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扭扭捏捏 蒋介石想做寿 吹吹拍拍 蒋经国捧老子





  书接上集。话说因为毛人凤于一九五六年之死,连续说到了郑介民在一九五九年之死,如今该将时间拉将过来,回到一九五六冬天去。那年正是蒋介石七十生辰,由于老蒋喜爱这个调调儿,平时尚且“寿”个不住,惟恐去世;碰到“人生七十古来稀”,谁要是劝他别做大寿,那真像慈禧大后“万寿”那年一样,“谁要让我不痛快一天,我就要他不痛快一辈子”了。

  话说那年“九龙暴动”结果,海外人士目观蒋介石如此这般,内中即使还有几位由于传统观念关系,对蒋尚寄予“希望”者,至此也就“告一段落”,再也不提什么了。眼见国民党在海外像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一天不如一天,台北的谋士们好不着急。反正那个党以蒋一人为“安危”,一如香港的黑社会,或者像当年的青红帮,凡事捧着个头儿便是,其他玩意,无一不是点缀因此事到临头,也就将“重振声名”的机会寄予“蒋寿”,希望大大地热闹一番,其程度且超乎双十节,反正“朕即天下”,蒋介石一向是凌驾党国之上的。

  语休絮烦,可是那七十大庆如何做得?巩固了蒋介石也就巩固了蒋经国,于是“太子”道上车水马龙,谋士们成日价在蒋经国那边研究办法。那一日又在商量,蒋经国道:“今天我想到了一件要紧事情。那是,我们的讨论不能老是围绕着什么发动华侨,三军致敬,克难成果,各界签名,各地侨领,电影明星等等,也该注意到总的精神。什么是总的精神呢?那便是总统平时尚且避寿,或者下令不准为他做寿,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年年不准年年做,已经变成年年要办的大事了,何况今年七十大庆?可是今年的情形大家也都明白,国际形势不一定很符合理想,因此今年的总统大寿,更应该做得神态谦冲才是。不过那一套措辞我们已经用了好多年,今年不能重复了,该想些新的办法,显得又新鲜、又动人才是。”

  众谋士闻言一齐点头,纹尽脑汁,搜索枯肠,第三天果然想出了个绝妙花样,不独小蒋鼓掌称妙,老蒋也连呼好好。你道这是什么?原来蒋介石用“自我批判”状来搞他的生日了。

  老蒋体力日益不济,读书看报都没劲儿,要人口述,就像溥仪当年在清宫之中,每天由大监为他“读书”似的,无论躺在床上,或者走在路中,一声令下,那“活的书本”便会开口向他宣读。当蒋经国将那文件送到之后,蒋介石就要随侍在侧、口齿清楚的空军武官黄雄威给他过“口”。黄雄威便读道:“总统昨晨在国父纪念周席上,对党政军高级干部同志指示,本年个人诞辰将届,应遵照前颁手谕,切勿有祝寿举动。”

  蒋介石暗自好笑,听黄雄威读下去道:“总统认为过去各方对本人禁止祝寿之意,未能体察实行。海内外同胞,与其借祝寿来表示对国家元首祟敬,奚若对国家与革命贡献具体意见,如以此纪念本人生日,实更具有积极意义。总统在训话中,殷切希望全国报章杂志公私刊物,对下列各点,坦白各抒所见,俾政府研究采择,分别缓急,予以实施。”

  “嗯,”蒋介石笑道:“你们倒是花了些功夫。”听黄雄威读下去道:“总统揭示各点大意如次:一、建立台湾为实施三民主义模范省的各种应兴应革的要政急务。二、增进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四大建设与清除旧有官僚政客之具体意见。”蒋介石“嗯”了声道:“这个!”蒋经国道:“对华盛顿来说,这一句非常之好。”蒋介石也就不作声,点了点头,听那“活的书本”念道:

  “三、推行战时生活,革除奢侈浪费不良风习,造成朝气蓬勃的复兴基地之应有措施。四、团结海内外反共救国志士,增强反攻复国战力,不尚空谈,务求实效的具体办法。五、贯彻反共抗俄之具体实施计划与行动的准则。六、对本人所有公私行动、生活以及个性等各种缺点,具体的指点与规正。”

  蒋经国笑道:“关于第六点,阿爸以前也曾说过,美国一方面反共,另方面却说中共的自我检讨好过本党的不声不响,因此孙立人以前便在凤山军中加添了自我批评,以逢迎各方,现在就由阿爸自己开头,这样便显得虚怀纳言,也接近自我批评。如果我们十分明显地也来个自我批评,那就似跟着共产党走,没什么意思了。”

  蒋介石频频点头,听儿子兴高采烈地说:“而且,为了祝寿,我也要写一本书,题目就叫做‘我的父亲’,已经动笔,快要完成,算是给阿爸七十大寿的一件礼物。”蒋介石闻言大乐。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皱眉道:“纬国呢?去年圣诞节,他寄出去的贺年卡,有人告诉我不大合适。为的是这份礼物有点小毛病,他用去年总统府前国庆阅兵的照片做底,上面签了个英文名字,叫做We Go Chiang。人家说,We Go是‘我们去’的意思,我们去那里呢?去反攻?后面却是一个‘蒋’字,总不能要所有的人都到我们蒋家来吧?来干什么?”蒋经国闻言失笑,说:“弟弟年轻,他想不到这许多。”蒋介石道:“他还年轻?今年已是个少将啦,总得给他一个职位,你说派他出任军校校长好吗?”那校长是坐冷板凳的玩意,不可能夺利争权,做哥哥的忙说:“好好。”

  蒋介石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如今闻道“禁止祝寿”的办法已经拟妥,顿时有说有笑起来,又道:“关于你弟弟的贺年卡,还有个外国人说了句笑话,他告诉人家说,幸亏We Go后面是个‘蒋’字,如果是个‘魏’字,那不是成了We Go Where,变成‘我们何处去’了吗?”哄笑声中又道:“因此,我们对外面一举一动都要特别小心。”蒋经国唯唯。老蒋又问:“那就这样进行,其他没什么啦?”蒋经国低声道:“还有很多很多节目,正在一一举办。为了表示表示我们的气魄,还给胡适发了个电报去。”

  蒋介石诧道:“理他干什么?我们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我才不希罕他来祝寿,弄不好他触你的霉头,岂不是自讨没趣!”蒋经国道:“正因为要他表示态度,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看他怎么办。电报是由胡健中具名的,他以中央日报社社长的名义,请他赶一篇短文,根据总统‘婉辞祝寿,提示问题,虚怀纳言’的精神,请他坦直发表意见。因为时间太迫切,所以发了个电报去。”

  蒋介石沉吟道:“那就由他吧,不过将来如果他不客气,文章倒来了,又怎么办?”做儿子的笑道:“他再不客气,总不能泼人家冷水,如果这一点他都不懂,也不成其为胡适了。现在全国都在筹备祝寿,气氛很浓,他虽在美国,一定也知道台湾现在吹的是什么风!”

  台湾,吹的是“祝寿风”。

  话说从蒋介石以“六点希望”筹备祝寿开始,民、青两党和立法委员们便登报“响应”起来,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机会。陈启天、李宗黄、蒋匀田、胡秋原、陶希圣、俞鸿钧等人纷纷发言,把蒋介石捧得不像个人、像个“神”一般。

  美国记者们正愁没什么新闻,于是一齐找到蒋经国,作轻松之状,问他蒋介石活了七十岁,这个并不稀奇,但像这样的体格,特别是精神如此紧张、处境并不快乐,却也能活这么久,究竟有何妙法?是不是东方有些古怪的玩意?当然,提问题时还不致这么直率,但蒋经国也已听出弦外之音来,笑道:“我的父亲——这正是我正在写作的一本书名,快出版了,内中也会提到过各位想知道的、有关家父的生活情形。大家都知道,家父是不喝酒,不抽烟,不品茗,不饮咖啡的,无论什么时候,他只是喝白开水。你们一定在外交宴会中发现他仅仅举举酒杯,从来不喝一口。这是外面;在家中,他多年来一直保持四菜一汤的习惯,而且喜次吃蔬菜。而且他从不服食任何补品,也不注射针药,他的生活十分有规律。”他发现后面的几个记者在笑,在写些什么。

  蒋经国假装没看见,对十几名外国记者说下去道:“总统每天一早六点钟起身,天还没亮,连着做半小时健身运动,晴天在室外,雨天在厅里,做的是深呼吸柔软操。到六点半,便读书,读完书,在官邸批公事,八点到九点之间进早餐,利用这时间看报纸,碰到重要的地方,就用红兰铅笔作记号。”

  洋记者甲笑道:“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段。”蒋经国也笑道:“那很可能,若干年前不少记者访问他,这样写,今天你们也这样写,之后,还是这样写,总统先生的生活就这样有规律,不大容易改变。”又道:“吃过早餐,九点左右,就乘车到总统府处理国政。总统府每周有例行的会报,必须由他自己主持,没有会报的几天,就接见宾客,批阅公事,召见下属。到十二点,介寿馆——就是总统府下班,每一个办公室都要上锁,以便保密,但总统先生还在里面。”洋记者丙插嘴道:“当然不用担心把他也锁在里面的。”哄笑声中蒋经国又道:“总统先生到下午一点才回官邸吃午饭,那时候,夫人听到车声,便下楼在官邸迎接,同时要下人开饭,两个人吃的,共有四菜一汤,都是平民化的菜肴。吃完饭稍为休息一下,休息时还要读书批公事。到两点半钟左右,午睡四十分钟光景,午睡起身,再批公事,或在官邸接见宾客,这样一直到下午六时才离开书房,到花园或者去外面散步十五分钟。到八点钟进晚餐,两人还是四菜一汤,不过换了菜式,饭后再批公事,或者撰述,十一点半睡觉。以前还做床上运动,现在大概不做了。”

  众记者闻言大笑,记者乙道:“听你所讲的,感到很有趣味,趣味在哪里呢?那是因为总统先生几十年来这样单调的生活,简直一点也没有趣味。如果登报征文,或者电视问答,说自由中国的总统先生生活如此乏味,相信没有人愿意做的,如果蒋介石先生要让贤。”另一个说:“当然他并非七十年来天天如此的,我们也知道他的早年生活,那是充满了传奇性的生活,只因现在老了。他必须修改他的生活方式,弄出一套生活规律。”

  记者丁道:“真是的,像这种生活,我们当然相信蒋先生所说的,古今中外,在各国元首中恐怕难以找到第二个。”

  记者戊道:“我忍不住要说几句,拿我们的人生哲学来看,这样的生活别说做总统没有意思,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恐怕也没什么人生乐趣吧?”笑声中又道:“不但生活这祥朴素,而且绝不吃任何有刺激性的东西,烟、酒、茶、咖啡等等都不用,简直是清教徒式的饮食习惯,恐怕世界上众多的医生和宗教徒,都难以办到的哩!”

  那个译员闻言不安,低声告诉蒋经国道:“美国记者是这样子的,有些地方不大讲究礼貌。”蒋经国笑道:“我当然知道,由他们说去,反而显出我们的民主,由他们乱说好了。”

  这当儿记者丙问道:“在一部美高梅公司拍摄的彩色远东新闻片中,我看到了符立德将军在阳明山官邸花园中,与总统先生见面的镜头,记得总统先生神情轻松,微笑着,用手指头在花盆边上,象弹钢琴似的弹着,这个动作,我怀疑总统先生正在学钢琴ABC,希望你能证实。”

  蒋经国笑道:“这个,是有些误会,总统先生没有学过钢琴,他那天这样做,大概是表现他轻快的心情。”他一顿之后又道:“不过,有几位医生,根据医学原理,曾经建议总统先生利用空闲松懈心情,在这个宝贵的建议下,总统先生曾经学过做诗、填词,可没学过钢琴。”

  记者丁道:“希望你将总统先生的诗、词拿出来给我们欣赏欣赏。”蒋经国笑着摇手道:“那不大方便,总统先生是否愿意,要以他自己的兴趣决定。”记者甲道:“总统先生的医生有几位?是否专家?他们和他在一起生活吗?”蒋经国道:“他的医生朋友很多很多,也就是说,他的义务健康顾问很多,在官邸之中,刘瑞恒博士是总统先生最亲近的顾问。”当下记者丙大笑道:“那太有趣了,我见过这位‘御医’,他除了在总统先生身边,一天到晚手上有支雪茄烟,而且每逢宴会。只见他一杯又一杯的,这么一个医生居然使他的病人烟酒不染,这倒是十分有趣的事情。”笑声中蒋经国忙道:“不不,我已说过总统先生的忌酒忌烟,完全出于自愿,与医生毫无关系。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侍从医官之中,熊丸与戴遏两人都是既抽烟,又喝茶,更饮酒——”话未完记者庚开口道:“我刚从伦敦来,见过邱吉尔先生,他老先生今年八十三岁了,比你们的总统先生还大十三岁,你说他怎么样?哈,雪茄烟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地抽,家中仓库里也堆满了这个,据他说存量还可以抽个八十三年。这还不算,喝起酒来和年轻人没什么不同,我就问他长生之道,他说喝酒抽烟即可也。他和我们都不是烟酒公司的股东,因此对于你们总统先生的长寿妙法,老实说实难同意。”

  记者乙道:“你的话也不一定对,烟酒对人的健康确无好处。”记者丙道:“少喝点酒有好处。”蒋经国笑道:“这些问题不是我可以答复的,我只是告诉你们;总统先生的生活,就是如此严肃而已。”

  美国记者们都知道蒋介石夫妻早期私生活的大概情形,当然不便询问。内中有人忍不住,笑问道:“我们知道夫人的生活是纯西方式的,因此不时美国住一阵,但总统先生的生活是标准东方式的,甚至当他在晚年时,他的生活是苦行僧式,非一般医生和宗教家可以做到于是,拿我们西方的眼光来看,这两个人的结合非常有趣,其中必须有一个自我牺牲,你说是不是呢?”

  蒋经国也笑道:“据我了解,总统先生和夫人的家庭生活非常愉快,一切很好,其他无可奉告。”他把话题岔开,说:“不过总统先生的生活,也并非固执的东方式。比如在官邸之中,人人称他为‘先生’,而在我们乡间,江浙两省称医生为‘先生’,于是当总统先生要找医生时,他就传令请‘先生’,于是官邸中的医生成为‘先生的先生’,你们说途统先生不是很民主的么?还有,总统先生在生活中是典型的东方人,他的生活无疑是东方式的,比如他想吃家乡菜,可是奉化菜在台北不易多见,只有一家宁波菜馆里有一味臭冬瓜,我们派人买来了,那是一种发酵制品,总统先生吃得很香。”记者乙“哦”了一声道:“对对,这就象你们的腐乳一样,在我们美国以前是禁止售卖的,现在也大行其道了,陈立夫就赚了不少钱。”蒋经国说下去道:“虽然如此总统先生的头脑很新。”记者甲道:“对不起我想起一个问题,总统先生不用烟酒茶咖啡,主张用艺术、宗教和体育活动来代替烟酒茶咖啡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我想起一件事来,福摩萨虽然重视美国烟酒,但你们也生产烟酒茶叶,如果真象你们的总统先生所说,岂非要影响福摩萨的财政收入?”

  蒋经国忙不迭摇手道:“没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记者庚道:“请你把‘总统先生头脑很新’这一点详细介绍一下吧!”蒋经国哈腰点头道:“对对,我所以要这样说,乃是证明异统先生生活是东方的,头脑是科学的。”记者丙道:“那你是不是说东方一直在落后愚昧之中的?”蒋经国听而未闻,自顾自说下去道:“譬如他曾坐潜水艇从基隆出海,了解水底作战情况,又如乘直升飞:机到航空母舰,了解直升飞机如何运用母舰作战,这些情形,想来并非每一个国家元首都会做到的。”记者丙闻言失笑,可是无从开口,写了几行给他身旁的同伴看道:“那只是幼儿园学生的兴趣。”又听蒋经国在说:“这正是总统先生力行哲学的体现,他要求在军事方面永远保持最新鲜与最亲切的理解,以了解西方军事思想和行动方式。”

  那当儿从未开口的记者寅笑问道:“很早以前,我们都知道总统先生懂得很多东西,佛教道教、秘密结社,后来又加了个基督教,如果拿今天天主教的情形来说,总统先生有此需要的话,他准会再去受洗的。同时,他又是自由中国的领导人,日理万机,忙得可以。于是这一个问题引起了我们很大的兴趣:总统先生如果看书,他看的是些什么书呢?”

  蒋经国闻言好生气恼。这种气氛,这些发问,显见蒋介石在美国记者们心目之中,所占地位十分渺小,而他们这种心理的形成,显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代表了美国朝野上下对蒋日积月累的“观感”而成,越想越不是味儿,但最后也只得在心头叹了口气,强笑道:

  “总统先生来台湾这儿年,读书范围已经扩大到世界文学名著。但他在日理万机情况下,也没办法像一个隐士那样,把自已放在诗词歌赋的享受之中。而他的兴趣,又如各位所知道的,他的兴趣在于军事,因此除了世界文学名著外,总统先生对于古典的西洋军事名著,也有不少已经找人翻译,给他自己看,也给高级干部研究。例如拿破仑笔下大将约米尼所著的‘战争艺术’,以及德国著名军学思想家克劳塞维兹的‘战争论’,还有英国李德哈达所著的‘战略论’。”蒋经国透了口气道:“总统先生最近在演讲和谈话之中,也时常引用这些名家的精辟意见;不过有一点极其重要,那是总统治军,特别是大军统帅和指挥方面,他有他自己独特而完整的思想体系,不受古今中外名将任何学说的影响。”这当儿记者甲忍不住笑了一下,忙不迭又忍住,在他身旁的丁悄悄地问:“什么事这样好笑?”甲低声道:“我也相信此话是实,因为如果他把古今中外的军事家都研究透了,他那几百万精锐之师,会给人家吃光了么?”又道:“听他说些什么。”蒋经国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敷衍几句,各自散去,由那些外交部、宣传部的人们陪他们喝酒跳舞,希望他们对即将到来的“蒋寿”即使不肯捧场,也不要大煞风景才是。

  当晚蒋经国不能放心,找几个外交部负责人员谈到外国记者及其报道情形,算是商量了几个应付办法,末了沈铸笑道:“最近看到一本海明威的小说,叫做‘老人与海’,写得真有味道,听说美国有人要拍电影,想来一定很好。你不是说要为总统找一些文学名著么?海明威不是共产党,把这本小说介绍给总统,倒是蛮好。”

  蒋经国道:“那倒不错,不过这本小说说些什么?‘老人与海’,这不大像一本小说的名字,会不会灰溜溜,读了叫人懊恼。”

  沈铸道:“不会懊恼,不会懊恼。这本小说大概有八万字,写一个老渔夫一叶扁舟,在古巴海外钓到一条大鲨鱼的故事,表面看来很简单、很枯燥,可是因为他写得好,动人极了,他写这个老头儿与鲨鱼苦斗经过,吃尽了千辛万苦,最后终于将鲨鱼杀死,拖回渔港。”

  蒋经国精神一振,喜道:“好!这正是一种象征,一个老头儿和一条鲨鱼、一个老渔夫和一条大鱼,那太好了,那太巧了!赶快找人翻译,我先看看!”

  过了几天,蒋介石闻道有此一书,也喜出望外,问儿子道:“好是好,不过这个外国人到底写了些什么?”蒋经国道:“凡小说都有主题,海明威这本小说的主题,在于表现人在艰难的环境中,无论碰到怎样痛苦的磨难,只要具有不屈不挠的搏斗意志,就会得到最后胜利!”蒋介石还没看书,已经十分喜欢,待听过黄雄威的口读,一下子真的放不下来,他以老渔夫自居,自己融进了主人公的心情、动作和意愿,“老人与海”在蒋心目中已经不是海明威的小说,变成蒋介石的“我的奋斗”了!

  当然,这个“奋斗”固然如此有劲,同时这般可怜。海明威这一作品的真正评价容待老朽在后交代,此刻必须腾出秃笔。同情黄雄威疲惫不堪的那张嘴,以及叙述蒋介石的处理:他首先指定“老人与海”为海军军官学校的军官学生自修必读之书,要海军军官跟他一起“捕鱼”,同时也要空军军官学生精读,虽然天空中无鱼可捕。接着陆军之中也传了开来,全台三军之中,开口老渔夫,闭口海和鲨鱼。蒋介石就象伪满时期的宣统皇帝一样,颤栗于“保护人”的矛头之下,既不敢响,又不敢争,于是把命运寄放在“吉祥”、“预兆”之中,乃者七十高寿,身处险境,居然海明威这本书会给他带来这般欢欣,也说不尽那份兴奋。

  为了“以壮声势”,寿辰之前,蒋介石到金门走了一趟,利于宣传,他一下小艇,什么事也不问,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迳自进入为他特别建筑的一幢面海楼房,对着海,一屁股坐在楼头走廊间藤椅上,老僧入定似的,面对浩瀚的大海与彼岸的大陆,一声不响地思索起来。金门驻军司令以为他与宋美龄又吵了架,但侍卫官又未能证实,也不敢上楼打扰于他,于是猜测为蒋介石正在伤美国的脑筋,一定有什么人事上的变动,恁地也未想到他一坐,就是两小时,而且在这两小时中,他仅仅想过一过“老人与海”的“瘾”。

  但蒋介石也真的似有所见。

  蒋介石,其实在两小时的静坐中睡了一觉。起先他还幻想着自己一叶扁舟,像为他最最佩服的袁世凯一样,垂钓洹上,似模似样。袁世凯是伪装,蒋介石是“象征”。袁世凯披蓑戴笠,钓竿上可以没有鱼儿,但蒋介石志在“推广吉兆”,背后非有一条鲨鱼不可,这条大鱼额角上应该刻上五星,象征北京,但迷惘状态中的这位“老人”,在“海”中样船”上屡屡回顾,这条鲨鱼额上刻着的却是“星条”,竟是白宫的符号。蒋介石在心头冷笑。说真的,今日之下,美国给他的烦恼,远远超过了北京。北京和他针锋相对,兵戎相见,没说的;但白宫却是在和他笑脸相对的情形下“背后白刃”相见,同样也是没说的了。

  “用什么办法扭转这个局面呢?”蒋介石倦极欲眠,但大脑还是清醒的:他要扭转这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劣势!也即是说,他要和“鲨鱼”搏斗一场,而这条“鲨鱼”头顶上,像一艘小火轮似的插了一面旗子:星条旗!

  “金门是台湾的军事前线,香港是台湾的政治前线。”蒋介石重复念叨着他和陈诚经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但作为“政治前线”的香港,就在上个月间因九龙暴动而打了一场大败仗,举世指责这种暴行,当地政府也因此几乎摘光了国民党的招牌。作为“军事前线”的金门又如何?蒋介石自己明白;要把队伍开过去十分容易,可是以言“反攻”,那就万分困难开过去的军队不能反攻,还有什么意思呢?五百万大军都送光了,留着这点“老本”,蒋介石恁说也不敢孤注一掷。

  “何况,”他自我解嘲:“留在手里算是我自己的,放到外面我就一无所有了。”于是他对着大海思索:“总得想个办法。”他想起了十几天前五十名将领应邀访美归来的牢骚,包括楼下那个金门司令在内,从周至柔、罗列、胡琏到年轻一代的,除了冠冕堂皇的一套,便是愤懑难忍的倾诉:“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个“他们”包括了美国朝野和华侨。蒋介石更明白,传进他耳朵里的这一类报告,已经“简化、美化”过的了。

  他在美国朝野中地位如何,已经毋须研究了。美方对各式各样台湾各界的邀请,也不外乎想通过这种待以“国宾之礼”来撬蒋的墙脚,“为美国——不是为蒋介石”这一做法,早已不是流言而是事实——蒋介石忽地睁开眼睛,捕捉他脑际掠过的一个主意:“对!他们撬我的墙脚,我为什么不能撬他们的墙脚!”于是他完全清醒过来,思索怎样运用他在美方的“实力”——钱,去把共和党的大小头子收买过来。

  其实,这个办法并不是新的“发明”,蒋介石早在罗斯福当选那年使用过,也碰过钉子,但是事到临头,舍此并无更好妙法。“蒋介石游说团”一直仍然有它的作用,而且只要有钱,这个“团”的效能最多衰退,不会解体。蒋介石喜的是在美国不但有的是钱,而且有着天文数字般的财产,加上宋、孔等等存款,为数之巨,骇人听闻!甚至无人相信。即使孔、宋等等不肯为蒋家天下“捐献”,他夫妇二人也足以有此实力,可是如何运用,而且要比过去的和现在的更技巧、灵活、有效、确实,那兹事体大,非加倍小心不可。

  于是蒋介石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个“军事前线”,在众人愕然之中破浪而去。回到草山,略事休息,把儿子找来道:“美国大选情形如何?”蒋经国不清楚乃父真实意图,但约略知道他渴盼了解的是什么,便道:“根据盖洛普民意测验,艾森豪威尔的希望浓些。”蒋介石急道:“是不是说尼克松的副座希望也很浓了,假如尼克松能够选上,那他代理大总统的希望也很浓了。”蒋经国道:“也可以这样说,但美国大选行情变化莫测。”蒋家父子对美国大选有如港澳马狗迷一般,热门冷门,敲这敲那都有一套,但蒋家父子屡“卖”皆北,就与港澳“效犬马之劳”者差得远了。蒋经国又道:“这件事要慢慢来,阿爸。为了他们竞选。这一阵我们东打听西打听,起初还以为是这么回事,越到后来越混乱,现在除非他们揭晓,我们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蒋介石欣然色喜道:“对对,是应该小心才好。”蒋经国道:“我这几天除了忙祝寿,就是忙着找人谈大选。前天叶部长对我说过几件事,我认为很有意思。他说,一九五四年春天,纽约州长杜威在市中心区的罗斯福旅馆里,对记者宣布决不竞选连任第四任的州长。这消息一经传出,艾森豪威尔第二天就把他请到白宫,据说是万分诚恳地请他千万不可倦怠,为的是有杜威在,便可以替共和党继续维持美国东海岸这个大局。而且两人在谈活之中,艾森豪威尔还对杜威暗示:白官之中还没有合适的位置安顿这位重臣,但纽约这个重要的地方,其重要性尤甚于中枢。这件事情,杜威并没有同意,他还是辞了,纽约州的共和党当然不肯放弃这块重要性甚于中枢的要地,便把杜威的把弟兄埃扶斯、那个纽约籍的国会参议员推举出来竞选州长,而在他并未宣告失败之前艾森豪威尔还特别派遣专人到纽约慰问杜威。”

  蒋介石道:“派去干什么?派谁去了?”蒋经国道:“副总统尼克松去了,内中是有文章。尼克松这个人,反共仇共态度坚决,美国人说他这种反共精神,就像三K党一样!我们都知道国会参议院里的麦卡锡、詹纳等几个是极右派,尼克松就常常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于是这个尼克松在共和党中,被东海岸的国际派所不满。这个国际振势力范围包括东北海岸一些地方,尼克松对他们当然有顾虑。可是他学会了艾森豪威尔的一套法宝,人又聪明,因此也应付得头头是道。”

  蒋介石急问:“他学的是什么法宝?”蒋经国失笑道:“我们也曾用过的。那是:艾森豪威尔有个秘诀:如果想在美国政治舞台上立得住脚,必须取得共和党多方面的支持,缺一只角都不成。否则与甲派为友,乙派就会视之为敌,顺得姑情失嫂意,美国情形也是一样的。”

  蒋介石道:“我明白了,尼克松去慰问杜威,就是为了这个。”蒋经国道:“对,尼克松在这三几年里,对共和党中不少人都下了功夫,对杜威更是出尽全力。我们当然还记得当艾森豪威尔那年一场大病期间,共和党国际派大员对他来了个‘抵制尼克松运动’,白宫秘书长(白宫发言人)亚堂、夏加提和司法部长布隆尼三个攻他一个,夏加提和布隆尼还是当年杜威身边的得力帮手,可是尼克松居然化险为夷。”蒋介石听不下去了,他对尼克松学自艾森豪威尔的那一手大为欣赏。这些其实已非新闻,蒋介石也曾祭过这个法宝,极力奉承共和党而打击民主党,可是如今处境不同,他对尼克松的“法宝”,因为“老人与海”中那条“鲨鱼,的缘故,感到应该好好地学他一学:要整个取得共和党的支持,才能在不可知的明天立足!

  但他也不想很快摊下那张陈旧的牌,他总感到内中必须要有新的花样,才能有所收获,否则事机不密或者措施失当,不独偷鸡不着蚀了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且弄不好连这条老命都成问题,也就岔开话题,问了些“避免做寿”的情形,知道“全国”都在为他的七十大庆而忙碌,也就喜不自胜,却又沉下脸书道:“对于共和党民主党什么的,我们尽量避免谈起,否则又会出毛病,今天可不能再闹笑话的了。”

  蒋经国为使乃父高兴,说:“今年阿爸七十大庆各地礼物堆积似山,而且十分名贵,马来亚的洪门侨领献与阿爸的东西,真正想不到,竟是纯金打成的巨型寿桃糕。”蒋介石不置可否,却吩咐道:“来台湾祝寿、劳军的各地侨领,当他们进入基隆或降落松山机场时,检查工作做得越简单越好。”

  蒋经国忙道:“每年阿爸避寿,经办人总会对检查人员打个招呼的,如果挑挑剔剔,岂不是没有人敢来了?不过去年那次威煞厉害,有个团体一下船,为首的擎起那面青天白日旗下了基隆码头,后面一堆人,人人都带了一大批日用品,这没什么,抬抬手过去了。可是那根又粗又长的竹旗竿,引起了办事人的注意,到旅馆,一查,原来已经打通关节,藏了一竹竿的白面!”说得蒋介石也笑。却道:“那就对香港的人打个招呼,说日用洋杂没有关系,就不能携带鸦片白面,否则传将出去,实在不成体统,拿我做盾牌,真是岂有此理!不过这个招呼打过就算,不能行文,心照不宣。对外来说,台湾海关仍是照着规矩办事就是了。”蒋经国唯唯而去。

  一忽儿宋美龄前来,说道:“大姊来电报,已经动身了。”蒋介石喜道:“霭龄从未来到台湾,这次可是真的来了。”宋美龄道:“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日。”蒋介石道:“如果夫妻两个都来就更热闹。”宋美岭道:“那要问你了,人家不过做了几任财政部长,就让那些混账东西口诛笔伐,诬蔑他营私舞弊,你要孔博士怎么个来法?这一次如果不是为了很多事情非面谈不可,又赶上你的诞辰,大姊也不会到台湾来。”蒋介石皱眉道:“说这个干什么?冤枉他的人都是共产党的人,台湾没有共党,再没有人说他,怕什么?”宋美龄道:“只怪你自己不知道,台湾没有共党,可是还有人在报上说他,香港更多,你怎样让他回来!”蒋介石道:“我说没有!香港如果有,那又是共党!”宋美龄冷笑道:“你弄清楚之后再说吧!我告诉你:共产党的人骂他,我们的人也在骂他!你管不了人家总该管得了手下!”

  蒋介石其实早有所闻,知道手下还有人在列数孔宋之非,但那些都是报馆写稿之人,并非大员,如果连这点“自由”都不给人家,未免有所不便。再说他心头也巴不得有人大骂孔宋,因为一来孔宋对他帮忙并无决定性作用;二来他们挨骂,自己所负“丢掉大陆”的责任必然相对减轻了。便笑道:“前年他不是来信说过吗?香港有个耍笔杆的什么将军,向他打抽丰,愿意为他写一本传记,挽回他的名声,而且价钱也不大贵,好像是一万美金,用一万美金恢复名誉,对老孔来说,那是太便宜了,所以我说,他的名誉已经不成问题了。”

  宋美龄道:“那除非你自己出面邀请,自己替他向各界澄清,否则他不会来的。你说的那本什么传记,对他的名声一点帮忙都没有,只便宜了那个打抽丰的人。从此以后,你该找人专门留意,还有谁在冤枉我们是什么‘豪门’,你不管不成!”

  蒋介石道:“好好,我要他们注意便是。”宋美龄道:“这次大姊来,她是第一次回来,从来没来过台湾,我可要为她开一个盛大的酒会,介绍台湾所有的外交界、妇女界名流与她相识。”蒋介石沉吟道:“也好,不过最好少说几句话,在那种场合只要说错一句,就会惹来麻烦。”宋美龄撇撇嘴道:“你放心就是,大姊这几年教会工作也做了不少,开口上帝,闭口上帝,上帝不会给你惹麻烦,你放心好了。”于是又安排了食宿问题,当然与他俩住一起,但为了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担心和隐忧,蒋介石连风景不错的草山都不大放心,搬到了特务大本营大林官邸。

  接着蒋介石又为“避免祝寿”而忙,例如“中美联军滩头登陆战大演习”,就在这期间举行,既要与美方联系,又要安排那些“避寿”而被邀来的“祝寿代表团”到场参观,以增加他们对台湾“实力雄厚”的信心。说实在的,这一演习在三军司令精心设计之下,场面真是不小,动用的人力倒是现成,反正部队在吃饭、操练和睡觉,但动用的财力可不免使蒋感到肉痛,可是当眼睛接触到这次演习,定名为“紫宸”时,钱花再多些也是值得的了

  国民党的官儿们,不分文武大小,为“避寿”忙了个人仰马翻,不可开交,什么事情都得搁下,“避寿”第一。但要真以为到那天蒋介石会“避寿”,那就糟了。他必然找一个地方过过他的瘾,但绝未放松“全国”的盛大庆祝情形:庆祝“蒋寿”要一如“双十节庆祝国庆”,只准超越,不许降低。

  那一日蒋介石听手下汇报筹备情形,十分有劲,闻道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胡健中有要事前来,以为国际间有些什么大事,当下召见。胡健中诚惶诚恐说道:“这次总统大寿,中央日报电请胡适依据总统‘婉辞祝寿,提出问题,虚怀纳言’精神写了……”蒋介石道:“他写了些什么?”胡健中打开公事包,掏出几张恭楷誊清的纸张来道:“胡适从美国来了个电报,连文章也是用电报发来的。他说因为接到中央日报的电报时,已经是十月十九,距离总统大寿只有六天,他怕来不及,因此用电报发稿。”蒋介石伸出手去,胡健中慌忙递上,只见他神情紧张,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题目:

  “述艾森豪威尔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下面有一段引言,胡适说“由于时间太迫切了,”他来不及“坦直发表意见”,因此“只能说两个故事,都是美国朋友近年告诉我的,我很诚恳的把这两个很有政治哲学意味的故事献给蒋先生。”

  蒋介石暗叫不妙,连忙翻开正文。

  那胡适写道:“故事一:艾森豪威尔将军就任哥仑比亚大学校长之后,有一天,大学副校长来对他说:“大学里各部分的首长都想来见校长,谈谈他们的工作。可否让我替你安排一个日程,约他们分日来见你,每天可以见两三位,每人谈半个钟头,总够了吧?’艾校长赞成这个提议。副校长又说:‘哥仑比亚大学的各学院的系主任太多了,你见不了那么多,我们可以约相关学科的联合部主任来谈。各学院的院长当然都要约的。’艾校长也赞成了。

  “过了几天,这个日程就开始了。艾校长每天接见两三位院长或联合学科部主任,他很耐心的听他们述职,有时也很虚心的问问他们各部门的需要。他接见了十来位先生之后,打电话把副校长请来。艾校长说;‘照你那个日程,一共有多少位先生是我必须见的。’副校长用铅笔在纸上计算了一下,他说:‘一共有六十三位。’艾森豪威尔校长把两只手举向头上,喊道:‘天呵!太多了!太多了!副校长先生,你知道我从前做同盟各国联军的统帅,那是人类有史以来空前最大的军队,在那个时候,我只须接见三位受我直接指示的将领,我完全信任这三个人。他们手下的将领我从来不用过问,也从来不须我自己接见。想不到我做一个大学校长,竟要接见六十三位主要首长!他们谈的,我大部分不很懂得,又不能不细心听他们说下去。我问的话,大概也不是中肯的话,他们对我客气,也不好意思不答我。我看这是糟踢了他们的宝贵时间,于校长实在没有多大好处!副校长先生,你定的那张日程,可不可以完全豁免了呢?’

  “这个故事是前几年哥仑比亚大学一带盛行的一个故事。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朋友说,这是哥仑比亚‘校区’里传出来的一个含有讥笑艾校长的意味的故事。”

  看到这里,蒋介石不由得眼望窗外,手按文件,思索道:这家伙说这个故事干什么?娘希匹还以此为我祝寿呢!分明讥笑艾森豪威尔是假的,讥笑我是真的!他做盟军统帅时不过召见三个人,做了校长却要召见六十三个人,这比我召见的人少得太多,分明是挖苦我不该这样做,骂我糟蹋了他们的时间,骂我自己也不懂,骂我对现状没有好处……

  蒋介石且不开口,又翻开“故事二”,读道:

  “艾森豪威尔将军在一九五二年被选出做美国大总统,一九五三年就职。去年我在纽约听见我的朋友蒲立德先生谈艾总统的一个故事,我也记在这里。”

  蒋介石又好气又好笑,暗忖:“孔夫子卵泡文皱皱,胡适之想骂人都是绕着弯儿的。”读下去,只见上面写道:“有一天,艾森豪威尔总统正在高尔夫球场上打球,白宫里送来一件公事,是总统的‘助理’(约等于‘秘书长’)亚丹士先生送来的,说有一个问题急须候总统批示可否。亚丹士先生拟了两个批稿子,一件是准备批示许可的,一件是准备艾总统批示否决的。艾森豪威尔总统在球场拆开公函,看了两件拟稿,他一时不能决断,就在两个拟批上都签了名,另加一句话,说:“请狄克替我挑一个吧。’他封好了,交来人带回白宫,他仍继续打他的高尔夫球(狄克Dick是副总统尼克松)。蒲立德先生说,这是华盛顿传出来的一个讥笑艾总统的故事。”

  至此,蒋介石掩卷沉思,暗忖:“这也是‘讥笑’、那也是‘讥笑’,且不管有无其事,但他今天花了这么多钱打电报,绝不会是告诉我有人在讥笑艾森豪威尔,该是指桑骂槐,说我如与艾森豪威尔的‘民主’相比,简直是天差地远了。”再看,只见后面还有密密麻麻一大堆:

  “故事的后记:这两个故事,据说都含有讥笑的意味。但我听了只觉得这两个故事都最可以表示艾森豪威尔先生真有做一国元首的风度。做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军队的统帅,而能全权信任三个替他负全责的将领,不必接见第四个人,这是何等风度!一个第一流的军人做了一个世界有名的大学的校长,而能自己承认没有专门的知识,愿意全权信任负责的首长,不敢轻易‘糟塌了他们宝贵光阴’,这是何等风度!做了世界第一强国的元首,遇着了自己一时不能决断的问题,能够自己不轻易下决断,‘请狄克替我挑一个吧!’这是何等风度!”

  蒋介石开始心跳,刚才极力镇静的那份克制开始消失:“来了来了,他真正要说的东西来了!”再往下看;

  “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家也曾细细想过这个一国元首的风度的问题。我曾指出吕氏春秋对于这个问题曾提出很值得政治家思考的说法。吕贤说:一国的元首要努力做到‘三无’,就是要‘无智、无能、无为’:‘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无能,故能使众能也。无为,故能使众为也,’吕贤说,这叫做‘用非其有,如已有之’。这是最明智的政治哲学。我们的总统蒋先生——”蒋介石吓了一跳,见下面写道:“是终身为国家勤劳的爱国者。我在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写信给他,就劝他不可多管细事,不可躬亲庶务。”

  蒋介石皱眉道:“他还记得这么多,要和我算老账哩!”又看下去,见胡适写道:

  “民国二十二年,我在武汉第一次见他时,就留下我的一册‘淮南王书’,托人送给他,盼望他能够想想淮南王主术训里的主要思想。就是说,做一个元首的法子是‘重为善,若重为暴’。‘重’是‘不轻易’,要能够自己绝对节制自己,不轻易做一件好事,正如同不轻易做一件坏事一样,这才是守法守宪的领袖。

  “二十多年的光阴轻轻的飞去了。蒋先生今年七十岁了,我也六十六了。我在今天要贡献给蒋先生的话,还只是淮南王书里说的‘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平声)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要救今日的国家,必须要努力做到‘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

  “教训起我来了!分明又在骂我什么不民主!”蒋介石初时还想好好地听胡适的“颂辞”,至此也就把心一横:“反正是有意给我触霉头的。”于是读最后一段时,也就充满了极度的反感与恼恨了!

  “怎样才能够‘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呢?我想来想去,还只能奉劝蒋先生要彻底想想‘无智,无能,无为’六字诀。我们宪法里的总统制本来是一种没有行政权的总统制,蒋先生还有近四年的任期,何不从现在起,试试古代哲人说的‘无智,无能,无为’的六字诀,努力做一个无智而能‘御众智’,无能无为而能‘乘众势’的元首呢?”

  那个“贺”电,到此为止,蒋介石再往前翻,眼睛停留在这一行上:“中华民国四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大学。”

  蒋介石还想思索些什么,瞥见胡键中在旁,作诚惶诚恐之状,便淡淡一笑道:“哦,还要用电报发出来!”胡健中道:“是呵,据说他怕来不及,赶不上就什么了。”蒋介石冷笑道:“那该多谢他这番好意哆!”胡健中道:“总统已经过目,不知道这个别开生面的贺电,总统有什么指示。”蒋介石道:“你是问要不要发表?”答是。蒋沉下脸来道:“这个还用得着问?你怎么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如果不发表,不是授人以柄了么?”

  胡健中暗忖:“这个焉有不知道的?只是兹事体大,非问一声不可而已!”又问:“总统明察!不过最后那一句什么‘我们宪法里的总统制本来是一种没有行政权的总统制’,这又该怎么办呢?”蒋介石不耐烦道:“告诉你发表就发表,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他要这么说,我们就这么登,很好很好!”他以为胡健中该走了,不料仍然僵立一旁,低头哈腰。

  蒋介石目光掠过。胡健中弯着腰嗫嚅而言道:“这件事情,还没结束。”蒋介石诧道:“告诉你发表就发表,怎么还没结束?”胡健中道:“对于这个电报,还有两件事向总统报告。第一件:当这个电报到达之后第二天,胡适有个电报给我私人,说他在艾森豪威尔竞选前夕,说了两个艾森豪威尔的故事,虽然这是事实,在华盛顿大家都知道,但是或许会引起人家的误会,以致影响艾森豪威尔的竞选,那他于心不安,因此跟着来了个修正,对文中十七个小地方有小小的更改,简单说起来、那是对他更客气、更尊敬。”蒋介石道:“第二件又是什么?”

  胡健中道:“那是,胡适不大老实。这件事,分明是中央日报给他去了电报,他才说了这两个故事。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胡适把这电报一份发给我们,一份同时发给了‘自由中国’。”蒋介石闻言脸上的肌肉一阵痉孪,恨道:“瞧!我说要你发表的,人家早已做了手脚,怕我们不登哩!”胡健中道:“是是,总统明察:不过据邮电检查处的人说,胡适在给雷震这个长电报上,有一句道:‘请征得中央日报同意。’恰巧今天联合国副秘书长胡世泽和中国科科长赖琏两人离台飞美,我们几个人去送飞机,在松山碰到雷震。雷震告诉我,他也收到了胡适的那篇东西,‘自由中国’也一定刊登,但是在刊登之前,一定尊重中央日报的意见。也即是说他们绝不抢先,而且以中央日报刊出的为标准。”蒋介石道:“这很明显,胡适是怕中央日报不登,因此一稿两投,志在必登,这家伙存心如何,也不用问了——你登!”

  胡健中唯唯,心想“自由中国”是半月刊,逢十六号和每月末日出版,这篇胡适的“拷贝”见诸于该刊,必在卅一日下午或十二月一号,是较十月份一日“蒋寿,迟了一些,显出“中央日报”的气度恢宏,胡适此计成空,这一回合他算是败了。没料到那期“自由中国”提前于十月三十日出版,较“蒋寿”早了一天,当日的“中央日报”又无从和他斗快,输了一天,把胡健中气得没法,大骂雷震破坏诺言,不重信义。而且雷震因为急于付排,并未依照胡适的更改而作修正,较“中央日报”在第二天刊登的那篇犹有“原味”,好在蒋介石这两天为“禁止祝寿”忙了个一塌糊涂,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蒋经国、胡健中等人对雷震恨上加恨,按下不提。

  话说蒋介石花了不少血本,自海外各地找来的“祝寿团”纷纷到达,自在意中,可是宋霭龄单枪匹马而来,自不得不到机场欢迎,接回士林官邸。蒋介石见这位大姨身穿旧式旗袍,发梳圆髻,右手提一双硕大无比的黑漆手袋,左手拿了本圣经,一副“老洋尼姑”模样,登时笑出声来。

  宋霭龄到得官邸,诧道:“怎么这个阳明山是这徉的?”宋美龄道:“这里不是阳明山,是士林,住在这里,安全最没问题,因为全部都是特种机构,不但没有一个老百姓,连普通的公务员和官兵都没一个。”宋霭龄道:“要是我哪,上帝,我会嫌寂寞,好在你们惯了。”蒋介石道:“我们也很热闹,刚才有人送电影来,你休息一会,一起来看电影。”宋霭龄一再打量这位妹夫,觉得除了更见苍老,精神还好,只是自己旅美多年,对他那口“奉化蓝青官语”越听越听不清楚,需要妹子“翻译”。当下笑问道:“你的兴趣已经包括电影,这倒蛮好。”宋美龄笑道:“他哪里爱看电影?不过中央电影公司为了祝寿,弄了一套七拼八凑的‘领袖与中国’,还是他自己主演的呢!”说得三人皆笑。蒋介石道:“美龄是女主角,片子一开始,便是民国十六年我们在上海结婚的照片。”宋蔼龄道:“那我还是配角,照片上有我和庸之,回头大家看看吧。唉!民国十六年是一九二七年,今年一九五六,已经快三十年,我变成一个老太婆了。”蒋介石道:“庸之怎么徉?”宋霭龄道:“他啊?他不听话,不忌口,吃得太多,人家的孩子管他叫‘象’。”说得众人又笑。

  没多久厅中窗帘遮阳,电影放映,小银幕上出现了一片江南农田风光,有人作旁白道:“山明水秀出伟人,溪口,是江南鱼米之乡,浙江省奉化县的一个城市,那里有阡陌纵横的肥沃土地,整个乡村围绕在高山清溪里,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乡民们个个过着欢乐融洽、富裕而简补的生活。农民们起早而耕耘,日落而安息,整个乡村被笼罩在安静、欢愉、富裕里、这就是总统的故居。”

  做姊姊的低声问妹妹道:“那准是以前拍的吧,现在大概……”宋美龄道:“很奇怪、现在的溪口还是这样,他母亲的坟墓也照常。”宋霭龄诧道:“我好像看到一张香港反共报纸登的,说他家在溪口的一切东西,包括坟墓房屋,全都铲为平地,而且正因为这是某某人故乡的缘故,听说杀得特别厉害。”宋美龄道:“他也不放心,派人专门回去看了看,因为这个人没有任何危险任务,不久之后,也就回到台湾,由他亲自询问,你知道他对那个地方是很熟悉的,证实一切正常。因此他反而十分失望,发了好几天的脾气。”宋霭龄道:“这又奇怪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宋美龄道:“不不,他认为人家这样做法,是一种显示气度的意思。你再想一想,会领会内中味道的。如果真像那家报纸所说的,那他反而高兴了,他会告诉人家:共产党如何如何恶劣,可是事实相反,因此他闷闷不乐。”

  宋美龄的英语越快越低。坐在她身边的蒋介石只知道她姊妹俩正在谈家常,没料到正在说他自己。做妹妹的说:“现在大陆情形,真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了。我们天天骂,还绞尽脑汁弄了批图片,把三十年前中国大陆逃荒的照片说是今日大陆,这不去管它。可是刚才我说的那个派到溪口的人,回答他的询问时有一些很奇怪。譬如说:我们以为溪口完了,奉化也完了,想不到地方很整洁,无论房屋和蒋母王太夫人之墓,都是旧而不破,可以看得出还一再粉饰修葺过的。”宋霭龄啧啧称奇,听她妹妹说道:“还有不能告人的事情,那个人既然回乡,当然要参观。到得他母亲墓前,见周围树木比以前还多,十分清净。他傻了。正好有一个中年人经过,他就假装气愤问他:“蒋某人的部下掘毛主席的祖坟,为什么蒋某人的祖坟解放以后还好好儿的?’那路人笑道:“你们海外的人不懂得今天中国的泱泱大度,掘祖坟是气量太小,属于个人私事;真正重要的是国家大事,我们人民政府不和蒋某人斤斤较量这些私事,只问大的、国家民族的大事。如果今天蒋某人割断美国的关系,把台湾交还中国版图,他还可以将功赎罪哩!’”宋霭龄道:“上帝,共产党怎么是这样的?不是说共产共妻一塌糊涂吗?”

  宋美龄道:“还有,还是那个派去的人回来说,他确实知道共产党杀了一些人,但是数量远不如我们所说的多,因为很多在台湾已传说被杀的人,他这次大都见过。据他们告诉他:以前的种田人,捕鱼人,什么都为了地主,什么都交给地主,但他们目前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个人亲眼目睹,农村里有大量的学校,家家有胶鞋雨衣热水壶,甚至收音机、缝纫机和脚踏车,”她指指蒋介石道:“他要他不许对别人说。”

  蒋介石扭过头来道:“瞧,结婚典礼开始了!”两人应声一望,二十九年前上海教堂中的一幕重现眼前,盛况犹能记忆,但那次“政治结婚”的后果却大失所望,多行不义的美国固然给中国老百姓踢出了大陆,“中国保险柜钥匙保管者”蒋介石也一样;而且因为形势有变,当时对蒋“爱之欲其生”的美国老板,如今要“恶之欲其死”了!于是这三个当事人以及少数“旁观者”除了一阵干笑,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紧接着是第二段:誓师北伐与“统一”中国,九一八东北事变,一二八淞沪之战,以及军校、空校、庐山训练团的创立。

  宋霭龄低声道:“美龄,张学良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于凤至听说我到台湾来,哭得不成个样子了,真是,他俩之间难道永远没个完么?”

  宋美龄道:“他搬到北投没有多久,有时候还和我们一起做礼拜,他也变成一个虔诚教徒了,希望就在这个礼拜天,我们便可以见面。”做姊姊的说道:“那很好,上帝我可以打赌,我们见面之后会不认识了,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他也该老了。”又低声道:“那个赵四呢?也真难得,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点种人,要是我,不闷死也会发疯。”宋美龄叹道:“也差不多,专门监视他的那个副官,也因为这份功劳升到了将官,可是他的太太,倒是先发疯了。”宋霭龄喷喷连声,叹道:“上帝衷真是作孽。”这当儿蒋介石扭过头来道:“不知道这部电影怎么编辑的,次序都弄不清。”两姊妹对银幕上的什么蒋介石发表宣言保卫大武汉,什么新生活运动,什么国民精神总动员等等老无兴趣,因为这些名堂几十年来只有蒋介石自我欣赏,毫无内容。倒是接下去有些好玩的,例如蒋介石巡视各地、受任“中国战区盟军最高统帅”、宋美龄访问美国、“中美并肩作战”、夫妇俩访问印度、开罗会议等等,勾起宋美龄不少回忆。

  宋霭龄伸过一只手去,在她妹妹额上摸了又摸,低声说:“纽约美容师的技术不错。”指的是她到纽约包下一层大旅馆、重金礼聘美容师消除额上“电车路”的艰巨工程。宋美龄道:“希望能再维持一个长时期。”又低声道:“现在用钱不比以前,每一道皱纹的消失,恐怕算起来超过数设一百公里的火车路!”说罢两人皆笑。蒋介石闻声开腔道:“什么事那么高兴?”宋美龄道:“男人少参加这些问题。”蒋介石也就无言,只是奇怪正在放映的“领袖与中国”如此“庄严”,怎么扯到男人的“禁地”上去?想来这纪录片颇难吸引他人注意,连她俩都如此,别人——别人也许会格外注意,因为别人见少识浅。

  蒋介石生平最兴奋的日子出现银幕。却已成为陈迹:那是抗战胜利,日本投降,美、日、蒋、汪四方面“并肩作战”,希望消灭中国共产党和爱国人士的初期那段时光、银幕上没有“败”字,但“政府迁台”出现后,蒋介石还是受不了那股黑暗中难以辨认的力量,而不得不颓然紧靠在椅背上。姊妹俩心头明白,并不奇怪,甚至觉察出银幕上蒋介石“视察克难成果”的笑容,根本是假的。他的焦急与懊恼难以言喻,宋美龄忽地打了个寒颤:“他今年七十了,还有七十可以过否?”旋又轻松起来:“不要紧的,他的财产已经分妥了。”

  宋霭龄立刻感到奇怪:电影放映之前,蒋介石兴致勃勃,而电影以祝蒋介石六十六岁生日为结束之后,窗帘拉开,阳光射入,这位当事人却脸色苍白,沮丧疲惫。

  蒋介石强笑道:“我晚上要招待海外祝寿侨团,是一个盛大宴会,因此我必须休息。”姊妹俩也就摆了摆手,能够两人畅谈,好过蒋介石在一边。

  宋美龄领她进入卧室,关上门,两人换上拖鞋,躺到沙发上边休息边聊,倒是十分兴奋。姊姊道:“他都七十了,唉!看样子,我们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南京上海。”

  做妹妹的也叹道:“可是你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这个,那是犯了大忌!”宋霭龄道:“那当然,我在他面前也只能说上帝。”又道:“他对你好么?”不待她答复可又苦笑道:“不用问了,他对你不会再有什么的了。”宋美龄也失笑道:“姊姊,我们都老了,小时候几岁的差别,到今天已经没有区分,我们真是每一个人都老了。”接着把蒋介石的心事告诉她道:“他现在不大提反攻大陆,怕提得太多,变成老套。你明白,橡皮筋使用次数过多,也会变成没有弹性的。他此刻最担心的问题并不是共产党,而是白宫。”

  宋霭龄叹道:“我们当然明白,我和庸之几乎天天接触到这个问题:白宫对他不满。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只好请周以德、诺兰他们几个老朋友想办法,要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但求保留他的位置。”又道:“可是这件事太难,既不同于你在华盛顿做地产生意,又不同我们最近的黄豆生意,唉!政治这东西太麻烦,可是没有这个也不成的。”

  宋美龄低声道:“信上没法写,电报没法讲,长途电话也没法说,今天我当面告诉你吧!他最近万分苦闷,毫无办法!孙立人这件事不过是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其他麻烦多的是!因此他看中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天到晚幻想做那个老渔夫,征服那条鲨鱼。可是姊姊,也只有你我可以说:他怎能经得起海上的风浪呢?当然我说的是象征性的。而他所以吃不消,倒不是年纪太大,而是‘风浪’太厉害,远远超过了小说中主人翁的遭遇!他的儿子跟他走,我的情况你明白:跟他走也不成,不跟他走也不成。我也老了,不再是二十九年前的我了,更主要的是形势变了,我们可以说美国没问题,但我们怎可以说他也没有问题?——除非在报纸上,但你不是报纸,你是我的姊姊!”边说边抹泪。

  宋霭龄也凄然道:“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庸之有他的打算,我可不一样。”

  宋霭龄叹道:“你是知道的,上一次你去美国,亲眼看见他的苍老龙钟之态,转一个身要分把钟,进了汽车便出不来!”又道:“这是身体,他的精神也衰老了,他也有自知之明,已经不作出山之想。妹妹,我们这一辈虽然还没有完,但是没什么作为了。我在飞机上借到一份台北的报纸,找了好久,发现今天的党、军、政、财经、文教等等各方面的负责人,像一个球队一样,没有以前那样整齐了。”她的声音更低:“当年整整齐齐的的阵容尚且溃败,如今这般不整齐阵容又怎能反攻大陆?”

  宋美龄喝了口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子文因此恁说也不肯到这里来,一方面他们郎舅的脾气合不拢,另方面他是个聪明人,不愿意在这时候再花这些气力。”宋霭龄道:“而且他一个人也没用,他上次和庸之聊天时我在旁边,听他说过一个主意,不过这不是他的主意,是白宫对台湾的方案之一,白宫想通过国际开发公司,对台湾加强管理,一方面停止美援,另方面用其他方式投资,使整个台湾都置于开发公司之下。”宋美龄苦笑道:“我们也曾听说,到那时候总统府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总统相等于总督,这个别说他不赞成,我也不高兴。这倒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如果这样的话,台湾便变成了最惨的落后地区,白宫便变成了东印度公司时代的大老板,他好像一个酋长。而更严重的是:等于宣告反攻大陆无望!”又道:“子文倒无所谓,在他心目中,这个妹夫还不是当时上海滩上一个大亨?他老是不替我想想。我当然也明白:在白宫与他之间,我的选择是困难的,也是无从选择的。”

  宋霭龄道:“看来,在我们姊妹兄弟之中,庆龄该是最得其所哉的了,你们台湾报上不登她的消息。”宋美龄道:“登过的,那是很早的事:他开除了一批人的党籍,内中有她。”宋霭龄道:“就是这个了,我们在美国都不以为然,我们当然都是反共的,可是今天最反共的人都反对他这样做。你知道,孙文是‘国父’,庆龄是‘国母’,教科书上都说过,如今他可把国母也开除了,她本人当然不在乎,在北平做她的副主席,可是容易引起极坏极坏的反效果:人家会想,堂堂国母都跟了共产党走,而且他们对孙文又是这样崇重,那么反过来看:台湾的国民党是个什么样的国民党呢?真的还是假的?我忘记告诉你,驻美大使馆办党务工作的人在发牢骚,正是为庆龄被开除一事,美国的国民党员本来很少,现在更少了!”

  宋美龄苦涩地笑道:“他们也和我谈起过,说是党员本来为数不多,所缴党费等于没有,逢年逢节才开会,开起会来怎样才能凑够数目,要花好大的气力。”这当儿蒋介石业已醒来,穿戴化装,忙了一阵,休息一会,与宋美龄到中山堂请客去也。

  看官,蒋介石请的客,内中确有人自迢迢万里之外,也有自港澳找来的。这些“侨团”的产生,以及他们怎样打着“祝寿”、“劳军”、“观光”、“考察”旗号前往台北?说起来话儿长,而且未免过分出洋相,不如略略带过,以省篇幅。简言之,蒋介石把这“七十大寿”当做“冲喜”关键,一方面“严禁祝寿”,另方面唯恐“做”得不够,花了偌大一笔钱,从新西兰、秘鲁、法国、帝汶、印尼、马来亚、新加坡、缅甸、菲律宾、港九、澳门、南韩、日本、高棉、越南、泰国、美国、澳洲、比利时等地,一个不嫌少,十个不嫌多,俱皆国民党海外“党部”的人员,或者是所知不多之人。此外还包括富有华侨,但为了怕他们不屑于“做寿”,因此搞了个“华侨经济会议”以示蒋介石对华侨爱护得无微不至,既请他们去玩,又请他们赚钱——而内中最主要者在于投资,希望他们能把蒋“救出生天”。

  而过分巴结的办事人员,唯恐这个东拉西凑,总数在七百人以上的“祝寿”场面还不够热闹,居然异想天开,把正在台北跑码头的沈常福马戏团也悉数拉了进去,名之曰“沈常福祝寿团”。如果中山堂再大一些,相信马骝与海狗,无一不是“拥护蒋总统”的“代表”了。

  话休絮烦,却说蒋介石夫妇到得大厅,自有“保安人员”预为之备,生怕在那些连自已也不一定全能代表的代表之中,会变成寿翁之死敌,演出一幕“贺者大惊,吊者大悦”的活剧。于是蒋介石就像虎豹出场似的,在人为的笼中上台,正中坐了,陈诚夫妇左右相陪,各“侨团”或非侨非团的“侨团领袖”王振相、王尚志、施性水、罗慕甫、余毓贤、刘全富、杨益新、蔡和安、邓英达、李峻峰、王文烺、陈炳生、严欣湛、李诚毅、陈铁五、张孑泉、许声相、林以文、许人堉、刘涤鲁、麦景生、文衍光、钟裕光、林永茂、周佑湛、偏小惠等等分坐两端,八百人中每四十二人成一排。行政院长俞鸿钧,立法院长张道藩,国民党中委会秘书张厉生,侨务委员会委员长郑彦棻等人遥遥作陪。

  八百人这数字在蒋介石心目中为数极大,但中山堂这幢接收到手的建筑物未免太小,空气浑浊,气氛低沉,不像是个“祝寿”场面,人人抹汗。

  蒋介石于是开始演说,他不但满口是变了腔的乡音,而且满口“这个”“这个”的,听得绝大多数的与会者不知所云,还是第二天在报上读到了他的演词,才脸孔发热,知道他们是“全球侨胞代表”,而且是“纷纷组团回国祝寿观光”的,甚至是“民国成立以来海外侨胞集于台省最多的一次”,于是也变成了蒋“最愉快的一日”。更使他们闻所未闻的是,原来蒋介石“政府上下与国内同胞对于世界各地侨胞所处的艰难环境是无时无刻不寄以深刻怀念”的,但更有心照不宣,彼此当作咒语在念的词儿在使他们暗叫惭愧,那是:“热爱自由祖国的侨胞本其一贯拥护政府的赤诚,决不为任何恶势力所煽惑和屈服”。因为事实确乎如此,但侨胞自一九四九年以来所“一贯拥护”的政府决不在台北,而是在北京而已!而且就在这八百多人之中,也有一部分人自己就是“人证”,他们用尽心机,丧尽天良在迫害那些“同在异乡为异客”乡亲,可是对方“决不为任何恶势力所煽惑和屈服”!

  特别是蒋介石自己亲口所说的那一段,使他们在酒酣耳热之际,一方面大叫“蒋总统万岁”,一方面却似跌落冰窟一般。蒋介石这么说:“大家知道,华侨是革命之母,亦是救国的中坚。事实证明:华侨反对谁和要推翻谁,谁必失败;反之,华侨支持谁和拥护谁,谁即成功!今天全球一千三百万侨胞的代表云集台湾,相信政府一定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

  那些“代表”们大鼓掌,为的是非如此不能证明他们的“代表身份”以及他们所梦寐求之的那个“最后胜利”;但也就因此颓丧空虚,因为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他们是怎样到台湾来的、他们在侨居地的身份是什么?干了些什么?他们在侨居地被广大的人们视为渣滓,“敬鬼神而远之”,他们纵使再喝得多些心头也一样清醒:他们完了!

  正因为这样,他们必须挣扎!

  “七旬大庆”也即是大挣扎之中的一个大动作,蒋介石振足精神演完了这台戏,并且持杯绕行全场,作为他万分实力的一个加插表演,因此回到士林官邸之后,人像一堆泥瘫软在沙发里,一个劲儿哼哼唧唧。

  宋霭龄坐在她妹妹身边,瞧她卸装,叹道:“也真是的,他太吃力了。”宋美龄道:“不过他今天很高兴,没有骂人打人。”宋霭龄道:“他七十了,当然更应该懂得忌讳,像今天这么一个日子,生气对身体无益。”突地吃惊道:“妹妹,为什么掉眼泪了?”

  宋美龄强笑道:“没有什么。”却又叹道:“或许是年纪大了,肌肉松弛,近来经常会无端端挤出几滴眼泪来。姊姊你刚到,尤其是赶上他的七十大庆,可能感到台湾很热闹。我虽然也有同感,但是因为在这里住久了,感觉就不一样,寂寞凄清与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感,紧紧地追随着我们。甚至使人在戒备森严的盛大集会中,都会引起我的不安与紧张。”

  宋霭龄便劝道:“二十九年前你们结婚的那天,你就决心忍受比寂寞凄清更要难堪的日子,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大家老了,局势又变成这样,你难过徒伤身体,与事无补。好在你们的财产已经安排妥当,大不了你就往美国,我们宋家还可以在一起,也没什么。”宋美龄道:“姊姊有所不知,如果他外面有女人,这事情好办,以前在重庆我就有经验,我才不怕。何况他真的老了,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问题的严重在于政治,姊姊你该听说过他在白官的行市,简直已经不成样子。日积月累,在白宫固然等得不耐烦,在本地也很可能出乱子,到那时候我怎么办?如果给叛军抓住了,或者给兵变者一枪打死,在他是劫数难逃,在我却是冤哩!而且到那时侯要逃避都大可能,姊姊你想我又焉得不落泪——我是为自己伤心而流泪,我这一辈子说幸运也可以,说倒霉也可以。”宋霭龄笑道:“你又来了,当然是幸运,怎么会倒霉呢?我懂得你的意思,你在抱怨你的丈夫,像我有时抱怨庸之一样,可是如果没有他们、那天文数字般的财产又怎么落到我们手里来呢?我说你没来由。”

  宋美龄也忍不住笑了,要下人进水果,递红茶,煮点心,备糖果。宋霭龄道:“上帝,你还嫌我太瘦吗?”做妹妹的说:“在我已经习惯,临睡多少得吃点东西。以前还喝牛奶,现在和你一样,不敢喝了。”宋霭龄见佣仆刀叉盆碟放了一桌,面对那些来自美国,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果和饼干红茶,不由笑道:“存货还有多少?”宋美龄道:“还多着哩,上个月进了一批,给一个该死的外国新闻记者发了一个电报出去,虽然他不敢得罪我,但言下之意还不是故意讽刺?他说我连罐头食物都由专机从美国运来,一车一车运进官邸,真少见多怪,存心捣蛋!几十年来我没断用过美国厕纸,你对我又有什么办法!”边吃边道:“正因为我在他们印象中太洋化,特地选了一样东西拿来冲淡。我学中国画,姊姊早知道了。”宋霭龄道:“我家里挂满了!”宋美龄道:“可是这样做也不太顺利的,姊姊哪,我受了多大的气!”

  宋霭龄笑道:“学几笔画,又有什么气受的呢?”宋美龄道:“姊姊你有所不知,我当时想在台湾这个地方,国画家不少,可是有名气的不多。有名气而真能画得好的更少,挑来挑去我选定了傅心畲,就是那个宣统皇帝的家人。可是这个人好大的架子!”宋霭龄失笑道:“画家艺术家都一样,疯疯癫癫的,有些时候好像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一样,我们在美国见得多,你理他干什么?”

  宋美龄对镜作睡前梳妆,五颜六色的化装品堆了一玻璃台,边抹边说:“姊姊,不是我理他,是他不理我哩!他对人家说,他是老法先生,如果要跟他学画,就得烧香点烛磕头拜师,这是几十年来他的规矩,不能破坏。我当然一肚子气,我会对他磕头?他是什么东西?可是他也真厉害,先把门关了,说他不敢当受我的拜,因此也就算了。”宋霭龄道:“唷,今天还有这种疯子,真是新闻!他听说你要拜他为师,就应该找上门来才是,要知道做你的老师,该多有面子!”宋美龄道:“他才不理这一套,最近傅心畲到日本走了一趟,回到台湾,第一件事便是找你妹夫发牢骚,说什么他在日本除了书画,并无活动,可是台湾对他造了很多谣言,不是说他在日本和北平的人来往,就是说他去找谁、谁去找他。他说:“总统哪,事实是我既没有找共产党,共产党也没来找我。事情就是那样,为什么台湾专门有人造这种谣,难道要大家谁也不许跑来跑去,就像上古时代一样吗?’”

  宋霭龄道:“这老头子劲儿可不小,如果换了旁人,怕他有十条命都会没有了。”问道:“那么你后来跟谁学画呢?”宋美龄道:“后来我找黄君璧,他的脾气好,和傅心畲一比,那简直是两种人,他一点画家的习气都没有。”宋霭龄道:“我在美国见过齐白石的画,听说这个老头子年纪更老,大概是脾气更怪,因此你不找他啦?”

  宋美龄笑得连发夹都掉落一个,说:“姊姊真好笑,齐白石在北平,我怎去找他?你见的画不一定是真的,台湾就有几个学他学得真像,内中有一个还利用他反共呢!”宋霭龄道:“人家还没死,都能利用?”宋美龄道:“说是专门卖给日本的,学他的样子画几只虾、几只蟹,末了学他的笔法签一个假名,叫做‘饿叟齐白石’,表示他在北平吵饿,也真亏这些心理作战专家想得出。”两人东拉西扯,做姊姊的说:“妹妹,孩子很好,你别担心,只是年纪大了,在男女问题上,嗳,真是不得了!”宋美龄当然明白对方口中的“孩子”是谁,也低声说:“找个合适的,要她好好地嫁出去,再拖,年纪太大,可不好。”

  于是两姊妹又为这个“孩子”的终身大事商议了一阵,却是没有对她的办法。宋霭龄叹道:“不知道怎么搞的,她有浓厚的男人性格,找个理想的人,可是不容易哩。由她去吧,反正她的年纪不小,自己一着急,自己就把事情办了。”话题又扯到“严禁祝寿”上面,做姊姊的说:“东也送礼,西也送礼,瞧模样这次他的七十大庆,着着实实可以赚一笔。那次西太后做万寿,不是连仓库都堆满了吗?”宋美龄叹道:“这个,姊姊就不清楚了,西太后是西太后,他是他,完全不同。西太后做万寿赚得多,他这次七十大庆,老实说实在花了不少钱。”

  宋霭龄诧道:“这么一个精明的人,连赔本生意都做?那还不是不做的好!”做妹妹的失笑道:“姊姊你在外面太久,对于这些行情,就没有华盛顿地产、纽约黄豆价格来得灵通了。今天他是在不利的境遇之中,老实说,今天能够有几百个人从各地来祝寿,已经花了好大的气力,好大的本钱,太不容易了。旅费膳宿带零用,每个人贴多少在所不计,但求有个热闹场面。而所谓赔不赔本,也不是拿钱来作标准的。”宋霭龄打了个呵欠道:“只要不赔本,那就很好。明天那个什么华侨经济会议,恐怕就是要羊毛出在羊身上,让这些代表为台湾多赚几个外汇的了。你记着点,有些没有风险的生意,还是由我们自己来做。老古语说得好:肥水不落外人田,了不起找几个人再多挂一块牌子,难道怕人家知道是我们的生意吗?”宋美龄点点头,再扯几句,各自就寝。

  蒋介石独自在卧室里踱步,虽说他今日已疲乏至极,此时夜已深,却难以入眠,因为他心里还在想着:“七十寿辰”才搞完头一个节目,明日才是重头戏,但不知效果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