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明副暗正 小蒋扶植陈大庆 旁敲侧击 老蒋吓死郑介民





  书接上回。话说那当儿陈大庆在应蒋经国之邀,报告郑介民的情形,商量应付之道。蒋道:“对于他的活动,已经可以肯定地说,事有蹊跷,起先我们还不大相信,领袖简直是郑介民的衣食父母,几十年信任于他,怎会吃里扒外?但是事实又摆在面前,美方是如此喜欢和他秘密往来!你们的侦察所得全部是真的,因此又证明了他那一千万美金故意捐献等等,全部都是假的,以此作态,希望取得我们的信任,实在可恨可恶可怕可杀!”

  陈大庆不作声。

  蒋经国又道:“共产党和我们干了几十年,我们杀共产党不知多少,他们杀我们也有个数目,但是那没说的。郑介民可又凭哪一条?他这样做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可是总有一天会出了乱子,孙立人便是个最好的例子!毛森这混账够使我们伤脑筋的了,想不到又添了个郑介民,你该小心对付才好!”又道:“从今以后,局里由你当家,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名义还由他挂着,我明天如果见他,会对他说:‘你的身体不好,不宜操劳’,要他回家,别到办公室去了。”

  “他还有一些布置,”陈大庆道:“一方面不再让他插手,同时也该使他深信不疑,以为我们对他像以前一样,免出乱子。”

  蒋经国哈哈一阵,说:“这样办吧,以前我们曾研究过:局中人事问题由他主持,全部业务不再给他知道。人事调动由他来有个好处,那是可以帮我们了解:局中人有那一些是他的死党,只要露出头来,马上把它一拨!”陈大庆便照办去了。没多久美方又派人找郑介民道:“香港来的消息,说你已在监视之中,你自己知道了么?”

  郑介民一惊,却问道:“香港怎么知道?”那人道:“还不是毛森有办法!他给挤跑之后,便在星岛香港和冲绳等地为我们做事,时常有情报来,他的来源也很有趣,这些重要消息,居然都是二蒋手下给他的。”见郑介民在笑,又道:“因此我劝你不必担心,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在台湾你固然有志同道合之人,在海外更多。毛森现在参加了我们这边来,他对这一套最熟悉,认识的人更多,不是他的部下,就是他的平辈。二蒋虽然防备很严,但我们有的是美金:香港嘛,二蒋在香港的办事人十个有九个半没钱用,或者不够花销,于是有形无形地个个兼了差使,像毛森所认识的,他每次送上港币,就不难得到情报,而在这些情报之中,十件倒有九件是台湾特工的布置,不管对台湾或者香港南洋,毛森什么都要,于是二蒋手下,不少人便把这些东西说与他知道。”

  郑介民以前微有所闻,但像他那样清楚,倒是闻所未闻。便苦笑道:“是这样的,那我们真蒙在鼓里了。我只知道毛森和陈大庆不但是面和心不和,甚至连‘面和’都做不到,两个人如参商二星,互不理睬,毛森见了陈大庆便跑,陈大庆见了毛森也一样,原来还在这样发展。”

  客人道:“郑将军,说真的,今日之下,肯和二蒋做死党的实在少之又少。我们别提香港,香港当然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二蒋更管不着,即使有什么忠贞之士,想来也不过小猫三只四只,就说福摩萨吧,真是愿意把心掏给二蒋的,你以为还有一大把吗?”接着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郑介民强笑着点头,但客人走后,又苦恼不堪,连柯淑芳都避得远远的。

  话休絮烦,日月似梭,一转眼又入冬,台湾位于亚热带,初冬犹似初夏一般,气候炎热,那一日忽闻老蒋将有日月潭之行,要郑介民随同出发。事前小蒋来访,放下一罐假盐,随口问了几句近况,说道:“总统听说你精神好了一些,因此这次南下,请你一起走走,一来替他分劳,二来也可以散散心。”

  郑介民也只有唯唯诺诺份儿,问过动身日期,听小蒋道:“当年孙立人案,发生于南部,被获于南部,今天南部还有新的花样么?”郑介民暗自吃惊道:“那倒没有听说,你知道这一阵我杜门谢客,什么事也不问不闻,局中偶或有些人事问题,倒是来找我决定的,局外大小各事,我就毫无过问。”

  蒋经国笑道:“这很好,养病嘛,是应该摆脱一切杂务,才能见效。不过你的交游广泛,有人来谈天也很平常。”郑介民忍不住问道:“你可是有所闻么?”小蒋反问道:“听到什么?”郑介民道:“你刚才问我的。”小蒋道:“哦,你是说中南部是否有人企图颠覆?”郑介民吃惊道:“真有此事?”小蒋道:“孙立人案事发之时,本党也有不少人认为决无可能,结果有凭有据,因此今天如果有人学孙立人,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了。”又道:“即使上面的不参加,手下有些阴谋,也属平常。”他又叹息道:“兄是相处几十年的老同事,居然在这关头痴心妄想,也未免太教人瞧不起吧?”

  郑介民捏着鼻子问道:“听你的口气,这次老先生中南部之行,好像是办案去的,是什么案子要他老人家出门,我闷得慌,你不如说了吧。”

  蒋经国淡淡地笑道:“你真是好久没有出门了,最近中南部的情形很不好。”却又告辞道:“反正你要到中南部去了,一切自会知道,至于详细情形,相信你的副局长会向你报告。”陈大庆当真在翌日来到,三言两语之后说道:

  “局长明天到台中,总统在日月潭涵碧楼等你。”郑介民说道:“到底所为何事,如果我毫不知情,岂非误事?”陈大庆道:“总统知道你身体不佳,不过找你随他走走,有事就近问问,想来不会有特别问题。”郑介民道:“经国已经说过,此行是有任务,并且还听说台南近来不大好,究竟出了什么乱子?”又抱怨道:“你们也颓然那个了,有什么事,也应该对我说一声,我虽然还没销假,或许可以帮你们动动脑筋,出出主意。”

  陈大庆苦笑道:“没有办法的,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办法的。”经不起他再三催促,便道:“这不是一件事,而是很多事。我先问局长,你可曾听说黄阳辉其人?”郑介民一怔,反问:“他是干什么的?名字好像听见过,一下子记不起了。”

  陈大庆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个黄阳辉,是廖文毅派来台湾的活动分子。”郑介民“哦”了一声道:“对对,想起来了,他偷偷地在台湾活动了三年,给我们抓了起来,可是居然又越狱逃掉。这详细情形,我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你说一说。”

  陈大庆瞅了他一眼,叹道:“总统大光其火,认为这批东西在台湾如此横行,一定有人庇护,而庇护他的人,绝对不是普通老百姓,内中说不定有骇人内幕,因此他老先生这次御驾亲征,要在日月潭召开会议,对最近南部发生的事情逐一研究。那黄阳辉曾对人说,他不但受寥文毅直接指挥,而且还受美国人的支持,美国又要日本和本党中人暗中帮忙,他才能在台湾活动三年之久。这个家伙又对人说,将来台湾独立之后,他便是什么‘台湾共和国’的副统领,再兼他妈的内阁总理,相等于今天我们陈副总统的地位,这些话也是廖文毅亲口向他说的。后来,或许你已经去了美国,今年八月间,他们在高雄召开秘密会议,给我们一网打尽,抓走了三十几个核心分子,但黄阳辉却当场逃掉了,但不到一星期还是给抓了来,押到台北,关了不到三个月,在上月三十号速然在狱中逃跑,总统为这事气得睡不着觉,限局里一周之后破案,大家忙了个废寝忘食,仍是捉他不到,因此这次要请你自己出面。”郑介民一听两眼发黑。听说此行与逮捕廖文毅的爪牙有关,郑介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那个从未谋面的黄阳辉,而是与他时常晤谈的“华籍美人”,乃至他所向美方提供的一连串材料,这些都与黄阳辉貌若无关,实则有关,如今蒋介石明知其病而要他随往“破案”,难道真的已经“东窗事发”了吗?他不能相信,但又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可又无从下手,只能听陈大庆说下去道:

  “局长在休养时,地方上出过几件案子,到现在还没有查得出。先说高雄,八月底有一天,警察局长张毓中坐着汽车过闹市,突地有人向他行刺,枪弹打穿了防风玻璃,幸而没有打着他,张毓中是我们的一个得力人员,抓他们也抓得厉害,不用问,这行刺动机是非常明显的。这还不算,就在上月二号,台南县警察局忽然发生大火,拘留所、仓库、办公室等等九座楼宇一下子烧光了,连救火都没法救,严查结果,并非失火而是纵火。”陈大庆道:“谁放的火呢?”郑介民道:“是哪,谁放的火呢?”陈大庆道:“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可是并未破案,大家急得没办法,老实说谁的面子都没光采,而且还有更多的麻烦,因此这一趟非要有个结果不可。”

  郑介民道:“你说的还有更多麻烦,指的又是什么呢了”陈大庆道:“那是国内外局势,美国的态度越来越怪,居然公开要我们这个那个的,大家已够烦的了,胡适在台湾又开口民主、闭口自由,把我们弄得一筹莫展,总统认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表面看来并不相同,再一研究却是一回事。总统认为台北治安没有问题,他们不敢在台北胡闹,显出了中南部的漏洞,这些野心家显然利用中南部在作为他们的活动基地,非及时扑灭不可!”郑介民不再追问,作欢欣之状,表愤慨之态,对柯淑芳好生交代,要了随身应用药物,如期赶到日月潭,听任老蒋吩咐。

  那日月潭无论怎样美丽,郑介民兴趣索然。他感到自从返台之后,也就失去了安全感。窗外一片绿水,岸边却有人打捞自杀者。郑介民心头一动:“万一弄不好,难道我也要葬身日月潭?”而蒋介石又并未要他立刻入内,等了半天等出了一个蒋经国来,寒暄过后,对他说道:“阿爸一小时之后才请你进去,不如我们谈谈。”郑介民诚惶诚恐和他坐下,面对山峦,喝着香茗,听他说道:“这一阵,不知道你曾否留意过,局势对我们有进一步的不利。”郑介民便把陈大庆所说提了几句,蒋经国一直朝他微笑。

  笑了一阵,蒋经国可又沉下脸来道:“你最近到美国去过,不知道美国对我们的态度如何?为什么像结了冤仇一般。你知道,这一阵我们正在拥护总统连任,他们却拼命泼冷水:”郑介民讶然道:“又来了?”蒋经国道:“还变本加厉呐!”郑介民急问:“详细情形是?”蒋经国道:“你真一点儿不知道?”郑介民轻轻地以掌击桌道:“人家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这个病人别说油盐不许沾嘴,我老婆连报纸都不许我看,说是伤精神!”

  蒋经国知道对方过甚其词,也就微笑道:“能这样彻底休养,有这么好的贤内助,倒是人生难得哦!”便道:“先说美国,民主党那位仁兄史蒂文森,据说居然公开演讲,要我们来一个台湾自治,他妈的说什么‘福摩萨’人要求自决,要求投票,要求国际共管,你听见过没有……”郑介民忙道:“没听说没听说!”蒋经国道:“真的没听说?你没有告诉人家,说台湾是有这些事么?”郑介民叫起撞天屈来,恁说也不能承认,蒋经国也就不理这些,又道:

  “史蒂文森这个家伙,不但这样说,还嚷着要金马撤兵!他说非如此不能这个不能那个的,而且说我们内部也有大员赞成这么做。”他声色俱厉道:“你可曾听见过!”又问:“你可曾说过!”郑介民再度喊起撞天屈来。蒋经国耸耸肩膀笑道:“你老兄没说过,就由它去了。我们可受不了,我们也已经展开反击了,他妈的这个岂不是欺人太甚么!我们说:谁相信台湾人要自由投票选择国籍,别见鬼,到台湾来看看,看看台湾人到底是中国人还是什么!我们说台湾宗主权早已不成问题,凭什么投票?我们说欢迎说这种话、放这种屁的人到台湾来看看,来往交通费用由我们承担;并且保证给这种王八蛋以方便;我们这样回答史蒂文森了,你说行么?”

  郑介民忙不迭说:“好好,好极了好极了!”

  蒋经国道:“这是他们的头儿在这徉哇啦哇啦乱嚷,他们还有一条尾巴,也在台湾兴风作浪,想来个首尾呼应,你知道么?”

  郑介民诚惶诚恐道:“不知道不知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蒋经国咬牙切齿道;“你真不知道这条尾巴?”“真不知道。”“好,那我告诉你:那条尾巴正是鼎鼎大名的胡适!”见对方一怔,冷笑道:“想不到他又来了吧?哈!这位博士先生吃饱了饭闷得慌,居然又在公开大叫‘要自由’了,他这一次来势很凶,说是我们太不民主,太没自由,对台湾人要求成立反对党的那回事太不尊重!”

  见这位太子爷声色俱厉,郑介民有十分不妙的预感,他相信那个“华籍美人”不会开他的玩笑,不至于把他所提的种种资料透露给蒋家父子知道。他一方面相信“不会”,另方面却担心“会的”,迅即脸青唇白,几乎昏厥。蒋经国继续试探道:“你知道,拥护总统连任,修不修宪是个核心问题,胡适却对中外记者公开谈话,说他要‘举起双手反对修宪’!好家伙,举一只手已经够了,他要举双手,如果他有三只手,不是连第三只手都得举起来么?”又恨道:“他应该说连四条腿都得举起来,他有四条腿的,你说是么?”郑介民冷不防有此一问,忙不迭应道:“是的是的。”可又急问:“对不起,刚才一个乌头眩,听不清你问我什么。”蒋经国笑将出来道:“不管它了,你听我说,胡适不但自己领头,还要他的人在香港和本省呼应,姓左的姓雷的成天哗啦哗啦吵个不停。我们各级机构,早一阵不是陆陆续续发表过拥戴书吗?你道那批人怎么说?居然说这些拥戴书是‘定期交货’,真他妈的!”

  郑介民总以为自己“唱工做工”俱皆上驷之材,应付这位太子爷绰绰有余,想不到今天苦于招架,对小蒋尚且如此,那这番老蒋请他吃的“大菜”内容如何丰富,也就不问可知,正惶恐间又听他在说:“你是杜门谢客,不看报纸,我们可不能这样,我对你说吧,这一阵台湾的那帮人,把胡适和雷震他们的那一套废话,像时代曲一样到处传播,你说气人不气人!”郑介民到这儿只有附和份儿,忙说:“气人气人!”蒋经国瞅了他一眼,又道:“还有,总统连任这回事,在本省固然要做够功夫,海外更是重要,但你道胡适怎么说,他居然对人家公开说:‘在纽约的华侨,愿意拥护总统连任的,根本没有一个!’”

  郑介民那颗心几乎跳出口腔,分明坐着,却感到十分吃力,沙发间又似藏着钉子一般,而且无法插嘴,只好干瞪眼。

  “你想,”蒋经国道:“纽约真是这样子的么?鬼才相信r这不是造谣是什么,他敢造谣,我们就要问他拿凭据来!如果拿不出,那到时候我们就要用我们的办法来对付他了。”

  郑介民浑身冷汗,苦笑道:“真是,胡适未免太胡闹了,总统对他太厚,他可……”到这儿又一头冷汗,暗忖白宫与台北之间闹成这样儿,对于“脚踏两头船”的人本来有利无弊,因为双方都得对这种人寄以期望,如今却要摊牌,可是一大难题。对方又在说:“实不相瞒,我们对美国如此捣蛋,已经无可忍耐,今天请你来此,主要为的是澄清一些问题,是非曲直要弄清楚,吃里扒外恁说也不成的!”

  此言一出,蒋方等于摊了牌,分明已经向他送达了一份“无字通告”,之后的发展如何,也不必问了。郑介民至此反而用不着试探,以他的经验与“本事”,也就随着蒋经国大骂胡适,希望有所挽回。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一走了之,但入得涵碧楼来,早已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来自台北的卫士与密探,外加本地的警察和便衣,再说即使逃出了台中,要全家离开台北,更是谈何容易。

  蒋经国见他骂人骂得头红脖子粗,笑道:“瞧,连你这个清心静养的病号都动起肝火来了。有句老话说:‘无名火起三千丈’,现在我们发的不是‘无名火’,那‘有名火’怕有三万丈吧?”又道:“上次你自香港来,记得我们曾经谈过香港的。人事问题,你还说他们在收买我们的人,并且举出了不少例子,这都是真的,最近的情形可又不同,你知道什么?”

  郑介民道:“详细情形不清楚,只知道毛森在海外帮他们的忙,一天到晚打我们的主意,向我们的人要情报。”蒋经国冷笑道:“这就是了,毛森这家伙,总统对他不可谓不厚,可是他居然会不告而去,先是一去无踪,接着唱开了对台戏,而且他所投靠的,正是我们的盟邦,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伤脑筋的事么?”郑介民心惊肉跳,强作笑容道:“实在是不成话。”蒋经国忽地问道:“除了毛森,你以为还有第二个毛森么?”郑介民道:“当然有,上次我们谈的这许多接受‘小型美援’之人,便是毛森第二了。”

  蒋经国扭着脖子,瞪着眼睛道:“我是说,除了毛森,还有像毛森一样地位的、或者比他还要高一点的人么?”

  这简直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了,郑介民见对方咄咄逼人,毫无退处,只得摇头道:“我没有听说过,事实上或许也不会有。”这当儿一名卫士走到蒋经国面前行礼,说道:“侍卫长说,先生的客人已经走了。”蒋经国起立道:“那我们走吧。”郑介民听说马上要见蒋介石,忽地四肢酸软,心头发冷。

  转弯抹角上了楼,窗外有一串汽车正在驶向台中,郑介民恨不得扑了过去,挤身上车,逃之夭夭,他实在不想和蒋介石见面,可又不得不见。郑介民暗忖:小蒋的弦外之音已经听了个饱,老蒋如果拆穿了他的西洋镜,那明年今日,便是我郑介民的忌日了。

  入得房中,郑介民并未发现蒋介石,没有“开门见山”那股子劲,放心不少。可是侍卫官把他们带到了窗前栏杆边、蒋介石背房面潭,纹丝不动,郑介民见了几乎窒息。

  那老蒋听到背后声响,扭过头来道:“哦,你来了!”郑介民忙不迭鞠躬哈腰,就差一点儿跪将下去。畏立一旁,见老蒋在那新型藤椅中坐了,向他一摆手道:“坐!”郑介民那里敢坐,在喉间“嗯”了一声,又见老蒋喝了口开水,头一招,凶光从他眼中直射过来。

  复见老蒋右手往椅上一搁,那套闪闪有光的哗叽中山装悉索有声,接着开口道:“你近来可好!”郑介民忙道:“还在吃药。”蒋介石道:“台湾的局势,可不好,也没药吃。”郑介民寒颤连连,硬着头皮道:“领袖得道多助,不要紧的。”蒋介石“哼”了一声道:“那要谢谢你了。杰夫,这一阵,有好多事情我弄不清楚,明知道你在生病,却还得要请你出来帮帮忙了。”郑介民又喉间“嗯”了几声,听他说道:

  “美国在帮我们的忙,这几天又有七条军舰要来,看表面,美国是在帮我们的忙,再看骨子里,好像不一样。你管情报管了这许多年,大概也早已看出来了,这些都不去谈它。可是这一阵,”蒋介石瘦削的脸上肌肉抽搐,愤然道:“娘希匹越来越不成话了,先从这个月的一号说起,我不相信民国四十八年的十二月,是我们最倒媚的开始,以后还有够瞧的。就说这个月,一号那天美国议员波特放了些什么屁?他在台湾玩也玩了,吃也吃了,当面还好好的,可是一回去就指着鼻子骂我!他骂我们没出息,说要大大削减国军,再撤销对我的支持!这成什么话?娘希匹我就不服!我要报纸答复波特,也就是答复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我们说我们穷得交关,没办法扩大军队,可是如果他们再要我们削减军队,对美国还要更多倚赖的话,老子不干!这太不公平,做美国的盟友做到如此地步,也太惨了!”

  蒋经国这当儿悄然退出,郑介民直挺挺立着听老蒋说下去道:“杰夫,我不知道是我太笨,还是人家太精明。你瞧,美国这一阵剑拔弩张,除了在加州加强范登堡空军基地之外,又加紧在本土建立十一个飞弹基地,而且还准备在西欧、中东与中亚的中程飞弹基地,以图弥补他洲际飞弹的不足,他的军事新预算也这样做的。这个新预算虽然仍是四百一十亿元美金水平,可是其中发展飞弹的拨款已经增加到七十亿,占全部军事预算六分之一以上,这局面绝对不是和平,娘希匹他们是要打的。对呀,我从来没有赞成和平,要打,就得重用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台湾是美国西太平洋军事计划的一部分,最近在碧瑶召开的美国秘密军事会议,我还派参谋总长去参加,他们的军事大员也不断来,双方又不断举行演习。”郑介民不断点头,就像小鸡啄米似的啄个不停,听老蒋说道:“我们不提碧瑶会议的内容,反正双方有往有来,一再演习,情形好得很嘛,可是你以为真的好得很吗?”郑介民无言,见他以掌击桌,“拍”然有声,恨恨地说道:“他们不许我自由行动,不许我这样那样,你以为这是礼貌吗?”这当儿蒋经国悄然入室,蒋介石招招手道:“你把罗柏森这家伙放的什么屁告诉杰夫,让他知道美国这个朋友,是怎样够朋友的吧!”

  蒋经国闻言微笑,就立在郑介民身边说道:“罗柏森,是美国出席联大的代表,做过远东事务助理国务卿,杰夫兄当然知道。”郑介民道:“是是,知道,知道,大家还见过面。”又听他说道:“罗柏森在二号那天公开发表谈话,对总统十分不敬。他说美国并非支持蒋总统一个人,而是支持在台湾的反共政权。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说,时时有人指责美国的政策,乃是绑在蒋总统一个人的身上,实在是荒谬绝伦,蒋总统反共是事实,如果他今晚就死掉的话,自由世界在亚洲就会失去一个最顽强的盟友,但我们的政策继续不变,我们并非支持一个人,而是支持一个政权,一个自由中国。杰失兄知道,罗柏森本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一向支持蒋总统的,奇怪的是他最喜欢谈到人家的死活,前年他也曾说过,如果某某人明天就去世,台湾自然有人继承他的遗缺。”

  蒋介石忍耐不住,插嘴道:“我今年七十二了,国民大会正在推选我连任总统,可是美国却拼命咒我死,‘明年死’、‘今天死’,娘希匹我死对他有什么好处!”一巴掌落在藤椅扶手上道:“太无礼!”又道:“杰夫,你明白,你们都在说,本党的命运,是与我不可分的,罗柏森可说得再清楚也没有:他说这是荒谬绝伦!这不是在痛骂本党,痛斥本人吗?”

  郑介民道:“不不,他们不敢这样没礼貌的。”蒋介石道:“不用为他们辩护,反正今天我是越来越明白了:七艘军舰运到台湾,这两天正在派人接收,照理应该道谢,但是用不着了,他们不是给我的,他们心目中自有一个什么‘政权’,”他扭头厉声道:“你可知道?”

  郑介民失色道:“不知道。台湾除了总统领导的政府之外,不会有第二个政府了。”蒋介石冷笑道:“那么和罗柏森谈话几乎同时发表的美国‘康隆报告’,目的又是何在?”郑介民道:“康隆是一个调查所名义,不是美国官方的,总统不必介意。”蒋介石道:“我不介意?我不介意谁介意?‘康隆报告’是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发表的,我不介意谁介意?他们公然主张台湾独立了,我不介意谁介意?”

  见老蒋来势甚凶,咄咄逼人,郑介民心想,只有听他的,可不必瞎凑合自讨没趣了,便听蒋经国轻描淡写地说道:“美国这种态度,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康隆报告’一出来,不但本党正面驳斥,大陆共党也连日痛斥。本党与共党本是敌对的,居然在这问题上一鼻孔出气,杰夫兄想想,如果本党之中,竟然有人赞成‘康隆报告’或者……”忽地问道:“杰夫兄可知道‘康隆报告’的主要精神何在?”

  郑介民头昏脑胀,频频哈腰道:“不知道,不知道,请指教,请指教。”

  蒋经国微笑道:“杰夫兄管了几十年的国际情报,焉有不懂之理?那主要精神,怕是说明了美国所支持的不是总统,而是台湾这个地区吧?”倏地沉下脸来道:“中共尚且以为不可,本党中人如有赞成这种谬论,或者暗中从事颠覆活动,或者将机密泄漏于对方的,你说该当何罪!”

  郑介民冷汗直淌,恨不得越过窗栏,纵身向日月潭中跳去,龇牙咧嘴,难以启口,蒋家父子见状,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就像老猫捕鼠似的对于手上的捕获物尽量玩弄起来。蒋介石便道:“你当然不是那种人,但你也该明白,本党之中不乏这种吃里扒外之人,文文武武,上上下下,也不是一个人!几年之中,已经重办了的你都知道。”郑介民忙道:“这批人太忘恩负义,该死该死!”蒋介石道:“哼!一死如能了之,未免忒煞便宜!对于那种人我实在不想他们就死,要他们活在世上,看看到底是我先垮下来呢?还是那种人先垮下台去!”郑介民闻言失色。原来台湾四周是海,一般人如若逃亡,很难离开。因此一九四九年他们逃台之后,就极力布置“防逃”设备,设计与巡视最力的人,郑介民也是一个。如今却有“作法自毙”之叹,沉重地感到插翅难飞了。

  蒋经国又道:“你可知道,前任联合国秘书长赖伊,前天在接受电台访问时居然要求承认中共政权,不但承认,而且要‘立即’,他对台湾又怎么看法呢?居然说台湾应该当它是一个国家,同时承认它,还说可以当作联合国的会员哩!真谢谢了!”突地蒋介石道:“杰夫,记得你曾报告过,说台湾朝野,反对两个中国的固然是绝大多数,但赞成台湾成立一个国家的,也有一些,今天我要问你,这些赞成的人,他们的想法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答得上来,但郑介民已经惶恐万状,焦急不堪,便结结巴巴:“这个嘛,确有其人,也确有其事,报告中也写过了,是有三几个本地人赞成台湾成为一个国家,而由本地人当总统。”

  蒋介石道:“是呀,美国已经派人到台湾调查,谁来当大总统最合适,我说杰夫,你可推荐吗?经你推荐之人当上了总统,你最小也是个国务卿啦!哈哈!”这笑声使郑介民毛骨悚然,不敢抬头,却又非得装着没事一般。蒋经国便道:“本党那几个人,他们也不想一想一旦台湾独立,我们会变成什么祥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台湾都独立了,这块皮也没得了,什么中华民国、什么反攻大陆、什么海外华侨、什么士气民心、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们统统没有了!到那时,只有死路一条!”

  蒋介石冷笑一声,接下去道:“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已活了七十二年,不怕死,倒要看看那些赞成台湾独立的人怎样先死!”

  蒋经国问:“杰夫兄,你交游广阔,美国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到底有什么内幕之类,你可曾听说过?”郑介民道:“听是听说过的,因为我这几年到外国去过,也见到不少人,谈到这个问题,我就劝他们别作此想。因为台湾反正是在中美协防之中,台湾反正非美援不可。中美两国有了这么长久的反共历史,何必为一个岛屿伤了和气?他们说的活对总统当然有点不敬,但主要点在于他们不放心我们在台湾反共,他们之中,有人以为非他们统治台湾,不足以言反共。他们甚至怀疑经国兄与中共有交情,因此说如果有朝一日经国兄双手送掉了台湾,不如及时将台湾局势澄清下来,以免有失。”

  蒋经国道:“我们站得太久,还是坐吧,何况你又在病中。”于是两人在蒋介石面前坐了下来,郑介民听蒋经国作心平气和之状,推心置腹之态,说道:“这个问题不是今日始,但是于今为烈。我当初是去过莫斯科,也研究过共产主义,但以老同学严灵峰为例,这种留俄学生难道会是亲共的?他不会,我更不会!我是总统的长子,当初怎样留学苏俄,如今怎样反共抗俄,内中详情你是知道的,我怎会和共党谈这谈那呢?杰夫兄想想,白宫这种态度,是不是为了想真的占有台湾,乃置人于罪呢?也就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杰夫兄能在他们面前,为我解释解释么?”

  郑介民闻言一身是汗,答应与否,都好难开口,便苦笑道:“我在他们心目中,地位不高,到美国后,他们与我说话的人,地位也不高,我当然愿意为经国兄做点工作,以后如有机会,我尽量和他们解释就是了。”

  蒋介石笑道:“杰夫太客气了些,据我所知,你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见面的人十分尴尬,蒋介石皱皱眉头,说道:“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那是胡适尚未回国之前,有一次参加亨利·鲁斯的宴会。”郑介民忙道:“亨利·鲁斯在美国很有势力,他是总统的好朋友,我们都知道他与总统私交极厚,有他帮忙,好极好极。他是美国三大杂志的总老板,和前任国务卿杜勒斯一样,与洛克菲勒大财团有很深的交情,他是美国当今政坛最重要的幕后人物之一,连他的太太都因此做过驻意大利大使哩!”郑介民以为把亨利·鲁斯说得越重要,蒋介石就会越开心,不料效果相反,只听他冷冷地说道:

  “很好,你对亨利·鲁斯这样清楚,一定知道那次他在纽约请客的事了。”郑介民鉴貌辨色,暗叫不妙,便道:“这个,这个就不清楚了。”蒋介石道:“不管你知不知道,希望你知道。那一次亨利·鲁斯请了一批中美名流吃饭,内中有共和党首脑、大学教授、工商界闻人,此外还有胡适。闲谈时有人问他,美国既然邀请赫鲁晓夫访美,也该邀请我蒋某人到美国走走,你道鲁斯怎么说?他说这个时候邀请蒋某人访美并不合适,因为如果这样做,美国人会怀疑美国政府在支持蒋某人连任第三任总统,我们美国才不会这样做。假使他不再当第三任总统,而把继任人选也安排好了,我们一定欢迎他以一个反共老资格身份前来美国,而且保证能热烈欢迎,现在嘛,就不是时候。”蒋介石道:“于是胡适在十月份回国之后,居然也公开发挥了这番见解,要我下台,娘希匹凭什么这样和我过不去,难道我姓蒋的踩着了他们的尾巴不成?想当年美国有人对我中伤,鲁斯还自动出来替我解释,现在居然……”他突地住口,冷笑不言。

  郑介民诚惶诚恐地说:“或许传闻有误,想来美国不会这样绝情的。”蒋经国道:“这是事实,因为在那个宴会上,向鲁斯发问为什么不邀请总统访美的人,就是我们的驻美大使。”

  郑介民哑口无言,心头那个问题既难启齿,又未闻悉,那是蒋介石要他到日月潭来,究竟为了什么。这当儿蒋介石又在轻描淡写地说:“杰夫,今天又有一个笑话,那是国际合作总署台湾分署署长郝乐逊,居然向我提出警告,说什么鉴于今后美国援华将无可避免地减少,他要我们面对现实,哈!连他都要对我说废话了,我姓蒋的弄了几十年,会不知道‘面对现实’么?哈哈……这些事情固然可气可恨,同时也真可笑。杰夫你常和他们见面,是否知道他们这种祥子乱来,究竟这张底牌是什么?”他弦外有音道:“不怕闹出笑话来么?”

  于是郑介民强烈地感到,今天真是尝到所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的滋味了。这爷儿俩显然要他提供美国对台的底牌,以这个问题探询于他,那他在蒋家父子心目中是个什么角色,还用得着问么?以这个问题探询于他,答得出的下文如何,答不出的下文又如何,也还用得着问么?当下郑介民魂飞魄散,强自镇静,唯唯诺诺,好不难受。

  蒋介石却正在劲儿上,不慌不忙喝了口水,又道:“这还不算,杰夫,真是好戏连台,非常精采。你听我说,四号那天,有个叫做卡夫的美国记者从台北发了个专电出去,说我们到台湾来,已经十年了,娘希匹这个家伙说我们来台之初,官多于兵,兵多于枪,因为美国军援,这才让我们训练出来六十万人,军械方面也有了这种飞弹那种飞弹什么的,空军也有了四百架军刀。他说如果美国不帮忙,我们就守不住台湾,如果中共发动空战,我们的飞机只能支持几天。嘿!他还说我久矣乎不谈反攻大陆了,即使谈这个,也附带很多很多条件,因此这个家伙就下了个结论,说我如果这样说,也没有人相信会兑现的!”蒋介石一拳头落在茶几上,恨恨地说:“刚才我说了很多美国的怪玩意,卡夫不是对我正面开销,但是用心一样的毒辣!你是明白的,那年自从我和杜勒斯的公报发表之后,美国的冷言冷语就来了,‘两个中国’的名堂也正式提出来了,说得难听点,那个公报等于划地为牢,不许我们走动半步,我要大叫反攻大陆,已经受到限制,这个你们都明白,如今卡夫却将我一军,说我这几年不常提到反攻大陆,而且提起来也无人相信,真是活见鬼!提也不对,不提也不对,世界上还有比我更难做人的么?而且卡夫是报界中人,他应该知道我和杜勒斯的公报,他明知我不能随便喊反攻,却非要刺我一下不可,用心何在?还用得着说么?还有,他们居然公开把台湾置于美国的所谓‘直接军事干涉’之下,公开视台湾为美国的军事基地,你说,他们到底准备把我置于何地、把台湾置于何地!”蒋介石透了口气,扫了郑介民一眼,继续说道:

  “波特是美国众议员,到台湾来也没得罪他,他居然放了一大堆屁!除了刚才说过的,他竟然公开说我蒋某人是‘橡胶匕首’,是‘无牙老虎’,居然说应该把我‘关进有铁丝网的老兵收容所之中’,你想想,只要是个人,就会吃不消!无论涵养功夫有多好,也一样吃不消,因此我特地要你跟我走一走,交换交换这方面的看法,我知道他们对你非常重视,你定有所闻的。”

  郑介民不能不表示态度,便急急巴巴道:“他们不会对我说的,他们都知道总统对我们这批人恩重似山,他们绝对不会透露。”

  蒋介石“哦”了一声道:“恩重似山?”忽地正色道:“既然这样,你更加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又作伤感状道:“杰夫,只要熬过这一关,我们还是大有可为,你们要相信我。”

  郑介民唯唯。

  蒋介石又道:“把我关起来?这种说法真是丧心病狂之极!老实说,自由世界之中,真正在替美国反共的不是旁人,是我蒋介石!”

  郑介民道:“那些胡说八道,当它放屁,不理他算了。”

  蒋介石强笑道:“那也只好这样了,难道和他们吵嘴不成?我才没有胃口。”

  蒋经国这当儿出去又回来,低声说:“那批美国记者都来了。”

  郑介民透过一口气来,起立离去,蒋介石道:“你和经国休息一下,回头我们再谈。”又道:“这批美国记者是美国国防部安排来台的,反正是这一套。”

  接着侍卫长、新闻官、美国记者等人鱼贯而入,七八人与蒋一一握手,蒋也照例连呼好好,寒暄过后访问开始,美国记者甲道:“时光过得真快,总统先生从大陆来台,已经整整十年了。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日那天,总统先生从川西基地直飞台北,长途漫漫,内中有九百多里是共产党控制的地区,总统先生非常幸运,太太平平到了台北。”

  蒋介石闻言心头一沉,要译员答道:“十年前离开大陆之后,我并没有先到台北,而是在马公降落,住了一阵。”记者乙“喔”了一声道:“总统先生不到台湾而去澎湖,是因为当时台湾对总统先生的保护还不够理想吗?”蒋介石哭笑不得,真想对他说:“是你们美国不使我退到台湾!”当然他不能这样回答,含糊其词地应付过了,又闻记者丙发问道:“总统先生身体可好?”蒋介石心头有气,反问道:“你看我的健康情形好不好?”众人皆笑。记者丁道:“总统先生自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来此,今天已是一九五九年的十二月,总统先生以为何时可返大陆,大陆近况又如何?”

  蒋介石暗忖:“又来了!”便道:“关于回到大陆这件事,没有反攻,就不能回去,这是个常识问题。不过关于反攻,中美之间有非常明确的默契,兹事体大,不能随便开口,你们是经过美国国防部安排而来的,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我们不谈。”记者甲又问:“如果反攻大陆时机成熟,总统先生如何处理?”蒋介石脱口而出道:“反攻大陆的时机已经到了!大陆各地情况严重,我们的情报都是第一手的,你们应该相信。现在大陆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因此我断言反攻大陆己是时候!”他的话音刚落,记者乙便站了起来,发问道:“既然总统先生认为反攻大陆的时机已成熟,那为什么不发号施令呢?”

  蒋介石顿时语塞。感到面前几对绿眼珠使人如此难堪,蒋介石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发号施令,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我们在大陆有的是强大的地下活动,也就是说,有着强大的游击队。一旦他们登高一呼,百姓揭竿响应,共党政权便能摧枯拉朽、土崩瓦解,到那时我们也就回到大陆去了。”记者甲道:“请原谅我这个问题:总统先生刚才所说的,我们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十年间已听过很多次,我们相信总统先生的话,无奈北京政权成立已经十年,贵党在大陆的地下势力却未见有什么动静,为了向我们美国读者负责的缘故,请总统先生略为具体地告诉我们:这一天到底大概在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在什么情状下开始?如果再过几年,总统先生刚才所说的,大陆上的优势会不会有所改变?”

  蒋介石毫不思索,微带愤激地说:“实在抱歉,有关军事方面的情形,大都属于极端机密,歉难奉告。我可以负责对你们说的是:大陆人民反叛共党统治的时机已到!也即是反攻大陆的时机已到!当然在这问题上我们会记得对贵国的一项承担,因此我们在目前情状下之回到大陆,有待大陆普遍叛变的行动广泛展开!可是国际间姑息主义已经大大抬头,如果对中共不马上发动全面攻击,我预料中共如再能维持两三年的话,那将对我们造成大大的不利。”

  记者乙忙道:“原谅我打扰你,总统先生,刚才你说的,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今天是一九五九年,再过三两年之后,也印是到了一九六一年或者一九六二年,红色中国政权依然无恙,是不是意味到总统先生回到大陆的日子,就一时难以预计呢?”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可以这样说,可以这样说。我还可以告诉你,艾森豪威尔总统和赫鲁晓夫互访是在九月的互访,不管他们谈些什么,不管他们的互访有什么成就,但这件事情的本身,却已经发生了极坏极坏的影响,即使美国对苏联不作任何让步,也都会有影响。”

  记者们一齐点头。记者丙又问道:“现在,有一个问题希望总统先生不介意。那是根据总统先生的看法,北京政权已经面临崩溃,大陆人民反叛北京已是时候,否则坐视时机蹉跎,再过三两年,就无法再提反攻大陆了,总统先生以为是么?”

  蒋介石道:“对,我是这样说的。”

  记者丁道:“那么,最近北京接二连三特赦了很多人,从杜聿明、王耀武、溥仪等三十几名高级将领和著名人士,到七百九十二名前贵党高级官员,以及九百多人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如果连第一批黄琪翔等一百四十多人都算在里面,一批又一批,已经有千把人特赦了,这说明了什么?”

  记者乙加一句道:“连日来,台北几乎到处都在谈论这个特赦问题。有好几位大员对我们说:‘即使我们是反共的,但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北平陆续不断特赦,说明这个政权是相当稳固的。’总统先生以为如何?”

  蒋介石忙不迭说道:“据我看,共党不安之情,无可掩饰,甚至已到达了爆炸点,触发另一次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这几句滚瓜烂熟的台词念完,立即感到与对方所问的主要内容无关,便又忙着补充道:“因此共党才耍出新花招,不断特赦,这只能说明大陆共党政权的不稳,以及中共领导人的不安。”

  众记者闻言愣然。把大量国民党军政人员释放出来,后果如何十分明显,如果真是“不安到爆炸点”,放出来岂非自找投趣?这是个常识问题,并无高深之处。记者们于是对蒋介石的评语无法落笔,面面相觑。

  没料到蒋介石又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们,根据我们所收到的情报作预测,大陆马上会发生大规模的叛变!”他以为众人会紧张起来,并且大感兴趣,想不到人人反应冷淡,个个似笑非笑,蒋介石好不难堪,却又不能不说完他的“权威预测”,便道:“到那一天,我们便会支持他们,你们等着瞧好了。”

  于是记者们想起了去年十月间金门炮战,国民党败下阵来,杜勒斯为什么要骂蒋是“蠢材”的原因了。如今杜勒斯已经死掉,但这位国务卿的“名言”却在耳边萦绕。这批记者当然不敢出诸于口,当年蒋对杜的辱骂也曾着实回敬了几下,如今设若恼羞成怒还敬一下,这批记者便会吃不了兜着走,不如不说话。

  记者丁打破沉默,问道:“艾森豪威尔总统正在进行他的十一国访问,和平气氛甚为浓厚,因此贵国重要报纸和著名的评论家,这几天都在慨叹打不起仗来。原谅我提出的问题太率直:这种语气显然代表了一种观念!也就是说自由中国主战的,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十年来并未改变,总统先生是否感到,这里渴盼战争的意愿,是违反国际间和平意愿的?”

  蒋介石闻言好不愤恨,对译员道:“看来他们不会发表,还是对他们说:自由世界与共产党之间,根本无和平可言,说老实话吧,失掉大陆之前,马歇尔到中国调解,还不是想按住共军的手由我们狠狠地打?韩国战争,还不是麦克阿瑟将军想进兵东北华北一带?可是这些战争我们都失败了,这是一回事。我们在台湾想回去,又是一回事,想回大陆而不喊反攻、不作反攻准备,你们以为中共会派人派船迎接我们吗?你们倒替我想想,真要和平下去,我们不就完啦?”

  闻蒋介石之言,记者团长听出了弦外之音,暗忖此行乃国防部所安排,蒋介石无论怎样没有分量,也不该使他难堪,便转圜道:“总统先生之言有理,对共产主义作战,事实上也是美国的国策。以前打过好几次,甚至进行过比二次大战还要惨烈的大战,但因种种原因,有如杜勒斯先生所说的,我们在高丽之战是选择了错误的地点和时间,不过以后还会郑重选择,到那时是否邀请自由中国出兵要看需要程度,但无论如何这与自由中国——特别是总统先生的要求相符。”

  蒋介石闻言这才舒了口气。

  “而且,”那团长道:“‘和平’这个东西,是没有一定之规的,怎样运用,也大有讲究。共产党拿毕加索画的鸽子象征和平,那么以鸽子而论,我们有时可以要他传信,有时可以把它当作和平象征,但更多的时候,”他双手作持刀叉状:“各位先生当然还记得它的美味吧?”哄笑声中他又道:“因此,我们虽不能代表我们的政府,但是可以代表私人的意见!那是美国对于‘和平’的理解程度,总统先生可以不必过分担心。”

  蒋介石朝他瞅了一眼,以示嘉许。

  那团长又道:“此刻,我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的总统先生要作十一国旅行。

  “原来,这正是‘和平’的运用。这个应该感谢我们的情报人员,他们从莫斯科送来的消息说,今天的苏联,已经不是昨天的苏联了。我们当然知道苏联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事实则否,有着难以计数的资料说明今日苏联正在变质,或者已经变质,他们国家的行政机关,内外政策,领导阶层的私人生活,所作所为,已引起了我们苏联问题专家的莫大震惊,接着是莫大的欣慰:因为苏联变了,它变成一个西方国家当然还早,也不像,但总之不再是以前那个使我们大为紧张的苏联了。这在列宁、斯大林先生必然是难堪的,但在我们却是兴奋的,因此艾森豪威尔总统此番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对莫斯科来一个和平攻势,如果赫鲁晓夫真的变成了我们西方国家的朋友,共产世界必然引起罕见的风潮,到那时共产主义没有可能再与我们为敌!红色中国对莫斯科更无抬杠可能,除了服从便是服从,因此自由中国不必为这和平气氛伤脑筋,相反的应该庆祝,庆祝我们可以不用一兵一卒,而百分之百击垮了莫斯科!想当年苏联建国之初,十几个国家出兵还不能把共产主义消灭!今天红色中国建国之初,联合国的部队同样不能把难题解决,如今却有这可能了,这是二十世纪的头等大事,我们应该庆祝!”

  众人皆笑,独蒋默然。

  就蒋介石的心情来说,他当然盼望赫鲁晓夫一手搅光列宁、斯大林在苏联留下的社会主义“家当”,他以己之腹度人之心,以为设若如此,中共准是追随老赫。没有问题,那是一桩共产主义向资本主义投降的大事件,他当然高兴,但也不无隐忧:如果这个局面真的出现,他能不能回到中国大陆去呢?

  而且,赫鲁晓夫的变质情形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在他却是一无所知,但在人家面前,又不能显出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无知。见众人都在注视于他,蒋介石便故作镇静,笑容满面地说:“对于苏俄的问题,不管它怎么变,对自由世界决无好处。因为根据本人几十年的经验,赫鲁晓夫与北平中共,即使有意见不同之处,想来不过是一种烟幕。他们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不利于自由世界,因此不论是谁,对于苏俄和中共,不能太轻易相信了。”

  那团长见蒋介石对艾森豪威尔与赫鲁晓夫的晤面一直耿耿于怀,也就不再说下去。双方并无真正的所谓“友谊”,至此也就访问完毕,相率辞去。

  蒋介石立即将儿子找到跟前来道:“这几个记者,实在可恶,对我们一点同情也没有,却似乎处处在抓我们的痛脚,有一些问题,简直岂有此理极了。我到这里已经十年,十年又怎么样?这不是存心触霉头么?”又低声道:“他们特地提到赫鲁晓夫如何如何,为什么我们的苏俄问题专家一点风声也没有?他们跑到台湾来,难道光是吃饭不成?”那几名“专家”也即是蒋经国的老同学、老朋友,闻言不免搪塞几句道:“也曾听他们说过,只是没有更具体的事实,因此也就没对阿爸说。而且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对我们并没有一点好处。”蒋介石急道:“对!我也越想越没有好处,万一这件事情是真的,赫鲁晓夫和美国交上了朋友,美苏就不会作战。北平一定跟着苏俄走,岂不是也和美国交上了朋友,糟极啦!他们交上了朋友,我们算什么?‘两个中国’不就变成事实了吗?到那时我们怎么办!”蒋介石大急,又道:“我明白!这一阵为什么美国拼命喊和平,艾森豪威尔到处跑,原来他真是泄了气,已经认为不能用武力打垮共产主义,要用和平攻势取得台湾、当他永久的基地了,这简直是骗局!这简直要使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我们非驳斥这种邪说不可,我们要声明一下,你看怎样措词才好。”

  见蒋介石急得什么似的,蒋经国道:“事情虽有蹊跷,究竟还不至于火烧眉毛,阿爸别急、倒是身边有些问题,要弄清楚才好。”

  蒋介石马上想起台湾中南部的不宁,“第四势力”的嚣张,以及心腹大将郑介民在串演一个什么角色,心头又凉了半截,沉吟半晌,对儿子道:“艾森豪威尔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对他应该十二分的注意。你瞧,他在国际间活动,用和平作为攻势,又在台湾活动,企图取我而代之,实在岂有此理!”他一个劲儿拍桌子:“糟糕的是对中共我们可以爱怎么骂便怎么骂,对他们可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儿呀,一定要想个办法,把你提升上来,官职部长,升为上将,对付那些什么盟邦才是,否则我一旦如有三长两短,不是全都完蛋了么?”

  蒋经国见乃父动了肝火,劝了一阵,说:“关于我的事,最好慢慢来,台湾部长级的前辈抓抓一大把,如果硬把我提将上去,或许引起闲话。再说香港那批第三势力,对我冷言冷语,已非一日,最好暂时不动,静观其变,好在军队与情报机构捏在我们手里,怕它怎的?”

  蒋介石道:“香港那几个什么势力,就像野鸡一样,你花点钱,准能打它下来,我不怕!不过你别忘记找人送点钱去,特别是那个姓‘右’的老家伙,见到了钱像苍蝇见到了脓血似的,准没问题,把那批人打发了,对你的阻力也减少了。至于这里的问题,有我在,你别着急,郑介民如果不肯照实供述,他即使想死,我都不让他死的!”接着要郑介民进来,蒋经国苦劝无效,只得陪着郑介民直挺挺站在一边,听蒋介石作轻描淡写之状说道:

  “杰夫,刚才那批美国记者,已经走了,他们在我面前甚为不敬,甚至透露了美苏和好,确定了两个中国的阴影,你说如何是好?美方对你十分尊重,你以为应该采取什么步骤,才能将两个保护国的影子抹掉呢?”

  郑介民诚惶诚恐地说:“卑职久病之人,对这件事事先无所悉,实在不敢随便开口。”

  蒋介石道:“那么,台湾中南部经常出事,你职司情报,该知道这批家伙目的何在了?”

  郑介民浑身泛汗,垂首答道:“报告总统,这批人罪该万死!至于为什么这样胡来,卑职已久病家居,局中重要之事由陈大庆代拆代行,好久没处理公事了。”

  蒋介石冷笑道:“好呀!你不上班,在家里闲着,可是人家难道不会找上门吗?”郑介民一听浑身直冒冷汗,脸色骤变,青里泛白,白里泛青,一下子,可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心脏似欲跃出口腔,头昏脑胀。

  见郑脸色骤变,蒋介石倏地起立,拉长了与他的距离,却声色俱厉地对他说:“全世界都知道孙立人的下场,也知道我对他还是手下留情,网开一面的。我要你们毋忘在莒,回到大陆,他却要我们发生大变,浑水摸鱼。这算怎么回事呢?痛定思痛,还是因为我对你们太客气的缘故,从此之后,我可是要不客气了,这不能怨我!”

  郑介民暗忖几十年来,蒋介石对部下不是太客气,而是太辣手了,令晚忽有此言,下文定必凶险。果然听他在说:“孙立人以前和美方往来密切,自以为通了天,可以不把我放在眼睛里了。不知道上了天的人,也该回到地面觅食,无论你姓孙的多么厉害,反正逃不掉如来佛五根指头,杰夫你说可对?”郑介民明知他口中的孙某就是自己,也只得唯唯称是。蒋又道:“当年美国人的关系、要知道并不是孙立人从娘肚里带来的,乃是我为他介绍,为他接洽而来。他可是以为自己了不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居然想到些名堂出来了,这不是疯了?”

  郑介民连连称是道:“是疯了是疯了!”

  蒋介石道:“杰夫,你职司情报,从孙立人案来说,应该得到一些教训。那是:今日之下,孙立人这种人为数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他怪笑一声:“你说可是?”

  郑介民忙不迭应道:“是是!”却又否认道:“也不尽然,像这种人究竟是不会多的。”

  蒋介石“哦”了一声道:“如果有人也学孙立人的样,吃里扒外,图谋不轨,你看应该怎么办!”不待他答复可又加上几句道:“你职司情报,应该知道今日之下,是谁在脑后生了反骨!你应该要这个人从实招来,我一定免他一死!不但不究既往,还要给他重赏,寄于期望!期望些什么呢?那是要他当作没事一样,依然在我面前当差,并且继续与美方暗中往来。但一字一句,事前都得商量,大事小事,事后必须呈报,你说这办法公道不公道?我以为这样做法非常公道,你下去想一想,明天再研究!”又道:“别以为这些花招没人看穿,其实我早已明白,只是有所顾虑,不想下手。”说到“手”字把胳膊一抬,咬牙道:“如果这只得力之手都成了问题,我是会‘壮士断腕’的!懂么?和经国细细研究去!”说罢回房。

  日月潭中碧波漪涟,银光闪烁,郑介民惊魂未定,浑身酸软,呆在那儿动弹不得。蒋经国道:“我们坐下来谈。”郑介民又从他话里听出“双关”来,不得不强自镇静,却又无从开口。蒋经国道:“总统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何去何从,已无选择。我们这次南下,老实说全部与美方的不友善布置有关!”

  郑介民掏出小药瓶,强笑道:“今天还没吃药。”当下倒出一颗丸子,和着开水吞了,揉揉小腹,叹道:“有病,真受罪。”

  蒋经国道:“不如先休息吧,我们住在楼下,我和你做隔壁邻舍。”

  郑介民强笑道:“不必不必,总统要我们研究研究。”

  蒋经国道:“瞧你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分明身体不佳,应该休息。”

  郑介民道:“不不,经国兄,总统有命令,可不能拖延了,以免误事。”

  蒋经国道:“反正不在乎这几小时,不如休息。”郑介民却坚持要谈,蒋经国道:“好好,那我们随便谈谈,不一定要谈得太多。”

  郑介民道:“也好,只是不满经国兄说,总统交代下来的事情,我还没弄清楚哩!他老人家何所指?我实在不敢随便臆测,我这场病实在误事,唉,好多事情接不上头哩!”

  蒋经国闻言微笑,摇晃着一条腿,说道:“你老兄都不明所以,我更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了。这样吧,今天日月潭风光不恶,夜深人静,我们不妨学学那些名士,来个长夜漫谈吧。我们也好久不见了,记得那一次你从香港回来,对我说过有人在那边举办‘小型美援’的事,已查出确有其事,总统对你的忠诚十分嘉许。之后一段时间,我也曾听说过几个小故事,反正没事,我给你说一说吧。”

  郑介民明知这些“故事”不听也罢,却又非听不可,也就在藤椅上舒展了一下四肢,诚惶诚恐听他说道:

  “孙立人,你知道他还在人间。当然,他不可能像我们那么随便走动。平心而论,我们算是对得起他的了。据说他的幕后牵线之人,曾在事前对他说过:一旦发生大变,他的身家性命乃至财产,都可以受到保障,对方可以不大费力地把他全家送走,那是指事情失败,如果成功,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事实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他并没有得到这种‘援助’,哈!他比做和尚还苦,因为他有苦说不出,有苦不敢说!有苦没法说!烂在肚子里了!”

  郑介民打了个冷颤。

  “还有,”蒋经国道:“吴铁城,我们对他更是优待,他自己走了,他的儿子也送走了,他此刻在美国,反共我不管,反蒋要听听,哈!他反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家也不当他祖宗看待了,据说生活虽然无忧无虑,精神苦闷得紧,受人利用者下场如此,这又是一个例子”!

  郑介民“嗯嗯”连声道:“这个倒不知道,这个倒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哩!”蒋经国扬扬眉毛道:“毛森,你该知道了?他以为投靠美国,这辈子富贵荣华没问题了,可是他竟然给美国人关过!关起来啰!”

  郑介民也有所闻,但难插嘴,听蒋经国说道:“毛森后来在南洋活动,大家知道。他派出一些人在香港,专门收买我们的情报,把我们和共产党同等看待,这个你早知道。我们之中,也真有些没出息的人受他的钱,出卖我们的消息,因此有几个已经换了,说明毛森的幕后牵线者,矛头不但对准共产党,还对准我们哩!你说荒唐不荒唐,笑话不笑话!

  “美国何以要关毛森,当然不是前几天的事,而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刚才我告诉你,毛森派了些人在香港活动,内中有一个本来也是我们的人,和他合作起来了。这个人假定他姓张,在香港以经营建筑作为掩护。这批人醇酒妇人已经成为没法治的通病,姓张的也一样,和他往来的几个人,说也好笑,都是干这一行,可是这几个人的背景不一,有的是你们局中之人,有的是毛人凤当年的部下,有的却已变节替毛森工作,这几个宝贝说来好笑,为了种种关系,居然玩起一个女人来,不但同玩,还照相哩!”

  郑介民不得不附和几句道:“是呀,我们这一行,照相犯忌,这个道理他们都不懂得,唉!”

  蒋经国道:“旁人不提,内中那个姓张的,他直接受毛森指挥,毛森也利用他的建筑公司作为掩护。同时可以用这个地方向美国人领钱报销。后来,毛森看到了这张三男一女合摄的照片,内中几个男的,除了张某,竟是我们的驻港特工,而那个女的,毛森虽然不清楚她干什么的,但瞧她的神情,看来也是干这一行的,毛森可气坏啦!他以为姓张的已经背叛了他,于是有一次以召开冲绳会议为名,要他到冲绳报到,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给毛森逮捕了,而且一不审讯,二不开口,在那边关闭了足足一年之久。

  “到第二年那个时候,美方又在冲绳召开特工会议,毛森就把姓张的押到会场,设立案桌,要美国情报官审问他串通台湾特工,目无法纪,胡作非为的经过,姓张的关了一年,已经气得没法说,听他这个口气,也就不肯认输,当着美国人便吵了起来,你道毛森怎么办?他居然抡起一把大军刀,对准姓张的后脑便砍,想置之死地而为快!美国人却并不以为毛森是对他们忠贞的,当场大表反感,几个人赶上去,把重伤的张某送进美军医院,把毛森也当场关闭起来,据说毛森还在大声争辩,说他这样做是为了美国,你道美国人怎样说?哈!总之毛森是完了,他对我们如此绝情,对美国如此倾心,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杰夫兄以为毛森这个人怎么样?”

  毋须解释,最后那句才是画龙点睛,关键所在。郑介民便作摇头苦笑状道:“毛森太荒唐,毛森太荒唐,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蒋经国笑道:“这怎么不可以?毛森以为我们这条船要沉啦!他妈的他自以为上了美国豪华总统号客轮,唏!可舒坦了吧?”

  郑介民闻言毛骨惊然,实在想往床上一躺,当然不便出口。蒋经国这当儿也不提请他休息了,作推心置腹状道:“杰夫兄,人孰无过,知过能改,斯为善矣!如果毛森还活着,肯回来,我照样重用他,我有这份胸襟,他可缺乏勇气,那也只好算了。”郑介民浑身颤栗,暗忖:“如果你有这份胸襟,好多人也就不用开路了。”又听他在问:“杰夫兄,除了毛森,我们知道还有一些人,也走上了那条绝路,不过没有暴露!”

  这句话声音甚低,但在对方听来,却有晴天霹雳之感,又听他在说:“如今中南部又如此不稳,独立派越来越猖獗,我们再不下手,真的要伸出脖子等人砍头了!总统这才请你出来,共商大计。你以为在我们高级官员之中,除了孙立人、吴国祯、毛森等人之外,正在台湾的,就没有胳膊朝外弯的么?总统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既往不咎,来者可追,只要他承认有这回事,我们一定能够实行诺言!要知道在他们心目中,有些人是非力争不可的,譬如孙立人,出事之后,明明暗暗的奔走不只一人,不只一次,但其他的就不一定有孙立人的那种分量,一旦出事,他们怕难以启口吧!”

  郑介民极力镇静,答道:“经国兄很清楚,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不能随便说话的,我回去之后,一定仔细观察,小心调查,希望将所得结果呈报总统。”

  蒋经国笑道:“那很好,不过我们两人反正随便聊聊,说错了也没关系,你可以说我蒋经国也有嫌疑,但是必须列举事实,我也可以说你杰夫。兄也有嫌疑,哈!当然,我说不出那些事实,也就不能随便提!”

  郑介民见对方已经指着鼻子骂人了,头昏脑胀,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而不开口又不行,慌急慌忙之余,说:“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记得在香港时,有个美国人就说过,对于他们美国的关系,蒋总统好有一比,比作美国什么公司的中国总代理,人家想买这种货,必须经总代理之手,如果直接交易,总代理可要气得打宫司,说是妨碍了他的权益。当时我就对他们说,这个例子举得很不礼貌,也不切实。国家元首嘛,怎能拿商人来比?”

  听他这样说,蒋经国“哦”了一声道:“是这样的,不但美国人,咱们之中,那批人也在外面吵这个论调,他们说得更难听了,说好比女人争宠,总统不愿意看。见旁人和美方直接来往,因此大吃其醋。哈哈,还说这是打翻了醋缸,你以为怎么样?”郑介民诚惶诚恐道:“荒唐荒唐!”蒋经国又道:“不管荒唐不荒唐,反正他们这样说了,香港还有一家报纸,不是中共报纸,而是所谓第三势力的报纸,说得更加难听,说什么连卖国也要由蒋某人‘专利’,只许他卖,不许人家卖,连这种论调都出来了。”

  郑介民不作一声、又听他在说:“关于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也不是今天我想发表什么谈话,说简单点,那是人家一方面不了解总统的苦衷,另方面是在有意曲解,存心诋毁。美方对我们究竟如何,我们不作评论;但如有人要颠覆自由中国,那不论它来自莫斯科、北平或者华盛顿、伦敦,我们同样不会认帐,这是人之常情,既非反美,也非什么,杰夫兄以为如何?”

  郑介民点头道:“对对,经国兄的话对极了,要求生存,小至一个人,大至一个国家,都一样。”

  蒋经国笑道:“如果人人都像杰夫兄那样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不过既然发生之后,我们也不在乎,台湾到底是个岛,不是一条船,任何人没办法撑走的,你说是么?”郑介民唯唯称是。蒋经国又道:“今天杰夫兄刚到,累了,也该休息。明天开始,大家恐怕要忙一些,你以前经手办过的案子,凡是和廖文毅、廖文奎等等有关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希望你提供材料,以便我们迅速破案,逮捕首脑。至于高级官员之中,是否有图谋不轨之人,这个更加重要,希望你按照总统说的,好好地想一想,更希望就在日月潭有个回讯。”他强烈暗示道:“反正那批人一个都逃不掉,除非及早坦白。如果太迟,到那时或许也会有所不便,连总统和我都帮不上忙了。”这段话十分隐晦,郑介民既不能追问,也不能消化,又不敢承认,更难以否认,这么着,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没气力,却是目不交睫,难以入寐。

  月光自窗外射入卧室,碧波荡漾,映及窗帘。山风劲厉,飒飒有声,这些郑介民都视而未见,听而未闻,他恐惧地如临一场倾家荡产的大赌博,对方底牌已经摊出,他手都软了。

  第二天他挣扎起床,但因彻夜未眠,难以支持,老蒋并未找他,小蒋也在忙着,于是他只得躺下,到下午还没起床,蒋经国前来探视于他,一方面劝他休息,同时告诉他对于廖文毅的喽啰,已经抓到一些;但被捕疑犯之中,有些却并非属于廖文毅这一小撮,可是“反共反蒋”则一,问他可知道内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郑介民只能喘息着,摊摊手,告诉他毫不知情。蒋经国也就走了。

  第三天中午蒋介石专机返台北,郑介民也被通知乘随行飞机回去,机中各人对他有点特别,既不作亲热状,也没一句轻松的说话,老、小二蒋更是“天”各一方,弄不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得松山机场,众人鱼贯而出,昏头搭脑的郑介民向老蒋辞别,蒋介石道:“我在日月潭对你说的,限你三天之内当面对我说个明白!”言罢上了他的避弹车,前呼后拥绝尘而去,蒋经国并未和他说话,但一对眼睛所流露的神色,郑介民感到他对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末了有人用专车由专人送他回家,这一套对他太熟悉,郑介民感到这种日于是挨不过去了。

  到得家中,柯淑芳见他面无人色,着实吓了一跳,问他既然身体这样糟,为什么不请假算了。

  郑介民双手连摇,要她少开口为妙。柯淑芳又岂是普通主妇?见丈夫神情如此,而送他回来的“局中人”又如此“殷勤侍候”,心中便明白了八九成,万分惶恐,无限紧张,直熬到入晚上床,拉下窗帘,熄了灯光,低声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郑介民反问道:“他们曾来找过我么?”柯淑芳道:“来过一次,知道你跟老头子上日月潭,那位先生想了好久,要我对你说,他要隔很久一段时间才来。又是什么风声太紧,希望大家加倍小心,真的出了什么事么?”郑介民惊惶欲绝,双手掩耳道:“我要休息,你别问了。”柯淑芳虽然是一条著名的吊睛白额雌老虎,但见他实在吃力,也就不再争论,又忍不住加倍担心起来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郑介民声色俱厉道:“叫你别吵,又吵,我快烦死了!”柯淑芳也只得叹了口气,眼睁睁瞧着他辗转不寐,招呼他吃了药,又给他吃了两片安眠药,听钟鸣十二下,她自己倦极欲睡,却又给他一个翻身吵醒过来,伸过一只手去摸摸他的额角,发觉一手是汗,听他气喘如牛,忙不迭坐了起来,惊问:“要不要找医生?”郑介民还是不耐烦道:“一动不如一静,你睡你的,别理我!”

  功名、利禄、美国、颠覆、恩怨、处境、逃亡、困窘、懊恼、疲备、……郑介民不独讨厌妻子的絮絮不休,甚至对任何人、事、物都痛恨起来,乃至整个地球。

  地球不可能因一个人的爱恶而定去留,郑介民必须在这上面生活,从一口深夜宁静的空气,到一根太平洋彼岸那根“小型美援”的暗线,从这个到那个,他忽地坐了起来,迷惘地想:“原来今天我面对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不在大陆而在台北,不是共产党而是蒋某人了!”他浑身泛汗,喃喃自问:“怎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他怕吵醒妻子,惹来无数问题,便吃力地、蹑手蹑脚下得床来,悄悄地揭开一角窗帘,瞅一眼北投宁静的深夜,淡淡的硫磺味儿充塞空间,有野狗在吠、有妇人夜泣,郑介民找不到想象中正在监视他的人,但根据他的经验,前后左右那些黑黝黝的窗口上,仍有不少望远镜把他的卧室作为焦点。

  郑介民如遭虫刺,倏地放下窗帘,整一整睡衣跌坐沙发,抬头望去,对面框上夜光钟正指着一点五十分口失眠带给他极度的疲惫,失败带给他极度的恐惧,他忽地感到:完了!

  在这之前,他以为美方对他“准有办法”,但根据日月潭三天的情况和目前处境看来,美方对他的失败毫无办法。

  他想到了几十年来的“出生入死”、杀人似麻,想到了老蒋对他的失望,以及美方对他的期望,想到了“失望”与“期望”的不同后果,想到了在东北战场起义的他的兄弟,想到了他插翅难飞的一家几口,想到了戴笠、毛人凤与毛森,并且“分明”看见他们三个悄悄出现,立在自己面前,不作一声,伸出血红的手来邀他出去……

  郑介民汗似雨下,心跳如鼓,浑身哆嗦,牙床交战,从未有过的恐俱一齐袭来,眼睛瞥见日历,见上面写着“民国四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暗忖那年“双十二西安事变”明天已是二十三周年,当年的张学良还关在叫做台湾的监狱里,今天的“张学良”尚未发动事变,却要遭受到比张更重的处分,郑介民真想大喊一声“不公平”,但痛苦衰弱,但求一眠,以期明天的精神可以好些,于是他定下神来,摸到床头框想掏安眠药吃,但甫一起立,双脚似乎踩在泥中一般,而心头突地空虚缥缈,脑袋里“嗡”一声响,郑介民“嗯”了一声仰后便倒,带翻了零星物品,那闹钟受震损坏,破碎的玻璃下短针指着“2”。

  柯淑芳虽已入梦,但因乃夫情况恶劣,她也心神不宁,睡不舒坦。如今听到闹钟落地一声响,本能地吓得坐了起来。见地下躺着一个人,床上是空的,不是郑介民是谁?忙不迭唠叨着:“你要东西怎么不叫我!”边说边下地,却见他纹丝不动,心中大急,俯身探鼻,气息奄奄,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于是家人、卫士以及监督者已经俱皆到场,抬起郑介民,证实已经咽了气;把医生找来,只是宣布“死者已死”而已。

  且不提柯淑芳与子女号哭举丧,却说蒋介石父子闻讯倒是一怔,因为有关郑介民到底与美方搞些什么名堂?具体情形如何?怎样颠覆蒋介石政权?牵涉到那一些人等等问题,特别是美方究竟由何人在背后操纵?属何机构?蒋介石虽然可以猜测,但比不上郑介民亲口叙述可靠,如今人已死了,这颗蒋介石身边的重磅定时炸弹,表面上可以不致爆炸,但除了当事人已告死亡之外,蒋介石并无所获。

  蒋介石在这件事情上貌似胜仗,实则惨败。他咬牙切齿,团团打转,末了一声尖笑,对蒋经国道:“不管他是心脏病发作,或者吞服安眠药过多,不管他怎么死的,新闻中一定要写明他是病发而死,没有还价!”

  蒋经国唯唯,又听他道:“而且要表扬他,当他一个忠贞之士看待!毛森这小捣乱已经出了乱子,我不能让他出我的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他,让几十年来,新新旧旧的特工们对我没有话说!”

  蒋经国唯唯,又听他道:“我是他的上司,最多到极乐殡仪馆吊他一下,你是他的平辈,可以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总之要热热闹闹地铺张一下,要美国人看看,他生前对我十分忠贞,所有意图颠覆或者不利于我的东西,如今证实都是假的,都是我们的反间计,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蒋经国唯唯,再听他说:“他的子女,有的已在美国,有的未去美国,现在我们可以问他太太同意,如果想去,不但是子女,连她自己都可以,”他的声音趋低:“不过要她自己说‘不去’才是,不能由我们露面。还有,你赶快到他家里代表我去看看,就说本来我是想自己来的,只因大腿有点酸麻,医生不许走动,就是了。”

  蒋经国唯唯,当下直奔北投郑宅,见门口车水马龙,郑介民生前的同学同事,不少人已来吊丧。众人正在喧嚷,也听不清说些什么,见蒋经国到,一个个都没了声响。只见他先到灵堂行礼,对死不瞑目的郑介民瞅了一眼,低声道:“不如送到殡仪馆去化装一下吧。”

  办事人闻言忙道:“已和极乐殡仪馆接洽好了,只因死的人多,殡仪馆正在腾挪地方,大概也差不多了。”一片喧嚷号哭声中果见车子到来,于是家属和亲朋忙着办事。蒋经国也驱车台北,到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出席组织治丧委员会的会商。只见十几个熟悉的面孔都在苦口苦面地等他前来,俾便决定人选,何应钦虽是蒋经国的长辈,但在这种场合之中,照例由那小辈作主,自己落个现成名义。于是三言两语之后,这个“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第二组主任、总统府战略顾问、国家安全局局长郑介民陆军上将治丧委员会”由何应钦出任主任委员,顾祝同、蒋经国、唐纵为副主任委员,决定以军礼治丧。接着一窝蜂前往那个熟悉的地方,只见极乐殡仪馆中甚为拥挤,门口车子往来不绝,张道藩、俞鸿钧、黄少谷、严家淦、黄镇球、尧乐博士、郑彦棻、陈建中、胡健中、梁寒澡、马超俊、薛岳、蔡培火、余汉谋、冷欣、黄珍吾、王叔铭、马纪壮、黎玉玺、蒋坚忍、李弥、钱大钧、李朴生、李士珍、刘牧群、卜道明、钮先铭、罗奇等一一来到致吊,直到下午,却不见蒋介石来到。

  郑介民那回事固然极端秘密,蒋介石给他的“生祭死哀”排场也能遮掩一些什么,但了解蒋介石性格的人,认为郑死蒋不致吊,内中不无蹊跷;再加上那一阵外面的风风雨雨,于是也就展开“耳语运动”,胡猜乱测起来,按下不表。

  却说到得下午三点半,吊者大减,忽有一车驶来,走下一个小个子,脚履不健不实,人们却纷纷致敬,原来是陈诚来也。轻车简从,面容哀戚,到郑介民灵前,鞠了三个躬,再去灵堂后面,慰问柯淑芳及其子女,一片嚎陶,陈诚落泪,再三劝慰,逗留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告离去,自始至终并未声明“代表总统”。于是好事者又不免猜测一番,按下不提。

  话说郑介民停棺殡仪馆等待出殡期中,蒋介石叮嘱儿子道:“杰夫已经死了,安全局人事如何,好在陈大庆早已代拆代行,用不着什么大变动。倒是郑介民生前那桩未了公案,我们可以不提,但是不可不防,不但要继续留心观察,而且要把观察范围扩大,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可以及早斩草除根,要是坐等人家羽毛长成,那即使成不了事,也会破空飞去,对我们大大不利,你们要仔细才是。”而他本人好大一阵总感到郑介民阴魂不散似的,好生烦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