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郑介民对于蒋介石的脾气,纵使摸不到十分,差不多也有八九分,他说他的,自己说自己的道:“听他们的口气,特别是那种布置,的确有一些新东西,譬如在训练之后,他们还安排了出击路线。他们认为福建沿海紧张过分,不宜当面硬碰,打游击要悄悄进行,可又不能太远,太远便难以。入境,选来选去,他们选定了广东省。”
蒋介石当真眼睛一亮,问:“广东?广东的共军就知道睡觉,不会发现我们的人啦?”郑介民道:“他们建议的计划是,先在广东建立游击基地,最为合适。原因是广东海岸线很长,他们不可能每一寸土都有驻兵,这是一;广东距离台湾不远,军舰潜艇输送方便,这是二;广东沿海各县距离香港很近,万一撤退,也有个地方可以避避风头,而且保证香港不会扣留,这是三;广东沿海各县之中,以前有着不少地方士绅、英雄好汉之类,他们虽然不可能作为内应,但游击队一到,他们一定可以帮忙,这是四;此冲外又有两个已经说过了的,说是国际形势虽然对反共不太有利,同时对共党也并不有利,可以动手了,这是五;更主要的是大陆民生疾苦,他们所获情报,远不如我们所知道的那么惨,因此认为对这一点如果属实,那么太应该打游击了,这是六。有此六点,他们认为战争还没打响,可是自由世界,已赢了一半。以极有限的人力财力,赢得影响重大的收获,他们是亟盼如愿,乐观厥成的。”
蒋介石这当儿心情有所不同,认为郑介民此行,的确有所收获。那个打游击的玩艺儿,在他不过随便说说,美方如今有了新的建议,倒是不可轻易放过,便沉吟道:
“大陆易手那年,我们在川陕滇边境打过游击,没有成功。当年汤恩伯和叶剑英在衡山开办的游击训练班,胡宗南在西北的游干班,这两班人马早都散了,剩下来的几个饭桶想来也不能派用场。因此这一回的行动,该组织一个委员会好生准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也好,先把广东籍的各种军官个别询问一下,宁缺毋滥,先看看数字再说。”
郑介民道:“他们还有一句话要转达,那是说:共产党以游击起家,我们和他们较量过陆军,较量过空军,也较量过海军,但游击战倒还是第一遭,因此要我们特别小心。不一定今年就动手,明年也无所谓,如果明年都不一定有把握,那么后年也可以。”
蒋介石冷笑道:“他们当然无所谓,尽量说风凉话,我们可不能等得太久,他们既然有这个意思,就来吧,只是还要他们大大援助!”
扯了一阵,话题又回到“对第三势力不可过分”上面,郑介民实在受不了这困窘气氛,情急智生,说道:“关于反攻大陆的具体行动,他们除了这个准备游击队的建议,还要我们多多在香港训练新血。”蒋介石道:“你不是已经和他们说了?这方面我们已尽了很大的努力,我们的情报专家、爆破专家、无线电专家、密写专家、军火专家、组织专家等等,不是每个月要花很多港币吗?”郑介民道:“是是,他们愿意增加经费,而且指定仅供该项开支,不得移作他用。”蒋介石击桌道:“娘希匹又是这几句,难道真把我看成要饭的叫花子啦!”蒋经国转圜道:“第二件事以前好像听见过,你倒先说说看。”
郑介民道:“这次是有新的建议,他们认为打游击乃是一种行动,这种行动必须多方面配合,我们在香港从事新血训练,他们是知道的,也知道很有成绩。不过为了引起国际间的注意,引起共党内部的不安,引起港澳反共的趋势,我们在香港还可以多想点花样。他们还举了不少例子,拿出二次大战时希特勒他们的花样,例如寄一个定时炸弹到盟国去,一打开,人都炸飞了,例如寄一批反对的标语和宣传文字到对方去等等,总之要造成一种空气,好像处处反共,人人反共似的,等到这种空气已经造成,再加上大陆内部的游击基地一个个建立起来,那么这台戏可是又好唱、又好听、又好看了。”
蒋介石“嗯”了一声道:“还不是老一套!我们都想过的了!”蒋经国道:“这个建议不坏,我们是有办法,可以做到的,你们可曾想到一些具体办法?”
郑介民道:“我把本党在香港可以运用的力量,都对他们说了,他们很感兴趣。他们说;只要把九龙护旗事件—他们管这个叫‘九龙暴动’,把那批人重新组织一下,事情就可以办了。他们也知道十四K党受到很大损失,但不要紧,那些反共的学校之中,还有着不少我们可以调动的力量,这批青年人该好好利用,他们说根据实在情况,这种忠心耿耿的小伙子,将来只会减少不会增加,因此要好好掌握。他们更兴奋的是,有几家运输公司可以为我们偷运军火,认为这真是奇迹!在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的。运输公司老板既是本党大员的儿子,更难得的在香港又有高尚地位,这就保证这件头等大事决不会失手,即使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地位,他们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就该尽量放手,将来广东游击队的军火接济,说不定要他负责的了。而且为了避免使英国人太难堪,他们还强调一点:设在香港的训练班,采取单人训练办法。”
父子俩对这个大感兴趣,听郑介民说下去道:“所谓单人训练法,就是没有训练班,没有学校形式的意思。寻到合适对象之后,随便找一个地方,面对面,一个教,一个学,用不了几次,事情就办了。他们说所找的地方,除非自己有整层楼宇,否则尽量避免租用民房,根据经验,这样做最容易出事。”他连忙补充道:“当然这不是说香港人不反共,而是他们最怕是非,特别牵涉到电台和爆炸品,如果让他们知道,会马上打九九九,灵魂吓到出窍。”
蒋介石道:“想不到他们反而小心起来,不利用民房难道还有更可靠的?我们现在,不是还有很多人在香港九龙租一两间房子吗?他们认为靠不住,我说最靠得住。”
郑介民照旧行事,说他自己的道:“他们建议在三种地方进行单人训练。一种是租一层房子;一种是到公寓进行;一种是利用我们在香港的机构。例如学校,九龙护旗事件时我们那几家学校弄得有声有色,学校有的是地方,他们一定肯借用的。还有几个社团,也有的是地方。”话未完,蒋介石不耐烦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谈它干什么?他们想得到,我们反而想不到啦了”
蒋经国道:“对,还是说一些旁的。”
“这个,”郑介民透了口气道:“我们几个人,在香港所谈的就是这几件事了,准备打游击,为了打游击做一些配合工作,经费可以加,具体办法要我们自己拟订。”
待郑介民辞去,蒋介石似有重忧,郑重吩咐儿子道:“美方有些地方和我们目的一致,凡是目的一致者便可以做,钱可是要由他们付,我们一定要做到一点:是我们在卖命为他们反共,在旁的地方当然不能这样;我们是在为自己反共,这两者出入很大,运用之妙,在乎我们自己,你可别忘了。”又道:“凡是和我们目的不一致的地方,就要加倍小心,万分谨慎。他们说对第三势力不宜过分,我们就要特别压得紧!不但对第三势力,第四势力也一样,如果有什么第五势力、第六势力,也一样要在他们立足未定之际,来一个斩草除根: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在反共,可是他们的反共不等于我们的反共,他们是要拆我们的台,撬我们的墙脚,甚至要我们的命,我们对他们客气干什么?胡适,为什么本来是我们的好朋友?共产主义刚到中国,他就反共的了,应该是我们的好朋友,可是你明白,这几年他在美国干什么?他在台湾干什么?因此,他无论怎样反共,他的反共不等于我们的反共,娘希匹我们不希罕!”一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道:“有了!”
蒋经国见他脸红脖子粗,火气大得可以,连头顶上似乎都在冒热气,嗓门嘶哑:“还有,郑介民这次去香港,到底和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们不详细,那个什么对第三势力如何如何之类,我瞧他说话的神气,完全站在他们那边。你可是要多多留意,毛人凤死后,他管的事情又多又杂,老话说家贼难防,我们撵走了一个吴国祯,抓住了一个孙立人,又是这个那个的,与其让他今后形成尾大不掉、祸起肘腋之势,不如看紧一点,你放手做去吧!”临出门可又退了回来,叮嘱道:
“美国人说的什么配合工作,造成一种空气,倒是可以考虑,希特勒可以寄定时炸弹到对方去,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很方便,你找美国顾问要他们研究研究,只要不伤自己人,怎么做都无所谓。你再要他们多想主意,比希特勒的花样更多,一方面教共产党吃吃苦头,同时也别让他们瞧不起我们,反正由他们花钱,乐得放手大做特做!”
蒋经国一一记在心头,第二天以接风为理由,请郑介民吃饭谈心,说道:“今天只有我们两人,为的是可以无话不谈,畅所欲言。总统年纪大了,心情又不大好,无论是谁,和他说话难免要碰钉子,那天你说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也听了他不少气话,可别介意才是。”
郑介民诚惶诚恐道:“岂敢岂敢,总统日理万机,能有时间接见,已是我们莫大的光荣了。”蒋经国道:“他所顾虑的,自然是有其根据,不知道你这次去香港,除了听他们提到过第三势力之外,可还提到过其他的东西没有?”郑介民道:“那倒没听说过,在他们,大概是点到为止,不会说太多的,如果什么事都说出来,那等于向我们开了一张名单。”蒋经国失笑道:“是呵,他们不会这祥傻的。”郑介民道:“不过有一件事应该注意,那是人家告诉我的。”蒋经国眉毛一扬,“呵”了一声道:“是什么?”郑介民道:“那是他们在香港增添了工作内容,除了七七八八的机构之外,另外由情报局拨了一笔钱,专门给一些他们的人,我们的人,以及不分国籍,所有他们认为应该联络的人。”
蒋经国暗忖这席话等于表示态度,如果郑介民受了美国的钱,便不可能揭露这个“盟邦的秘密”。再一想如果他收了这种钱,还不是一样可以对他说?但当下却作奖励状道:“你老兄对党国、对领袖,真是忠心耿耿,说不定他们曾经对你下过手。”郑介民忙不迭摇手道:“不不,他们才不会对我下手,我将来做鬼都是总统的学生,他们怎会动我的脑筋?”
蒋经国搁下筷子,装做不懂,低声说:“那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把钱送给共党机构中人,这道理我懂;可是把钱送给我们机构中人,这又所为何来?”
郑介民也装做不懂,低声道:“我也十分奇怪,当时没在意,以为他们有钱,随随便便送几个,后来越想越不妥,几天之后找到一个机会,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朋友道:事情非常明白,他们显然玩着第三势力的那一套把戏:既反北平,又反台北。原来美国在香港的排场极大,大到你我不能想象。反共活动,当然他们是最起劲,最活跃的了,在各式各样的反共部门之中,成绩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他们不满足。据说他们曾经花钱收买共党中间的人,在香港称之为左派。这些左派人数极多。但肯受他们收买的,是有,无奈太少。更糟糕的是他们所收买者,在左派中间极不重要,甚至有人冒充左派向他们伸手要钱,也提供了大量毫无价值的情报。因此他们对收买左派的这一项工作,认为是吃力不讨好。”
蒋经国不耐烦道:“关于收买左派,我们知道的也不少,不谈它,他们为什么要收买我们的人呢?”
郑介民道:“内中真相,我在香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所知道的是;像某某报、某某社、某某银行、某某团体、某某会、某某学校等等,无一不是我们的机构,每逢双十节固然要挂旗,每有反共活动也必参加一份,不用说这些团体的负责人,也经常到台湾来祝寿什么的,可是最近发现了这么一件事情,而且相当普遍,那是各该团体之中,总有几个人暗中接受他们的每月津贴,数字有大有小,但最少的也不会低于千元;职别有高有低,从负责人到内中职员。条件也极简单,不分男女老幼,更不论原籍何处,只要是坚持反共,并且有点本事,当然能有点名望更好,于是,经过暗中联系,这些我们机构中的人,便每个月拿到了津贴,在香港称之为‘小型美援’。”
蒋经国道:“目的何在?”
郑介民道:“我问过那个朋友,他说他完全为了几个钱。没有兴趣执行他们的规定,或者稍为敷衍敷衍便成。他说美方花这一笔钱,瞧模样对大陆共党的威胁不大,对台湾的麻烦可不小。为什么呢?据他们谈话说:现在全世界都抢着要美援,可是美援一经拨出,受到援助的国家与地区却不太多,这件事使他们大伤脑筋。他们因此改变方针,换换花样。”
话题已经接触,蒋经国忙问:“什么花样?”
郑介民道:“据说,美国国务院为了多年来花过天文学数字那么长的数字,用来专门反共,可是共产党越来越壮大,美国十分紧张。他们经过好几次的专家会议,认为这毛病不在美援本身,而是在受援国家身上。他们特别不满意李承晚,说与其把美援款项交给他,不如交给其他的人,一定比他有办法。他们说李承晚不争气是他个人的事,可是连累了美国,连美国人在韩国都没有面子。这样发展下去,南韩赤化的可能性一天大似一天,而李承晚也就变成了自由世界的绊脚石。美国一定要改善这个现状,换句话说,李承晚是非下台不可的。可是翻过来说,李承晚一定不肯下台!这情形僵持下去,美国国务院认为这是自由世界的损失,也是美国的损失,非想办法不可!”
蒋经国多少已经知道这些美国花招,但这时给他一说,也不由得浑身泛汗,又问:“他们想到的就是收买李承晚内部中人?”一不小心酒杯给带翻在地。“乒乓”一声连女佣都怔住了。忙不迭换上杯子。这位主人家也就力自镇静,故作轻松道:“他们对李承晚是如此,对台湾还不是一样?哈哈哈哈!”笑声凄厉,听得客人浑身起疙瘩。
郑介民又道:“倒没听见他们对本党的批评,不过事实上香港确有其人、确有其事,我们的人接受‘小型美援’,看来为数也不太少。当时我就用旁敲侧击之法,对他们暗示过。我说今日之下,中美也罢,自由世界也罢,大家的总目标是共产党。如果有人分散力量,恐怕这不是自由世界之福,中国有句老话说:‘仇者快,亲者痛’……”蒋经国道:“你今天所说的,实在是重要极了!总统听到之后,也一定会说你忠心耿耿的,你又是我们的老大哥,这件事情一定要请你多多注意。实不相瞒,我已从其他方面得到消息,国务院对我们内部情形了如指掌,证明好多‘绝密’文件什么的已漏了过去。这些文件连很多高级同志都不知道,国务院怎会知道,也不用问了。因此你老兄不妨继续打听。”他眉毛一扬,以手击桌道:“我们有我们的应付之道,看准了是那一些人,就给他们多多传达命令,内中却有很多希望他们传到国务院去,而我们自己不便直接做的,你说可好!”
郑介民暗忖这个“太子爷”实在有几手,当下便说:“好好,我已经查到一些,回头把名单送来,至于以后,当遵命照办。”蒋经国却在这样想:“你自己‘卖’了没有呢?既然情形如此,香港还有几个人靠得住呢?”
话已说到这里,蒋经国暗忖必须对他作推心置腹之状,才不会使他有所怀疑。便和他举杯略饮,低声问道:“事已至此,我们单方面要取得人家谅解,看来不易。你不妨把此行,商谈所得,提出一些办法,来减少中美双方的误会,我看这是一件意义深长,刻不容缓之事。”
郑介民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在香港我已经尽我所能,做了一些工作。”蒋经国道:“好得很,可以对我说么?”郑介民道:“那有不能对你说的?总统火气不小,也没时间听我婉转报告,只有暂时不说,免得误会增加,在你面前,倒是不妨多谈谈。”当下一声咳嗽,透了口气道:“美方今天也有一个成见,认为我们太不开明,也就是所谓不民主。他们这本账要从马歇尔调解之前算起,说当时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所以这样做,无非是使天下人都看到美国是公平无私的。而欲求于我们者,当时也不过两点:一点是速战速决,以强大的武力解决共党,要知道他们当年给我们海陆空三军的援助,除了原子弹,可以说什么都拿了出来,而对方却是十分糟糕,装备之坏,不能想象,美方以为这着棋子准是赢的,不料输!”
蒋经国无言,喝了几口酒。
“第二点,”郑介民道:“他们希望就在这个宝贵的时候,我们刷新一下,容纳第三者,成立一个民主的政府。他们以前曾经‘直言相谈’,这一次说得更是彻底,他们居然说:‘要蒋总统退休是不可能的,美国也并无这个意思。只是在蒋总统既不退休,又要表现一番励精图治的情况下,势必容纳第三者参加,台湾才有生气,反共才有生气,否则他们绝不会对现状满意……’”
蒋经国道:‘他们指明是第三势力?”
郑介民道:“也不,他们只是含糊地提出一个原则,因此才有‘对第三势力不可过分’的话来。我当时便对他们说,自从孙立人事件闹出之后,尽管孙案与美方毫无关系。但影响所及,要天下人都为美方辟谣,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情形既然如此,今天要求本党容纳第三势力共同统治台湾,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烦吗?共党尚未到台,本党不就先要下台吗?”蒋经国笑道:“你这话对!”郑介民道:“他们认为不然,他们说今日之下,是要考验一下本党有无如此雅量了。如果有,美国大力支持!如果没有,台湾也只得自己想办法,他们有很多顾虑。”
无论怎样故作镇静,蒋经国对碟中那块火腿却无法下咽了。他解开领带,问道:“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此话怎讲?”郑介民道:“是啊,我也曾问过,他们笑而不言,问急了,他们才说: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只有考虑美援应否停止了。”
一身冷汗的蒋经国道:“又是这个调调儿,他们又在香港提起来了,具体内容如何?”郑介民道:“是啊,我也曾问过,他们笑而不言,问急了,他们才说:在这情形之下,他们只得停止美援,或者减少美援。他们有言在先,说这是高度机密,最好不必把这些话带到台湾,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乃至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我一口答应,他们便说了,说是美援之中的军援,暂时不考虑有什么变动,或许在经过一个短时期后,希望国军整顿一下,淘汰老弱,尽用年轻力壮的青年。换句话说,国军人数不必那么多,有那么两三个军,也就够了。他们说反正没办法反攻大陆,要养着这许多人,实在没有必要。”
蒋经国抓起面前杯子,一饮而尽。
“至于美援中的经援,”郑介民道:“他们认为几乎可以完全停止,为什么不用开发公司的办法呢?由大财团和本党直接签订合同,与美国政府无关。这么一来,美国政府可以不再受到纳税人的责问,而台湾各大企业需要的资金、机器、原料、专家、工程师等等,可以在合同上和财团分别写明。这样一来,他们认为双方都方便得多。”
蒋经国惨笑道:“方便?他们是‘方便’了,我们的处境可大大不同了!”又问:“还有?”
“大概如此了”,郑介民道:“他们认为,用这个办法,可以减少我们对美援的依赖!华盛顿甚至有些大财团这样想:把全台湾的经济援助改为美国财团的投资经营,便会出现一个美妙的远景:那是……”蒋经国大急,再问:“可还有其他的花样?”
郑介民想了想道:“老实说,他们这一手已经够瞧的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岂不是变成了拍卖家当?把台湾的工业、经济、贸易全部交给美国财团,我们算什么呢?”但蒋经国却不开口,一个劲儿喝酒,那模样似乎已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客人似的。但郑介民并未看到蒋介石听说这段不成机密的机密之后,他的郁怒烦躁是个啥样儿的。
蒋介石面色苍白,声调颤抖,对儿子道:“TV也曾派人对我说过,他是赞成的,我恨死了他!现在他们在香港都谈这个,……”
蒋介石话题倏地一转,恼怒道:“为什么当着我不说,到后来才讲出这个来?”蒋经国笑道:“那是他有顾虑,阿爸对第三势力如何如何十分震怒,他因此吓得不敢往下说,怕越说越缠不清,这种心情可以想到。阿爸这几天如果见到他,可别再说他才好。”蒋介石道:“你想,这样重大的事情,他当面居然不说,你该再往深一层想才是!别忘记郑介民当年曾与盟军交换情报,如今他们找到他头上,你以为这是偶然的么?还有,为什么他们的人不到台湾来开会,却要他到香港去,又为了什么?”
父子俩相对无言,听窗外远处有批游客在唱军歌,蒋经国安慰他道:“那是侨生在旅行,我上山时,曾经见他们出发,还同我招手。”
蒋介石不作声,他此刻正为明天的美援发愁,便说:“如果那一天到来,美援越来越少,你说又该怎么办?”
蒋经国脱口而出道:“就要他们投资,大财团都到台湾投资,甚至台湾每一样工矿厂家都变成他们的东西,我们也不怕。”蒋介石道:“到那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是大财团的。不像美援那样,那是两个政府之间的事,变了花样之后,我们没有说话余地了。”蒋经国绷着脸道:“话是这样说,可是另外有一个事实不见得对我们没有利。那是:在台湾工矿厂家、经济命脉统统变成由美国大财团掌握时,台湾就不可能落到共党手里。美国大财团背后便是政府,美国政府怎会眼睁睁看台湾落到共党手里?”
蒋介石烦躁地说:“我早想到这一点,可是还有一个与之俱来的严重问题。经国你想想,到那时候,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可以听我们指挥的?”蒋经国道:“还有军队!军队在我们手里!”蒋介石咬牙道:“他们早想拿走我的军队,这件事你比谁都明白!你的军中政治工作,也做得比谁都辛苦。可是有个问题我问你:到了几年之后,超过兵役年龄的老兵给他们淘汰光了,适合兵役年龄的人又是台湾人,你说其中有着怎样重大的问题,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已经花了不少气力,可是能够保证不生变化么?”他连连捶桌:“还有那些给他们淘汰的兵,数目这样大,难道要这几万人在大城小镇当叫化子?他们一定要闹事的,闹了开去,我们又该怎么办?还有,他们对美国一定不满意,而美国又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你说又该怎么办!”蒋经国叹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反正台湾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他们不能当船撑,我们好好地干下去,他们也莫奈我何!他们称国军为‘胡子兵’,实在欺人太甚!无论淘汰成什么样子,这批老兵总该设法安顿才是。不过目前我们谈的是郑介民,牵涉到美方在收买我们的人,这个问题改天再说不迟。”蒋介石道:“不不,两者都要谈,都是要紧的。美国这回事反而是远的,军人退伍则是近的,而两者之间又有这么一个关系存在,你不妨谈淡军人退伍。郑介民的底牌是什么?不管他是黑是白,反正就那么办!任何人也一样,要我在阴沟里翻船办不到!”边说边喘气,嗓子也哑了。
蒋经国强笑道:“船到桥头自会直,阿爸别生气,犯不着,那个军人退伍问题,根据阿爸上次的指示,大家也曾商量过几次。大家以为总统的精神有几点,首先必须防止退伍军人滋事,影响实在太大。其次必须给他们做活,否则坐吃山都要空。何况我们目前的处境?第三点又必须与反共抗俄有关,否则这几万人太危险,在台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划不来。后来大家商量好几次,想出了一个办法。”
蒋介石喜道:“想到啦?”
蒋经国道:“算是有了个方案,我们来一个开关纵贯公路运动,就动员这几万人,在那拔海一千尺以上的高山丛岭中,在那原始森林里,在那从无人迹的地方,开辟一条公路。这么一来,那些退伍军人便远离城市,非到高山野地不可了,而且很难下山。”
蒋介石大笑道;“这倒是个办法,这种苦工,和秦始皇造长城差不多。退伍军人之中,身体好的不少,老弱残兵也有。”蒋经国也笑道:“最老的七十多,不过只有几个,五六十的不少,最年轻的也在三十以上,不过造公路倒是得其所哉。这条公路一造成,军事上可以运用,民用交通也可以利用,发展台湾为游览区,这山上的公路又可以招徕一些旅客,多赚外汇。而最最重要的是,那几万退伍军人,就得老老实实去做工,而且非一两个月可以完成,这么艰难的地势,这么荒凉的地区,要造成一条公路,几万人齐动手,恐怕也非一年半载莫办。”
蒋介石沉吟道:“如果他们不肯去呢?”蒋经国道:“这个倒不怕,他们已经没有武器的了,不怕闹事。再说这批人来自大陆,容易对付,我自己和他们一起出发,也真的陪他们走一圈。他们没有话说的了。问题还是这个更重要:美国人打我们的主意,是一天紧似一天了。”
但是这问题无从谈起,可又不能不谈,也照例“不欢而散”,没料到不多久美国中央情报局专电到来,特邀郑介民赴美商量交换情报事宜,父子俩可又伤开了脑筋。蒋介石冷笑道:“这是香港会谈的下文。由他去吧。”蒋经国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果不让他去,反而贻人口实。再说他的一家大小大多数在台湾,想来不会有什么。”蒋介石道:“就这样办吧,他临行之前,你固然应该饯行,我也准备和他谈谈。”这么着郑介民在喜惧参半的心情中到了美国,杜诺万等美国特务头子自有一番招待,也陪他参观了中央情报局等等,声色犬马之余,谈到了“公事”,杜诺万笑道:
“和自由中国的上将在这里欢晤,我们是非常愉快,同时也十分荣幸。我知道你们的总统先生脾气越来越难搞,更清楚你们办事越来越难了。不过不要紧。”他玩弄着雪茄,低声说:“天会黑的,也会亮的;人是要死的,新的人物也必然会替代的。如果有个客人买了纽约的机票,无论是谁,他必然要下飞机,因为他到了。如果有这么一个客人他不肯离开机舱,不必研究,他的神经准有问题,你说是么?”见这个客人笑而不言,杜诺万耸耸肩旁道:“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绝顶聪明,你已经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可是难题就在这儿:这位地球上的客人已经走完了他的旅程——我指的是政治旅程,虽然他的人生旅程也差不多了,他不肯下飞机,于是尽闹笑话,你说面对这位客人,你有什么办法?”
郑介民一身是汗,苦笑道:“你们的办法比我们多,而且有效!”杜诺万双手齐摇道:“不!我的将军,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因此请你辛苦一趟。在香港你们商量的问题不彻底,这不能归咎于任何人,因为不便提到这位早该下机的搭客问题。现在我们等不及了,虽然和你香港之行距离并不久,可是世局越来越不成了。你是掌握这些情报的,你知道福摩萨今天面临的严重关头,并不比我们所知的少,我相信你那份沉重的心情就比我们重得多,将军以为对么?”在郑介民一声叹息之后,杜诺万又道:“在这里你没有任何顾虑,请你畅所欲言:请这位客人下飞机,不应该再有拖延,问题是我们不希望搞得太大,更不希望因此产生了其他的问题,有如病人的并发症那样,我们要好好地侍候‘病人福摩萨先生’,你以为我们所提的太唐突,太没有道理吗?”
郑介民搓着双手冷汗道:“不不,贵国是高瞻远瞩,此刻提出这个问题,实在已经不算太早,嗯嗯,很合适,很合适。”
杜诺万舒了口气,扬扬眉毛。
接过一个内线电话之后,杜诺万笑道:“将军,希望刚才说的,不至于引起你难以理解的惊诧。我想你不会,你是这样聪明,能干!我认为刚才我所说的你能充分明白,可不是么?”郑介民道:“谢谢你的夸奖,关于你所说的,我能够懂得。”杜诺万作不胜欣喜状道:“这简直是自由世界之福,有你这位将军在,福摩萨看来还有希望。”再问:“对于那位‘不肯下飞机的客人’,你比我太熟悉了。请问,他以为自己还有六七十年可以活么?”见郑苦笑摇头,又道:“既然不可能了,也该动动脑筋才好。这样拖下去,他自己死了无所谓,福摩萨如果给他们拿走,你说这个损失岂非太大了?他这种做法,在初到福摩萨的时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人之常情,输了个天昏地黑,还希望赢回来——只怕是所失的百分之一。人,是有这种心情的,可是今天他已完了,他再这样等下去,只不过像海边那个发了疯的老渔夫一样,手里什么都没有,眼睛望着大海,希望鱼儿自己跃出水面,跌落到他手里一般。”他摊摊双手道:“这种情形我认为是可能的,不过大概在一千万渔翁之中,在他毕生时间里最多能发生一次。而且你们的这位总统先生,他显然并不是这个角色。”
郑介民只有叹气的份儿,又听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次请你到美国来,老实说‘交换情报’这个题目不过是个题目,真正的问题是交换有关这个人的今后问题。我们希望你澄清一些思想,别以为我们这样想法对福摩萨不利,相反的,也只有这样着想,才真正对福摩萨有利。中国朋友往往强调忠实于他的君主,叫做‘忠臣’,那是不错的。不过当你所效忠的君主实在不成个样子时,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必要跟他进棺材呢?”
郑介民只有苦笑的份儿。
杜诺万又道:“还有,我们决不是什么反蒋,这位总统先生实在是我们的好朋友,无奈以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实在有‘下飞机’的必要,我们实在不希望他扮饰一个不受欢迎的搭客。可是你也别想得太多,我们是如此的单纯、热诚,我们是在完全为了自由世界着想。”
郑介民点了点头。
“问题是这样单纯,”杜诺万道:“我们这次相见,不一定要立刻订出个什么办法,那还为时过早。我们目前希望你愉快地展开工作,并且给你一千万元美金的帮助,作为你个人的开销。”
听说美方要给他一千万美元,郑介民怔住了。他当然见过世面,而且手头也真有“几个”,但一下子无端端到手一千万美金,岂能真正“无端端”的吗?那是绝不可能的,弄不好钱还没花多少,脑袋已经不见了,这又何必?于是恁说也不敢去拿这只烫烂手掌的热红薯,婉谢道:“无功受禄,不好意思,我不能收受。”杜诺万笑道:“如果你嫌少呢,那就算了,如果并非嫌少,那请别客气,要知道你是这样推推让让的,你们的总统先生可不然,他老是嫌少,派人在台北、在美国到处要钱,真是太不雅观。”又笑道:“怎么把话说得顺了嘴,老是提起他。”见对方还在双手齐摇,又劝道:“别以为受了这笔钱就如何如何,不会的。我们只是想:你回去之后,一定有很多开销,可是不容易拿到。反正你们的总统先生也在向我们要钱,钱无论从那儿来,都来自美国,因此你也不必客气,拿了吧。”这么着一个让、一个劝,拉拉扯扯好大一忽儿,郑介民推辞不掉,他就收下了那个封套。杜诺万高兴道:“这样才好,这样才像一家人的样子,以后开销增加,这笔钱用光了,不妨再问我们要。或许当你用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联络。”郑介民这当儿反而不安定起来,终于问道:“万一蒋总统知道这件事情,又如何?”
对方搔搔头皮道:“按照一般情形来说,他不可能知道你有这个数字,你们的人在这里银行的存款以及各种投资,就没有一个人少于一千万的。而且我可以打赌,你们的总统先生不可能全部晓得,因此你对他可以不提。”一顿之后又道:“万一给人发现,那么应不应该告诉他,用什么方式告诉他,一切你自己决定。反正保密与随机应变,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高明的了。”郑介民透过一口气来,却仍忐忑不安。他明白此事如果坚拒,美方便不开心,以为他效忠于蒋,只要随便耍些小花样,立刻可以使他丢了纱帽;与此相反,如果瞒了老蒋,一旦给他知道,那准会大涡临门。想来想去,当事情办完回到台北之后,也就开门见山,把那千万美元缴与老小二蒋,叙述经过情形后说:
“他们这份厚礼,在我是恁地也不敢领受的,坚决推辞,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甲无论如何不答应,我也无论如何不接受,我说我们在蒋总统领导之下,不缺衣食,用不着这笔钱,他们说蒋总统日理万机,你这部门工作开支浩大,你自己的支出有时候不可能分为公私,难免要问蒋总统要,那么不如拿下这笔钱,反正用在反共,也不用分什么彼此,如果不拿,我们才会万分难堪。”
蒋介石父子听说美方对郑介民如此慷慨,他自己年年要求增加美援,结果相反,但这一回却是一出手便是一千万!内中有些什么古怪毋须细说,而那个信封又放在自己面前,一点也不假,一切都是真的。蒋介石怔住了。
但他立刻镇静下来,强笑道:“很好很好,不过你应该把钱拿回去,这是他们给你的。”
郑介民道:“他们也说了,一分一厘,无不用之于反共,现在只有总统是反共领袖,这笔钱理应由总统分配。”蒋介石道:“我们尽在这里推推拉拉,徒费时间。我问你,当他们给你的时候,一定说过为什么给你,给你作何用处,此刻你拿也拿了,应该按照原议分配,毋须问我了。”郑介民急道:“有如刚才所报告的,这笔钱来得甚是突然,也没有指定具体用途,只说是反共所用,经十几次推辞未果,只好拿回来呈缴总统,表示一片忠诚之意。”说着说着,声音都抖了。
蒋介石忽然怪笑道:“好好好,你一片忠诚,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很好很好,那你回去吧,这笔钱,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收下的,如果传出去,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会说得十分难听,好在我也见过钞票,你还是拿回去。你一路辛苦,该休息了,该好好休息,请个把礼拜的假,也应该的。”
郑介民一身冷汗,不敢抬头,见蒋介石那张笑脸比哭脸难看万分,见蒋经国在一边始终没开口,知道在美国所料非虚,这一千万拿也不是,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取也不是。可是气氛如此,也只得硬着头皮将信封拿了回来,却又不便藏在袋里,就拿在手中,一步一步后退,说:“告辞了,这笔钱,一定用之于反共,回去之后详加研究,当再呈报。”柯淑芳见丈夫回家脸色惨白,躺在沙发里就像瘫痪似的,诧道:“难道——”话未完郑介民使劲摇手,半晌才说:“我有病,看来要休养一个时候才好,明后天搬个清静地方,待我好生休息。”于是尽可能不到办公室去,紧紧张张,唯恐蒋介石抛下夺魂索来。
但蒋介石并未放松对他的警惕,那一日把儿子找来道:“郑介民请假已满一月,何时可以上班?”蒋经国道:“据他自己说,病情不轻,医生希望他长期休养。我说那公事怎么办呢?你反正不是重病,不妨来个分工,那是凡有关他本来的工作,我们几个人分担,至于局中的人事问题,照例公事就仍由他负责。”蒋介石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刚才我听人说,美方有人在到处找他,可是真的?那人是谁?干什么的?”
蒋经国道:“阿爸不必为这件事操心了,总之我们已经安排妥当,任何人找他都瞒不过我们的耳目。他回来之后,找他的美国人是不少,但根据报告,也不过是一般问候罢了。当然也有细谈密谈之类,可是郑介民没办法做些什么,这件事反正有我们留神,阿爸不必操心。”过了不久郑介民忽然住进了医院,蒋介石问他的儿子道:“他进医院。究竟是真病假病?”蒋经国道:“倒是真的,医生说是心脏病,叫做什么冠状动脉栓塞,即使医好,也要长期休养。”他透了口气道:“这详也好,省得麻烦。”蒋介石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不妨代表我走一趟,就说台北的气候和医疗设备对他不大有利,不如到美国治疗休养。”蒋经国心头雪亮,当下到医院对他说了,郑介民也心头雪亮,作欣然之状,露感恩之色。在一九五六年四月飞到美国,换了几个医院,花了不少诊费,都是仍无起色,又不想马上回到台湾,于是转到西德,住了一阵,依然故我,杜诺万派人探望于他,劝道:“今日之下科学发达,你的心脏病只要好生休养,谅无大碍,待健康恢复回到台湾,东山再起,我们对郑将军的期望极大。”
郑介民闻言发笑,暗示道:“即使健康恢复,恐怕事情有些变化,今日局中大小各事,你们也已知道,是副局长陈大庆在主持,我回不回去,回去之后又如何,情形不若当年那样,看来他们不会再重用于我,而且我的身体也吃不消。”
客人便问:“到底陈大庆有什么能耐,蒋家父子对他如此信任?”郑介民道:“事情很简单,陈大庆是汤恩伯的人,一向跟汤恩伯在一起,抗战时在河南一带,和石觉、张雪中等人都是老汤手下的大将。待日本投降,汤集团一窝蜂到上海接收,陈大庆在上海也曾出过风头。到得台湾,汤恩伯等人负责对日活动,因为他对蒋十分忠贞,因此他的人也就为蒋所重用,而其中还有一个前提:那是凡曾效忠于蒋总统者,如果到台湾后不能效忠于蒋经国,那么一切也是徒然;反过来,过去不管他干什么,如今能够效忠蒋经国,那么一切都好办。”
客人点头道:“那倒是真的,你的单位如此重要,普通人不能坐上这把椅子,陈大庆居然取你而代之,说明他在蒋家父子中间,是有他的一套办法,不过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干,你说我们对他应该抱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该不该寄与希望?”
郑介民半晌无法开口回答。
半响,郑介民道:“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主要是我和陈大庆认识很久,可是相处不久,此人在湖南、河南、上海一带呆得最久,可以说和石觉一样,是汤恩伯的左右手,好在他的老朋友、老部下例如那个姓万的参谋长,名字一下子记不起来,还有张雪中、王仲廉、吴肇周、蒋当翊以及石为开等人都在台湾,你们不妨和他们谈谈。据我个人所知,如今他们用人,倒并不是能干不能干,而是可靠不可靠。所谓可靠,乃是百分之百向蒋效忠,不但对蒋总统,更重要的是蒋经国,他们的用人尺度如此,陈大庆为人如何,也用不着多研究了。”
客人点头,说道:“你的话对,福摩萨是这么回事。现在,话题要回到你自己身上来了,你这次到美国和西德看病,想来不久也要回福摩萨去。去了之后,你以为他们对你会不会仍旧寄以厚望、另眼相看?”
郑介民苦笑道:“我们都是干这一行的,都懂得这八个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现在他们认为我已可疑,自当不用,不过也不会真的不用,由我投闲置散,名义或许继续保留,但真正的工作安排,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吧?”他叹道:“再说我自己也不争气。这个心脏病害得我精神不振,毫无生气。”
那客人免不了劝慰一阵,留下厚礼,也就辞去;而郑介民也在不久之后回到台湾,蒋经国照例代表老蒋探视于他。回到老蒋面前说道:“瞧模样,他的病也真有点程度了,人瘦了不少,精神憔悴,吃饭更苦,他的病是既吃不得这个那个,又吃不得盐。”
蒋介石闻言,透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当放心了。他既然做不了事,我倒要好生待他,也教旁人看看、我蒋某人对人并不含糊。”便道:“美国有种特别制造的盐,专供那些吃不得盐的病人服食,台湾是买不到的,你给纽约去电报,要他们买它几罐,火速交飞机运来,你给我送到他手上,表示表示。”
几天后蒋经国当真为郑送盐,郑介民其实早已自美带台,但又怎敢使蒋扫兴?当下赶忙作不胜感激之状,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道谢辞”,最后说道:“现在病情已有起色,有了这种盐,相信恢复健康,为期不远,即使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但是打个五折吧,也终比闷在家里好得多。”蒋经国忙道:“总统的意思是请你多休息,绝对绝对不是催你上班,你可别误会了。与其尚未康复而工作,不如康复之后欣然上班,这两者差别很大,你要多多保重,多多调理。”
闻道郑介民收到“假盐”十分感激,蒋介石沉吟道:“不管他的感激是真是假,反正我们要为他设法供应假盐巴,我们的意思到了,也就算了。而且只要他精神好些,我还要他真的跟我办事,表示深信不疑。至于他和美国人到底有些什么,这是你的事了。”又说:“根据各方所说,他的‘三心两意’很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一不能打草惊蛇,二不能公开宣布,这样做对我们自己毫无好处。”
蒋经国连连称是,说道:“他的病,尤其是收到假盐之后,机关里这几天都在纷纷谈论。有人说,他当年在军令部第二厅做副厅长,因为二厅管的是情报,他和董显光拉得很近,经常把机密情报透露给美方人员,厅长杨宣诚因此时常和他吵架,其实是我们的意思。到日本投降前夕,美国派到重庆去的军事外交文武官员,都换了强硬反共的人,他们说郑介民也是在这一段最得势,把杨宣诚挤跑了,他自己当了厅长。之后太平洋战争开始,他到香港和新加坡布置,开罗会议时也是他打前站,阿爸无论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先去布置,像这么一个人生了这种病,难怪阿爸特地为他到美国买假盐为他调理,说阿爸很念旧。”
蒋介石干笑道:“今后,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他可是用不着保驾了。不过人家的闲话也有值得注意之处,譬如有人说他把机密告诉人家,这种事情当年我就没有这样吩咐过,今天美国当真找到他头上,还以为今天和当年的情形一样吧?”
蒋经国待他冷笑过后,又道:“阿爸刚才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如果正式公布,的确不妥。因为还有不少人以为他真的很忠贞,有些机关在谈论他时,有人还说当年北平军调部三人小组时期,他这个代表主要在于获得共军作战计划与其他情报,既然是三人小组坐下来谈,事情必当好办得多,事后证实他也真的拿到了不少情报。”蒋介石皱眉道:“如果他真是这样了不起,我们还有今天么?”
蒋经国无言,听老蒋说道:“今天有人告诉我,在东北投共的四十九军军长郑庭笈,便是他的弟弟。投共之后,郑庭笈还曾致书劝告在华北剿共的郑庭锋,此人乃庭笈之兄,要他也放下武器,和他一同投向共党。”蒋介石低声道:“可是郑庭笈并无片纸只字给郑介民,内中有两种可能,一个是郑介民与郑庭锋不同,他是忠贞之士,不会投共,所以连写信都免了,另一个可能是……”蒋经国见他久久并无下文,也不询问,说道:“既然有这么多花样。也非加紧注意不可了。”
郑介民人在家中,那颗心倒是在士林办公室里。士林距台北只有几公里。一九四九年“大陆撤退”,便看中这个地方,乃是特务大本营,电台林立,戒备森严,外面的人固然不能随便进去,里边的片纸只字也不能携带外出,乌七八糟,且不说它。郑介民担心的乃是“大陆作战处”给抓在陈大庆手上之后,他多少年来的那个烂摊子,从人事到经费,从什么“游击队”到“地下工作人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管大大小小,等于向小蒋缴了械。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其实出入甚大;因为他所“见重”于美方者,已经因为他的病而有所变化,
于是郑介民想说也要恢复工作,就在办公室里坐坐吧,也远胜于在家里“四大皆空”。他去了,蒋经国也曾善言劝慰,见他能够坐得下去,也就一由他恢复办公。可是不知怎的没一样痛快之事,老蒋查“大陆游击”查得紧,甚至问到极为细微之处,无从作答,不答也不行。小蒋查“地下工作”更是紧张,甚至一日三遍,也是无从作答,但同样地,不答也不成。郑介民才知道这把交椅并不舒服,可是乖乖地上了老虎背,已无下来可能,何况内中还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他已经有了预感:或许要在任内送命。
那一日他照例到达士林,见陈大庆在那里发怔。这两人虽有心病,却都能不露声色,聊了几句,这个副局长强笑道,“局长来得正好,有一个难题无法解决,有关方面已经都来问过了。”听说美方和老蒋如此紧张,郑介民道:“什么事?”陈大庆道:“关于广州爆炸一事,那几个人久久无消息,昨天香港几家左派报纸却给我们作了回答:都事败被捕,枪毙了一个,自首了三个。这件事我们昨天已经交换过意见,但他们认为有好多关键值得谈谈,”他指指面前的纸片道:“我已经记了下来。”便念道:
“他们问:特工活动并不是人人保险,次次成功的,可是我们的这种活动太少,因此偶然有这么一次,便显得非常珍贵。现在事败,为什么这几个人这徉糟糕?成不了功,为什么不成仁呢?”
郑介民心头一沉。
“再说,”陈大庆念道:“上面问:既然失败,为什么我们不能及时知道,还在朝盼夜盼等消息?这说明了我们这方面漏洞百出!我们对外面吹得满天星斗,但在美国人面前,还有什么话好说?因此领袖很不愉快,要我把这件事的来踪去迹,弄个明白,从详具报,限日办妥,我正在伤脑筋,不知道如何下笔。”
郑介民默然坐下,暗忖这种事情,以前可不像目前那样逼得又凶又急,难道这爷儿俩在存心要他看看颜色?
陈大庆见他默默思索,也就不声不响,等他如何答复,没多久却听他反问道:“你看怎么回复?”陈大庆为难道:“这个……这个我没什么经验,正想到府上找你。”又指指那纸片道:“据他们得到的消息,这个出了事的人,以前的确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我们的,不过有所不同,据说他除了拿我们的钱,每月还接受美国人的钱,用意何在,教我们弄不清楚。”
郑介民惊道:“怎么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在台湾长大,在台湾受训,可是从台湾派出去的,怎会弄出这许多名堂?”陈大庆也叹息道:“是喔!不过他们查记录,知道这个人在香港住过六个多月。”郑介民苦笑道:“不让他在香港住一个时期,他怎能到大陆去呢?这是必经手续,他们应该懂得其中道理。”心头着实不是味儿,起立道:“我今天身体不大好,勉强来的,不如回家休息,至于那件公事,你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你有经验,不必客气。”陈大庆也起立道:“局长,有些事情倒是值得你我注意,有人说我们训练出来的人,如今大都给盟邦运用了。初初看来我们和盟邦一而二、二而一不该分什么彼此,但仔细一想内中可有蹊跷。在我是初次听说,局长你可曾听见过么?”
郑介民暗忖:“你这样试探也未免太什么了。”但不说又不成,便道:“我好像也曾听说,但查无实据,而且一言难尽,过几天我精神好些,再和你仔细研究。”边说边往外走,强笑道:“我的病自己明白,看来非三五天不能休息过来,在这期中,你又要偏劳,要我好生过意不去。”两人就这样扯了一阵,郑介民匆匆回家,却有一辆车子同时在他门口停了下来,见是美使馆的一名翻译,但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姓名来,那人已经到他身边,凑在他的耳朵上低声说了几句,郑介民才十分紧张地领他入室,强笑道:“中国人到我家里来不会受到注意,但是万一给他们查出你的身份,不是更不合适吗?我说以后你老兄也少来,有什么事再想办法联络吧。”
来人道:“对对,局长真是心细似发,刚才我奉命趋访,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因此要了辆旧汽车,又七转八转转了一阵,才一口气到府上来的。如今时间宝贵,我把麻烦你的事先说了吧,那是陈大庆代你之后,情报机构有什么重要的人事变动?还有,上次送去的那份名单,是不是已包括了所有海外机构?因为发现香港人员之中,你名单上可漏了一些,同时名单上有的,事实也不一定如此。”
郑介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心思很乱,心情烦躁极了!那个名单,有些可能是记忆有误,有些或许失了时间性。另外有一些不是我经手的,当然就不大清楚。要知道自从好几批人员出事之后,海外机构随时要动手调整,今后的变化一定更大,而新的布置,他们虽然不至于样样瞒我,可是也不可能全部告诉我。所以请你转告,今后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那人见他甚为悲观,劝道:“郑先生也不必消极,他们对你,不会怎么样的,你是一块金字招牌,不会受到什么委屈,再过一个时期,待你身体复原,相信他们一定会恢复以前态度的。”
郑介民叹了口气道:“不会吧?别说他们已有顾虑,我的身体也吃不消喔”那人道:“既然如此,另有一事相托,不知道郑先生能不能答应?”郑道:“我想不必了,我的处境,华盛顿不是不知道。如果关系弄得更糟,说不定会影响你们双方的感情,那我就更为难了。总而言之,对于你们的那番好意,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来客笑道:“郑先生不必想得太多,谈到中美关系,我是原籍中国的美国公民,当然是脚踏两头船啰,我不希望中国太糟,不过今天台湾的做法,如果不改一改,势必落到共产党手中,那真是仇者所快、亲者所痛,为了扭转这个趋势,美国无论如何不会放松,蒋先生爷儿俩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反正是这么回事了,因此美国对于郑先生的识大体、明是非、头脑开通,实在是敬佩万分!你这样才是真正的反共,才是真正为了自由世界的明天而反共,你不用怕孤立,我们一起干下去吧!”郑介民那颗沉重的心给迷魂汤一泡,也就松了,笑道:“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又要我做的?”
那人也失笑道:“真的说顺了嘴,顾不得了,事情是这样的,中央情报局为了参考中共的特殊情况,吸收反共经验,希望找到专家,传授他的反共本事,找来找去,野人头倒是不少,真才实料就太少了,只有你郑先生,才是最最符合理想的人选,特别是你正在养病,可以抽出一些时间,因此特地请你为我们写一部书,内容是介绍你几十年来的反共经验。至于稿酬么。当然不会学那些穷报馆,什么一千字几块钱,准会送一笔比较可观的数目给你。”
郑介民笑得两眼没缝,说:“这可有趣了,我是一个粗人,不会写的,不会写的。”那人道:“别客气了,你这本书写出来,一定是反共的经典之作,别客气了。”
于是话题就谈到了这本书的大概情形,那人道:“局长指示说,当‘中美合作所’成立之后,戴笠将军曾把中国的反共文件交给了梅乐斯少校,差不多有十几大箱,内容实在丰富之极,不过拿今天的情况来说,那一批东西到现在只能仅供参考,用处不大。因为整个大陆已经这样了,共产党在大陆已经合法,过去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派不上用场了。”
郑介民唯唯。
那人道:“因此今天我们有重新估计、重新布置的必要,虽然为时已迟,但是总好过完全不懂。这是一个重大的任务,局长说在福摩萨之中,也只有郑将军可以胜任,因为你比他们识得大体,懂得为自由世界努力、而非为蒋先生一人努力的道理。至子这本书的内容,局长说有一些意见供你参考,那是:第一部分在于检讨大陆失败,到底为了什么?美国供应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等各方面的援助,数字太大,结果失败奇惨,希望郑将军在这部分用非常冷静的态度写它出来。
“第二部分,是在台湾如何反共。今日台湾,四周是海;大门一关,相信反对共产党的活动大有办法,问题是蒋先生的反共反得太滥,集中营里这么多人,已经查出真正是共产党的没有几个,这样搞法,效果相反。孙立人将军案牵连了不少人,但他们是反共的,以一个反共志士而要坐牢,实在不成体统。与此同时,不少福摩萨老百姓也给戴上红帽子抓进来,他们不过是不满意蒋先生而已,怎能用共产党对待?但是蒋先生决不会同意我们的建议,你不妨把你所见所闻以及认为真正有效的、在台湾防共反共的办法写出来。
“第三部分,请你考虑,自由世界如何在中国大陆反共?美国心理作战部的全部计划已为蒋先生所接收,但那是一种表面的活动,连我们都不相信它的最大效果。”
郑介民忙问:“是不是要我写反攻大陆?这是自由世界反共最有效的办法了,不过相信我力不胜任,这个计划的庞大,相信只有你们的五角大楼才有这个本领。”
那人笑道:“郑将军和旁人不同,我们可以无话不谈。说起那个反攻大陆,老实说实在是谈何容易!连麦克阿瑟将军都因为跨不过鸭绿江给卷了铺盖,今天要找第二个老麦不难,要找反攻大陆的各种因素还能胜于当年韩战的,那就无人敢拍胸脯。”郑介民一怔,问道:“那我们不是要在台湾等死?这怎么成哪?”那人道:“这个问题我自问没有资格答复。我私人的体会是:美国对这问题的热心今不如昔。当年集中精力闹过一阵,韩战便是反攻大陆的方案之一;现在,”他耸耸肩膀:“现在情形不同,你最近去过美国你也明白。”郑介民道:“美国民间是不想再打,可是美国政府可以下动员令!麦帅打日本,不一样是出国之战,打得有声有色吗?何况今天的共产党,据我看来,它对你们美国的严重威胁,分量不亚于当年的日本。”那人苦笑道:“我的郑将军,这道理还用得着你说?可是太平洋之战是怎样打的?珍珠港事变一起,美国人都跳了起来,仗就这样打下去的。美国政府与民众之间没有什么闹别扭的地方。韩战就大大地不同了,封上了联合国招牌,只有美国孩子死得最多,到后来连美国孩子都不想死了,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共产党的威协,官方无论如何动员,大家只想到回家过圣诞节,你说这种仗怎打得下去?现在如果下令反攻中国大陆,嘻,可别提了,我也是个美国人了,我知道美国人的想法,他们有两点使政府无法反驳:第一点,他们问毛泽东欺侮了美国的什么?是发动了第二个珍珠港事变呢?还是正在派兵攻向美国本土来了?这一点没说的。你说共产主义不好,算是不好吧,当年罗斯福还联合斯大林打德意日,毛泽东也在联今蒋介石抗日,没听说斯大林和毛泽东联合德意日打美国,从这点来看,今天美国有什么必要打中国大陆?”
郑介民脸青唇白,听他说下去道:
“第二点也很要命,美国人问:蒋介石的不孚众望,不得人心,可以说不是新闻。他不但不得中国人心,也不得美国人心,史迪威、白皮书、罗斯福、杜鲁门,乃至今天更多的美国达官贵人,他们当年反对蒋介石在大陆独裁,今天又反对他在福摩萨独裁,当然内中是有文章的,他们责怪蒋介石反共不力,政治腐败,可是就这样已经够了,毛泽东推翻了中美两国都不满意的蒋介石,他该是甚孚众望的了,现在又要出兵推翻统治中国的毛泽东,到底我们美国政策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派一个美国人去当中国总统,才算不会打仗了吧?郑将军你听听,美国人是这样想的,官方当然有一套,可是真的打仗,还得靠老百姓!”
郑介民恨恨地问:“有原子弹不就成了吗?还有什么核子武器、毒气,不必派兵,也能把共产党这些土包子打垮的!”
那人一怔,又笑道:“这理论我在美国也听到不少,可是我的将军哪,这可太不简单啦!”
心情复杂的郑介民苦笑道:“这有什么不简单的,丢几个,他们怕啦!一怕,不就完了吗?”那人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般,笑道:“我们不谈这个,可又不行,那就对你说白了吧,这个原子武器,在朝鲜都不便丢他妈的几个,如今无端端往大陆掷,你以为今天情形之下反而丢得下去吗?”
郑介民瞪眼道:“丢得下!”
“我的将军哪!”那人苦笑道:“问题太多,多到你不能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我先对你说:这个原子武器,并不是厉害得不得了的。”郑介民道:“这个我不信,当年美国对原子武器的宣传,真是看得人心灰意懒,连做人都没什么意思,还不厉害?”那人道:“是啊,那是宣传,后来可不同了,后来苏联也有了,其他各国也在做,美国对原子弹的宣传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一张报纸也可以隔绝原子辐射,你怎么忘啦?”
郑介民惨笑道:“不是这回事,共产党没吓倒,可吓坏了自己人哪!”那人道:“话这么说,原子武器当然是厉害的,一张报纸云云,也真是过分一点,过犹不及。不过无论怎么厉害,无论它的杀伤力如何强大,但是它不能占领。不能占领,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大陆太大,你的轰炸目的何在?摧毁它的城市吗?它的城市太多,杀尽他们的人吗?一来杀不尽,二来没有必要。打击它的要害吗?什么是‘要害’又得有一个定义,这可不能随便丢的,因为还有一个大问题,那是所谓道义问题。中共一未进攻美国,二未占领美国领土,我们可是给它几下子原子武器,别说刺激了中国人,还得担上举世的指责,此外,美国人也不会同意。如果这么做了,非常可能的是美国执政党垮台,而不是中共垮台了。”
郑介民皱眉道:“管不了这么多!”
那人叹道:“还有,如果我们干了,别忘记苏联也有!即使苏联不肯供应这玩意儿给中共,你怎能断定中共没有?我们对外把中共说成一钱不值,一塌糊涂;可是你只要听听派遣大陆又回来的人报告,便知道中共是个什么样的政党,以及怎样有效率的政党,他们已经搞出了我们所无法获悉的什么名堂?你瞧,即使他们只有一个什么弹吧,对我们的威胁大过一千个!因为大陆地方太大,丢几千个下去根本不会有决定性的效果,但是,只要有一个丢在华盛顿或者纽约,你不妨想想这一枚原子弹的后果!”
郑介民颓然道:“原来你们是怕他们!”
“也不能这样说,”那人道:“我们还是说我们的。”
郑介民失望道:“你们是怕他们的,我早知道。如若不然,动刀动枪也是打,丢几个原子弹也是打,有什么可怕的!”
那人苦笑道:“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长崎、广岛那两下子,别以为日本人对美国像孩子一样,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谁也不敢说!不管这两下子有无必要,反正最好别动用到这个,你慢慢地便明白了。我想我们应该回到题目上来,关于请郑将军写书的问题,第三部分要请你特别设计,因为情形是如此微妙。不管将来局面如何演变,美国对中国大陆不肯放松,也不会放松的。”
郑介民长叹道:“那我们就回不去了。”又道:“不过也得请你在上面美言几句,那是我正在病中,不吃油来不吃盐,精神是差一点,因此这本书什么时候写好,倒很难说。”那人笑道:“只要你答应,那就比什么都好。如果郑将军精力不济,也没关系,订下大纲之后,找几个人帮你记录整理,也一样的,而这些费用,我们也会一并计算。”又道:“外面有人说,你生的是‘政治病’哩!”郑介民摇头道;“我也听见过,好在总统特地为我买假盐,这是人人知道的,没关系。”却低声问道:“我的孩子到美国去了,来信说承蒙你们招呼,很是感激,不过,不过……”那人见他说不下去,笑问道:“是不是考虑今后府上全家到美国去?”郑介民闻言一怔,迅即摇手道:“不行不行,这个问题可不能谈,只要传出风声,就不得了!”又道:“民国三十八年大家挤到这里来,彭孟缉就在中央日报上发表谈话,说是万一台湾发生战事,谁也不许逃跑,这句话他的目的在于安定人心,反而把人心闹得更加慌乱,大家反而有不妙之感,可是迟了,一家一当都搬了来,再想搬出去可不行了。”
那人劝道:“你尽管放心,今后你和夫人子女的出路,我们自会安排。我也是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的,当时正是官费留学,结果在那边一住十年,按照移民法入了美籍,这辈子也不想回大陆去了。”
扯到这里,柯淑芳亲自下厨做点心,要女佣端将出来,三人边吃边聊,郑介民问道:“那你在大陆还有人么?我可以派人替你走一趟,打听打听,问候问候。”那人叹道:“不必了,白发娘望儿归,天下都一个样,只是我的弟妹,三年前毛人凤替我办过这件事,他派人入大陆,顺便到我家里作客,第二次他又去,可是再也回不来了,在上海露了马脚,此刻听说已经悔过,希望不要牵涉到我家里才好。”说罢黯然。
做主人的便想说一句“惯用语”来安慰对方:“反攻大陆之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但尚未出口,已经收回,只有发怔的份儿。柯淑芳转圜道:“听说你的美国太太既漂亮,又能干,倒是好福气呐!”那人苦笑道:“话这样说,可是中国人娶一个美国太太,多少不大方便的。生下的孩子是混血倒没关系,可是就不会说中国话,也不屑学中国话,教人心里不大好受。虽然我自己也是个美国人了,不过你们两位明白,这笔帐是不能够这样算法的。”柯淑芳道:“啊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台湾有多少政府首脑想入美国籍而不可得,也只好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美国。我们就想去美国,可是有什么办法!”
郑介民瞅了她一眼道:“当心传出去。”柯淑芳还没开口,客人道:“在郑将军机关里面,本地人占多少比例?”郑介民道:“这倒没统计过。”又道:“大概不少。”客人道:“他们是怎么来的?”郑介民道:“不少是日本投降之后留下来的,当年他们有的是刑警,有的是密侦,对付共产党很有经验,发现共党分子演讲,便即刻将演讲者抓进牢里,这批共产党大都是大中学校教授教员,专门研究共党理论的,后来他们演讲时还带了个包袱,里面有几套替换衫裤,准备随时坐牢去。又过了几年,共产党组织在这里简直可以说全被摧毁了,发现就枪毙与逮捕,到我们来了之后,情形更什么了。”
那人道:“郑将军不妨把台籍职员的名单开一份来,让局里有个参考。”他怕郑介民起疑,又说:“本来无所谓,外省人本省人都一个样,只是目前情形有变,弄一份名单摆在那里,或许可以派派用场。”
郑介民一时弄不清对方的意图何在,便道:“名单很简单,其实你们早就有了,这个时候要一份,难道有什么特别情形么?”那人一边盘算一边答复道:“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只是中央和地方的摩擦一天比一天厉害,有些人还把状告到美国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也很难作左右袒,不过也不得不做一些准备工作,以免事态扩大。”郑介民是何等机灵之人,这句话听在他耳里,变成了“以免事态不能扩大”,也就紧张起来。
那人似有所觉,笑道:“也没什么,郑将军知道,在台湾,到底本地人多,外省人少。”又道:“万一有些什么,到那时来一个手足无措,不如事先准备,保险得多。”郑介民闻言暗吃一惊,也就强笑道:“那你们准备得大概差不多了。”那人连连摇手道:“差得远哩!”又说:“我不大清楚,不大清楚。”却问:“孙立人案发生之后,好多问题甚为微妙,这个郑将军比我清楚得多了。”郑介民道:“这倒是真的,他现在连检阅都不一定到,即使要去,戒备情形也不是以前那样了。”
那人笑道:“以前已经够瞧,现在一定是苍蝇都飞不到面前了。”他忽地皱眉道:“这种预防,想来有效,那是一定的。问题是另外一种情形,他可是没法预防,你看到那时如何是好?”郑介民诧道:“是一种什么情形?”那人笑道:“蒙主宠召!”又道:“何况福摩萨的情形千变万化,他真能蒙主宠召,还算不错!”郑介民闻言连连冷颤,却又听他在问道:“万一有那一天,不管是寿终正寝也罢,如何如何也罢,你以为谁来领导最是合适?”
郑介民闻言却是呆了。他不可能“反蒋”,也不敢骂蒋,只是在美国与老蒋之间有了“选择”机会,也就自然而然放弃了蒋。可是这种放弃并不意味到他会慷慨激昂反蒋,而仅仅是一旦离开台湾,希望获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对他百分之百绝望,但并无要他一命的必要。如今新主人的代表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了,倒是难以答复。
半晌他说:“这个么,他当然希望儿子承继的。而这位公子,兴趣当然是蛮大的,本钱也很足,独独缺少了重要的一点:资历。万一发生了你所说的事情,他是轮不到坐上总统宝座的。”“那么谁来呢?“当然是陈辞修了。”郑介民笑道:“你们当然不会反对,我们也早知道。特别是胡适他们郑重推荐,记得有一个时候,你们把陈辞修当成了宝。”
那人皱眉道:“实不相瞒,这祥做法,实在是害了陈辞修,于事无补,因此今后要修改修改,譬如今年春,白宫想邀他去走一走,后来越想越不妙,也就作罢了。”却又问:“廖文毅在这里的名声不好,这使白宫十分失望,郑将军以为今天的本地人中,谁的人缘最好?”郑介民道:“说到这里,我有几句真心话见告,台湾人中,以后有没有大人物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大人物我清楚:没有!为什么没有呢?因为五十年来他们过的是‘亡省奴’日子,日本人不许他们懂得政治。”客人道:“是啊!”
郑介民说下去道:“日本人在台湾五十年的教育,只希望台湾人能懂得一点小本事,特别是台湾大学,出来的学生几乎都是医生、律师、工程技术人员,中小学教师等等,不希望台湾有政治人物;而且拼命挑拨,希望台湾人忘记他们的祖国。”客人笑道:“我们也研究过了,要台湾忘记中国,这个‘工程’太大,日本化了半世纪时间都没做到,今后也更难了。不过目前倒是有个新发展,就是本地人把国民党当作了中国的代表,他们很失望,因此今后‘皇民化’运动之类是不必做、做不得,但本地人与国民党的离心离德,实在大堪注意。”他发现说话说顺了嘴,立刻扭转道:“此所以廖文毅在初期还有一些群众,原因在此!”却又扯回问题道:“我们随便聊聊,郑将军以为今日之下,哪一个本地人的名望最高?”
郑介民小小心心,答复道:“我看,这个人还没产生。你们当年欣赏过林献堂,他有名望,但他帮日本人的忙帮得太多,再想在今天受到拥护,很难很难,你们可是不放松,他也不甘寂寞,闹了一阵下不了台,跑到日本长住下去,而且已经死了,这是其中之一。”
“还有呢?”
“还有就是廖文毅了,”郑介民笑道:“他本来没什么名望,不过在‘二·二八’事件中兴过风、作过浪,我们明知他是你们的人,但没办法,当初就说他是共产党,后来他很快表明反共态度也就不能当他共产党办,赶了出去,他又从香港跑到了日本,我们通知日本抓他,麦克阿瑟将军又把他保了出来,一直到今天,他还在把日本当作基地,向台湾开火,可是他太糟糕,老婆又是美国人,更说明了很多问题,因此可以这样说:他活动不起来!至于什么领导,他更没有这份天才,不管是外省人或者本省人,没人瞧得起他的。”
“还有呢?”
“轮到黄朝琴了。”郑介民道:“他发了太多的财,也干了好多年省参议会议长,表面上看来他应该有些办法,事实不然。因为他是本党党员,当年驻旧金山的总领事,和美国太熟悉。”他低声道:“你们可知道,对于美国的关系,老头子只许他自己专有,不准旁人代劳的。不论是当年对日本、或者今天对美国,都一个样。汪精卫固然亲日,可是真正和日本有交情的,不是汪精卫,而是老头子自己!可是因为阴错阳差、汪精卫自己要出出风头的关系,他避开了老头子的关系直接和日本来往,这就犯了大忌!今天的情形也一徉,孙立人避开了老头子直接和美国来往,也砸啦!”
客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追问道:“之外还有什么人呢?”郑介民苦笑道:‘老兄哪,这种人实在多得很,可是同样一个台湾人,在台湾人中间的印象便不一样,也就有了不同的反应。例如连雅堂的儿子连震东,丘逢甲的儿子丘念台,他们的父亲在台湾大大有名,但轮到他们这一代,因为做了大官,和本党一鼻孔出气,台湾人就另眼相看了。与此相反,青年党的李万居,台北市长高玉树等等,他们算是替台湾人说话了,可是就不容于本党,一查,查出这些人背后都与你们有关……”
“不不,”客人笑道:“从今以后,该是‘我们’而非‘你们’了。”
郑介民脸上发热,支吾一阵,说下去道:“抓了李万居的总编辑,扣了他的新闻稿子,烧了他的房子,也必然会封了他的报馆,他的《公论报》迟早会落到老头子手里。你想想,只要动一动,就给你拨了,又有什么办法了理想中的人选,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大显身手,和执政党斗上一斗,但是怎么个斗法呢?如果不声不响,那就根本没人知道,又从何谈起影响?”
客人连连点头道:“你分析得深刻极了。”又道:“不过事在人为,目前福摩萨的局势非扭转不可,否则实在太糟!好了,言归正题,请你想想,还有什么人呢?”
郑介民叹道:“我早已说过,这种人实在难找,不少所谓台湾名流,不是做过官,弄过不少钱;就是做过军统台湾站的负责人,也是‘好事多为’之人;或者开银行开工厂,对一般人的印象不大好;此外有不少大地主,更号召不起来,我看还是别打他们的主意吧。”
客人笑道:“现在,我们是自己人了,可以无话不谈,今后我们在福摩萨的重点,就在于运用这些人的力量,让他们出面,无论如何比我们出面强。举个例:当年在大陆,对壮丁是用抓、打、杀、买卖、活埋等等手段对付的;到了这里,你可曾见过这些情形?第一次征新兵,伙食不像样,一连人还起哄打连长,还不是调走连长了事?第一次调新兵,防地不过是马祖金门,新兵又起哄,火车都停了,新兵誓言不离台湾境,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对新兵的态度当然不会是真的,只是没有办法,非客气一点不行,既然他们对本地人有这么多顾虑,为什么不把这个精神扩而充之、推而广之呢?郑将军多研究研究,过几天我们再来听你的高论。”说罢辞去,郑介民呆立窗前,半晌作声不得。柯淑芬入室道:“没什么可以伤脑筋的了,先把孩子送走,我们再商量怎么办,又不是我们一家如此,你还有什么考虑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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