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九龙创伤 暴徒犹嫌“战果”小 荃湾血迹 凶手仍感“不过瘾”





  话分两头,书接上回。却说蒋介石获悉九龙暴乱正在“盛大举行”来自香港明明暗暗的报告,都一致强调“我忠贞之士手持青天白日国旗,日以继夜,坚持不屈,与撕旗匪徒作殊死斗争”,这使他大为高兴,认为是一九四九年以来在海外前所未见的“盛事”。而拍惯马屁的手下,那些肉麻当有趣的报告更不在话下,于是十月十一日出版的蒋介石机关报《中央日报》,赫然出现了这么一段消息:

  “中央社香港十日电:港九侨胞今日以行动表现其无比的爱国热忱,使匪帮在此间的一小撮尾巴为之狼狈颤栗。……今日在香港新界若干地区,曾发生或大或小的冲突事件。

  “另一宗最大纠纷发生于九龙青山道徙置区,……今日正午十二时该徙置区一个姓毛的‘主任’竟出面干涉,将国旗撕下,因而激动公愤,发生冲突,一职员曾被围殴,毛某逃出报警,警方乃派队驰至弹压,群众坚持不让,乃酿成冲突……群众以毛某撕我国旗,辱及国家,要求向我国旗行三鞠躬作罢,但……”

  “这新闻应该算是奇闻”,港方之人阅后无不毛骨惊然,警方更是“一目了然”。那标题叫做:“港匪徒竟撕我国旗,激起公愤发生殴斗,青山道徙置区群众忠勇可嘉”,简直供认九龙暴动是台湾的“杰作”了。

  香港若干报纸,广大居民,便为这段转载《中央日报》的奇闻作注解道:“对于九龙暴动匪徒,台湾国民党已通过它的《中央日报》‘明令嘉奖’,也就是清清楚楚地承认不讳。指李郑屋徙置区办事处主任为‘匪徒’,把强迫徙置区办事处挂上国民党旗子的暴徒说成为‘群众’,把暴徒纠众逞凶、殴人纵火的行为说成‘忠勇可嘉’,《中央日报》的驻港记者又承认在暴徒控制地区出入无阻,此外还用得着更多的‘证据’吗?而且徙置区办事处那位挨打的官员分明姓‘莫’,中央社却要他姓‘毛’,难道说这一点小地方都会采访错了吗?难道说这样错法真会是‘无意’的吗?善于造谣的国民党中央社以及其他通讯、出版机构,不是明摆着在布置一种气氛鼓励暴徒扩大暴行吗?”

  到十月十二,九龙暴乱的情况更形严重,有关方面还有人辩论:“到底是谁在幕后支持?”也有个别的人认为“绝非台湾所为”,但绝大多数以无可辩驳的证据断定确是蒋介石的人马所为。首先:“十四K’,并非一般的黑社会,而是国民党的一部分,负责人便是蒋官葛肇煌。当初在广州成立,解放后全部逃入香港,到后来发展到八万人马之众。他们在暴乱中担任“主力”,难道这会是假的?

  而且根据上海街居民在报端愤怒的投诉,更证明十月十日的暴乱乃是有计划的,那些居民说的明白:十日夜十一时左右,在窝打老道和弥敦道、砵兰街、上海街一带,居民早已入睡,只有些过夜生活的人才在街上来往。就在这时候,有一辆插着废旗的黑色中型房车,在上述几条街道上慢慢地走,而且往返了好几次,显然在“视察地形”。

  坐在那车子里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时已深夜,却还戴着一副黑眼镜,唯恐有人认识他的真面目。当这辆车子离去之后半小时,好几十辆双人单车和其他单车便自四面八方汇集在窝打老道、弥敦道一带,来来去去转个不停,车上一律插有废旗。再过十多分钟,这些双人单车又有十多辆分散各处,跑得特别快,似乎在进行紧急联络的勾当。

  迄十二点,街道虽然宁静,大异往昔,但静得怕人。街头出现了一大群身穿黑衫黑裤、白衫白裤以及其他各色衫裤的暴徒,从各处集中在尚未散去的单车之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没多久内中一个穿着白笠衫睡裤的中年矮胖子挥了挥手,将百名以上的喽啰分为两队,一队越弥敦道到达学生书店门口,动手破坏书店的装饰,再用石头掷、铁笔撬,大声叫喊,疯狂辱骂,扬言要烧光书店的东西,再加上“反攻”什么的;另外一队则站在弥敦道和窝打老道两旁,手拿石块,凡有车辆经过,不管车子大小,不管华人洋人,凡是车上没有废旗的,便一律掷石猛击,将所有途经的车子掷到百孔千疮。这么着到一小时后才见警车赶到,警员在附近停下,并未采取行动;暴徒见警车也不惧怕,三三两两又向砵兰街退却,躲到梯间与警方“捉迷藏”。

  警车既去,暴徒复出,而且为状险恶,居民固然吃惊于香港在国民党暴徒之下忽然成为一个“不设防城市”,香港居民年年月月所付的差饷等等,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既不见英国驻军出动,复只见警察挨打,大惑不解,而有关当局当然不可能安然入睡,他们也在紧急商量,起初以为这不过是徙置区的撕旗问题,但嘉顿公司既未撕毁废旗,也未挂过五星红旗,何以损失如此巨大?根据该公司并未在“双十”挂废旗,该公司的工人也未参加“自由工会”,乃遭受卑鄙攻击,此说属实,那全港类似嘉顿公司的商号太多,暴徒显然在与全港商民为敌里而且还有消息到达,涉及台湾人马想做英军面包生意,拟将嘉顿“毁灭”,此说令人格外惊骇!

  香港有关当局开始明白,这批为他们所安顿的台湾人马,却在后台老板的示意与蒋介石的指挥之下,企图搞出一个名堂,这名堂叫做“羞辱英政府、反对共产党”。

  在警察挨打官员被殴乱哄哄的消息频传之间,突地紧靠着九龙警察总部的香岛中学旧校舍受到了暴徒的攻击。当夜十一点半,“十四K”、“和安乐”、“军校同学会”、“反共抗俄青年救国团”分批列队,以废旗为前导,陆续由青山道方面而来,初时为数不过五,六十,将运动场道与花园街交界处的校舍四周包围,大小头子们用汽车、电单车、单车来往指挥,运输火油石块铁器等物。这批暴徒大都穿着白衬衫黄斜裤,间有穿着蓝裙类似学生模样的女子。在照例的粗言秽语乱骂之后,在头子指导监督之下,暴徒们开始抛掷石震惊,倾油纵火。香岛保护校舍的员工们沉着应敌,周围居民痛恨这些灭绝人性的暴徒,钦佩学校员工的奋不顾身,更惊讶于近在咫尺的警察总部竟然并无处措。居民们眼看暴徒一再受阻,又见他们在受阻之后又展开了波浪式攻击,一直相持到凌晨两点半,另一批暴徒自该校西北角又一村方向前来,立刻加入攻击,他们疯狂地用铁笔铁锤敲击墙壁、窗口与门框,企图破墙而入。同时校墙上凡是可以纵火的地方都在焚烧,奋勇的保卫者也展开了不顾一切的反抗,及时扑火,制止破墙,校内报警的电话拨过不知多少次,终不见维持治安,保障民命的警察前来,员工们坚持到凌晨四时之后,警方的巡逻车才开了过来,暴徒这才纷纷作鸟兽散。

  而在旧校舍遭到攻击之后约半小时,位于九龙仔榕树台的新校舍也受到了攻击。列位,香岛中学是海外热爱祖国的教育工作者所开设的学校,像类似的学校一样,一天比一天、一年比一年受到港九居民的爱护。各界人士把他们的子女送进去受教育,一批批学生毕业出来,或就业,或升学,绝大多数勤恳朴素,深得各方赞许,因此逐渐扩大,原有校舍不敷应用,在九龙仔另外设立新校,是一幢新型的四层楼建筑物,内有十六间标准课室,三个实验室、图书馆、教员办公室,教导处、总务处、校长室、合作社和两个标准篮球场等,启用没有多久,九月廿四日才开始上课,七百多名初三至高三的学生正庆幸新校舍环境如此优美时,想不到十月十日深夜有此变故。

  那些暴徒攻击之先,还在距离新校舍约五分钟路程的培立学校门前举行“宣誓”仪式,然后四百多人分两路疯狂动手。

  一路喧闹,暴徒肆无忌惮越过徙置区,上得小坡,将学校紧紧包围,石块自四面八方投掷进去,狂呼口号,说是要把学校“攻占”,他们直到零时四十五分还不曾进入学校,竟然改用火攻,仅仅是那扇校门铁闸,便先后遭受五次纵火,淋浇火水二十罐之多,其他各处所用纵火之物犹不在内。在一小时半的火攻之中,学校员工更加英勇护校,不断击退犯者,冒险扑灭火头,同时不断拨电话报警,也不见警员到来。

  这批疯狂了的暴徒,在凌晨两时半增加党羽,展开更大规模的攻击,集中学校前门,利月教导处窗下那个尚未竣工的长方形小花池,将火水灌将进去,以为如此足以引起极大的火焰,事实也是如此,学校员工便用尽气力,将灭火器与水喉集中扑救,苦斗几十分钟,暴徒阴谋又告幻灭。

  于是疯狂的暴徒更加疯狂,狂叫:“不投降不起义,捉一个,杀一个!”进行恐吓,而不料更激起了护校员工的愤怒,继续奋勇抢救,但火势已告扩大,延烧到食堂,而周围一片火光,暴徒以为可以攻下,在火光之中跳来跳去,有如恶鬼模样。进攻大门者用大铁笔撬门,后门铁栅也告撬开,在天台抗暴的员工们目眦皆裂,勇敢地击退了这危险的一刻,在地下守门的工友更是不顾一切,单枪匹马在雨点般石块中再把铁栅锁上,再用铁条牢牢缠住,四、五百名暴徒的梦想又告破产。但那些在墙上挖洞的暴徒已挖出一个大洞,连续钻洞进入校内,形势紧急,但员工们并未气馁,放弃地下转入三楼,将楼梯堵塞,勇抗不屈!

  这当儿暴徒又改变主意,三楼攻不下,便显露了狰狞面貌的另一面:抢劫!校方负责人这时不断报警,叙述暗无天日的遭遇,他们致电九龙警察总部,九龙和新界的警察总局局长、侦探部、九龙冲锋队、深水埗警署、旺角警署、消防局、“九九九”等等警方重要部门,要求警察负起保护学校和员工生命安全的责任,但所得答复不是说不认识新校舍的道路,就是说警员已经派空;或者是消防车开不到那边等等,管辖该新校区域的深水埗警署这样答复千钧一发的求援者:“警员不够用,连自己都不敢出外”,校方负责人闻言,这一急非同小可,据理力争之后警方才愿意呈报上级考虑,并着校方派人到警察总部面谈,可是当旧校舍的职员为支援新校舍的抗暴,冒着生命危险突围到总部时,却又不予接见了。这么着,直到新校舍岌皮可危之际,警员才开抵现场,时为凌晨四时半。

  暴徒见警员到达,也就一哄而散,夺路而逃,四百多人之中有十二名逃避不及,被警方拘捕。接着便是接管,警方命令二十几名全体员工在警方保护下撤退,以策安全,学校由警方接管防守。这意思是好的,无奈学校员工与暴徒展开生死搏斗之后,对教育工作的感情更加深厚,愿意留下来协助警方留守;警方以为不可,认为警方既已暂时接管学校,并且答应予以保护,也就没他们的事了,于是二十余人应邀到警署暂避,出到大坑东时,闻人声喧哗,警车乃绕道界限街回到总部。

  翌晨九时,校方负责人往见警方,探询新校舍情况如何?据答复新校舍一直在警方驻守中,并无任何意外,他们会对学校负责。但就在那天下午二时许,运动场道校舍中人发现新校舍喷出火焰,急电报警,后来警方曾往火场察看,却未进行扑救或进行有效保护措施;而当警员离去之后,暴徒又继续纵火,经过十多小时的焚烧,匪徒们眼中所不能容的学校,终于全部被毁,港九中西居民闻之莫不骇异,一致认为这是全世界大都市中前所未见的恶例!

  这一把火,香岛仅校舍建筑费和校具购置费的损失,在一九五六年的港币币值已达七十五万元以上,此外员工二十多人的行李与现钞一万五千元也全部被焚。各界人士所捐款兴建的新校舍只烧剩一个空壳子。操场上和每一间课室里,遍地是灰烬和烧焦了的铁椅架。几万册图书被焚殆尽,图书馆中片纸无存,纸灰厚达数寸!楼下总务室中,有个保险柜曾遭暴徒凿了个洞,但未能打开,堆在木凳桌子间一起焚燃,内中款物也告毁掉。物理室中实验仪器,值钱的全部被劫,粗重一点的都遭敲碎,或给抛进深井。规模甚大的校中所有电线、电钟、光管、风扇、水泵马达以及贵重的用具劫掠一空。花草遭蹂躏,花盆被打烂,花枝被拔掉。厕所和浴室洁具同样也被敲碎,连瓷砖也给撬掉。

  显而易见,暴徒对学校的纵火、攻击、破坏、掠夺,他们有着足够的时间。正因如此,香岛新校舍附近的大华小学,也遭灭绝人性的暴徒纵火抢劫,全部焚毁,损失惨重。

  暴徒不可能满足,他们分头在九龙胡作非为。弥敦道普庆戏院对面的益隆食品公司,同样受到破坏,暴徒拿铁棍撬开铁闸,抢光了大雪柜中的食品,掠夺了能够带走的东西,再施行破坏;另一股暴徒“进攻”深水埗酒店对面的周生生金铺,来势汹汹。

  打家劫舍的厄运继续落在香港商人头上,周生生金铺的铁闸给暴徒撬毁,门窗给暴徒打烂,所有饰柜在洗劫后打得粉碎,大夹万给暴徒撬了很久却未撬开,内中所藏首饰幸能保全,似狼似虎的暴徒见到口的肥肉吞不下去,恨不得放把火烧了。店中人又惊又气,见暴徒走了,室内遍地碎玻璃,忍不住愤怒大叫:“我地做生意,有乜野对唔住架?家下破坏成咁,简直是有组织的打劫!”

  周生生金铺与任何旗帜无关,它既未悬挂任何旗子,也没撕过任何旗子,却无端端给手拿废旗的暴徒抢了,损失不轻。在它隔邻有一家云华大茶楼,十月十日、十一日还挂着废旗,暴徒也看到了茶楼上的废旗,这应该没事了吧?也不,只见蝗虫飞过,满地荒芜,茶楼大门破坏不堪,窗门玻璃俱遭打破,遍地垃圾,触目惊心,被劫的财物为数更大,而且无法营业。

  初步估计损失四万元的是新中食品公司,暴徒们先在门口叫嚣,然后喝令隔壁业已熄灯的茶楼开灯,以便在灯光下从事劫掠,他们掷石、破门、抢劫、破坏、焚烧,然后将店中的大夹万也抬走了。

  九龙仔徙置区等地的警岗也遭破坏,文件家俱等物干脆搬到街上焚烧,东一堆火,西一堆火,暴徒在熊熊火光中“跳舞”。

  对于这批失却人性的人,红绿交通指挥灯也成为“攻击”目标,暴徒过处,所有的指挥灯全部打烂。但这反而“无碍”于交通,因为交通早已断绝。大埔道、青山道、钦州街、弥敦道等等地方,遍地都是石块和玻璃碎片,路旁的车辆还在燃烧。千百辆私人汽车给石块掷毁,千孔百疮,四面皆“窗”,凡属车主,莫不叫苦连天。别以为把车停在路旁可告无事,暴徒过处,两边所停之车同样无一幸免。

  九龙巴士公司的巴士同样受到攻击,好几辆车子体无完肤。暴徒头子居然还向公司提出勒索条件,强盗似的要求拿多少多少万换取巴士的“安全”。

  整个九龙在骚乱不安之中,并且影响到全港行业,因为住在九龙的职工们无法上班,而前一日深夜自港过海回九龙的搭客,在好几个码头上有千百人枯坐过夜。

  香港在苦难之中,外国人同样不能幸免,十一日中午时分,瑞士驻港副领事佛拉伊·恩斯特,偕夫人乌丝拉·玛嘉烈特·恩斯特自尖沙咀过海到九龙,下午一时二十分雇的士到沙田酒店吃中饭。这对夫妻来港已有一年半,想不到当天的中餐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车子属于金边的士公司,牌号四七六一,司机李真在尖沙咀接得这双夫妇,沿弥敦道驶向沙田饭店,经大埔道时,后面有一辆车拼命按笛,他就让它爬头。到达南昌街,混乱的情形格外严重,有一辆喜临门牌汽车遭暴徒包围,李真被逼停驶,立刻也遭暴徒包围,想进不可,想退不能,正着急间四下一声喊,有人说:“打渠、打渠!”有人以为车上搭客是英国人,要打死他替丧生于警方手下的“忠贞之士”报仇;尤其对女的更是志在污辱,伸手进车乱摸,不独上衣撕裂,连裙子都扯掉了。一方面是近攻,同时石块自四面八方飞来,密如雨点。另有四名暴徒到的士前将他殴打,开门把他拖了出来,两名搭客则在车中饱受殴击与侮辱,有几名暴徒抢着向女客袭击,呼喊狂笑,情况混乱之极,那司机既遭拖离车子,又不见警察到来,也只得设法脱身逃跑,一口气奔了四、五间门面,前面有人裤子着火,也不敢抬头细看,’再走几步听到后面一声巨响,扭头一看尽是人墙,细看之下才知道的士已遭暴徒推翻,那当儿警署在望,他加把劲跑进去报案,没料到警方说:“而家好多嘢做,唔得闲”,李真急得跳脚。

  再说瑞士副领事在车中既要自卫,又要保护妻子,可是前后左右都是暴徒,除了石块还有铁棒木棍,浑身都是伤痕,而他妻子一下子已给击伤,血流披面,一忽儿暴徒又将车子推翻,副领事便自车窗中爬了出来,浑身乏力,又受石块袭击,无法援救妻子,喊她自己设法爬出车外,可怜他的妻子鼻梁处已遭暴徒铁棍使劲重击,无法支持,几乎昏厥,无法离开险境,副领事在周围一片哄笑声中负伤寻找电话,只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无从报警,再想寻找警察,更是不易,一个人在人丛后蹒跚而行,担惊受怕,忧愤莫名,既不知何去何从,又找不到一个警察,凄凄惶惶间也不知道挨过多少时间,幸而遇见了一队警长,交通帮办皮赖闻道如此这般,连忙赶到现场,只见车已着火,周围的暴徒正挥舞青天白日纸旗跳脚欢呼。皮赖先见副领事夫人一头金黄色头发飘在车窗外,而她自己在翻倒的车中满脸鲜血,奄奄一息,而暴徒还在不断欢呼,并且企图冲上前来,皮赖乃命警员放射催泪弹把暴徒驱散,接着将夫妇俩送入英国第三十三陆军医院。当值军医勃朗少校观状吃惊,只见瑞士驻港副领事佛拉伊·恩斯特夫人,上衣遭火烧毁,下身只穿一条内裤,鼻梁遭铁器重击,除右脸、右颈、右手内向部分、右胸腹以及腹下右边之外,全遭烈火焚烧,已成焦炭一般。

  尼泊尔首相阿查里亚,那天正访问中国完毕,率团经港返国,一干人等到尖沙咀,所见所闻,尽是一团乌糟,几成死市,便带着香港如此阴黯可怖的印象回国去了,不再逗留。印尼总统苏加诺访问中国完毕之后,也定这一天经港回国,准备在香港小住几日,闻道香港如此混乱,立刻改变了行程,经由仰光飞返雅加达而去。其他各国旅客在不同地点闻道香港情形如此紧张,也就退机票、退船票,纷纷裹足不前。

  由于容忍暴徒到了离谱的地步,自以为“东方明珠”的香港正闪烁着阴森可怖的光芒,这使有关当局无法再容忍下去,第二天下午一时十五分港府广播严厉警告道:

  “由于昨日举行双十节庆祝所引起之骚动,今晨九龙方面仍发生事端多起,其中一起有警方人员曾被庞大而毫无秩序之群众投掷石块事件,港府认为有提出下列严重警告之必要。

  “于发生事端之地区内,不准再举行集会。对再行发生之不法行为,将采取严峻行动。凡住于深水埗及李郑屋两区内居民,为求本身安全及协助当局维持法律及秩序起见,务请于本日内留于屋内!”

  “英军现已开进九龙区。”

  警方想不通:这批暴徒到底想做什么?他们经过几小时的平静,后来证实这不是平静而是酝酿,重复展开了疯狂的攻击,李郑屋又有人纵火,把昨天烧剩的徙置区办事处大门拆下来投诸于火,再有人到G座大厦徙置区职员宿舍中,将所有衣物床铺全部抛下街中,接着纵火,警方无人在场,烈焰直冲九霄,昨天的混乱宣告重演,人群汹涌,枪声不绝,东京街香港安全胶轮公司门前,一名暴徒在袭击警员时中枪倒地,暴徒用青天白日废旗将他覆盖,同时嘉顿糖果公司附近草坪上,另有一名暴徒中枪死去,那些地方警员们也时遭雨点似的石块击退,甚至“分路包抄”前来弹压的警员,内中几名警员不得不在青山道上,跑到二、三楼民居躲避。

  当英军开入九龙之前,港府另外又发出一项警务处长紧急通知:

  “香港警察昨晚全部时间用于弹压九龙西北部的严重暴动。……警察使用警棍和催泪弹,企图维持秩序,但是暴徒群众竟架设拒马。……所知约有九十人受伤,其中两人已在医院死去,警察拘捕一百人以上。警务处长特请各家长注意,为儿童安全起见,暂时切不可任由儿童返回九龙方面的学校上课,有待秩序恢复。”

  港府在这当儿虽然决定采取行动,但暴徒还不把英方军警放在眼中,恰恰相反,他们接获的命令更多更凶险,出面指挥的头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决定对九龙加拿芬道的新华社香港分社动手,从当天上午十时到十二时之间,一百四十多名暴徒陆续聚集,由特务头子指挥挑衅,待机攻击,他们疯狂地叫嚣掷石,迄十二点半来了十几名警察,分两队施放十多枚催泪弹,始将门口人群驱散,但内中的特务分子却埋伏在新华社附近的建筑中,一方面偷摄该社社址,企图有所阴谋;另方面待警察走后又出来继续作恶。一向以热闹见称的尖沙咀,于是给凄凉和恐怖取而代之。周围住户多的是外国人士,他们目击这般无法无天情状,给闷在家中犹得提心吊胆,对暴徒暴行莫不咬牙切齿,抓起电话找人痛骂,可是那口鸟气又怎出得去?

  流窜在街头的暴徒又展开了新的“战略”,他们纷纷把纸张木料搬到街心、点火燃烧,吸引救火车的来到。车子一到,又把救火车作为攻击目标,使之瘫痪。这样做法,可使真正的大火无法扑救,助成暴徒乱哄哄的“声势”,同时救火车体积庞大,一旦瘫痪,也就塞住街道,情形大乱,这伤天害理的做法当真使救火车疲于奔命,“天下大乱”,警方不久幸而发觉了内中阴谋,凡逢救火车出勤时必派警车保护,于是这些警车便不断在街头与暴徒苦战,情况恶劣,得未曾有。

  同时九龙街头,到处可见标贴着青天白日废旗的汽车往返指挥,而胸前佩带国民党党徽与双旗徽的大小特务头子,更是神气活现,坐车穿梭般地在暴徒丛中穿来插去。骑单车的喽锣为数众多,除了运输石块、旗子,便是通风报信。甚至发展到强迫售旗,人、车、住户、商店凡是给他们敲开了门,或在街上梯间碰到的,一都得“留下买路钱”来。一元五角不嫌少,十元廿元不嫌多,情况严重,天昏地暗。一切都显示了这批分头抢掠、放火、殴打、截车、恐吓、杀人等等的破坏活动,全部有领导、有组织、有计划,一点也不含糊。

  恶劣的消息一批批报向警方,青山道上警员与匪肉搏,有六人不敌溃逃,暴徒在后追赶,却在中建公司门前转移了目标,破门而入,把那家公司抢劫一空,家具焚烧,紧接着南华玩具厂也遭洗劫一空;广州钢窗厂也遭大批匪徒攻击,用铁器木棍将大门撞开,劫走大量钢条等物。警方闻讯赶到,双方展开搏斗,匪徒用铁条、木板、石块作武器,警方开枪击毙暴徒两名,拘捕十余人,其余的一哄而散。

  港府开始越来越着急,一方面准备发表“宪报特别号外”,公布实施宵禁命令,整个九龙区及自青山道、荔枝角道交界处至钻石山,清水湾交界处直到大环村道一线以南的新九龙区居民,自十一日下午七时半至十二日上午十时止,必须留在屋内,如环境需要,这个宵禁时间可以延长。

  同时代理港督葛量洪职务的护督戴维斯,也准备发表特别广播,严重警告暴徒:香港军警将使用武力,开枪弹压暴乱。他在叙述事情经过之后说:

  “现在我知道,这些暴乱行动,是一批不法分子——流氓及匪徒所为。他们试图利用这种局势,以达到其本身的目的。我知道他们的行动将受到本港守法奉公的居民谴责。我又知道有许多人完全为了好奇心,被街上的暴动所吸引,希望看热闹。这种人使群众的人数更为增加,并且使警察难以找到和对付那些真正的暴行负责者。……

  “现在我要对这两种人说句话。首先我要警告那些煽动和造成这些暴动的人们:昨晚警方曾经以最大的小心和约束,极力避免引起伤亡。你们今日已经听到消息,军队已经开入该区来支持警察。我现在警告你们,假如你们继续进行这种不法行为,你们将要冒着被枪击的危险,……”然后劝告居民勿在街头看热闹之后说:“明天是重阳节,港府并无意干预与重阳有关的宗教仪式。但在目前情形之下,港府不能准许多数人聚集在一起,因此我吁请你们取消已经决定明天前往新界或山顶的任何计划,……”

  可是无论港府怎祥表示“不再容忍”,电台取消休息不断广播,那些已经给“容忍”惯了的暴徒听而未闻。而有一些“另有见地”之人,他们也极力不愿国民党在港特务、以及他们的后台老板担负起这个责任,于是当他们无法无天时一声不响,“暗暗叫好!”但当港府不再容忍、派兵应付后,却又大叫“我来调解”了,这是一;另外有些目光特别之人,一口咬定此事与美、蒋无关,只不过是黑社会为害香港而已!不巧的是,九龙一名特务头子却留下了马脚,他在拦路打劫“签发通行证”时,想不到这张凌驾港府以上的“通行证”以及其他证据会刊登到报纸上去的,那“证”写道:

  “此车中立,由本人负责管理,并已购国旗乙帧,敬希各位注意,勿生意外是祷。CC中三青总—逸君留条。”

  疯狂的暴徒续向新界攻击,就在十一日下午五时,数十入围住了荃湾宝星纱厂,由“自由工会”作为内应,恫吓厂方。

  暴徒首先动手打烂全厂所有玻璃窗门,这变化来得突然,厂方紧急停工,察看动静,“自由劳工”便派出代表,送上早已预备好的条件,要求经理签字,内容不外乎厂方要挂青天白日旗,要挂蒋介石像,要放鞭炮,要所有工人全部参加“自由劳工”,要纳捐,否则开除等等。

  那工厂经理为难道:“这个厂开在英国人统治的香港,老板却分住他埠,我不过是个经理,没有权力答应这许多条件。先说挂旗,中国人自当挂中国旗,无奈我们的所在地以及资金来源等等有困难,如果我答应挂这挂那还要大大庆祝,这就不是纱厂老板的本意,如果我贸然签字,我会受到董事会的责备,这不能硬做。你们一定要做,那必需采用合理步骤,我把这份文件转上去等待答复。”

  “那不成!一定今夜就得办好!”

  那经理苦笑道:“如果这个厂在台湾,你们没问题可以这样做,可是在香港,大家就要考虑。捐钱的问题更麻烦,纱厂不是慈善机关,捐钱与否权在老板。而且你们说捐的钱要用在‘反共抗俄’什么的,这与本厂更是毫无关连。你们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攻击本厂,被迫停工,厂方已经受到很大的损失,我个人也将要受到董事会‘管理不善’的处分,因此我劝你们到此为止,别再纠缠不清了。”

  那一番话十分得体,也是事实,但暴徒如何听得进去?当下就有几个“代表”咆哮起来,认为这位经理是“通共左倾人物”。

  那经理也光火了,可是仍然说理道:“你这样说,问题好办了。如果十月一日那天本厂庆祝过,那你们自由工会不妨请求厂方再来一次,有了借口。你们的请求成不成,也得听厂方答复;何况十月一日那天本厂既未捐款,也未庆祝,更未强迫所有工人参加工会,……”话未完“代表”们已经不耐烦,跳出门去一叫,棉花立刻淋上汽油,工场马上大火冲天!

  即使不用报警,警探都看到烈焰与黑烟,赶将过去,工厂西边的门也被暴徒打开,来人都手拿木棍铁尺和破酒瓶等利器,连警方都无法制止,更大的破坏跟着开始,不但毁机器,还要烧车子,这么着闹到晚上才算停止,深夜一时又来包围,硬是要经理和工程师签字,什么开除三名工会会员啦,什么挂旗啦等等,利器在手,非签不可,否则“杀头”,于是经理和工程师都签了。

  经理恨道:“好了,我签了字,不过本厂十万左右的损失应该怎么办!”暴徒瞪了他一眼道:“废话少说,反正你已签字,你也是忠贞之士,我们是‘自己人’了。”

  从深水埗、调景岭、芙蓉山、马鞍山各地集中的港九和新界台湾特务、十四K、两三个黑社会、“军校同学会”、“自由劳工”、“反共抗俄救国青年团”,国民党在港设立的学校部分教员学生等等,几千人集中在荃湾附近公路上。所有的匪徒分成大队小队等等单位,臂缠白布,大多数在胸前佩戴国民党党徽或双旗徽,大幅国民党废旗作前导,等候命令。当宝星纱厂等还在冒烟、受难工厂损失惨重时,中华学校和南海纱厂“庆祝双十”的牌楼上却有古怪,灯光闪闪,和芙蓉山头的讯号灯开始互通消息。美蒋“最高指挥”者一声令下,蹲在黑暗中的兽群对荃湾展开了搏击,择人而噬。

  巨幅簇新的青天白日布旗到处飞舞,恬不知耻地在手无寸铁的人们面前耀武扬威,疯狂呐喊与警笛呼啸此起彼落,撕裂着苦难的大地。他们首先焚烧了新华搪瓷厂的一辆运货车,接着又冲入宝星纱厂,乱打乱杀,伤亡多人,又将整桶汽油倾入部分车间,纵火焚烧,然后这批手持剑仔、长军刀、缠有大捆铜丝的木棒、铁尺和手榴弹的暴徒大放鞭炮,欢呼跳跃,再包围荃湾工联会的工人医疗所。

  六小头子之中,袭击医疗所者姓陈名汉,在哨子声中到得门外,大喊“系呢度啦,打啦!”铁器与石块齐下,却是打不开大门,于是绕到屋顶击破四个大洞,再挂梯子入内,将室中六名男女工作人员毒打,女服务员衣服被撕光,野兽们还在她们身上发泄着兽性,然后赤身露体押到街上,有一名男服务员被从楼梯抛落街,这些平时诚诚恳恳的医疗工作者,这时宁死不屈,下楼梯时有些给铁棒木棍打得脑浆进裂,剩一口气的也得上街。

  在那医疗所内,药味焦臭味弥漫空间,药房全毁,家具文件碎纸堆满一地,只有挂号部的病人卡片,还比较完整留在木架上口诊症室中一片破烂,后窗上比拇指还粗的铁棍也告弯曲,挂号室后面的钢窗也被撬弯曲,另一间房里,在大堆破碎物件之中,还有被当胸撕裂的女唐装上衣。

  医疗所中浩劫甫告终了,楼中图书馆又遭匪徒骚扰,小头子陈汉在一轮攻击中破门而入,对内中的人说:“咪郁!你地咁多人系度做乜!”接着十几名打手冲了进来,手舞木棍铁尺和水喉管,将室中各物打了个稀烂,再将众人一一殴打。然后要他们到楼下排队,用布带一一绑住,弄成一串,押往荃湾,面对刀光血影,陈汉领头大喊:

  拥护中华民国和蒋介石的口号,并说“今日杀人唔使填命!”还要被绑的人也喊,但无人答理。

  匪徒随后进攻搪瓷总工会荃湾支会和种植工会荃湾支部,同样写下了杀人放火破门掘洞的罪行,攻陷之后两处共掳去十多个人,也同样绑着手押往疾安街街尾填海处,同样强迫他们喊拥护中华民国、拥护蒋介石的口号,同样得不到答复,同样用残酷的打击施之于人身,并且扬言要把他们“填海”,“今天杀人不要偿命!”

  去自各处的被掳男女,包括工联会荃湾工人医疗所、丝织业总工会、港九纺织染业荃湾工人服务部等等四十名左右善良的工人,他们被捆绑着游街,边走边挨打,内中几名已经剥去衣服的女工,还在街上惨遭轮奸。这一港九工人受苦受难、大仁大勇的行列,他们浑身鲜血,走一步留下一个血的脚印,内中有几位走着走着,便伤重倒地死去。

  紧接着,匪徒包围了东方酱油公司厂房、会德丰纱厂和南海纱厂。东方酱油公司厂房被纵火焚烧,全厂大半被毁。各厂都有工人死伤,大小头子同时对各厂恐吓要挟:“挂旗”和放爆竹不在话下,此外还要开除加入进步工会的工人,开除爱国的工人,而这些“应该开除”的工人名单,则由他们供给;而且这还不够,对“自由工会”的会员要“保证”他们的职业,不许开除解聘;更甚者:今后各厂用人,事先竟要“自由工会”介绍或同意。

  如果各厂不接受上述条件又将如何呢?那么答复只有一个,将那工厂捣毁!

  香港工厂那个有被捣毁的“自由”,来自“自由工会”!

  威吓恫吓在进行,杀人放火也在进行,路上有人目击鲜血淋漓的人在“游街”,女的身无寸缕,好心肠的市民便给她们送衣服,聊以遮盖身体,给暴徒发现那还了得,好心人同样给石块砸个脑浆迸裂!路旁不少人在掩面叹息,更多的人在熄了灯的窗前哭泣,在街上流泪,如果说一两句公道话给匪徒听见,同样难逃浩劫,连国民党自己的退休文武人员在内,如果他们也认为匪徒所作所为是伤天害理的,那他们同样不免一死。

  荃湾在颤栗,荃湾冤气冲天!丝织工会斜对面便是红运面包店,那晚十时后,匪徒把四十名左右善良的人们押到这里,无法无天地加以杀害。头子之一陈汉大声叫喊:“喂,打啦!今日杀人唔使填命嘢!香港政府怕我地,警察唔敢哩!”众匪徒大声喊打,忽闻汽车声,有人说:“走啦,系唔系军车哩啦?”陈汉道:“军车?丢那妈军车晤敢哩慨,哩就连渠都烧埋!”

  于是木棍、铁尺、水喉管纷纷挥舞起来。

  受苦受难的人们纷纷仆地,大小头子和凶手们还不满意,拼命殴打,陈汉还在叫道:

  “七年来最快活今日喇,我地一定要打死渠地!如果唔打死渠地,我地就死慨喇!”

  受难者大多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个别还没牺牲的工友,听到凶手们喘息着,有人说:“渠地无声出,冚滋烂死咗喇!”有人应:“都系咁上下喇!死得七七八八慨喇!”间中受难者如果移动一下,或者呻吟一声,铁尺木棍便雨点般迎头击下,直到气绝。接着凶手四散拍门叫人:“烧爆竹呀,唔烧全家产!”凶手还把点燃了的爆竹掷到重伤者或尸体身上,如果昏迷之中感到痛楚而挪动身体,受难者还得挨打。内中有一位重伤者被拖到水渠边惨遭毒打,跌下渠中再被拖出来打,另外有人说:“使乜咁打渠呀?系渠头部、胸部打就死得慨喇!”

  香港工人们、香港善良的居民在流血,他们的亲戚朋友在流泪,全港九的中外居民心头在为凶徒的暴行表示愤慨,而暴徒们心头流的是脓呵!

  从当天下午六时许匪徒进入荃湾,街上原有的警察撤入警署,到第二天凌晨零时三十分左右英军开进荃湾,军车开到,暴徒散开,军车经过,又集拢来,先后达三次之多,最后警察来了,凶徒才真的走了。

  扶老携幼离家逃难的荃湾居民,他们从小路或者水路逃亡,不敢回去。他们在途中被匪徒拦截殴打,劫掠侮辱,甚至杀害。他们经过千辛万苦安全抵达港九市区后,为亲友诉说不可理解,不能想象、神人共愤、天惨地愁的荃湾现状。而返回老家之后,也势必世世代代相告:哪一年的荃湾,是哪一些人曾经留下来永难洗刷的罪恶血债!

  洋人们在荃湾怀疑走错了地方,“香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有如此残酷杀伤?”他们在水渠边发现五名奄奄一息的受难者,尸体二十多具,灭火局后面又有一具尸体,再后面有一个男子重伤,医疗所门前躺着两男两女四具尸体,一个廿多岁的少女下身赤裸,浑身是血;在医疗所侧边有一个女子重伤,服务部中有一名男子重伤;荃湾种植总公会支部和丝织业总工会附近路面上,又有被匪徒杀害的男女工人尸体十余具,内中有几具女尸赤裸,还有一名男童……

  被掳去的人们踪迹杳然:没有消息。

  十月十三日,十余名仵工在新界沙岭坟场开掘四十几个墓穴,十四日又掘了六十余穴,好几辆黑箱车将大批尸体运到那边,乡民们目击黑箱车门开处,尸体堆得满满的,有些尸体有刀伤痕迹,见者酸鼻。

  那些尸体并无棺木为硷,内中且有好几具衣不蔽体。这些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被害者,以及丧生他处、不知下落的被害者,他们死不瞑目,善良的人民会永远怀念他们的。

  杀人放火还不是匪徒最终目的,他们在九龙市区抢掠,荃湾也不能例外。那晚上荃湾德士古汽油站和一间理发店、棉被铺、海坝街一间茶楼和天津金铺、以及一些民居等等,都遭呼啸而来、破门而入的匪徒打家劫舍,金银现款、细软杂物都成箱成包运走,有些带不走的粗重家具以及机器等物,给集中在众安街尾端焚烧,“以壮声势”。

  苦难的荃湾距离九龙并不太远,但匪徒在那边的暴行,有如“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大惨杀,大破坏,大劫掠既过,荃湾各村不愿逃亡的居民既见匪徒一哄而散,又见匪徒零星回来,更听匪徒曾扬言“铲平三栋屋村”,而军警的力量又嫌不够,大惨案当夜的情况更使人心为之寒,于是三栋屋村等各村居民,被迫起来自卫,纷纷要求组织自卫队,乡事委员会立刻予以支持,人心稍为安定下来。

  距离大惨案整整一天,十月十二日晚上八时,自卫队便告出巡,内中有一队遇见了一个陌生青年男子,盘问后把他放了,九时许巡逻途中又遇见五个身穿唐装的可疑汉子,口令一喝,有三人拔腿飞奔,两个来不及逃掉,给自卫队包围住了。问他们深夜在路上干什么?两人之中有人回答:“刚刚放工回家。”再问:“在哪里打工?”就没法回答。自卫队便要搜查,两人却紧张起来,以为对方是“自己人”,便央求道:“大家都是兄弟,我们是和合会的。”自卫队道:“不管是什么和合会、十四K,我们的职责便是把你们解返去。”两人闻言大急,又将证件递过去道:“真是自己人,瞧证件在这里。”

  自卫队接过“证件”一看,只见是一张黄色的对折卡片,尺寸大概是四乘二寸,卡片正面印着国民党党徽,中间盖了个长方形的印,上面三个字:“调景岭”。另一个自卫队员忽地发觉,二人之中,有一个便是八点钟出巡时曾经盘问过的那个陌生人。

  正当自卫队要动手搜身,两人更加慌张起来,浑身乱动,似乎在掏口袋,接着“扑”一声响,显然有沉重的东西落在地面,自卫手电筒一照,只见亮晃晃两枝大号铁凿,锋利无比。两人还赖:“不是我们的东西”,但这是没办法赖得掉的,也终于承认这是他们“防身”用的。

  到十三号晚上,荃湾仍然在恐怖气氛之中,全村不见一个军警,却发现了可怖的征兆。

  原来在十点多钟光景,东北角山背后忽地出现了红光,人们以为这是火烧山草,但个别自卫队员认为此乃是暴徒讯号,气氛又紧张起来。没多久果然又见红光熄灭,而在作为水塘滤水池所在的狮地山上,国民党头目原来特地搭盖的牌楼灯光,也跟着熄灭下来。可是事情更见古怪,那牌楼上的灯光明明暗暗闪了几次,过后东北角的红光再现,立刻自徙置区那边传来一阵阵银笛,顿时鬼哭神号般的嘈杂声大起,十分凄厉:众人屏息凝神静待其变,不久红光又熄,当它再亮时,狮地山上的灯光却告消失。但在这之后内中小灯又两次闪亮,迄第三次亮灯时却作连续闪耀,最后全部熄灭,荃湾的人们跟着便见人影蠕动,估计暴徒已在滋事后作集合。

  事情不可能从此平静下来,深夜四时许,两家国民党学校牌楼上的灯号闪亮呼应,随即听到银笛乱吹,西楼村那边便传来喊叫声与呼喊声:“抢嘢啊!”“杀人啊!”长夜漫漫,情状凄凉,使人在愤激之余,有“人间何世”之痛!

  这情形延续到六时许,牌楼灯光用作讯号的学校之一,上半部亮着,下半部又熄又亮,之后四周亮着,中间灯光又熄又亮,折腾了一阵,于是在芙蓉山那边人影移动,进向山中,而荃湾区也就沉寂下来,一片凄清。

  荃湾、九龙任何一位善良的人,都知道国民党特务和两三个黑社会做了些什么?写下了多少罪行?但在香港这个小岛上,却有人硬说此乃“荃湾左右两派工人冲突”、此乃“黑社会暴动”、此乃“共产党的苦肉计”等等,乃使荃湾苦难的真相,到十五日下午,才有一批记者在警察陪同下鼓勇前往,揭发出来。

  经过一场残酷的暴动和杀戮,即使见多识广的新闻记者,也会对劫后荃湾感到惊心触目,热泪盈眶。戒严期间,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偶然瞥见一头野狗在街上走过,边走边舐着地面的血迹。大街上红运面包店和大同皮鞋公司门口,留着大堆大堆被害人的血迹。不知道是哪一位英勇的受难者,在他(或她)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还用自己颤抖的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在一条柱子上留着“杨佛养”三个血写的字迹。没有错,杨某正是血洗荃湾的美蒋小头子之一。在工人医疗所门前血迹旁边,尸体早给外国人搬走了,但还留下两只女人的鞋子和一支白色胶鞋,宝星纱厂内部被焚的棉花还在冒烟,东方酱油厂二层楼的宿舍,则烧得剩下个空壳。店铺全部上了排门,荃湾一片死寂,除了华达片厂门前的青山道口驻有五六名警察,作为戒严司令部的南海纱厂以及荃湾警署也有几名以外,荃湾也找不到一名军警。

  死去的人已经移走,活着的人大都逃开,担惊受怕的少数居民,听到街上居然有了人声,偶或探首下望,见有警察,稍感放心。港九丝织业总工会会所,设在一幢屋宇的三楼中,只见梯级上尽皆血迹,碎纸和破烂的国民党废纸旗,一阵阵焦臭味自上而下。到得会所门口,大门已成焦炭。自三楼至四楼天台的楼梯上也是布满了焦炭。天台的门已遭破坏,天台四周的铁丝网也已撬坏。铁丝网外隔邻天台墙上,写着“反共抗俄”四字,再过几家便是“香港丝绸业自由总工会”会所,那个天台上还竖着“双十”牌楼。

  人们沉痛地看到:暴徒显然自天台攻入丝织工会,这可从三楼一路被焚的惨状得知。如今会所之中,一面废旗插在门内左边通往厨房的门前。会所内残破不堪,面临大街的整排窗户几遭打烂。满地是破碗碎纸、破桌碎椅、撕烂了的报纸合订本和损坏了的汽水雪柜,还有破衣服和庆祝“十一”国庆之用的红布。窗上的百叶扇抢剩两扇,电风扇的叶子也遭打弯。

  人们再往前走,红运面包店门口和大同皮鞋公司柱旁,当夜匪徒用作“刑场”的地方,三十多名不幸的蒙难者所流的血,已经开始变成黑色。这滩血从店门口一直流进行人道下面马路旁边的水沟。几天几夜烈日曝晒,夜风吹拂,但在大滩血迹之中,还有一大块尚未干掉的血块。苍蝇大群大群吮吸着,其兴奋之情,一似那晚的匪徒。水沟旁边还遗下血衣一件,染血的石头儿块,血扁担一条,鲜血淋漓的屠杀痕迹,从水沟直到三家门面外的永昌顺中西服装店门口的行人道上。

  “杨佛养”三个血字涂写在大同皮鞋公司骑楼柱上,离地尺许,再高些还有两个血字,可惜因为横写,而且可能留下这两个字的人只剩下一口气了,还可敬地用手指留下这两个不易辨认的字,使人们知道了暴徒更多的罪行。

  在青山道公路北侧木棉下村之中,距离荃湾大街西首不远的地方,暴徒的罪行更使目击者愤恨切齿:工人医疗所、纺织染工会服务所和丝织工会服务所已捣毁无余。

  被烧毁的三架单车、残破椅桌、血迹、血块、一只黑色女皮鞋、一只白跑鞋、一只白色女皮鞋等等,还在工人医疗所门口以及附近摆着……

  工人医疗所后面隔一条狭巷,便是纺织染工会荃湾工人服务部,它设在二楼,于是梯级上尽是烂水果、酒、酱油、碎纸等混成的泥浆,只要有人走近,无数苍蝇便“嗡嗡”地飞了起来,会址中各物也一样破烂。

  少数居民们开始放心出门来,咬牙切齿谈当夜经过。

  从木棉下村到荃湾大街红运面包店,大约有五分钟路程,这一路上的居民当夜躲在家中,担惊受怕,度日似年,他们听到外面喧闹不堪,凄惨恐怖,耳不忍闻;那木棒敲击人身,发出“扑扑扑”之声,以及叱喝声,号叫声,使人心为之悸。有人偷偷地自门缝外窥,只见暴徒们以一面簇新的青天白日废旗作前导,后面蹒跚地跟着二十来名男女,被为数在百人以上的暴徒在前后押着、推着、打着、拖着“游行”。这二十多名受难者大都已受重伤,暴徒们还强迫他们喊口号,但并无一人应声,于是木棒和铁尺便落在人身上,发出“扑”、“扑”、“扑”的声音。

  有人在他们门前倒下。

  沿着这些斑斑血迹,人们沿青山道再往西走,紧埃着荃湾差馆的西面,便是宝星纱厂,只见整个靠街的厂房玻璃已经全遭打烂。入厂后首先看到西侧被焚毁的一辆小轿车和一辆跑车,跑车上还搁着一个“双十”纸架。当时被焚的还有两辆汽车和两辆电单车,事后已经给暴徒拆走了。

  比起工厂的损失来,几辆车子的焚毁还不算最重的。厂内经过浩劫,如今院子里一片凄凉,触目尽是一堆堆黑白相间烧剩下来的棉花,事隔多日,内中有一堆还在冒烟。而这些棉花却是事后厂中人从被焚的机器里掏出来的,可见暴徒对工厂的破坏十分毒辣。宝星受损失最重的是清花间和细纱间,厂后边职工宿舍也毁于火。

  宝星为什么受到暴徒如此惨重的破坏?厂中员工愤慨地说:“破坏得最卖力,最凶恶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厂中的‘自由劳工’,他们在十月九日挂旗,挂旗厂中不禁止,问题是这挂出来的旗,不能教人误为这是厂方挂的;那天他们就挂了个一塌糊涂,厂方便通知自由工会,要他们遵照厂规。那知道他们先是抬杠,后来怄气,却把所有的旗子和装饰品都取了下来,说:‘走着礁吧!’果然到了十一日下午,便有人来要求厂方正式挂旗,此外还有许许多多要求,厂方当然不答应,之后的事不必再说了,大家都看见了。”又说:“当时曾经来过一批警察,可是后来又走了。”

  人们再往西行,进入南海纱厂,这家纱厂幸而损失不大,原因是“自由劳工”已在该厂里里外外挂满了废旗,甚至把被掳的人押到该厂墙外“双十”牌楼下“行礼”。留在厂中的工人大都冒险翻过铁丝网逃亡而去,不甘坐等暴徒的侮辱。

  九龙纱厂在望,这是一家也曾受到破坏的纱厂。当时门外围住了几百名颈上围着白布的盗党。

  九龙纱厂当时正在开工,暴徒却要他们停工,对方当然不能答应,派人答复他们说:“你们管你们的庆祝,我们管我们的工作,河水不犯井水。”但是河水一定要犯井水,这批颈上围着白巾的暴徒开始动手,打破了大门边的玻璃窗,再打开铁门拥进厂内,先是在大门口插起了五支大废旗,作为“占领”的标记,同时把停在场中的两辆汽车纵火焚毁,作为“实力的炫耀”,然后冲进机器间,在破坏前作了一次“谈判”,又呼啸欢跃而退,最后重新招了一批工人。

  东方酱油厂,该是四家工厂中被破坏最厉害的一家,职工宿舍、饭厅和楼上客厅都已烧毁,屋中已无一样家具,只剩下烧过的几支铁碌架床,地下门窗全成焦炭。空地上大量酱缸已遭捣毁,库房里小山似的面粉,在火后黑白混淆,也成废物。

  厂中留守的人愤慨地说:“看报,知道有人认为暴徒是无计划、无组织、无领导的。好,你们听听:东方酱油厂是怎样给毁了的吧!在十一日下午五点多钟,已经有暴徒在厂门口窥探了。后来有人打电话,‘命令’厂方挂旗,非挂不可!无论如何要挂,否则当心点!我们起先还不当它一回事,挂旗不挂旗,这里是香港不是台湾,他们是管不着的。后来大家一商量,发现门口的人更多了,附近华人坟场那边又集中了近百人,看样子来势很凶,警方又没法管,大家为了避免无谓损失,就捏着鼻子挂了几面,应付应付。

  “这样,我们以为没有事了。到了八点钟左右,一男两女敲门,他们要闯进来,非来不可。我们一想,旗也挂了,来就来吧。这三个人可神气哪,男的不到三十,穿蓝西裤白笠衫;两个女的至少十八岁上下,着白底点子花的唐装衫裤。三个人大模大样到处‘视察’一遍,上上下下到处都看过了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到十点钟光景,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还冲了进来,一批人要放火,一批人说慢慢来,听口气是要等一个人。我们就说旗也挂了,别开玩笑了,他们不理。这当儿来了一辆私家车,开车的中年男子穿西裤,着衬衫,戴眼镜,模样是个头子。车一停,见里面装了大批啤酒瓶,有些还有三马牌的商标,瓶里装的是汽油,暴徒这时已在宿舍抢劫,不少人脱掉烂衫换上我们员工整齐的衣服,还不肯走。到十一点多,开车的头子留下酒瓶走了,说了句什么,暴徒便把瓶塞打开,把汽油浇在地上、床上、门上、窗上以及一切东西上,然后大喊大叫点火。我们报火警,救火车来了又给打回去。这批东西在破坏和抢劫时,厂后山上和附近还布满了‘步哨’,完全是‘军事行动’。”

  厂中人说道:“当时我们有一些职工想从后山进入厂来,却在山脚碰到三个他们的‘步哨’,三个人手里有的拿着三尺长的大刀,有的拿着铁尺和电简,凶神恶煞,把我们职工手里的电筒、身上的零钱抢走了,而且又不准动。只好在山上干等,等他们撤退之后才能回厂。”

  短短四小时内,人们在荃湾所见到的劫后惨状,也已经够瞧的了。人们充分发现暴徒的暴行,不独有计划,而且有组织,更是有领导,事实俱在,毋从狡辩。人们在警察陪同下离开了宵禁之中的荃湾,荃湾表面上甚是宁静,但这宁静却构成了如此恐怖的气氛。好多逃亡的人家没有回来,留在那里的孩子失却了欢乐。成人们间或从窗口下望,神色依然如此紧张不安;途中偶或碰到一个居民,对答时仍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少人听说有记者来访,就叹口气不声不响避开了;有几位在说话时不断东张西望,或者说了一半又缩了回去。荃湾居民想说的话、想流的眼泪实在太多,但鉴于当时暗无天日的可怖情况,以及事后竟有人企图为暴徒开脱,于是荃湾居民难以畅所欲言,干脆在这当儿不想开口,期以他日了。

  面对着这般鲜血淋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实,美、蒋方面当然是“扬眉吐气”了,便死在军警枪下的也有好几个,于是开了个“追悼会”,那“主席团”中有人讲话道:

  “这一次九龙的义举,自总统以下,各部长官都来电嘉奖,认为七年以来,这次行动既教训了英国人,又反了共产党,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因此大为嘉勉,希望我们海外忠贞人士发扬光大,再接再厉!‘救总’也来电慰问,拨款济助伤亡同志及其家属,不过为了避免麻烦,电文中改称为‘爱国同胞’。”他念道:

  “双十国庆,香港九龙青山道徙置区爱国同胞。为维护中华民国国旗,所表现热烈的爱国精神,以遭受共党雇用暴徒,从中兴风作浪,力图破坏,因而引起流血事件,消息传来,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表示十分关切,同时对共党一贯残酷鬼蜮伎俩尤表关切,救总除电港九难民救济委员会对该地区爱国同胞所遭受之牺牲与损失,请代致恳切慰问外,并对衷诚爱国受难同胞予以适当救济,藉慰英灵,而励忠贞。”

  于是“追悼会”中暴徒们一再表示“不过瘾”,都感到“教训英国人”还差得太远,而“反共”也没反出个名堂,吱吱喳喳,“又图大举”。当主席的只得“晓以大义”,要大家静待命令行事,像这样的“油水”还是可以“捞”的。

  正是:九龙暴乱创伤巨,“忠贞”嘴脸印象深。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