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广州擒谍 个个悔恨卖命 九龙流血 人人谴责暴徒





  书接上回。话说中国局势一天好似一天,美蒋心情一天坏似一天,焦急万状,不可言喻。正因为中国局势好了,中国人当家做了自己国家的主人,大大地鼓舞了举世贫弱困苦、遭白宫等割据霸占的地区与人民。美国中央情报局长艾伦·杜勒斯企图在全世界重新布置一番,破坏捣乱,俾使他的“自由世界”得以有所发展,于是东也放把火,西也放把火,在一九五六年秋天到得台湾,问蒋介石到底对大陆有什么办法?还反不反共?耳提面命,俨然是蒋介石的太上皇。

  那蒋介石当然不肯认输,在艾伦·杜勒斯面前要他儿子和特工机构主脑人物一再表示态度,力言非反共不能如此这般,非反共不能伺候美国老板重返大陆。杜勒斯道:“那就动手吧,好在我们美国在香港势力不小,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保证可以让你们唱一台大戏,热闹热闹。”接着双方交换意见,再由蒋方向他请示这个那个,终于把这个会的决议送到香港,而杜勒斯也悄悄地到得香港,各方关照,然后拍拍屁股回到美国,准备为他的“华洋喽啰”,徒子徒孙的“杰作”拍手叫好。

  列位,根据一九五六年冬天香港报纸刊登的材料,当时蒋介石在香港的最高特务机构叫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组”,内中包括了各色各样的名堂:例如国民党“南方执行部”、“港澳总支部”、“香港支部”、“十四K党”、“中国青年反共抗俄救国联合会”、“中国流亡XX协会”、“自由工会”、“XX出版社”、“XX图书馆”等等以及其它一些组织和许多个别特务分子。

  而在指挥系统方面,据当时的材料说明,“香港支部”受“港澳总支部”指挥,“港澳总支部”又受“南方执行部”指挥,而这三个组织在香港都有总部,而最后都向国民党秘密特务总部“中二组”负责。

  而在美国方面,美国的“公开”组织更是庞大,他们各式各样的活动几乎都为香港居民所“熟悉”,当然这“熟悉”的程度有别,但大体上人们都非常清楚,因为在这个蕞尔小岛上,美国侨民为数不多,可是白宫在这里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物力,所为何来?那是不能想象、也可想而知的。

  话说艾伦·杜勒斯离去之后,负有华南特务活动的“南方执行部”,便加紧在香港训练特务、发展特务。整个美蒋持务组织决定在那年十月前后有所行动,“十·一”之前必须在广州造成几宗爆炸,以“说明”大陆人民“反共”,而在“十·十”那天,也必须在香港有所表示,以证明“港人反共”,至于英国人的处境如何,可以不管。

  秃笔一枝,话分两头。却说那年十月初某晚,广州珠江河面一艘客艇上,来了一对男女青年。艇家见两人打扮平常,以为是一对夫妻。男的拿着一个旧藤箧,女的带着一个大皮箱。问他们怎么到晚上十点多钟还没找到住处,男的说:“我们一早便从香港到广州来了,今天的广州有多热闹,我们两个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三轮车钱,一直找不到旅馆,到处客满,只好睡一晚客艇了。”于是两人便身藏爆炸品,在那不受人注意的艇上过了一夜,以为十分“平安”。

  原来那两人男的叫周汉勤,女的叫邓淑仪,都是奉命潜入广州进行破坏的特务。他们带了四小块烈性炸药,作月经带状缚在女特务下部;而在男特务的身上,则带着一根雷管,一条导火线和一包密写粉。他们准备在十月十日晚上七点半到八点钟光景,爆炸广州市爱群大厦门口的汽车。因为不少外宾住在那里,他们之中的车子如果遭受破坏,那么按照美国与蒋方的说法,该是“反共势力强大”,而国民党特务的“力量”也就得以炫耀一番。

  周汉勤参加特务组织,不过是一九五六年二月间的事,几个月中他就在香港接受专门的爆破训练,也进行过爆破实习,学了些如何跟踪等一套特务活动知识。因为他熟悉广州情形,这次便派他赴穗,行前那个头子还为他们饯行,寄以莫大希望,要他“无论如何成功回来!”并且言明:“如果这次成功,会好好地给你奖赏,再送你到台湾受训。”

  周汉勤以邓淑仪为助手,两人一到广州,便积极“侦察地形”,准备一切事宜。看来宁静而又热闹的广州,下手不是件难事呢!于是两人也居然得意忘形起来,第二天离艇各自投奔亲戚之后,又饮酒看戏,游荔枝湾。

  你道他们为何如此“放心”?原来两人已在爱群门口看好“地形”,决定在十月十日指定时间,将炸药带在身上,到那爱群门口汽车之旁,假装鞋带松脱、弯腰作绑带之状,乘机用火柴点着炸药的导火线,然后把炸药放到汽车下面爆炸。万一那边无从下手,两人又找了几个地点,黄花岗、越秀公园、太平戏院等公共场所都去察看一遍,必要时改在沙面著名的胜利大厦进行。

  男的为什么要带这个女的?原来女的在广州本来有个爱人,姓陈名波,乃是西堤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解放以后,两人“天各一方”,再无下文,在十月五日下午四点多钟时,陈波正在货柜之前工作,忽然出现了他的旧情人。这个突如其来的会晤使他手足无措,寒暄过后,约好时间畅叙。就在当天晚上,这对“老情人”便出现在餐厅的卡位。

  陈波在她眼中,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员,她以为凭借两人之间的老关系,准可以把他轻易“俘虏”。他像所有长着“花岗岩脑袋”的人一样,无视于祖国大陆建设面貌与精神面貌的改变,一定要按照他们那一套迫人“信服”,于是当两人谈了没久之后,女的忽作悲天悯人之状,对男的说道:“据我看来,你在这里的前途,非常悲观!”男的吓了一跳,以为对方神经有问题,但分明“一本正经”,并非疯癫。当下也不知该怎么说,心想分别十几年,邓淑仪饱受海外那种环境的腐蚀、又不求上进,才有这般说法。便将自己对新社会的体会和她说了,最后道:“如果你以为我是个售货员,因此‘没有前途’,那你错了,社会本来是个大分工,各人有各人的岗位,人人有用,人人有前途,”他还想再深一层为她解释,不料她说:

  “你是上了共产党的当了,他们享福,你们做牛做马,我说你是没前途的!”

  陈波诧道:“你见过共产党没有?你见过共产党人‘吃苦在前’的干劲没有?”女的根本不想听他的,又说:“要不是我们是老朋友,我才不会说这些呢!”陈波心头一沉,暗忖坐在前面的旧情人,已非昔日纯洁的少女,而可能是个对立的人了。当下只好这样问她:“那你以为我怎样才有前途呢?”女的也不便明说,含糊其词地要他听她的,说她还是“爱”他的,为了证明爱他,她愿意和他一起游览,“不过我住在亲戚家,明天我们到处玩,有个外甥也会参加,否则不大好,人家会说我没礼貌。”陈波也没说什么,但第二天她带着“外甥”周汉勤与陈相识,并且三人同游时,陈波什么都明了:他们既非亲戚,也谈不上是恋人,他们邀他同游不过为的是把他作“挡箭牌”。他们虽然熟悉广州,但真正住在广州的乃是自己,借着他的导游和掩护,他俩的行动是如此可疑。他俩在公共场所左思右想,察前观后,那模样并无一点像个游客,却似军官在视察阵地哩!

  并无考虑余地,陈波便把二人的行动,全部向公安机关报告了。经过缜密的侦查,以及多方面的搜集材料,完全证实那天到达广州,手提行李,却在半夜三更跑到珠河躲宿客艇的男女二人,正是他们两个,其他的材料也不容置辩,检察机关终于批准了逮浦,搜到了烈性炸药,雷管与导火线,距离他们动手的日期还有三天。

  陈彼又有机会见到他昔日的“情人”,这次可是由他说了:“你这个样子没有前途!”

  邓淑仪哭泣着,后悔着,诉说她的利令智昏,希望宽恕。陈波在这场合也只能劝她,劝她坦白,并且希望她能真正“明白”。

  当然,只要“美国老板”的幕后牵线不停止,蒋介石或者另外一类的特工,仍然会“粉墨登场”,串演木偶戏的,下面又是一个例子。

  话说就在上述案件的同时,另外一个“角色”麦暖,以失业汉的身份自港回穗,他有个妹妹在广州,嫁与李义九,是那儿第十竹器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麦暖到得亲戚家,他妹妹麦杏宽好生喜欢!兄妹多年不见,理该欢叙欢叙。做妹妹的说道:“哥哥你干吗这个时候到?天都黑了。”麦暖道:“只因为赶不上快车,因此只得坐慢车来了。”杏宽做菜煮饭打酒,忙了一阵,不在话下。麦暖诧道:“怎么妹夫不在家呢?”杏宽道:“他看戏去了,我因为有点事,再说又买不到票,所以他一个人去,下星期该轮到我。”

  麦暖当下掏出香港身份证、回港证,交与杏宽道:“天很晚了,你帮我到派出所报户口去吧。”杏宽道:“对。”说罢就走,回来后对他说:“奇怪,哥哥你分明叫麦暖,为什么无端端改了名字,叫做‘麦忠’。”

  麦暖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倒霉。就在香港打工,无论你怎样卖力都没用,唉!气死人了,这些也不谈它了。上个月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做玻璃的,我想这可好了,想不到工厂又关了门,没办法了。”

  杏宽道:“既然哥哥很辛苦,为什么还要买这么多东西回来?你瞧,又是生油面饼,又是冰糖鱿鱼,”她指指那个簇新的皮箱道:“这箱子又要花很多钱吧?”麦暖道:“不贵不贵,我在皮箱店做过,买起来很便宜,只有人家一半的价钱都不到。”说着说着,呵欠连连,杏宽道:“你累了,别等义九,他散场回家要十二点上下,你不如先睡。”

  李义九看戏回来,一路哼着“女腔”,到家知道舅爷驾到,十分喜欢。两口子也不惊动于他,悄悄安歇,杏宽道:“哥哥改了名,不叫麦暖叫麦忠。”义九不以为怪,叹道:“他们在香港,改个名字很平常。”可是再谈到他的失业与表现在一个失业汉身上的“阔绰”不免有点奇怪,但义九懂得事多,对妻子道:“他们在香港叫做‘捞’,你哥哥或系跑单帮走私来的,只要他没有犯法,我们也管不了他的事,明天请他饮茶,不如劝他老老实实做工,走私没意思。”

  一宿无话,翌日郎舅见面,不免到茶楼畅谈起来,麦暖一个劲儿诉苦,诉说在香港的“没办法”,义九夫妇又不免好生劝慰一番,闲话休提。那麦暖在妹夫家住了三天,每天都是蒙头大睡,老早上床,第二天上午十点还不起床,这使两口子大为惊奇。

  那一日义九问道:“这可怪了,你从香港来,即使没什么事,也不该一天到晚睡觉,一天到晚守在家里不到外面跑跑,广州解放后你还是第一次来,也该参观参观。”

  麦暖含含糊糊答道:“在香港,我也是每天十点多钟才起床的,惯了。至于广州,我想还不是那个样子,不想到外面乱跑。”说着说着又倒在床上“养神”去了。义九好生纳闷,便到门口做他的竹器。一面劈竹,一面问他妻子道:“你哥哥这样古怪,好像变了两个人似的。如果到广州来,为的是跑单帮走私,那也不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说可是?”杏宽道:“我也这样想,他当年不是这样的。”

  义九倏地起立,把他妻子拉到一边,低声说:“我忽然想起,你哥哥行动太可疑!想当年他干过乡下国民党县党部的差使,又当过大天二抢人东西,解放后又一直在外面,会不会他已受人利用,这次回来是不怀好意呢?”杏宽也急道:“我也这样想过,没有凭据,不敢开口口我想,他每次和我说话时,对新社会充满了敌意。不过我想如果他做坏事,可能还戴一个假面具,现在他不说人民政府好,也不见得便是坏人吧?”

  义九沉吟道:“对,无凭无据,不可乱说,不过也很可疑,我们不如小心点。”

  这么着麦暖住到第四天,除了蒙头大睡,也不见有什么特别。那一日清早义九如常在门日做活,忽然有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向他的屋前,他正在编织竹箩,本能地感到这个人也太有趣,走路都没声息,忍不住抬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瞧不打紧,却把那人吓得连忙躲开,鬼鬼祟祟,决不是好样儿的,而且这一照面又“照”出了古怪,义九怔了一阵,想道:“他是吴满安,一点不错,是他!解放前的街坊,在一条街上住过十来年,他一直在香港,几时回来的?为什么见面不打招呼,不到屋里坐坐,慌慌张张跑了呢?”

  李义九此刻越来越怀疑麦暖,但也不便明说,而那个麦暖照样每天蒙头大睡,一眨眼又过了两天。

  那天中午义九吃罢饭正想午睡,把地上几根竹破过了,还没起立,又瞥见吴满安迎面过来,心想这回可要和他聊聊了,可是说也奇怪,一眨眼,吴满安又耗子似的躲到墙背后,并且沿着出路走向大街,不见了。

  李义九夫妇心头老大一个疙瘩,感到吴满安两次出现,似与家中的客人有关,但也不便明说。他们以为吴满安一定会上他家来的,孰不知第三天当真来了一个客人,是个中年男子,以前绝未相识,只见他在门口便嚷了起来。

  那中年人大声嚷道:“这里是麦杏宽的家吗?这里是麦杏宽的家吗?”麦杏宽好生奇怪,心想压根儿没见过他,怎么如此没有礼貌?便迎了出来,反问道:“你找谁?从什么地方来的啊?”

  可笑造访者还不知道对方就是,又说:“我是麦杏宽的同乡,我有事找她。”

  麦杏宽道:“那你找她干什么啊?”这个不速之客还在发问时,阁子梯响,蒙头大睡的麦暖匆匆下来了。他一下来,那个不速之客的视线便投射在他身上,不再打听麦杏宽,而说也奇怪,麦暖也不再坚持“外面没什么,不出门去”,居然和他急急忙忙从后门走了。

  李义九夫妇彼此瞅了一眼,叹了口气,杏宽道:“想不到哥哥变成这般古怪。”义九道。“我们倒是应该更加小心了,亲戚是一回事,敌人又是一回事,要弄清楚!”杏宽道:“对,是该弄清楚,如果哥哥他真变成坏人,要利用我这个妹妹的住处,那他太可恨了!”说着说着麦暖已经回来,手上多了个竹篮,边走边上阁子,把篮中盛着的杨桃、香蕉扬了扬道:“回头拿下来大家吃。”

  两人眼尖,发现水果下面还有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但是还来不及发问,麦暖已经回到了阁楼里。夫妻俩在门外紧急交换意见,义九说:“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麦暖的行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杏宽说:“我也没什么主意了,义九你看着办吧!如果那个篮子里真有炸弹,如果这个炸弹在我们家里爆炸,”她打了个哆嗦道:“真是那样的话,他怎会还是我的哥哥!”

  义九安慰她几句,说:“事不宜迟,我去报案,你别放他走才是!如果他不是坏人,那么我们还是亲戚,如果他的确是个坏人,”他拍了拍手掌道:“那什么也别提了!”于是急忙奔向派出所,将麦暖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个够,公安人员再根据他的检举报告以及过去掌握的材料,经过紧急严密的侦查之后,及时将麦暖逮捕。麦暖这时候仍在阁子呼呼假睡,见杏宽偕夫率领公安员到达,推醒后作诧异状,还问“开什么玩笑”哩!

  公安员道:“你自己明白,‘坦白从宽’,这四个字你可要体会体会!”麦暖下床道:“我来探亲,你们不是欢迎港澳同胞回乡吗?”公安员道:“那不错,可是我们不欢迎借探亲为名,回乡破坏的匪谍!”麦暖一怔,说:“我不是!”公安员道:“那你是什么?”麦暖指指两人道:“我是她的哥哥,他的舅爷!”义九道:“你少说几句,把你的东西拿出来检查检查吧!”杏宽道:“你的那个竹篮呢?”麦暖便把双手探向床底。

  一干人等这当儿好不紧张,但竹篮既出,却是空的,麦暖见众人有诧异之色,便强笑道:“我是安分守己的,回来探亲却会惹这些麻烦!”一名公安员道:“谁跟谁找麻烦,现在还不能说,你走开。”麦暖道:“叫我走到那儿去?无凭无据,总不能抓我,你们是共产党哩!”公安员朝他瞅了一眼,说:“请你走开,我要到你床上床下看看。如果你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就不可能这样鬼鬼祟祟;如果你藏有违禁品,谅你还没有拿出门去!如果你拿出门去了,也保险找得回来!”一伸手把他一拉,交给身旁的同伴,自己先在床下搜索,再往床上察看,一干人等在旁目不转睛,见他东按一按,西翻一翻,那麦暖脸色由青而白,汗涔涔下。

  待公安员拿起他的空心木枕时,只听他“哦”了一声,麦暖浑身瘫软,人们见公安员伸手一掏,掏出一个黑古隆冬的玩意儿来,重甸甸地,小小心心,放进口袋,搓搓手对麦暖道:“就是这个东西了,一不小心,这间屋子连我们几个人都会炸成粉碎,还是走吧!”麦暖给两人搀下阁子,坐进车子,李义九与杏宽又惊又气,好久作声不得。

  公安员鼓励了义九夫妇,同时在侦讯室里查问了麦暖,可是他矢口否认这美国制造的计时炸弹属他所有。他拒绝坦白,改口说是“冤枉”,但罪证确凿,无可抵赖,经过公安人员教育之后,麦暖终于供出了同伙吴满安。

  逮捕吴满安倒是不难,既有以往的资料,又有麦暖的供状,更有义九的线索,三下两下抓住了,又搜出同一类型的计时炸弹一枚。吴满安的态度没有麦暖死硬,三言两语又招供了一个化名李浩萍的女人。

  “她是专门和我们联系的:”吴满安道:“是国民党专门从香港派到广州来的。”

  “那个到你妹妹家里找你的男人呢?”

  麦暖道:“也是他们派来的,不过我不认识这么多人,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李浩萍也逮住了,她否认任何罪名。

  “别装腔了,”麦暖道:“在香港时你们说过,我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我和老吴落难了,我们是‘国防部情报局’的特工,你又是‘国防部情报局’的老上司,为什么不和我们‘有难同当’呢?我们拿的钱少,你们挣的钱多,为什么你们非特别优待不可,把派我们进来的责任都不肯负呢?”那李浩萍还是不肯认帐,冷笑道:“我不认识你!”

  两人气得肺都炸了,吴满安道:“好,你忽然不认识我了,我来说说,我是怎样认识你的罢,你听着!”

  李浩萍的脸上有如开了家颜料铺,一会儿发青,一会儿苍白,一忽儿蜡黄,她没有办法制住她所“不认识”的手下愤慨控诉。

  “李浩萍是她的化名,”吴满安道:“她本来还有几个名字。她是台湾国防部情报局派在香港的中级负责人,远在今年七月,便传下来十月十日前后要在广州进行大规模的爆破、要在香港进行大规模的示威。我想我们还有什么‘示威’的呢?可是只要有钱,就跟着他们闹不去吧。”吴满安垂下了头。

  “我同麦暖,”他又抬起了头:“还有好几个人,曾经在香港受过投放计时炸弹的专门训练,受训详细经过另外再说,先说说李浩萍。”他一顿:“她在香港好厉害哪,自以为神神秘秘,又这样神神气气,那里把人放在眼里?有的时候倒也和气,不过那和气是假的!瞧,今天她忽然说不认识我们哩!”

  “在我们派遣到广州之前,”吴满安道:“李浩萍和其他几个人给我们爆炸的目标,他们说报纸上应该把广州说成一个没有生气的死市,但事实上广州很热闹,烟赌娼妓的老一套没有了,戏院生意最好,在广州的人都不能人人买到戏票,好,就炸戏院!你们对长堤很熟,那么先炸长堤电影院,让看戏的人再也不敢去看戏,明白特工的厉害,以后不敢再看,这样广州的戏院真的没人光顾了。

  “他们又给我们爆炸的目标是广州酒家和广州到佛山的火车站,又说了一大通道理,因此我们到了广州之后,曾分头侦察爆炸目标。麦暖一下车就看过了目标,因此在亲戚家蒙头大睡,只等炸弹送到。”

  类似这种案件必然还有,而被捕之人或自首者的下文如何,也必受到公平的处理,按下不提。却说那一日麦杏宽与丈夫一同前往探监。麦暖一见妹妹,便咧着嘴哭出声来。麦杏宽道:“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来看看你,如果没有这点关系,那就不会理你。”李义九道:“正因为这点关系,我们来提醒你,只有尽量坦白,对你或有好处,如果还要耍花样,那什么都完了。”

  麦暖哭道:“听你们叫蒋介石,我当时心里很不痛快,现在你们不叫,我倒要叫他蒋该死了!他白天做梦,乱话三千,连美国佬都给他欺骗了。”义九道:“你错了,是美国佬在利用他,蒋介石几十年都在给美国佬做牛做马,开口礼仪廉耻,结果男盗女娼!”麦暖一时弄不清楚蒋介石与美国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蒋介石同样不知道这些花样已在大陆扫数揭穿,他还以为“大陆人心反共”,十分得意。

  当然,蒋介石那个“真空管”状态也不是完全没有“缝”的,自从一九四九年逃往澎湖、喘息台湾,到一九五六年已经七个年头了,初时还大叫“反攻”,但越喊声音越小,甚至“不好意思”再喊,却又非喊不可,因为如果不这样叫喊,就没法在台湾呆了。虽然空喊无济于事,益显其窘,但好在台湾无人胆敢公开揭露,军队与警察、宪兵和特工倒在台湾向全台不满老蒋的国民党“自己人”、外省籍人及台省居民“反攻”,而且攻势惨烈,永无休止。对大陆不敢正视,对内部伤透脑筋,这便是蒋介石“真空管”上的“缝”,有了这条缝,他发觉非抬高自己,不足以使全台“臣服”,而一九五六年正是他的“七十大庆”之期,为了“振奋士气民心,转移国际视听”,蒋介石在是年七月间便展开了筹备工作,一方面要“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故意发表谈话,说:

  “奉总统蒋公手谕,各机关不得发起祝寿有关之任何举动,并严禁募款。”最妙的是在那短短数十字中,加上按语道:“蒋总统今年七十华诞,”如此一来,分明是要全台各机构为蒋祝“七十大庆”了。

  “那是烘托法,”蒋介石主要在于使美国老板看看:“我是受到拥护的”;另方面便是遣派特工到大陆破坏,以尽在香港“待机而动”,炫耀他在香港的“实力”。

  十月期近,九月间有几次台风为祸台湾,各地死伤频传,损失惨重,蒋介石闻报对亲信说道:“台风是台湾的天然屏嶂,有了它,共军舰队不敢贸然出动,倒是风季一过,你们可要格外小心。”到了九月十九那天,新任“美国军事援华顾问团”团长鲍文少将到台履任,蒋介石照例要各有关之人好生招待,并且有所吩咐道:“前一阵,美国有个叫做艾伦的参议员,在华盛顿出口伤人,说‘中韩越三国是美援吸血者’,这对我们太不光鲜。你们要告诉鲍文,说他来得正是时候,就会看到双十节的盛大庆祝、本党在海外特别是香港的实力和影响;又可以看到今年十月卅一日那天我的七十岁生日,全国都在热烈庆祝,说明了很多问题,因此希望他的顾问团能够比前任客气一点,这样才能好生相处。”

  鲍文的表示尚未聆悉,那个骂人的参议员艾伦却在九月廿一到得台湾,蒋家父子大不痛快,就在台北松山机场,为他安排了一个“节目”,由小蒋派人问道:

  “艾伦先生这次访华,为期多久?”艾伦道:“至少半个月,或者一个月。”问:“目的何在?”答:“为了了解福摩萨。”小蒋的人冷笑道:“你说自由中国是‘吸血者’,不怕在台湾给人吸光了你的血吗?”艾伦大惑不解。

  “欢迎”他的人道:“你在华盛顿把我们骂惨了,倒在台北赖得干干净净!”艾伦见众人来势不善,有那么三分着急,七分盛怒,便说:“骂自由中国的,绝不是一两个人!”蒋方人马也恶言相对道:“好!你承认了,你有种,你承认了,那你就说说清楚,我们怎样‘吸血’,怎样吸美援之血,你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吧!”

  艾伦才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便坚决否认,绝对否认自己曾说过这句话:“中韩越三国是美援吸血者!”他在候机室里既怕挨打,又怕失威,急得蹬脚道:“即使有人说过,这个人也不是我!”蒋方人马便用最难听的话骂那曾经说过这句话的美国佬,又恨他态度傲慢,可又无可奈何,就与他纠缠,好半天不放他离开机场回旅馆,经旁人做好做歹,艾伦才算脱身,但天色已晚,第二天赶上强烈台风“姬黛”登陆台东,全省各地或多或少受到报害,艾伦等于没什么活动,第三天一早却又出现在松山机场,蒋方人马又把他包围起来,有人问:“你说要在台湾逗留半个月到一个月,为什么马上就走!”

  艾伦冷笑道:“这要多谢福摩萨给我的热情招待!”

  蒋方人马又说:“你大概是心虚了,事实上你说过那句话,怕人查出来,所以先跑了!”

  艾伦道:“来来去去,各有自由!”

  蒋方的人道:“自由自由,几多罪恶假汝名以行!你算什么自由?我们偏不给你自由!你要走,不挽留!只是你必须宣誓,否认说过那句屁话,我们才放你上飞机!”

  艾伦道:“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蒋方人马道:“当然是新闻记者!”

  艾伦道:“世界上有你们这种新闻记者?”

  蒋方人马道:“就是因为没有,今天给你看着!你要是不发毒誓,休想离去!”

  艾伦道:“发不发毒誓,对这件事——美国人对你们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

  蒋方人马道:“我们今天只找你艾伦先生一个,别的不管!你说你罚不罚咒!”人群越来越多,越往前挤,艾伦想起美国顾问在金门前线“无疾而终”的故事,不禁打了个冷战,但还没办法发誓,却又听到人群中在喊口号,什么“中国人不是好惹的”等等,暗忖犯不着和这批人呕气吃眼前亏,也就嬉皮笑脸举起右手,喃喃有词发了个毒誓,这才登机飞去。

  自以为“中国人不是好惹的”那一群,确乎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蒋介石父子也然。但就在同一天,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在向国会报告,说“美援半数用于远东,中、越、韩获大部分”时,人人感到脸上发热,仿佛听到了下面三个字:“吸血虫”!

  事实上真正的“吸血虫”乃是美国自己,这条史无前例的“吸血曳”,只因打扮得十分漂亮,所以它的为害虽然远超史前动物恐龙,但它却以“救世主”面貌出现。它到处要资源,到处要市场,到处要臣仆,到处要基地,并且岸然道貌,“猪八戒倒扒一耙”,反而一口咬定中国人的吸血虫蒋介石是“美援的吸血虫”了。

  蒋介石这当儿集中精力注意他的七十大寿,以及那年的“双十节”。首先他听到一个自美经港去台的外国人对他说:“今年共产党的‘十一’国庆,我在香港见了,很热闹,听当地朋友告诉我,他们是一年比一年热闹。”蒋介石心头好不烦恼,正好香港机构送来的报告与那外国人说的恰巧相反,说是:“大陆共党无人拥护,今年伪国庆更形冷落,除共党机构外,旗也无人悬挂。”他的“特工”也罢,公开机构也罢,数十年来对蒋“效劳”的秘诀,只是一个“骗”字,从上海即将解放却说成为“国军江湾大捷局势扭转”,到无法反攻大陆却说成“共党内部混乱,渴盼国军反攻”,总之非如此不足以固宠信,而蒋介石本人,也非如此不够“过瘾”。因此当他明白香港的“共情报告”有了毛病之后,也就不动声色,要手下加紧布置“双十庆祝”,并且尽可能在英国人面前“炫耀实力”。

  那派在香港的人马闻讯紧张,三天两头商量,如何在十月十日那天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待机“炫耀”,干他一场。那几个头儿谈来谈去,感到事情麻烦。英国承认的是新中国,每年十月一日举国腾欢,可是港九爱国同胞,未闻有“提灯会”之类游行节目,如今台湾要“庆祝双十”,希望“热闹”简直不可能,此其一。

  退而求其次,不作公开游行,“各界庆祝大会”谅无问题,这个会反正有台湾出钱,再要各有关部门派人聚餐,既有面子又不必“蚀底”,但主持者心中明白,拉少数负责人还容易,要真正群众参加,那就休想!而且这个会在戏院或其他公共场所召开,不可能闹到街上,热闹不起来。何况用抽奖赚头以广招徕的办法也行不通,奖品系向各处“募化”,年年募而化之,人人头痛,总不能把铅笔一打作为头奖,这吸引力大为褪色,连一个小小的聚餐都弄不好,届时要“热闹”实在困难,此其二。

  而且“国庆”之类的庆祝,主要由政府拨出经费,“古今中外”,莫不皆然,但台湾如何汇得出手?汇港十万八万,搭几个牌楼已经没有剩余,其他节目又该怎办?何况连这十万八万都极困难,上面的人要考虑再三,经办的人要七拆八扣,拿来真正办事的便不多见,因此无“热闹”信心,此其三。

  而还有看来很小,其实“影响”甚大者在。

  那就是印刷“青天白日”纸旗的问题,本来这是个小问题,无奈台湾认为“本小利厚”,可以利用这些小旗到处张贴,构成人们一种错觉,认为“拥护”台湾的人着实不少,所以要多印多贴,如今问题来了:谁有这么多钱去印呢?

  而且任你本领高强,几十年来造惯假帐,对纸旗也是没有办法。台湾既然重视这些小旗,不但贴前有布置,事后更有专人“视察”,因此没法揩油,连“经手三分肥”都不行,跑腿的人腿也软了。纸旗的数字相差太大,无法“热闹”,此其四。

  还有,既系国庆,除了政府拨款庆祝,各地工商文教等等社团,也必然自己有自己的祝贺,挂灯结彩也罢,联欢聚餐也罢,反正有那么一种热闹气氛,但蒋介石的人马自信无此把握,这方面也难以向台湾缴卷,此其五。

  问题尚有多多,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人和”,而蒋介石最犯忌的也正是这个,于是经办人等只得“如法炮制”,除了在港印刷纸旗,另由台湾大量供应,大街小巷固然要贴,高楼大厦一样要贴,没头役脑地贴,水银泻地般贴。不管你愿不愿意,肯是不肯,反正偷偷地贴,悄悄地贴,半夜三更,光天化日,蒋介石的人马为“贴旗”伤透了脑筋,也跑软了双脚,连尚未竣工的新楼或工地都不能幸免,这批希望收到“廉价效果”的人,于是漏了好大的马脚:

  “青天白日”旗帜出现在香港,原来是台湾一手包办的!

  但蒋介石十分满意,看到那些特地为他准备的照片,心头非常舒服,以为海外的中国人是“拥护”他的、他可以“回到大陆”!孰不知即使曾经真正“拥护”他的调景岭等旧日文武官兵,目睹新旧中国的对比,目击新中国在海外和国际间的影响,特别是自己的遭遇,蒋介石早就在他“臣仆”心目中失却了地位,“双十节”的“热闹”不过是特殊人物的“杰作”。

  例如徙置区中,那蒋介石自以为“臣民”最多的场合,少数人在十月十日挂挂贴贴的旗帜,绝无可能为他的臣民带来快乐。

  话说那年十月十日,香港政府市政卫生局徙置事务政务委员会,派出主管各徙置区的督导员巡视各徙置区,目的在于保持清洁,严禁在墙上张贴旗帜等物,因为这些东西一经张贴,难于清除,纵予洗刷,但斑斑驳驳,实在难看。针对此事,该会早在十月三日举行会议,并向徙置区居民发出警告,不得在各该楼字墙上标贴纸旗等物,但留下了一个“弥补”办法:凡用柱子或者绳子悬挂旗帜就不反对,这对蒋方人马而言已经非常“方便”,没料到昏天黑地的九龙、荃湾大暴动会因此一触而发。

  在一九五六那年,香港的徙置区共有三个,那是石硖尾、大坑东和李郑屋,内中石硖尾成立最早,大坑东次之,李郑屋历史最短。各徙置区职员在十月十日官方视察之前,分头先行料理各该区的墙壁清洁,以便官员检查。

  先说石硖尾,那蒋家人马,早已布置一切,将那废旗在徙置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了个遍,不独不能符合区方要求,而且连街坊都看不过眼,认为既碍观瞻,又不清洁,男女老幼,要求贴旗的人,把贴在他们门口、窗边、墙上、梯间的废旗擦掉,蒋方人马也就遵命办理,并无任何纠纷。

  大坑东徙置区的蒋方人马,还成立了一个庆祝委员会,也奉命不得乱贴旗子,你贴你的,他不要他的,彼此无事。

  轮到李郑屋,情形有所不同,正因为它是新成立的一个区,并无任何什么团体代表之类出面办事,因此旗子贴得最乱。那个区由一名徙置区职员主管,他自己住在该区中间G座楼宇顶楼宿舍,那一日上午九时下楼一看,吃了一惊,只见满坑满谷都是“青天白日”小旗和国民党的党徽,不由得大皱眉头。这当儿另一名徙置区管理员也在巡查,两人相见,都说:“太不成话!”原来不但里面如此,而且在H座楼宇横贯部分的外墙之上,也给贴了两个大型的“双十”徽号。墙上的东西当对随手撕了,而高高在上的“双十”徽号则毫无办法。甲道:“这方向面对一条大马路,他们分明是用来炫耀一番的。”乙道:“不但对外炫耀,恐怕还包括我们徙置区的职员在内。这批家伙一定是恨港府规矩太严,因此昨夜上没什么表示,到今天天没亮干了这些好事,要我们措手不及。”

  甲道:“不错,那是故意对徙置区挑衅,徙置区中安顿了他们不少人,到头来却向我们捣蛋。回头有人来察看清洁时,我们几个人不是太下不了台吗?”

  于是两人更不打话,询问附近居民,到底是谁干的,这样乱搞马上会为他们带来麻烦,要求贴旗的人自己取下来,但当场并无一人承认,而时间一分一分钟过去,官方检查之人眼看就到,两人没办法,只好找徙置区职工同来,将那些违例的东西去掉。

  蒋方人马一见魂飞魄散,马上通知几个头儿,请示如何办理。对方听说是港府徙置区职员撕旗拆徽,也不问清楚青红皂白,一方面命“十四K”党徒等在徙置区办公室门外叫骂,一方面召集首脑,来一个紧急集合。那当儿已是中午时分,有三名头子在“庆祝宴会”中悄悄开溜,一齐到旅店开会。

  那三名头子自琼华宴会中抽身到得新乐饭店,与多名大小头子匆促会议,当场决定两项对策:平时对港府不敢有什么正面冲突,今天情况不同,非坚持到底,“炫耀”一番,给港府看看“颜色”不可!同时通过地下电台,迅速向台湾请示,他们早已有所准备,但那是心理上的,如今可以采取行动,正是求之不得。

  “此事可大可小,”一名头子道:“国旗是国家的代表,侮辱国旗就是侮辱国家,现在有人这样做,那就是侮辱,非报仇雪耻不可!”

  另一名头子道:“好在电台很快会有指示,我们不忙决定。据兄弟的意见,此事真是可大可小。可大呢?台湾出兵都有借口;可小呢?这是英国政府职员干的,不是共军干的,作为徙置区内部问题来处理,事情就很小很小。再说徙置区中,我们的人最多,文武百官,三军士兵,逃难地主,老板掌柜,要什么有什么,香港政府弄了这么大的房子来安置,也可以算是盛情了,因此兄弟的意思,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为这样闹下去,老实说我们占便宜的地方也不怎么大,反而徒然增加双方恶感。”

  此人在宴会大概喝得不多,而其余诸人有的“静极思动”,有的酒精发作,对“息事宁人”论一致反对,最后以台电的指示为准。

  而在李郑屋徙置区中,情形更见紧张,十一点多,“十四K”等指挥下的男女老幼一大堆集合在徙置区办公室门前,推出一个头儿来要求“赔偿”。这要求提得怪,职员问:“赔偿什么?”头儿答:“赔偿钱,拿来去买旗,重新贴起来!”职员不肯,继续僵持,恰巧有一小队警员来到,警官做好做歹要包围者散去,毫无效果。人数可是越来越多,吵着闹着要赔旗,职员与警官紧急商议,决定由那甲、乙两名华籍徙置区职员向他们要来纸旗,在那撕毁之处重新张贴,一共贴了七面,三四百人认为满意,也就分别散去。

  香港警方闻讯开始采取戒备,辖管李郑屋区的警司前来视察,将人们业已离去的情形,用电话报告驻九龙警察总部、指挥九龙新界等区的助理警务处长,电话讲完,那警司回到徙置区,可又发现情况紧张,原来散去的人又开始集中,而且为数更多。他虽然还没知道台湾指示已到,此事不得轻易了事,但也明白问题不再简单,对方显然有所准备,并且有所组织,他见人群涌涌拍手打掌吹唿哨外加骂人,一问,原来是又来要求这两名职员为除旗事当众道歉,可是很不巧,那两名职员已经离去,不在徙置大楼了。

  这当儿有一位主管徙置区大楼的徙置督导员到达,人群中有人喊道:“他是高级官员,要他代表!”那个助理警务处长见情况不佳,人数更多,大约在五百名以上了,心中着急,于是不断与上级联络,认为应付之道,以机智及劝导较用武更好。

  那边厢台湾的决定也已到达,总的说来是“决不向港府退让”,具体办法则“因地制宜”,务必使此事引起公众注意,使台湾“力量”得以“炫耀”。在这情况下,国民党人马便先解决李郑屋撕旗问题,由十几名小头目呼喊叫嚣,要求徙置区职员燃放爆竹,徙置督导员与警方商议再三,认为既然不拟动用武力,也只得按照这个“传统方式”表示道歉,以为如此一来,事情便可结束,“天下太平”了。当下因办公室中并无爆竹,饬人购买,在这当儿台湾人马便乘机挑拨,吱吱喳喳,在人丛中“点火”,道:

  “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胆敢撕掉我们国旗,定要他们好看的!”

  “平时挑挑剔剔,连放一堆垃圾都要干涉,今天看你们再神气活现,神气个屁!”

  更难听的还有的是,办公室中众人听在耳里,只当没有听见,龇牙咧嘴,为状困窘,台湾人马更是得意,拍手跳脚,气焰嚣张,官方正在着急,买爆竹的人回来了,台方人马先是欢呼,接着鼓噪:“太短了,太小了……”“不行,一下子就响完,不够礼貌!”“不行!”

  官方表面敷衍,心内紧张,耳听八面,眼观四方,估计麋集的人群至少在两千以上,而且呼啸而来还没个完,当下一方面增援警察,也不过是四队之众,得三十二名;一方面问领头者究竟应怎么办?那人道:“我代表李郑屋徙置区居民向你们抗议!如要平静无事,定要做到四点!”问四点内容如何?那“发言人”大叫道:

  “要买十万头爆竹来放!那个太小,太不隆重!而且要挂到大厦最高顶端一直悬到地面燃放,这是第一点!

  “在放十万头之前,先要在楼顶挂一面孙中山大像、一面蒋总统大像,在两个大像背后,又要衬托青天白日党旗,否则不成!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撕毁青天自日旗,这件事情可没那么便宜,管理这座大楼的徙置区职员,应该在明天的香港所有中文报纸上登报道歉,而且要登得大,登得小不算!

  “第四点:除了登报道歉,那两个徙置区职员还要在此时此地,对着我们几千人当面道歉,否则不成,这件事没个完哩!”

  警方高级人员面对这个局面,感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了。草坪上固然挤满了人,骑楼上也挤满了人,而且人丛中还有几个家伙,利用脚踏车之类居高临下,正在声色俱厉地演说,不用打听内容,便知道准是煽动者。警方又在想:事情的起因只是撕掉几面挂在港府机构墙上的废旗,事后为了息事宁人,两名徙置处官员已经亲手补贴新的纸旗,无论如何这件事已经算了,而两人也已藏身洗手间,以减少纠纷目标,可是更有甚者,爆竹既照办买到,对方却嫌太少,提出的几个条件又这般恶毒,如果这样“照办如仪”之后便能了事,能置信么?

  警方可能不清楚,就在这当儿,不独台湾的命令已经到了,而且蒋介石的“后台老板”也已派人前来了解情况,有所嘱咐。那台湾头目就在李郑屋对面路上报告道:“今年大陆的‘十一’很热闹,我们不能不想办法盖过他,想了很多办法,租用人家骑楼挂旗,地段越好价钱越高,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这笔钱很是可观,一切为了宣传嘛!现在李郑屋村这样搞法,搞得越大味道越足,宣传效果越好,我们是准备和香港政府玩下去的了!”

  那“后台老板代表”道:“这件事情,我们很赞成,你们一定会胜利的,你瞧!”他指指徙置区大厦办公室的方向道:“完全投降了!”一顿,又说:“不过有一点你们必须注意,对香港政府要适可而止,把这件事扩大到反共上去!”

  台湾头儿急道:“我们也想到了,上面也交代过了,无奈这把火是这样点起来的,我们的难民和徙置区官方的感情又坏,不闹不成,只是怎样把它引到反共上去。”

  “你别误会了,”那“代表”摸摸高鼻子道:“对于当地政府,我们无意要你们不搞,相反的,给他们适当地尝尝味道,那倒蛮不错,哈哈,蛮不错!只是要适可而止。一方面要使你们以后再呆得下去,另方面要使我们在你们双方之间有缓冲余地。你们当然懂得我们这个意思!”

  “是是,懂,懂,太懂啦!”

  “瞧!十万头爆竹响了!”

  “瞧!你们的蒋介石大像已经高高挂起,作为占领的象征了!”

  “对!你听,咱们弟兄喊得多响!这一定是英国官员在向蒋总统的大像鞠躬道歉,这简直是无条件投降!”

  作为当事人,警方并没发现不太远的对面有人在做些什么。作为一个受辱者,警方开始命令几千人散去,“戏都演完了,你们还想着什么,快散开!”他显然想不到“好戏”还在后面。。

  首先是人丛中飞过来一把香,落在那位警司头上,台湾人马那个乐劲儿可不用提了,拍手打掌欢笑叫好。那警司忍住一肚子气,摸了摸脑袋道:“好吧,我挨了一下,却变成了你们的公众娱乐,可以散了吧?”这当儿走出来三名“代表”,说:“爆竹不是十万发的,登报道歉也没答应,现在我们已经挂起了蒋总统的像,非找那个撕旗的徙置官出来磕头不可!”

  警司道:“他们早已离开这儿,到警署去了。”但台湾人马不相信,于是逼着他说他们到洗手间之类的地方找人,当真没有发现,三个“代表”余怒未息,出得台阶一喊,突地形势混乱起来,穿短裤的、穿对胸衫的、光着上身的、穿全套褪色的黄咔叽军装的,或者是只穿两边耸起的破马裤的、光脚的和穿美军皮鞋的,腿在奔跑,手在挥舞,嘴在喊叫,人在发疯。……

  口号在到处喊叫,这使官儿们心惊肉跳,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花了这许多豢养台湾人马的结果,却是遭人痛咬!

  徙置区办公室陷在混乱状态中,暴徒们拉开档案柜,打开保险箱,排列整齐的住户卡片给撒上空中,漫天飞舞,然后落下来,掉在负伤倒地的官员们身上,自卡片染上鲜血,疯狂的袭击掩盖了伤者的呻吟。最后大堆大墙文件和家私给搬了出来,打火机与火柴一齐点燃,迅速形成了一个大火堆,两千多人围着烈火向警察叫嚣示威。

  警方这才正式开始注视其事,研究接踵而来的报告:“此事既无共产党参加,也非共产党与国民党殴斗,此事纯系台湾分子所为。”

  有的说:“徙置官M尚在深水涉警署受保护,不敢外出,他认为今日之事十分蹊跷,应密切注视其发展,并及时消弭之。”

  有的说:“徙置官W在十一点钟时目击徙置官L在车中遭受包囿。此外永兴街永兴茶居门口又围住百余人。徙置官M办公室门口包围者最多。后来他追赶一辆警车,要求他们不可撤离,返时见徙置官L遭受围殴,拳打脚踢,为状危急。徙置官W见状连忙脱下制服,撒腿奔跑,到一家咖啡店向老板借用一件脏衬衫,换上后正拟逃命,已遭暴徒发现穷追,W乃在千码外H座徙置大厦中另一户人家借得另一色泽之衣裤,自旁门逃向路中,遇一警车,向之呼救,始获安全撤退。”

  各种各样的报告很多,包括另一徙置官被剑刺伤,再被抛落地面,最后冲出人群,却在顺宁道、永隆街处倒地不起,再遭尾追的暴徒毒殴。又包括徙置区办事处现款抢劫一空,所有东西全遭捣毁。

  可是这火头太大,那些门、窗、桌、椅、文件、卡片、收音机、脚踏车、电话、风扇、计数机等等一齐燃烧,火烟直冲五楼,眼看火花会酿成火警,不少居民开始纷纷走避,警方又紧急电召消防车扑火。那当儿来自九龙各区的大队警员已经赶到,携带着盾牌、催泪弹、枪械和防毒面具,另外装甲车与冲锋车也闻讯驰援,而台湾人马干脆正式与警方“作战”,警员们首先援救重伤的徙置区人员,同时驱散肇事者。而暴徒们又闯进永隆街合成士众,井且强抢附近一些汽水摊档的整瓶汽水与啤酒,作为武器没头没脑飞蝗似的袭击警员,情况极端混乱。此外还有石块与铁器齐飞,呐喊叫嚣之声震耳。挨打的警方终于发出了两次催泪弹,三十余颗子弹爆发的呛人空气,使这锅沸水稍告平息,但没有停止。有几个台湾人马当场殴警被捕,警方的最高负责人多名到达现场察看,一致认为事态严重,下令在顺宁道、宝安道、永隆街、东京街各处路口摆设铁马,数百警员奉命戒备,严密封锁,折腾到下午三点多才告一段。

  接着是三小时半的“平静”,在警方以为“事情或已过去”的估计中,台湾人马已获得后台老板与台方的“奖勉有嘉”,并且立即在下午六时半光景展开了规模更大的挑衅与攻势。“十四K”人马成群结队沿李郑屋地区警戒线铁马集结,作群情汹涌之状,用最难听的秽语污言辱骂警察,间中杂以砖石,警方仍未奉命采取行动,只好挨打,善言劝谕,却成示弱。到七点钟,在警戒地区近西北角的人丛中,暴徒抬出一面极大的废旗前导,作猛烈“冲锋”,铁马已遭破坏,警员便施放催泪弹抵挡。这当儿来自香港的防暴队业已过海,助理警务处长率领两百四十名生力军到达“前线”,终将暴徒驱散,并将坐落警戒地区与青山道之间的民房一座划入警戒地区,以防暴徒再行集合。但事情完全相反,七点半之后顺宁道铁马防线又告冲破,一队警员又陷入石块与铁器的攻击之中,面对着越来越多的暴徒,警方在一片咒骂声中展开了催泪弹的还击,可是无法刹住,只见台湾人马与“十四K”黑社会等分队、分街、分巷展开了攻势,不独汽水瓶、石块横飞,而且“输送队”用脚踏车不断运输这些东西,警员受伤的惨叫,使美、蒋人马十分满意,攻势更烈。

  警方目击这般情形,知道内中大有文章,于是不停用催泪弹还击,偌大一个青山道地区人人落泪。

  但见那青山道上,警方列队持牌穿梭发射催泪弹,暴徒闪躲横街,行人可是苦也!因为沿路商店都已锁门落门,门窗上板,黑漆漆一片之中,过路人几乎无地容身,有时给杂在暴徒群中,一窝蜂东跑西躲,眼睛给催泪弹熏得像核桃一般。

  弥漫青山道上的烟雾,到晚上九点多又延到发祥街、钦州街,意味到暴徒的活动范围是在扩展,而非收缩。一名高级警司巡到现场,台湾人马立即包围,向他辱骂,并且动手,那警司正欲开口,忽地暴徒自空中抛下一块门板,把他打了个头破血流,到这时他才明白对方是在要他的命,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了,于是拔枪向天发射一弹,不便伤人,但求安全撤退治疗伤口。

  未到十点钟,那一带交通也告断绝,商民大都闭门不出,台湾人马已扩大到整个深水埗区,巴士也只通到旺角弼街附近,几尺之遥,那边已是另一个天地,暴徒大乐,大喊“反攻大陆胜利开始!”大叫“香港重归蒋总统统治!”整个深水涉区骚动起来,暴徒们分区分队在东沙岛街、九江街、营盘街、钦州街、南昌街、石硖尾街、荔枝角道、青山道、顺宁街、宝安道、界限街、太子道、大埔道、弼街以及九龙仔区沿路呐喊,高呼口号示威。

  警方由于挨打的警员过多,担心暴徒抢夺枪械,乃在半夜时分下令每百警员为一队,逐街肃清肇事者。可是谈何容易,暴徒仍然在找警察的晦气,一见就打,从飞蝗般的石块袭击到捉对儿厮打乃至围殴,形势相当紧张。迄十一时半,暴徒“主力一股”涌向深水埗警署,先是骂阵挑战,接着投石丢砖,其势汹汹,警署接连发射催泪弹,却是并无用处,暂躲一下,又形成包围之势。

  在那时间,凡有任何车辆经过,不管你是巴士、的士、私家车、警车,甚至救火车,都受到暴徒石块的袭击,失却人性的疯狂者对救火车都这般对待,见者莫不齿冷。那当儿在嘉顿面包公司门前的暴徒,忽然对这家公司发起野性来,一声吆喝,到屋后车场,把停在那儿的十二辆货车一把火烧光了,这还不算,对工厂也展开了“火攻”,他们用淋湿了火水的棉花球点火掷入各楼窗口,又怕这把火不够大,再将屋外正在燃烧的木棍等物抛入屋内,以增火势。列位,这家嘉顿公司乃是九龙规模颇大的面包饼干糖果公司,设备甚佳,规模也大,给他这么一把火,消防局闻警自当前往扑救,不料沿途饱受袭击,走一段,停一段,非警车保护,无法到达现场施救。

  青山道大小火头有好几个,嘉顿公司火势炽烈,救火车历经艰险,在警察保护之下总算开到现场,消防人员正图奋勇施救,却遇到一个难题,原来水喉所在地已由暴徒控制,花了好大的气力才驳上了水,耽误了好大的功夫,并且有向青山道民房焚烧的趋势,情况严重之至,警方与消防局又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奋勇抢救,才阻止了大火的延烧,但两小时的燃烧,已使该公司蒙受重大损失。

  另有两架消防车驰入青山道扑救小火,归程时为首一辆遭受暴徒袭击,砖石空瓶密集,目标是车上那架长达五十五尺的救生梯,一车子疲乏已极的消防员猝遭攻击,纷纷受伤,驾驶员给一块大砖击中头部,于是失却控制,消防车便冲向了人行道上,可怜有一批路人遭车头压到墙上,演出了三人惨死、五人重伤,惨不忍睹,血淋淋的命案!

  这还不算,当救火车驾驶员自己负伤出事之后,附近商民纷纷拨电报警,救伤车接着开到,那些暴徒竟然又以救伤车为目标。一路停,一路开,被暴徒在路边、骑楼、天台继续掷石,有如雨点一般,目睹者无不毛发直竖!可是更有甚者,当尸体与伤者分别升上救伤床之际,暴徒的攻击居然还未停止,有一名重伤者为石击中,这个不幸的香港居民当场惨呼,而周围暴徒还在欢呼,目睹者目眦皆裂!没多久,同一地点有一辆英国陆军救护车开到,暴徒击昏了司机,车子就撞向操纵失灵的消防车,使这辆消防车完全毁坏,无法使用,暴徒大乐,狂呼叫喊,不类人境。

  紧接着消防局副局长乘吉普车赶到,暴徒强迫停车,那位副局长与一位消防局督察被迫下车,准备步行到前面四百码处察看消防车的不幸事件,他们把吉普交与司机看管,不料没走得几步,那位守在吉普中的司机已陷入重围,遭到围殴,实在没有办法了,司机跳车逃生,暴徒呼啸而前,将那吉普翻倒,然后点火焚烧,有一名暴徒疯狂过度,距车过近,竟给烈火熏倒,身上也着火焚烧,他的同伴不但不去抢救,反而拍手叫好,眼看他活活烧死,变成焦炭一般。

  时间到达十二时,“十月十日”这不祥的一天已告终结,但新的苦难正在酝酿,警方初时不以为意,如今感到十分严重,几小时内已知死者五、六人,伤者难以计数。这青山道附近一个四百码的丁方的地区竟然闹出如此巨大暴行,有人认为必系美、蒋从中指挥,。有人以为这不过是黑社会的为非作歹,紧张商议以谋对策,“谕歹未定而暴徒南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