,绕道台湾,请问一江山火力再好,有什么用呢?”

  罗伯森笑道:“你又要我们一起出击了,实在未到时机,务请等待。要知道对于一江山的攻击,乃是一宗海、陆、空现代化联合作战的重大事件,并且又包括了战胜海洋的能力,我们不愿中共有此能力,也不知道他有无这种能力,并且千万不可断定它没有这种能力。不过拿一江山的情势看来,无疑我们已具备了阻止对方攻击的能力,你放心好了,我们的顾问团会永远在一江山和你们并肩作战的。”

  美国和蒋介石沾沾自喜的一江山防务很快受到了考验,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一月十八,海面微风细浪,晨雾似纱,髹漆着人民解放军空军符号的混合机群突地到达一江山上空,对那些阵地投下巨量炸弹,浓烟上升,战幕揭起,当守军还没在猛烈轰炸中清醒之际,对方海岸阵地上无数门长射程大炮,又将几百吨炮弹隔海往一江山倾泻,一江山已为烟雾所笼罩,美国顾问和国民党官兵失魂落魄,电报送到台北,蒋介石闻讯失色,传令支持防守,要海空军投入作战,但没到一分钟电讯断绝,这变故来得太快,蒋介石哀愤惶恐,呆了。

  而在一江山上,蒋军们都以为解放军只会在黑夜活动,如今是清晨八点,飞机和大炮都集中轰炸,而且炮弹都落在滩头阵地,并非轰击山顶,瞧模样是要登陆,那就连白天都属于对方的了。当下慌乱应战,炮兵奉命还击,可是有线电、无线电的通讯设备都已打断,依靠观察员的炮兵失去中心,毫无办法。炮兵副队长程长安又急又气,喊人来接电线,命令立即修复,否则枪毙!那兵们苦着脸要求枪毙,说:“到处电线都断了,炮火太厉害,反正走出去一样送死。”程长安于是低着头在交通壕中跑来跑去,像没头苍蝇一样,只见尸体、伤兵触目皆是,程长安一纳头奔到队部找到榴炮队长冯任错,只见他缩着脖子动弹不得,不敢出去,队部里所养的一群鸡一面乱飞,一面哀叫。那浇了七十包洋灰的队部工事中,靠着石墙的桌子给炮火震得往里跑,两人瞪着它,有如遇见了鬼,人人发抖,进退不得。

  那岛上“突击第四大队大队长”王辅弼,刚起便听到机声,没判定方向已经开始轰炸,四周浓烟密布,火光闪闪,一百多门各种口径的大炮阵地和观察所,几乎全部摧毁,仓库起火,情况严重,措手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对面头门海岸的长程大炮相继轰击,几百吨炮弹暴雨似的倾泻过来,全岛千余官兵根本没法运动,乱成一团,遑论抵抗?蒋经国派在岛上的政治干事刘某本来体弱,又告负伤,刚跑进洞里,就给后面的人踏倒踩死,谁也管不了谁,伤者惨叫,活着的人头都不敢探一下,美国顾问的“协防”与蒋介石的“豪语”这时候什么作用也没有了。

  到中午时分,飞机又向前沿阵地进行轰炸扫射,大批炮火则进行面积射击,岛上任何联络都告断绝,部队也失去了掌握,王辅弼比程长安职权大,曾四次派人修通线路,但派出去的人一出调堡便倒地,再也别提修线。

  情况在下午二时迅速改变,与解放军炮兵轰射同时,海军舰队、炮艇部队和满载登陆部队的无数登陆艇万舟齐发,在离一江山三千公尺海面分为几个箭头,射向一江山进行攻击。那长二千公尺,宽五百公尺的小岛工事极佳,单是纵深滩头的永久半永久明暗工事,便有三百多座,每座工事前还有地雷、铁丝网和峭壁,三道副防御,但这些东西全告摧毁,铁丝网炸飞,地雷群打翻,仅东山头的战防炮曾发了几炮,立即被对方发现,一下子又告打哑。

  守军至此万念俱灰,同时一江山岛上的一三二、一一三两个制高点核心工事和交通沟,全给对方海军舰队猛烈轰击,粉碎填平,变成平地。而对方的登陆艇已逼近滩头,水兵用机关枪、机关炮,猛烈炮火为步兵开辟道路;步兵从四面险峻礁上登陆,勇往猛进,登陆舰队又源源输送兵力到达一江山岛,全岛除了炮火,只听见“缴枪不杀”,“冲啊”之声震撼山谷,海空军还紧紧配合步兵登陆冲锋,空军活动范围伸到大陈,海面登陆艇往返频繁,活跃异常,如穿梭一般。

  蒋介石不明白岛上的情形,由大陈守军转报海面的情形,他慌急愤恨,恨美国舰队不肯帮手,对守军的命令和打气无法传达,只能听大陈方面的报告。那报告不是说对方已经登陆,就是说四面摆开;不是说新起的烟雾烈火弥漫全岛,就是说一江主峰二○三高地已插上红旗,而两个小时之后,大陈守军为老蒋送到最糟糕的消息:烟火渐趋停熄,战斗似已停止,一江山显然已被对方攻占。

  蒋介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一切分明是真的,空军的报告证实了这一点:他们无法执行侦察或者轰炸任务,已经退了回去,蒋介石惊恐于一江山之失守如此迅速,部分守军虽曾抵抗,但毫无作用,如今一个新的海防堡垒正由对方在安排下来,炮兵阵地上的大炮炮口对着南方,蒋介石在浙江沿海最大的那个大陈岛,已在一江山大炮射程之内!头门岛对一江山的炽烈攻击,也心然会出现在大陈岛上,蒋介石不敢往下想,可又非想不可。蔡斯等人更日夕和他手下见面,与其说是“交换意见”,不如说是“聆训挨骂”。蔡斯挥动马鞭,对蒋经国说道:

  “我们去过一江山的人都知道,那边分为南北两岛,岛上有向阳礁、乐清礁、黄岩礁和海门礁,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这些礁是怎样险峻,好多人乘炮艇到那边去,根本找不到一个滩头靠岸,一下艇就得攀登奇形怪状的岩石往上爬,请问他们怎么能攻占的?这件事情太可怕,太可怕。”他问:“到底岛上的伤亡情形如何?”

  蒋经国道:“一个也不剩了,他们英勇牺牲,全体成仁。”蔡斯一怔,皱眉道:“据广播,一江山上有不少守军成了俘虏。”蒋经国脸色都变了,一口咬定道:“确乎是全体牺牲,我们已经准备追悼。”

  蔡斯摊摊手道:“我觉得追悼的问题小,检查一下为什么这样子问题大!”

  这问题提到“中美紧急军事会议”上,蒋介石不能不参加,但实在不想参加。听蔡斯在说:

  “我们还记得几年之前,共产党强渡长江和攻占舟山群岛的情景,那时候他们用的是木船,谈不上空军,但短短几年之后,他们攻占一江山竟然是现代化的。这个就不能不引起我们最大的注意。我又非常清楚地记得,你们对一江山、大陈诸岛守军是怎样说的,你们说共产党没有空军海军,万一有事,台湾的海空军必能支持,足以扭转任何恶劣的局面,”他把手一摊:“事实不是那祥。对于敌人实力的过分低估,是使自由世界陷于不利境地的原因之一。”

  蒋介石对他的教训可是听不入耳,说:“因此第七舰队能够协同反攻,看来是势在必行的了。”蔡斯闻言不乐,暗忖:“你蒋介石说来说去是这回事!”便说道:“这个问题非本团有权决定,而贵我双方在双边协定之中,也根本没有这一条。”蒋介石闻言神伤,欲“顶”还休,只是叹了口气道:“那大陈也保不住,到那时你们别多嘴才好!”又说:“如果美国真的不肯协防,我们来一个放弃如何?”

  蔡斯一怔,旋即笑道:“我们对这个办法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但必须重申前言者是:美国对反攻大陆兴趣之浓,不亚于总统先生,只是目前绝无这个条件!”接着一手撑腰,立起来说:“大陈己在一江山长程炮的射程之中,你们有些什么计划,就得赶快进行,否则他们跟着再来一次,那就狼狈万分。我们国务院的意见是:目前有关台湾离岛问题,应该是‘地方性事件’,美国决不牵涉在内;但你们不必失望,一旦时机成熟,反攻大陆准会在我们同意、合作之下进行,美国不会忘了大陆,更没有其他新鲜的东西了!”

  蒋介石闻言气极,哇哇大叫道:“既然美国宁让我们丢脸,就丢脸吧!大陈要撤!不过撤了之后,政治上的影响大大地超过了军事上的影响,对我们盟国同样没有面子!”于是忙开了撤退工作,蒋介石指示道:“军队固然要撤,居民也一样要撤,鸡犬不留,房屋烧光!如果不肯撤走的,就拖他们下船,男女老少,务必一个不留!如有反抗,立即枪毙!这种不爱国家的莠民,留他们活在世上也是白活,”蒋介石直顿脚:“你们做到大陈岛上没有一栋房,没有一个人才是!”

  蔡斯那边其实也在紧张状态之中,一方面防备解放军来攻,另方面他要更清楚了解蒋军撤退过程,作为一种参考。

  而如何把大陈军民撤将出来,蒋介石当然没有这个“本事”,要看美国的了,蔡斯奉命传达道:“关于撤退工作,是化败为胜的做法,美国一定领头干!‘败’在那里呢?那是指大陈继一江山之后任由共党占据,这是自由世界的耻辱!而‘胜’在那里呢?胜在因为大陈军民之撤,说明自由世界的人民,他们所选择的乃是自由!这与在高丽战场上我们把共俘押到——不,共俘从高丽投奔自由一样,那是充满了人类的理想与庄严,美国政治百分之百同意蒋总统的抉择,并且将根据大陈岛上两万多名的居民数字,由第七舰队派出一百多艘舰艇,由第七舰队母舰和第十三航空队派出五百多架飞机,派出四万五千名美国海军,三千多名空军,一共是四万八千多人,另外你们再派出一万五千多名部队,总数是六万三千多人,”蔡斯把小胡子一捋,狞笑道:“以六万三千多名中美海陆空军对付岛上两万多名老百姓,包括婴儿、孕妇、老弱在内的居民,请问他们怎能不到福摩萨来?怎能不选择他们的自由?怎能不会说明这是人心向背、人民痛恨共产党的铁证呢?要不,这两万多人怎会一下子到达自由中国,选择了他们的自由呢?”

  这么着,蒋介石更忙得不堪,一方面筹办“一江山阵亡将士追悼会”,用报纸、广播大事宣传,说一江山守军“壮烈成仁,情况惨烈,足以证明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誓不两立,正气浩然,长留人间,千秋不朽,永存史迹!”同时建“衣冠塚”,“全部史迹发交国史馆并予表扬”,这台戏“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真的是“惨烈表演”,但在一江山投降对方的国民党官兵闻讯哭笑不得,痛骂蒋介石活不知耻,竟把他们活生生当作死人对待,变成了“活烈士”,这笑话也真的是“长留人间”。可是在蒋介石来说也不好受,因为“活烈士”在大陆的广播传到台湾军民耳朵里,一个个在背地里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主要的倒不是为美、蒋黔驴之技而笑,而是为今后的遭遇庆幸:对方心胸宽广,对国民党文武官兵绝无斩尽杀绝之意,那今后“相见”之时,也可以领路费回故乡与家人团聚去也!

  不表一江山战后的戏剧化“节目”,却说大陈岛上悲惨的情形:在那总面积不过二十七平方公里的海岛上,四周密布美国兵舰,空中美国飞机穿梭监视,不时以俯冲姿态恐吓心眷故里、厌倦为美蒋作雇佣兵的士卒,以及生长于斯、恁说不愿抛乡离井到台湾去的居民,惊天动地的爆破声更是不绝于耳,疯狂进行。

  大陈岛上火光与浓烟直冲天际,美、蒋双方则在苦难的岛上上演“自由选择”的丑剧,先由“温岭政府”遍贴通告,说是:“照得共军将来,驻军为保全实力,待机反攻,将转移台湾,本县也奉命立即展开疏散,凡吾大陈居民,自愿疏散者可到警察局登记……”,居民见状大急,除个别在“县府”做事的当地人外,根本无人理睬,官吏特务分头恐吓,居民们愤激而言道: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过活,这大陈岛是我们列祖列宗开辟起来的,那渔港也是我们祖先弄起来的,我们要住下去,绝对不去台湾!”美、蒋喽啰一听那还了得,又展开了一番“解释”工作,说:“共产党一到,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们不如到台湾做个义民,一来保全身家性命,二来也落得一个好听的名字。”居民们心想:“今天还要搬出这一套来,未免太蠢!共产党凡到一处,大家可以安居乐业,这事实已经瞒不了我们,你们拿来骗人,鬼都不相信万至于什么‘义士’,那更无耻之尤,教人血脉贲张,下流之至!”朝鲜一万余名战俘乃在美国、蒋介石、李承晚“三位一体”横蛮屠杀之下囚犯似的押到了台湾,途中跳海,毒打至死成残的又不知凡几,到台后又把他们关起,挑出事先埋伏着的特务充当“代表”,而且“周游列国”,作为“反共宣传”,这真相无法掩盖天下耳目,如今又把大陈居民当作朝鲜战俘对待,要“疏散台湾当义士”去了。

  蒋介石闻报大怒,命令彭孟缉道:“大陈居民不识抬举,实在可恶!到今天还无人登记,你给我去个电报,愿来的便来,不愿来的也得来!如果抗拒,当场枪毙!而且要他们不得哭哭啼啼,应该高高兴兴。”蒋介石以拳击桌道:“娘希匹我就不相信一两万大陈居民会造反!要他们来!从老头子到小孩子,一个不缺!要大陈变成死岛,不得有误!”却又低声道:“这批人到台湾不独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还有不少人可以当兵哩!”彭孟缉唯唯,以代理参谋总长名义给大陈方面去了个急电道:“奉总统谕,关于大陈疏散,应排除任何困难,按照原定计划必须运台,火速进行,不得有误!”

  于是大陈上空愁云笼罩,一片悲切,黄夫礁的“保指导员”对居民“训话”道:“刚才说的,大家都听见啦!回去对家里人说,自由选择并无还价、非到台湾不可!走的时候只准笑,不准哭!如果谁敢说一句半句废话,小心脑袋搬家!我们要共军到得大陈岛之后,不但大陈是死岛,他们也要丧生在地雷之下!”

  尽管如此,大陈居民仍是无人前往警局登记,经办人在三令五申下更加忙碌,订出了“宣传指示”,希望居民撤向台湾,内中有一条说:“大家疏散的时候要快快活活,高高兴兴,绝对不忧,不哭,不喊叫”,但人们根本不理这一套,于是进一步的恫吓跟着来到,居然正式宣称:“谁不去台湾便是共谍!看你们跑不跑!”国民党对于所谓“共谍”的处分十分残酷,以为这下子总会有所改善了,结果还是一样,大陈岛上的居民不愿离开自己的家,蒋介石这一气非同小可,下命硬干,什么好听的都用不着说了,“自己选择”变成分发“疏散证”,在最后一次“办理登记”的时限到达后,再也用不着居民自己去办,各保各甲按照户口造册上报。立即用白布条写上姓名,限令集中,人各一条,挂在身上,非走不可!大陈岛上顿时一片嚎陶,人民把这“疏散证”叫做“报丧条”,一经上船,便是“死亡进军”了。

  在天愁地惨,大哭大叫声中,办事人们一方面紧急集合,另方面商量对策,同时进行抢劫。他们挨家挨户限令立即撤退,只准居民随身携带极少量的衣服和钱财,说是船位不够,凡属“不必要”的财产衣物、粮食家具,统统都得遗弃。岛上有一家“凤凰茶馆”,内中有一名女招待来不及逃开,被勒令随船赴台,那女招待恁说也不肯走,但又不能告诉他们,说自己的丈夫已经躲了起来,拖拖拉拉,哭哭啼啼,最后给拉到了码头,那女子知已绝望,便企图拖住一名蒋官跳海同归于尽,可伶立遭枪杀,伏尸码头。被押走的老百姓在枪口刺刀下,像押赴刑场似的走到下大陈海军操场和海军码头,四周密密麻麻的铁丝网,这包围圈只有一个入口,同时也只有一个出口。所有被劫运居民主要集结地点,人们都是只能从唯一的入口进去,又从唯一的出口出去,而唯一的出口又仅仅通向码头,而那码头又是仅仅只供走上美国登陆艇之用,——于是大陈居民“自由选择”了他们的“自由”。

  事实当然不可能那样,在码头所架的机关枪口之前,十几个居民因为“抗拒自由”而遭射击惨死,更多的人被囚禁到大陈附近荒岛,企图使之在解放军心目中变成“守军”什么的,消耗对方弹药,为自己灭口灭迹。但事实上不能按照这样做去,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上吊求死,不去台湾。蒋介石的智囊见情形不对,又怕一江山对方杀到,着急不堪,

  在这情况下美、蒋人马几经商议,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之计”来,立即动手,首先将小孩子和妇女掳上兵船,然后再驱赶壮年男子,“老婆儿子上了船,不怕男人不跟来”,自以为得计,在二月初一天夜晚,蒋方军、警人员一齐动手,在大陈搜捕了五百多名儿童,迅速移往登陆艇。那一夜大陈岛上到处是哭声,船上孩子唤爹娘,村中父母呼儿女,真的是天惨地愁,此落彼起,惨不忍闻,连铁石心肠都得流下眼泪。

  紧接着开始编队,每一乡编为一个总队,五百人为一大队,五十人为一小队,另组武装小组,分批赶人下船,情形有如赶猪牧羊,放鸭放鹅,但他们不乐意这差使,因为这差使没有油水。其他登陆美军和蒋军人员,一方面破坏大陈,同时进行洗劫,有如蝗虫落在田间,乱哄哄地在各村各镇团团打转,穿来插去,打开民房,踢烂木门,翻箱倒柜,见到值钱的东西便拿,每个人装行李的大帆布袋,衣物塞满鼓胀到有一公尺高,其后把新的轻铁大锅也挂在帆布袋上。内中一名美军爆破队上士,他一个人就抢劫了十万元台币以上的财物。居民被迫遗弃的猪、羊、鸡只,同样给蒋介石的士官照单全收,到差不多了,最后那批爆破队人马洋洋得意,公开对人说:

  “陆军发第一批财,我们发第二批财!”最后放火烧屋,大陈岛一片火海,但房子都是空的。

  “不准携带”这个那个的居民们,悲愤填膺,既恨美、蒋暴行,又悔自己没有及时逃亡山沟,到此刻一条死路,来日大难。男女老少在刺刀下站成长列,寒风刺骨,饥渴难忍,最惨的是骨肉分离,好端端一家人家从此分散,你也哭,他也哭,男女老少一齐哭,哭声震天。不少女人们紧紧地抱着孩子,孩子给裹在棉被里,老弱妇孺颠踬蹒跚,身患疾病者举步维艰,勉力追随那个哭号着的行列。尚幸子女还在一起的,则父母们高声大叫,以防家人失散。于是这惨绝人寰的“自由选择”便在刺刀下进行,几个集中区满地是孩子们的小花鞋,老太太的胶鞋,商人们的账本,破烂的雨具等等,美兵蒋兵吆喝着,忍不住的人们便反抗,但立即遭海军码头上的机枪扫光,这“机枪阵地”由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后迅速建立,纵使枪口下是正在吮吸母亲乳汁的孩子或者是举步维艰的老翁,都难逃这“自由选择”的赐予。

  面对这些悲切愤懑之人,若干美国士兵在抢劫破坏之余,趾高气扬,轻桃粗暴,使人们恨得牙痒痒的,有一个家伙活该倒霉,正当他挥拳踢腿,洋洋得意时,没料到身无寸铁的人们一拥而上,把这家伙葬在人海之中,待其他美、蒋士兵赶来营救。这家伙那条命倒还留着,可是一条右臂已经折断,浑身泥巴唾沫,也不用提那个难堪劲儿,于是在人群之中又抓出几名男子,往机枪前面一摆,“格格格”几声响,面前倒下了几名死不瞑目的汉子,阵地又增加了一批机枪弹壳,蒋介石手上名册中也少了几名“义士”。人们哀愤、混乱,几名蒋官用扬声器警告道:

  “现在,第七舰队就在面前,第七舰队来了,不走也得走!第七舰队的大兵船,一条能装七千人,上有飞机,下有大炮,谁不走也不成!”有一名家破人亡的老婆婆冲出人群,哀枪地喊道:“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呀!我们生为大陈人,死为大陈鬼,凭什么把我们运到台湾!你们说不肯走就是脑筋不清楚,现在我告诉你们:要我们走的人,才是神经病的主意!你们说不肯去就是共产党,好啊!可惜我们没福气等到共产党!你们以为我们老百姓真是这样算啦?我们本来夜夜都哭,捂在被子里哭,现在白天也哭开啦!”她大声喊:

  “我们心头在骂:蒋介石,你该怎么死呵!”

  不用说,蒋介石手中名册上又少了一位“义士”。这么着,第七舰队从事海盗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抢掠,在哭声震天之中开始向台湾航行。说也凑巧,狂风暴雨忽地来袭,面对大陈岛上那副惨状,老天爷都为之流泪,并且发怒了。

  这当儿“合众社”从台北发出消息道:“美国海军宣布:大陈列岛将于一九五五年二月十一日星期六午前三点钟实行放弃,而国民政府空军也已从事准备,将尽速飞往该区域,开始轰炸,现驻台湾北面二百一十英里岛上的美国水陆两栖部队司令萨塞少将说:中华民国陆军将与所有装备一起离境,即在彼时拆除一切防御工事。萨塞少将发布此项布告时,并不因狂风暴雨骤临该区域,而拖延施行放弃此为国民政府所辖前哨岛屿计划细目的最后一分钟。”

  消息传到蒋介石耳里,有气道:“告诉他们,这一类消息,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发,他们要发,该发反攻大陆,夺回一江山,保卫大陈的新闻才算有本事,这种东西发出去,对美国并没有面子……”左右劝道,“美国会反攻大陆的只是时间问题,总统息怒!”

  盛怒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奔向大陈!数不清的海岛出现在战士们面前,熟悉这里情形的老乡为他们指指点点:“这是头门岛,田香岛,那是积谷山……”没多久一江山以新的精神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而大陈岛也已在望了。

  “这是台州列岛的主岛,”老乡介绍道:“是著名的沿海渔场之一,墨鱼、黄鱼、带鱼还有其他海产都很有名。这里的土质很好,一年中有十个月的作物生长期,蔬菜粮食都能种。当地人都是从大陆搬过去的,已经有好几代,他们才不会到台湾去哩!”

  人们怀着沉重的心情行进,风平浪静,一会儿便看见了大陈岛上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一畦畦金色的菜花。蓝色的晴空和大海为岛屿作了瑰丽多姿的衬托,但这土地正在惨绝人寰的苦难之中。如果说大陈并非一个人烟稠密的小岛,那要这么多房屋干什么?如果说大陈是个人烟稠密的小岛,那为什么不见炊烟袅袅?人们的心情酸楚而愤怒,听那老乡指指点点介绍道:

  “这是上大陈,‘西方企业公司’就设在上面,那是个美国的特务机关,你们都知道的了;那是下大陈,岛上处处是监狱。在上下大陈当中那个弧形海岛叫做屏风山,上面有个集中营。那最南端是个荒岛,叫做洋岐,这次蒋介石的军队就把一些居民关在那岛上,不知道也给带走没有。”

  登陆艇在上大陈东北端的固定礁停航,靠在几丈高的峭岩下面,警惕着敌人的暗算。战士们仰望上去,只见在那些岩缝之中,和接近海水的岩石上,还保存着蒋军撤逃前架设的铁丝网,上面挂着照明雷。凡是可以攀登的岩梯上,蒋军都埋伏了地雷和炸药。但是先一日已在大陈登陆的解放军工兵部队,早已为大军排除了无数的铁丝网和各式各样的爆破物,五星红旗已经飘扬在二一一高地上。

  虽然蒋军已经撤逃两天,但是被美、蒋纵火焚烧来不及撤运的物资还在冒烟,发出一阵阵焦臭气味。在通向大岙里的公路两侧,到处乱堆着美国汽油桶,内中那些汽油,美、蒋便在撤逃前用以淋烧岛上民居和他们自己住的美式活动房屋,弹药库、粮库、卡车、吉普以及大米、黄豆等等。居民几乎全部抓走,只剩下极少数得以幸免;牲畜也给劫走;锅、盆、凳、椅等等家具也给砸烂。但他们并非从容从事的,从美、蒋军破坏和抢劫的罪迹中看到,来不及破坏的电线、码头和雷达室里的发电机等,还原封未动地放在那里。

  蒋军有些已经搬到码头上的箱子,来不及运走又丢弃码头上。在大陈东南,到处都是打开了盖子的酒瓶和美国罐头,这批失魂落魄的罪徒,来不及入口便不顾一切地上船逃走了。

  在解放初期的大陈岛上,还可以看到解放军空军和炮兵的威力:蒋军阵地已炸得乱七八糟,有些碉堡已掀掉半边,许多军车给扫射得千孔百疮,而在一月十日给炸沉的中字号登陆艇,还搁浅在大岙里海滩上。

  解放军源源进驻这个苦难的岛,不管是商业区岙里、渔区黄夫礁和大小浦、或者是上大陈的关帝岙和大岙里,竹屿和屏风山,他们警惕而沉重的脚步,穿越一个个一片瓦烁的村庄,杳无人迹的渔港。他们亲眼目睹没有一家不是给翻箱倒笼抢劫过的,街上的商店没有一家不是遍地狼藉。凡是有日历的人家或商号,日历都停留在二月八号那一天上,大陈岛的居民在同一天停止了正常的生活,而这个日子也标志了罪徒们进行滔夭大罪的时刻。

  岛上只有极少数的居民留了下来,仅有一对母女,母亲王香花,女儿李秀凤只有十四个月大,老人孔江坡在劫运时正染重病,匪徒们抢走了他的儿女,还在床边对他们说:“别管他,他是个快死的人了!“老人就这样留了下来。解放军医务人员尽心尽力给他治病,孔江坡流着眼泪说:“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了,可是只剩下我们几个……”他的病情趋好,不久也就能扶杖散步。当被匪徒们囚禁荒岛的居民回来之后,解放军和当地政府立即替他们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舟山渔民派来了代表携带生活用品前来慰问,“中国红十字会调查团”也进行了慰问和救济,使这些家破人亡的居民领到了布疋粮食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岛上那唯一的孩子李秀凤也领到了奶粉和衣物,当崭新的小围嘴围在她胸前时,人们在她母女脸上第一次看到了笑容,但她们还是忍不住哭泣,因为更多更多的骨肉乡里离散,他们得不到这份情谊和保障了。

  海门的国营供销合作社和商业系统在大陈解放后马上供应巨量物资,但货物登岸后竟无“用处”,大陈已经是一个惨绝人寰的荒岛,这些物资暂时用不着了。人们都咬牙切齿、流下眼泪目击这些情景:许多人家桌上摆着饭菜和碗筷,剩下的半饭碗已长上了白毛,有一家饭桌上,孩子吃过的半个粉团用筷子插着搁在那里,有些灶间满地是半生不熟的米粒,说明居民生活是在突然袭击下被迫停止的。

  这还不算,人们在田野里看见了粪桶,和还未浇完的半勺粪肥,在海上看见了漂流着的捕鱼浮筒;在柜台上看见了还来不及合上的账本;在许多人家的门口,看见了晾着的小孩衣服,以及遍染污泥的裤子;在受难居民王其昌家中,看见了他孩子留下来的绣花帽子;在受难居民王香花的家中,看见了他祖母快要结成的鱼网……

  为大陈渔民热爱的鱼网,有些飘系在残破的工事上,有些陷在残破的工事里,鱼网的“家”——那些渔铅有的已经变成一摊碎木板,淤塞在海港里,任令浪涛冲撞,有的被集中在山坡上,没有桅杆没有舵,满身是窟窿,可是不见了渔民。……

  人们在田里也看见了已经蓄穗的麦子,又肥又大的蚕豆叶子以及盛开着的花,同样不见了农民……

  大陈岛,这个曾经住过一万多居民的岛屿,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刀切似的断了!他们在刺刀枪口下惨遭劫走,大陈已成废墟,仅仅留下无数居民生活的痕迹,只有蒋介石在为己使大陈变成“死岛”而“自豪”。

  但生活必须向前进,无人能够阻挡!岛上幸而留下的居民渴盼解放军的脚步声,如今随着这巨大的步伐开始新生!没几天之后,岛上主要街道已经打扫干净,邮局、银行、书店、百货公司和合作社等机构相继成立,海门和大陈岛之间船只往返频繁。菜地里肥壮的蔬菜无人割取,解放军按市价把菜买了来,全部菜款存入银行。受难的居民不时领那些初到大陈的人凭吊废墟,观看建设,甲午崖下的白浪翻滚,海鸥翱翔,渔船已在海天相接处张网,那不过是短短几天的事,大陈岛已在医治创伤,发奋向上!

  同样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一万多居民给分批运到基隆港,有些留下,大多数再用火车分运各地小学,每一间教室至少要住五十个人,一家人时常给分在两三个教室之中,不得团聚。学校门口都有警察站岗,不准随便出入。而那些背乡离井的人们,原先带来台湾的少量财物和较好的衣服,又在船上岸上给军警敲诈诓骗,苦难的大陈居民处境更苦,但蒋介石却给他们戴上了“义民”的帽子,使人们哭笑不得,心头愤怒。基隆就有个“义民”坐在巷子里哀哭,为了换取只能买到三十公斤大米的一百元台币,这个中年人要卖掉他那个七、八岁的儿子,周围大堆人围住了他俩,谁也没有办法。

  有人问他为什么非卖儿子不可?有人问他来自何处?父子俩未开言便抱头痛哭,待说明经过,周围居民莫不同情于他,纷纷解囊相助,百把人也就凑了一些钱,才算没把孩子卖了。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大陈居民到得台湾,苦不堪言,卖儿卖女数见不鲜,基隆水泥公司有一个姓何的职员,竟然取出两千元积蓄,托人在大陈居民中物色一个老婆,那两千元当然便是一个“义民”的身价了。

  基隆以及其他“义民”聚居之处,有些地方监视极严,形同囚犯;有些地方则到处流浪,有如乞丐,各地居民见状嗟叹,心为之寒,怨愤不平,天愁地惨。想在不久之前,蒋介石的手下把一江山和大陈的防务吹得天花乱坠,不是说这几个海上岛屿是“天堑”,是“台湾海峡的直布罗陀、东海的马尔泰”,就是说一江山和大陈都是“永不沉没的主力舰”,而可笑的是大陈守将刘廉一夸夸其谈,竟然说他那里的“防卫已非主要课题”,问题在于“何时反攻、何处反攻”了,美国专家又来来去去,煞有介事,折腾了这么久,一江山仅以几小时就遭对方攻下,闹了个“活烈士”的大笑话;而大陈岛更是望风而逃。

  “义民”之中,也不乏读书识字之人,那一日有新闻记者前来采访,群推一位老先生代表发言。记者要他报告“共军暴行”,老人说:“我在大陈住了好几代,没见过暴行。如果说这次撤退……”那记者连忙岔开道“那一江山上的情形,你们一定知道。”老人道:“一江山上的情形,台湾的报纸都说是守军壮烈牺牲,无一生还,那我们在大陈的人,怎能知道一江山‘活人’的情形呢?”那记者语塞,央求道:“那你们总该说一些大陈的情形。”老人道:“那可以。”众人听他说道:

  “大陈,是自由中国对大陆反攻前哨的北门锁钥,它与金门、台湾互为犄角,更是保卫台湾海峡的战略前方。由于大陈处于东海中心,具有阻截中共海军舰队南下、以及作为反攻登陆基地的双重作用来看,则大陈的战略地位又较金门为重。因为无论国军反攻大陆,或者所谓中共进侵台湾,都是海上活动。中共的海军重要基地在舟山、象山、杭州湾,而福建的厦门、金门对岸则属次要,因此在这情势之下,大陈所负的使命重要极了,重要到没有大陈、便没有台湾!”

  那记者大惊,问这些话那里听来的?老人笑道:“中央日报都登的,在大陈时你们要我宣传,因此我背熟了,怎么又不妥了?”

  那记者哭丧着脸道:“算了算了,大陈已失,你谈这个干什么!”

  也真是的,国民党就在那时起,把曾经吹嘘到三十三天的“钢铁大陈”,一下子摔到十八层地狱,当它是堆垃圾了。但美、蒋双方那股怨气却与日俱深。那一日第七舰队司令蒲赖德与孙立人专谈此事,叹道:“防守台湾以外的岛屿,这件事千万不能再提,我们已经舌蔽唇焦,不能再谈了。太平舰给他们鱼雷击沉,老实说这就是中共向我们挑战的信号,那天晚上如果挨鱼雷的是我们第七舰队船只,我以为也不稀奇,他们是会这样做的,而我们就很为难,有了太平舰的击沉,再来大陈岛的失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如果再要埋怨我们不帮忙,那就未免太不顾全局了。”

  孙立人也叹道:“不过按照他的脾性来说,他这种意愿是不会改变的。”

  蒲赖德道:“太平舰被击沉那件事,我读过报告,你是否听到一些什么,告诉我作为参考。”

  孙立人想了想道:“太平舰给中共鱼雷艇击沉的那天晚上,美国的一批歌舞明星正在南部慰劳,当天,兼海军作战指挥官的海军副总司令黎玉玺,他就整天没出外,你们顾问团中一位海军组的负责人,叹息着说:‘这是想不到的,也无法避免。即使美国舰艇受到鱼雷艇的袭击,同样会感到困扰。’”蒲赖德道:“听说经过情形十分狼狈。”孙立人道:“那是十一月十三日深夜十一时的事情,太平舰停在大陈岛,突然奉命驶出巡逻,十四日凌晨一时四十分,在渔山和东箕之间,雷达幕上开始发现了两个小目标,当时并未过分注意,没料到几秒钟后,雷达幕上的目标不同了,滔天白浪冲向太平舰,舰长唐廷襄心知不妙,连忙发炮迎战,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四艘鱼雷艇每艘发弹两枚,火箭似的直射太平舰,唐廷襄正要将舰紧急右转回航避雷,左舷已经中弹,在士兵饭厅处炸裂开来,船身立刻裂开十英尺,大量海水涌了进来,整条船在海里浮沉三次,经施救后勉强保持平衡。副舰长宋季晃在饭厅受伤,支持伤体爬上楼梯,却在楼梯口摔倒给士兵践踏而死。到十四日凌晨三时十分,舰身不再下沉,主机一部和发电机一部也已修好,得与基地联络,在四艘舰艇驰救护航,一艘兵舰拖拉之下,太平舰又告上路,忽然又出了大漏子。”

  蒲赖德道:“什么大漏子?”孙立人道:“那是一早七点十分的事情,太平舰的后机舱与甲板衔接处突然分裂,海水大量拥入,舰马上沉没!这当儿离开大陈只有十一哩,却是无法支持,海军基地只好下令弃船,唐舰长已经昏迷,幸好由人把他挟住一起跳海,这才逃出一条命来。因此当脱险官兵回到台北的时候,唐舰长头上缠满纱布,海军士兵和太平舰死亡士兵眷属那份难过也不用提了。”

  蒲赖德叹道:“这真不幸极了,太平舰有多好,可是对方只出动了四艘鱼雷艇,便什么都解决了,难怪我所见到的人,精神都很不安,对生活的兴趣陷入低潮。”两人烯嘘叹息一阵,孙立人道:“这件事发生之后,阳明山上的说法是:这是对美国的挑战!对第七舰队的挑战!美国对华政策如此这般,就让美国看看!”

  蒲赖德道:“我们也曾听说过。如今大陈也不见了,他们更要骂个不休了,我们还听人说:蒋介石将军曾说过;他希望中共的鱼雷击中我的旗舰哩!”又说:“孙将军,你明白,我们对中共决不会漠视的,问题是今日之下如要开火,那不同于高丽之战,势必引起更大规模的战争,这个责任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担负;除非过些时候局面有变,我们再来个合作也不为迟。”孙立人唯唯。蒲赖德道:“为今之计,一如你所知道的,我们还不能不继续用蒋介石,在这情形下,我们还是应该像绅士那样看待他,再像小偷那样防他。今天我还请他去坐潜水艇,要他解解闷。”孙立人笑道:“那不可能,他才不会坐你们的潜水艇。”蒲赖德道:“我的看法和你相反,我以为他会来的。因为:首先是我第七舰队司令请他去玩玩;其次是告诉他第七舰队有很多玩意儿,配备很好,协防福摩萨不成问题,最后是给他一个安慰。”他笑道:“万一中共来攻,万一他非走不一可时,空中很危险,海上不安全,潜水艇可是最保险。”二人相顾大笑。

  而事实一如蒲赖德所料、蒋介石真的答应和蒲赖德共坐潜艇,海底耍乐。左右提醒他道:“海底不同海上,下沉太深,对人的身体或许不大好。”

  蒋介石沉吟半晌,默然道:“没关系的,我一下艇,对我的健康问题他们自会小心,如果说出来,反而会使他们笑话我们,咳咳,我自有主意,先准备起来吧。”

  那一日正是飓风“罗比”过境,巴士海峡风云险恶,台湾海峡白浪滔天,蒋介石以为这会改期,不料蒲赖德却按照原定步骤做了,孙立人道:“海底不比海上,不怕风大。”蒋介石祷告过了,也就振作精神,清晨八时半到基隆港口登上斯诺克式潜艇“查尔号”给狂风暴雨淋得像落汤鸡一般,蒲赖德在前领路,孙立人和两名卫士前后照护,先到艇前艇后走了一遭,然后坐定在艇长卫特受的指挥室内,饮茶进点,以示“正常”。

  蒲赖德道:“这种斯诺克式潜艇,我们在太平洋上有五十五艘之多。”孙立人翻译过后,蒋介石笑笑。卫特曼于是发令封闭舱面甲板,潜艇开始驶向港外大海,十几海里之后,潜艇入海,卫特曼像江湖郎中卖药似的,渲染美国海军力量的强大。而潜艇每降几尺,他就报告一声,情形有如视大乡里进了城似的。

  蒋介石感到,下沉六十尺之后,不再摇曳,艇体已告稳定,待固定位置后,卫特曼就领蒋介石一行参观操作情形,顺着走廊,看雷达室、无线电室、指挥室、鱼雷发射管、空气制造机室、发动机室等等。对于每一部门机器和官兵配合操作情形,蒋介石兴趣不大,却对那个水底潜望镜不忍离去,有如小孩子我到了西洋镜。他从潜望镜看出去,海上四面八方的情形历历在目,跟风下波浪似山,护航舰“布鲁号”和“肯宁汉号”一清二楚,流连一阵,卫特曼要孙立人问蒋道:“愿不愿意花五分钟听听他对于潜艇作战的报告?”蒋介石一个劲儿点头,听艇长说道:

  “本艇奉令到指定海域航行,随时明了这一地区的情形,纪录在卷,你今天随艇出海,也要写下来的。同时要估计可能情况,这是第一步。接着,如要作战,作战指挥部会发出该往何处去的作战命令,目标是敌舰或者敌人运输舰,目标的海上位置如何?航行方向又如何?本艇指挥者是第七舰队的潜水艇指挥官。

  “艇上雷达在艇身接近作战目标时,便要测出敌舰的实际位置。然后在作战指挥室内,艇长、执行官、作战参谋、情报参谋等作战指挥组人员,集合开会。在一张铝质小桌面上,把战场现图绘成研究袭击敌舰的次序。举例言之,如果发现了一队性能不同的敌舰,就得研究应该对那一艘敌舰先下手?此外还有接近敌舰的方位,在何种距离发射鱼雷。

  “当然也该防防敌人的攻击。”

  蒋介石闻言本能地感到紧张,听他说下去道:“例如敌人驱逐舰深水炸弹的反击,敌人炮舰的反击等等,这些都在攻击军官现场作战时的注意之中,他都得予以研究,”孙立人低声地一句句译给他听,蒋介石津津有味,笑道:“对,不过如今花样多了,敌人海上飞机经常在侦寻,投掷深水炸弹,也该注意才是。”卫特曼闻言连呼对对,蒋介石扭过头来对海军正副司令梁序昭、黎玉玺二人道:“你们多多记取,这潜水艇很好。”

  于是蒋介石利用这时间东一个问题,西一个问题提将出来,包括潜水艇人员的饮食情形,空气调节情形,狄塞尔内燃机嘈杂声给吸音板吸收的情形等等。最后在艇内招待了蒋介石等一顿午餐。蒲赖德道:“今天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回头艇中摄影师还得为我们的贵宾摄影,士兵们也有可能为我们的贵宾摄影,还要请大家在本艇的记事簿上签个名,作为纪念。”蒋介石频频点头,蒲赖德道:“现在,海上有罗比飓风,我们却在海水下六十尺的地方聊天,非常神妙。我们此刻在海底海面两百多尺高的盐水包围之中,这就使我们的晤面更感趣味。”

  蒋介石问道:“还有什么玩意儿么?”孙立人翻译给他听道:“还有发射鱼雷轰击目标船。”蒋介石闻言凉了半截,他首先想到的是“太平号”的被击沉,其次是自己吃不消这剧烈玩意儿,而美方所施设的“目标船”,在他心目中势必是“太平”的化身,……孙立人见他如此神情,已猜到了几分,低声道:“时间不早了,不看了。”蒋介石道:“对对,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卫特曼的兴趣正在劲儿上,笑道:“那我们改驶东南方向,到八重山和花莲之间的两千公尺深海中潜航,如何?”蒋介石没命摇手道:“该回去了,该回去了。下次再来吧。”

  蒲赖德于是命艇长归航,说:“总统先生,我们今天在水底航行了四小时,离开基隆五十多海里,这一段海水深度是从五十公尺到两百公尺,不太深也不太浅,将来我们的原子潜艇落成,总统先生一定要上去坐坐,那怪物可以下入深海,它的性能而且还是一个秘密,可是美国有了这种新的潜艇,便可以天下无敌。”蒋介石道:“那一定上去,那一定上去。”幸好蒋介石没赶上美国原子潜艇的“盛举”,否则整条艇和几十名原子专家都尸骨无存,给海水压力挤得头发都没留一根,蒋介石虽无头发,但也有条命。

  那天蒋介石得以平安回家,好不高兴,却是浑身乏力,睡了好大一阵,翌日与众亲信说道:“昨天海底潜航,此我生平第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很不舒服,很不舒服。你们都知道我喜欢动一动,有人说我太冒险了,其实我心里有数,有把握。我坐过各种各样的直升飞机,特别是蒲赖德上次邀我参观他的黄蜂号航空母舰,记得我就是带了侍卫长皮宗阚一人前往同坐一架美国直升机,一直飞到了海面那条母舰的甲板上,我不感到有什么危险。”他一顿,心情沉重地说道:“可是,今后的情形有所不同,虽然蒲赖德他们对我很好,可是整个情形大家知道,我不说也罢,总之我是再也不想到他们那边冒险去了,说真的,如果我生病,也不敢找美国医生治疗,更谈不上到美国去了。”蒋介石道:“为什么我忽然这样想呢?一来今天有人说,美国情报局的人,又到台湾来活动什么来了,我很不高兴,但是这又不能和他们说,此外,我昨天听查尔号潜艇艇长卫特曼说,他们惯于演习孤单深入敌人海域的远程潜航作战程序,又说一般在自己有海空优势状态下,作战起来就比较容易,而且总是可以得到海空、海海、海海空联合作战效果,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可是既然有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进攻共军岛屿、为什么不守住一江山和大陈呢?”一提到这个他便光火,竟然语不成句。

  但还有使蒋介石恼怒的问题跟着夹到:南麂岛又将成为解放军进驻的目标,美方仍认为“目前不能反攻大陆”,也就是说,这个岛上的守军如不设法快逃,就得和一江山上的情形相差不多了。自台湾运往大陈的军需物资,大都堆积在南麂,包括军友总社那可怜巴巴的一些“春节慰劳品”在内,同时大陈防卫部、专员公署等等无关作战之人也已逃到了南麂,这使岛上变成了一个混乱的大仓库,而且由于缺乏运输力量和护航力量,南麂岛上的东西无法与大陈同时逃命。蒋介石恨透了美国有关这一计划的安排,他们只负担大陈本岛兵、民、特三者的撤退与劫掠,渔山、披山都得由蒋介石自己干,于是一拖拖了好久,如再拖延,眼看不妙。

  蒋介石委派大陈防军副司令赵霞到南麂当指挥官,岛上也成立了指挥部,台北双城街上的“大陈指挥部办事处”又变成了“南麂指挥部办事处。”

  那赵霞应召谒蒋,听取指示道;“南麂前途,只有撤退,如再拖延,寸草不留!可是你从此刻起,所作所为,给人印象却是坚守的表示,懂么?”那是国民党“以进为退”的老花样了,赵霞焉有不懂之理?唯唯而去。于是一度飞返台北,再用专机带去了他的幕僚,排演得似模似样,报上也大吹“加强南麂防务”,但在台湾以北一百四十四海里的南麂岛上,除由大陈逃来的海上突击艇队之外,更未增加一兵一卒。那赵霞便唱起空城计来,用三国“增灶”之计,每天在空地增加一两个帐篷,企图掩人耳目,到一声“逃命”时,可笑空帐篷已多到一百多个。解放军在十二海里以外的北麂等岛知道得一清二楚,见蒋介石空军不断前来轰炸,便明白那是“欲退故进”之计,南麂守军将继大陈而逃遁,一江山之战已吓破了蒋介石胆囊了。

  那是真的,连大陈都没法防守,南麂更无论矣!见美方并无改变,而解放军在连续登陆好几个岛之后,那脚步声不独越来越近,而且眼看要跨上来了,蒋介石大急,几经商议,命令彭孟缉道:“如今已到最后关头,拖延、等待,都没必要,与其来个‘一江山式’的,不如来个‘大陈式’的,你让刘广凯立即动手,休得有误!”

  那国民党海军两栖作战司令刘广凯事先毫无所知,一九五四年二月廿二下午七时正驾车自台北前往桃园,突地途中出现两名宪兵,摇着红旗问道:“车上有刘广凯司令吗?”刘闻言吃了一惊,也想不通是哪一件事出了岔子,只得下车问道:“有什么事?”宪兵道:“彭代总长有要紧的事请马上到国防部去。”

  刘广凯战战兢兢到达彭孟缉之前,从他手里接过那份计划,原来是这个,彭孟缉道:“这一回,没有美国帮助,要看我们自己的了,好在规模不大,连日朝雾却大得很,你赶快连人带物资,尽速搬回来吧。”刘广凯奉命而去,找到了他的参谋长宋长治,集合部分艇舰,与空军取得联系,总感到此事甚为危险,万一给对方发现,又没有美国帮忙,岂非给打落海里?当下有人说道:“不用紧张,我们早就听到共产党的广播了,他们有他们一套,不一定在这当儿手下无情,不过要越快越好,否则老头子发起脾气来,就糟了。”刘广凯忙不迭前往南麂,又串演了一次“转进大捷”。

  正是:反攻从此更渺茫,老蒋老蒋泪汪汪。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