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拉拉侨商 俞鸿钧碰鼻子 搞搞演习 蒋介石充胖子





  书接上回。话说第二天“祝寿”的重头活动将在中山堂开幕。蒋介石一早便准备出席这个会议,并且照例致“训词”,要这个“华侨经济检讨会议”的全体人员相信他确能“挽救亚洲赤化危亡命运”,弄得开会者哭笑不得。因为在各侨居地所见闻,蒋介石苟能“挽救自己”,已属奇迹,如今狮子大开口,不由得不替他双颊发热。好在这批“代表”与蒋血缘太深,他爱怎么“吹”牛便怎么“拍”掌,几十年吹吹拍拍,最后几次帮忙理该不到场,再了不起今后永远去不了台湾,海外纳福,蒋介石几十年来明明暗暗使他们发的财够衣食无虑,不用发愁的了。

  于是这批人除了蒋介石的“这个这个训词”,照例不知所云者外,又听了俞鸿钧的开幕致词,他认为今日华侨经济的发展途径,不该再停留在零售商和中介商的阶段,而必须和台湾的“工业化建设”加紧团结合作,说是要步上企业化之路。俞鸿钧大声疾呼要“打开目前原艰难局面”,他这类的呼吁越多越响,这些“代表”的心事也就越多越重。

  因为俞鸿钧在大骂承认新中国的国家,以及尚未承认新中国,但已有显著迹象的国家,这些国家必然日益增加,俞鸿钧即使骂到自己口吐鲜血,也无济于事,但那些“代表”如鱼饮水,情况自知。别说俞鸿钧的痛骂与哀告毫无作用,换了蒋介石也一样。

  那OK俞骂了一阵,郑重提出两点道:“我们今后的做法,着重于辅导侨资回国与加强各地侨商与台湾贸易的关系。”众“代表”闻言更是冷了半截:试问在台资金尚且苦于无法逃汇,这反映了当地严重的财政经济问题,又怎能要求侨资汇台送死?更有什么理由可以强调台湾的贸易呢?

  正因为那些“代表”与蒋血缘甚深,因此都知道所谓“华侨回台办厂”不过是一句句骗人的把戏。某甲在香港,与台湾大官某乙是“磕头弟兄”之类的关系,便一纸公函,申请迁台,台湾那有不欢迎的?于是一声“欢迎”,那个只有厂名的工厂,便将几十箱“开厂家具”往台湾运,海关自然优待,纳税尽量避免,这批为数巨大的东西从电风扇日光管到大头针,一概在台湾设法卖了个干干净净,而这个“厂”也就没了下文。类如这种“工厂”为数极多,“代表”们吃不到这种甜头的,也只要怨自己手脚太笨。

  而真正有几间厂在台创设,又如何呢?也几乎没有一家得以善终。苟不是资本短细,原料缺乏;便是成本太高,没有销路。更严重的是美国货充斥市场。或者这一类工厂,当地已经有了,总之是乱七八糟,困难重重;甚至设厂早经批准,厂址仍无着落,而有几名海外侨商因此倾家荡产,流落台湾;有几名港商则家破人亡,作为老板竟在台湾自杀了之。那些上了大当的人们,遗属又接到恐吓,连喊声冤枉都不可能。

  那些代表们还这样想:“如果台湾真有希望,真有钱赚,真能办厂、真能有利外汇,那么为什么蒋、宋、孔、陈等等的巨大财产不见汇台呢?不必是全部,千分之、万分之一也不见归来,又说明了什么呢?”

  等而下之,蒋介石的儿女亲家石凤翔、宋子文的“帐房”束云章,这两人昔日在大陆都有规模不小的纱纺等工厂,可是迁入台湾之后,大华纱厂与雍兴公司的生意如何?连石、束二人都不敢“夸耀”他们的成就,这两家尚且如此,一般去自海外的“侨资”又如何“善为安置”?众“代表”真像瞎子吃馄饨,肚中有数。

  提到“加强与台湾贸易”,众“代表”更是有口难言,真奇怪俞鸿钧怎能侃侃而谈,“面不变色”。

  有一个“代表”做过台湾荸荠外销美国的生意。台湾有些好水果,但荸荠不能与大陆的产品相比,而限于美国的“反共规定”,凡大陆产品严禁销美,凡销美各物必须有“来源证件”。那商人接得美国订单,说是旅美华侨想吃家乡产品,目前荸荠上市,希望能将著名桂林“马蹄”运来。之后改了口气:说美国禁止大陆物产入口,运点台湾荸荠顶一顶聊胜于无吧。那知道货物既去,销路奇惨,华侨印象中的荸荠绝非如此瘦小可怜,剥皮之后的颜色也非如此非灰非白,嚼在嘴里更缺乏记意中那股清甜爽脆,汁少渣多,实在不是滋味。于是那商人赔了一笔。

  第二年,那商人思得一计,继续向台湾购得大批荸荠,取得“来源证”,装船往香港运。既到码头,将真正桂林荸荠迅速掉包,把台货倾入海中,大宴鱼族。那批货一到美国,立刻引起注意,顾客尝了一口,已经买去成篓。消息到港,那商人又向台湾订了一批,可笑台湾官府,还以为真是那么回事呢。

  这名“代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静听俞鸿钧在台上哇啦哇啦,而另一名“代表”又在心中叫起撞天屈来。原来他身为国民党党员,又是香港一家字号老板,为了台湾想和大陆猪只打一打擂台,先在香港“反共”报上,将台湾猪吹嘘得像个美人儿一般,然后装船运港,经过再三研究,认为“斯猪不出,奈苍生何!”斯猪一出,大陆猪只在港殆将绝迹。不料一船运来,半船得病,还有不少台猪,雅不愿为国民党卖命,居然在中途跳海“轻生”。而到得香港的猪只,也因饱经风浪,体重大减;既然患病,又难发卖,这么着,把几位“不爱党证爱港银”的“代表”赔了个昏头转向,大叫救命。台湾当然歉难赔偿,而这档子买卖也就到此为止,再也没人敢驱台猪而“反共”了。

  座中更有官方人士,闻俞鸿钧之言而微觉脸红。因为他曾经手将一万多罐台湾凤梨公司出品的罐头菠萝装箱运美。那公司所用铁片来自美国的“美援”,成品销后得款尚需扣回,不料美援债款未见扣回,万罐菠萝却遭退回。他用不着拆阅公函,一眼望去便知所为何来,因为每一个罐头都像“受气包”似的鼓起了腮帮,“物品腐朽”为这现象作了注解,又完了。

  经营生果的“代表”也有口难言,台湾香蕉驰誉日本,但每船运去,烂得太多,当场止买,原封不动,如果运将回来,那些变成了垃圾的水果的运费未免太大;如果留在日本,似乎也“有碍观瞻”,好难应付。

  任凭OK俞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但人们从他措词中听得出他的担忧与空洞,干脆无人提出询问,更不用说故意抬扛了。整个形势早已涂上一层浓郁的灰色油漆。但因大会主持者的强词夺理而益显严重,呈现黑色。

  紧接着是“小组会议”,中间有段休息,俞鸿钧便与香港几名“代表”喝茶聊天,对一名“老坑”道:“辛苦了。”“老坑”苦笑道:“我们无所谓,反正在香港也没有什么,倒是你们真的辛苦了。”寒暄既毕,话入正题,那“老坑”道:“不瞒您说,台湾停止到香港购物之后,我们更加清闲了。这一次停得时间太久,几乎从前年年底到现在,只有今年三、四月份买了一些,五月之后又来了个外甥提灯笼——照‘旧’,请问到底为什么呢?”但他又不能不表示自己消息十分灵通,又道:“我们香港方面也知道,那是因为美国在台湾的经济合作总署,把台湾的签发外汇权接收过去了,自从‘易手’之后,每批一笔外汇向外面买东西,一定要指定购买地点,而这些地点除了美国还是美国,只有极少极少一部分,可以由申请人在美国和日本之间选择一个,但到头来大都还是美国。至于申请在香港买的,听说没有一个成功的。”另一名“中坑”插嘴道:“我想请问一个问题,那是为什么今年三、四月可以松一松呢?”

  俞鸿钧暗自叹气,一面强笑道:“你们的消息很快,也很准。只是在台湾来说,有一本难念的经,希望你们听过便算,不必再和人家谈论,以免引起不愉快的事情。”他倒抽一口凉气道:“为什么今年又到香港买了两个月的东西?那是因为外汇签发权转到合作总署之后,向美国扯购的东西多了,美国牛油、芝士、炼奶、奶粉等等满坑满谷,台湾市场触目皆是,你们知道台湾一向是崇拜美国货的,到这时候也腻了,开始时价钱很高,到后来跌得很低,甚至压得再低也没主顾。譬如说,同是一家公司的出品,但厂在美国出产的货品,在台湾即使贬值也销不出去,而厂在其他国家的货品,即使售价高了不少,也一样有销场,我们就把这些材料搜集起来,向这里的经济合作总署提出一项申请,希望恢复在香港扯购,可是也只得两个月。”

  那“老坑”笑道:“我们听说的也不止如此,据说运到台湾的美国货物,全部是美国过剩物资,他们讥笑我们的凤梨罐头变坏,他们的不少罐头老早应该拿去填海,这些东西运到台湾,再有人抢购才有鬼哩!”俞鸿钧苦笑道:“要知道内中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合作总署接过外汇签发权后,办理批汇者,全是美国人。”

  “老坑”笑道:“那当然,‘肥水不落外人田’嘛!我们在他们眼中乃是‘外’国‘人’,那有到手的份儿?你是部长、院长都不成哪!”

  OK俞苦笑道:“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自从他们接办之后,引起了台湾各方面严重的反对。大家联合起来,要属下的大公司抵制美国货,这怎么好意思嘛!先是暗中联合,采用压价办法,群起而‘压’之,压得英国朋友对我大发牢骚,问我是不是存心要他们难看?因为外汇问题快翻脸了?我当然否认,总是说慢慢地会好转的,想不到越来越糟。因为来货太不成话,就像你们在香港知道的那样,变了样、走了味的东西居然也来,大家就干脆联合起来谁也不买!你们知道这些东西本来是他们的剩余物资,这下子变成了剩余的剩余,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得到美国朋友帮忙的人,已经拿到了外汇办入的货色,这时光谁都叫苦不迭,于是连申请外汇的人也少起来,有几天,竟然从一向车水马龙的场面变成门前冷落车马稀,合作总署这才知道闹了大别扭,不得不拐了个弯儿,这才出现了暂时可到香港购货的办法。”

  “老坑”道:“那以后又怎么办呢?”俞鸿钧道:“反正各位都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情形很不理想。要知道美国为什么抛头露面接管外汇?为的是他们生产过剩的情形已进一步严重。美国内部也已引起了纠纷,各大集团彼此指责,内中使我们难堪的一点是,叫做‘为什么拿这么多外汇孝敬台湾的官员和商人?’他们为得到好处,结果自已接批外汇,形成了另外一个纠纷。”那“中坑”也苦笑道:“不管是发生在美国的纠纷或者发生在台湾的纠纷,对我们香港方面来说,真是‘鬼打架难为了生病人’。”俞鸿钧闻言色变,“中坑”不慌不忙补充道:“我说的‘鬼’是指他们,他们是‘洋鬼子’嘛!”哄笑声中“老坑”叹道:“但愿他们不是洋鬼子,而是真正的盟邦,否则我们这笔账可是难算得很,来日茫茫,也没个下场啦!”众人闻言,相顾唏嘘。另有人追问道:“没有问题,我们大家是把希望寄托在美国身上的,你以为没问题么?”

  OK俞闻言无法“OK”,也无法不打几下气,无奈“气简”既无力又漏气,被“打”的对家又“虚不受补”,彼此甚感困窘。还是那名“老坑”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台湾物产在香港所占位数低极了,有时侯占十几,有时候占‘第九’,那是最双关、最没有瘾的数字了,我宁可听到占第十,也不愿意‘第九’。”

  OK俞懂得广东话中“第九”的意思,苦涩地笑了笑,那“中坑”却道:“这次会议,我们香港代表老实说已经没有什么要求,因为要说的已经说完了。”OK俞道:“总统前几天问起我,他听说香港开了好几家大陆的国货公司,他说:‘台湾也有不少东西,为什么不能在香港开几间?他们开到那里,我们也跟到那里!大陆根本没有好东西出口,各种土产又做不来,我们这一仗,一定可以打底的。’我想了想也不错,你们这次能不能筹备开几间?种种条件,我们一定尽量优待。”

  “老坑”等闻言相顾失笑,但为了主人的面子,也不得不委婉陈词道:“总统的想法,我们早几年就有了,可是不容易办。为什么呢?因为资金固然是一个问题,店名也会是一个问题。”俞鸿钧诧道:“店名也成问题?”那“老坑”道:“人家开的,最大的一家叫做中国国货公司,其他有几家,规模有大有小,除了上面加个字号,下面也是国货公司四个字,人家早已开了,我们再开,招牌就难搞了。”

  OK俞笑道:“有什么关系?也叫中国国货公司;不就得了么?”那“中坑”道:“不可以,不可以,凡是招牌,都要注册,香港政府商业部门已经批准了这么一家,决不会批准第二家同名的公司商号,那是办不到的,这不是政治,是有关商业的法律。”

  OK俞道:“这倒没想到,那么就用台湾土产公司、或者中华民国土产公司、中华民国国货公司之类,不也一样吗?”

  “老坑”道:“话是这样说,可是资金呢?开一间这种公司,不能太寒酸,总该象样一点,地方要选在闹市,门面要好几间,职工要百把人左右,这笔开办费便够瞧的!”

  OK俞道:“OK!台湾负责,行不行?”他以为这下子可以行了,不料对方并未闻言色喜,却仍然是愁眉苦脸地说:“开办问题不是最严重的,严重的问题在于货色,一方面台湾的东西多不多?二方面台湾的东西缺不缺?多不多的意思,说的是品种,大陆几家国货公司,我们自己人开起门来说,实在多!我们反共阵营之间,发誓不买大陆货,但跑下演讲台,回家途中到国货公司打个转,大包小包带回去,又有那一件不是大陆货?还有人喜欢大陆罐头、家乡土产,自己指手划脚骂,却要旁人替他买。有一次我在他家吃到不少大陆土产,问他,他说这个是台湾来的,那个是日本来的,说得面不改色,我毫无办法!而且大陆货并不是限于吃的,什么都有,台湾土产如果可以和他们比,老实说今天我们用不着再商量,早有人赚得‘麦克麦克’的了。”

  俞鸿钧道:“那么,少开几家又如何?”

  那“老坑”道:“这不是多开少开的问题,只要台湾出产有办法,开得再多也不成问题。”俞鸿钧道:“如果货色不多,把其他国家的产品放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冷落。”“老坑”苦笑道:“如果招牌上没写明,当然可以,但是存心要顶垮大陆的话,就不能这祥做了。”这当儿众人纷纷开口,尽管转弯抹角,不拟开罪台湾,但兜来转去,说到底也不过是这一句:“台湾没办法。”那“中坑”更举出例子来道:“反正这里没有外人,什么话都说完了吧,大陆的东西实在多,而且也真是好,一点不马虎。今年九龙双十暴动,我们的人打垮了好几家大陆的土产公司,他们一窝蜂破门冲进去,第一件事不是破坏,而且将所有吃的瓜分,拿回家去,接下来才是破坏。据他们说,弟兄们对大陆土产十分满意,可是对外说起来,大陆货是买不得,用不得,吃不得,看不得的哩!”俞鸿钧闻言苦笑道:“你们是怕台湾没有货去?台湾一样有土特产嘛!草席、珊瑚、乌鱼子、西瓜、香蕉、风梨、竹制工艺品、贝壳工艺品、高山族人工艺品,粗粗算来,也有好多种。再说不少来自大陆的人,这些年里他们在台湾弄出一些金华火腿、福建肉松、上海腐乳、梅林罐头、湖南辣萝卜等等,我吃过,也不错嘛,一定比大陆的好,这些东西为数也真不少,你们拿去试试看吧。”

  那“老坑”又道:“关于这件事,小做做不成问题,已经有人采购台湾土产,在香港几家铺子里推销了,除了一刚才说的那些,还有台中第三飞机修理厂出产的铝质面盆。如果要大做的话,那就不能这样简单,不能做得太寒酸,希望这笔生意让主管部门自己去做,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了。”

  OK俞闻言暗叫不妙,根据他的经验,凡是各方争夺的买卖必然赚钱,凡是各方“礼让”的生意必然赔本,或者赚得太少,如今以台湾土产没法在香港开设店号,内中必有蹊跷,当下也不再问。待到得夜晚,把那“老坑”找来,请他细说,那“老坑”不得不摊牌道:“不满你说,凡能为总统效忠的地方,我们几个代表决不退缩!只是这个上产公司,老实说倾家荡产也无济于事,因此没办法了,试想:我们既为顶垮大陆国货而设,总不能随便找个港九角落,在那僻静之处,马马虎虎用半边铺位,或者一间小小的门面开设,一定要超过大陆的国货公司,不但大过他,数量上还得超过他,否则宁可不开,你说是吗?”

  俞鸿钧道,“是是,正是这样!总统已经答应,要是开成了,招牌由他自己来写!”“老坑”闻言既不能说好,又不能说不好,确是为难。

  发现对方如此一厢情愿,“老坑”十分着急,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道:“这样或许稳当得多,我们先让主管部门派人去调查,然后再决定办是不办。事先能了解实情,总是好的。”

  OK俞发现这位“香港殷商”毫不“OK”,对台湾土产并无信心,连蒋介石写招牌都没兴趣,心头也就更明白了一些,便说:“好在除了你我二人,并无旁人,不妨把你的高见说一说。也胜过我们自己派人调查。”

  “老坑”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大胆说给你听:这个计划怕是行不通、办不成的了。”OK俞道:“为什么?”“老坑”道:“为的是资金不足,台湾纵使想办,无奈数字太大,一两千万根本看不见,今天香港的店租之贵,实在把人吓坏!这一两千万只是放在房子上,不连开办费等等在内。如果说省一些当然可以,但是那远不如大陆的国货公司了,犯不着,犯不着。”又道:“除了这个,还有重要的原因:货色不全。我们可以在报上痛骂大陆货坏到极点,可是到得他们的国货公司一看,五颜六色,眼花缭乱,买东西的人男女老幼挤得个水泄不通;还有不少外国人也挤在里面,一天到晚如此,一年到头如此!”

  OK俞“呵”了一声,惊道:“怎么我们从未听见过?”那“老坑”道:“我们动这个脑筋已经动了好久,现在早已绝望,不作此想了。我再告诉你,现在大陆输出的东西,真是到了教人吃惊的地步,我随便举个例:现在是冬天,毛背心毛衣毛衫上市。如果你托我们在香港买一件来路货毛织品,而我们在香港著名的大公司里替你买了,样子好、质地好、手工好、颜色好,上面还有外国货的商标,你一定以为这是道地来路货了,你再也想不到这是大陆货!是上海货!”

  OK俞吃了一惊,不由自主摸了摸身上的那件新毛背心,听他说:“为什么呢?因为便宣,同样一件毛背心,老实说外国货不一定比它高明,价钱可是超过两倍以上,买客就得打打算盘,公司的利润也不怎么多。如今买进大陆货,只要换个商标,一举手之势,价钱低了,可是利润更厚了,真正的来路货如果每件只赚七八块,这种‘来路货’便可以赚一倍以上,有些还不止。你想连大公司都动了这个脑筋,又赚钱又没欺骗顾客,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大陆打仗的呢?”

  OK俞频频点头,一再叹息道:“是呵,我们可不能打出台湾招牌,买进大陆货色,那会闹笑话。既然如此,不办也罢。”

  见这位台湾“首长”如此难堪,“老坑”不能不安慰几句道:“事情当然并未绝望,我倒有一个主意,不如慢慢来,由小而大。”OK俞道:“这也成,怎么做法才好?总不能让总统太失望。”“老坑”说道:“先运一些东西到香港,找几家商号寄买,也不用总统写招牌,随便在店里写明算了,等到生意好起来,再慢慢增加。事实上我们好像也只能这样做,这几天我们开会,和各方接触的结果,认为运一些土产到香港绝对没问题,已经有人在做;可是要大锣、大鼓地干,那无论如何没有把握。”

  OK俞低声问道:“有人说,香港方面的朋友不大肯做,并非为了赚不了钱,而是不肯帮忙。因为这件事当然可以拿它当做生意经看,可是把它作为一种政治上的什么也无不可。有人把这意见对总统说了,总统很不以为然,曾经问过有关部门,说是不是香港的忠贞之士嫌贫爱富?我本来也曾这样想:听了你的话之后,才感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你们在香港的朋友不是不肯做,是不敢做。”他叹息:“是难过!”

  “老坑”闻言,心头不是味儿,便道:“既然承蒙你对我并不见外,那就什么话都对你说了。不错,这也是政治,可是总该有个范围,如果超出这个范围,我们不是倾家荡产了吗?”

  OK俞苦笑道:“那当然不希望你们这样惨。”“老坑”道:“大家知道,我们在香港的处境,一天不如一天了。当初是有点钱,也有人在这几年里赚了一点,但更多的商号并不这样,为的是我们的生意圈子越来越窄。我们是自由中国的忠贞之士,以对台贸易为主,可是台湾能使我们赚多少钱?我们又能使台湾增加什么生意呢?美国货在台湾满坑满谷,我们没办法做这生意。台湾的机构又这么多,好多生意根本轮不到我们去做,轮到我们的,只是真正一点点,老实说根本不够皮费,遑论赢余?就这么着大家都对做台湾货买卖不感兴趣,也没劲头了,只能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只好投资在当地的生意经里,譬如建筑业,我们之中对它大感兴趣的人有好几个,因为比较保险。既然大家在另外动脑筋了,台湾需要我们效劳之处,譬如开土产公司,又都是没有保障的买卖,如果你也是在香港的话,相信也没勇气如此毁家纾难的,倒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而是没有用处。”

  OK俞至此浩叹,劝慰一阵,说:“那是有人从中挑拨,你们不必计较,如有机会,我必在总统面前替你们解释。”“老坑”道:“老实说,说这话的人我们都知道,都认识,他因为问我们要钱没有如数送上,因此到台湾来信口胡说。”

  话题已经牵涉到王元龙头上,俞鸿钧心想:“你们都是侨团,不宜随便得罪。”便扯开道:“这些事情由它去算了,香港那种地方,难免有一些谣传。”想不到对方不肯放松,愁眉苦脸道:“不瞒你说,我们都是侨团代表,可是和他在一起,总觉得脸上黯然无光。”俞鸿钧说道:“那为什么?”“老坑”道:“你是太忙,这些小事不管的了,你不妨问问警务处,就知道对于这位王四爷,抽鸦片烟是特许的!你想,一个吸毒之人,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俞鸿钧一怔,劝道:“大概年纪大了,这些小事,由他算了。”“老坑”道:“你除了问警务处,不妨再问问来台湾的电影明星,要他们说真话,你就可以发现:在这些男男女女的明星嘴里,我们那个什么自由中国影人的头儿又要鸦片又要钱,什么都要!”又忿忿地说:“没有半点人味儿!”

  俞鸿钧吃惊道:“自已人嘛,犯不着这祥生气。这位‘电影界巨子’,今天正好同新加坡侨领蔡和安由总统召见,大家在香港反共抗俄,我总希望你们和和气气,同舟共济嘛。”那“老坑”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这是你们当局的想法,我们对王元龙太清楚了。”俞鸿钧暗忖:“你们都来自香港,都是一路货,还吵什么?”当下“团结”长、“联战”短地劝了一阵,派车送“老坑”回去,一夜无话。第二天合该有事,俞鸿钧刚到办公室即奉召到得蒋介石房里,只见已经站了半屋子人,个个垂头丧气,人人头也不抬,而蒋介石正在地毯上踱来踱去。这个行政院长暗叫不妙,心想这与“祝寿”的气氛相差太远,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惹得他生这么大的气?蒋介石一回头见他来到,便叽哩呱啦道:“好,俞院长你来得好!那个奥匹林克——不不,那个奥林匹克竟敢升上大陆的旗,这不是反了!”俞鸿钧一头雾水、便也不敢询问,听他又在气急败坏地嚷道:“我们中华民国的代表到墨尔本去了,就在奥匹林克——奥林匹克宿舍里,可是澳洲办事人太岂有此理,居然在我们的代表队面前,升起了大陆的五星旗,虽然后来重新升过了。”蒋介石声嘶力竭大叫:“娘希匹这可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要抗议!要他们道歉!要他们保证以后不再胡闹!”蒋介石的右手在桌面上拍得震天价响:“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花这么多钱参加世运会,不是为了成绩,不是为了锦标,老实说就是为了那面青天白日旗,现在他们居然升起五星旗,而且正赶上我的七十大庆,分明有人触我的霉头!”他大叫:“俞院长,你说说看,该循什么途径交涉抗议!”

  俞鸿钧算是弄清楚了,一身大汗。

  俞鸿钧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分明是误会,值不得生那么大的气。大概一个人正在倒霉的时候,倒霉的事情也就一齐来了。”便道:“遵命抗议。”又道:“不过事后已经纠正,说明这是无心的。”郑彦棻忙不迭插嘴道:“大会负责人休兹也已发表声明,他说负全责,一切都是误会。”蒋介石不依道:“可是那个升旗的混蛋一定通匪,就说明要办他!”俞鸿钧道:“这几天忙着开华侨经济会议,回头研究一下各方电报,再将交涉经过陈报。”于是把几个“受气包”找到自己房里,三言两语把事情弄清楚了,一个个蹑手蹑脚散去,唯恐给老蒋截着,活受洋罪。俞鸿钧刚刚透过一口气来,电话声中侍卫长又把他喊到蒋介石面前,问升旗事办得如何了。

  俞鸿钧想不到这事受到如此重视,又怕他蛮干的结果又少了一个“友好之国”,就硬着头皮道:“澳洲与我们关系很不错,这件事百分之百出于误会。那个升旗的人并非大会职员,是一个驻在大会会场的澳洲兵士。他在一包包旗袋里抽出上面有英文“中国”字的一面旗子以为就是我们的,想不到中国的旗子有两面,我们的压在下面,他没发现。”

  蒋介石道:“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应该抗议:抗议的内容有两点,你记住!第一点,为什么要准备中共的旗子?为什么把中共的旗子放在我们的上面?第二点:为什么还邀请中共参加大会?”蒋介石越想越气,沙哑着嗓子喊道:“又赶上我七十大寿,在全世界面前触我的霉头!”

  俞鸿钧暗自叹气,忙道:“出事的时候,我们的领队邓传楷一口气冲出人群,冲进会场,冲到旗杆下面大声抗议,指着那个澳洲士兵的鼻子说:“你犯了严重的错误!’现在全世界已经知道这回事,轮到中共触霉头了。”

  然而不然,那些“代表”们闻道是本届奥林匹克第一次升旗便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都感到不是味。有人说:“人家共产党根本没派人去,可是大会却准备了五星旗,这说明了什么呢?”有人道:“那是‘两个中国’,人家不干,干脆不参加我们去了,合了句广东话:‘啰嚟衰!”又有人道:“这种会,不参加好过参加!”七七八八,事后又都传入蒋经国耳中,只因“紫宸演习”即将开始,也就压了下来,全力准备这项“军事戏法”,变给美国人和“侨团”欣赏。那些美国佬闻道蒋介石邀他们参加,岂有不接受的?一来可以炫耀战舰飞机火箭等等武力,二来可以显示“美国专家领导下的自由中国军力”,三来可以说明蒋介石无论什么东西离开了美国便成没奶吃的孩子,诸如此类。想不到蒋介石的算盘打得也相当的“精”,另有作用。

  列位,蒋介石“精”在何处?原来他明知普天之下,都晓得美国人骑在他脖子上,而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有那么一个场合,美、台联合庞大军事演习,美国将领无论职位有多高,总高不过他这“总统”,美国人员无论如何对他卑视,总不能在那当儿发作,那么一个“总统中美部队”的局面也就形成,他的地位也就“高”入云霄,想来十分过瘾。

  而正因为场面颇大,而且有“侨团”欣赏,他们除了“欣赏”蒋介石作“最高一人”状之外,还可以给这批可怜虫一个错觉:“瞧,美国是拥护我的,他们的军队既和国军一起演习,又接受我的检阅,将来发生战争,美国是支持我姓蒋的!为了我的七十大寿,他们出动了第七舰队和十三航空队,有多隆重哩!”

  蒋介石要儿子为他作安排道:“这次演习,规模空前,不独各国使节要去参观,凡来祝寿的侨团也全体参加,不可缺席。在大湖之滨,我会走一段路,一来看看演习部队,二来借此走动走动,休息休息,坐在椅子上太久也不舒服。就在我走动的那段路上,必需要有侨团在旁,以便向他们挥手示意,让他们高兴高兴,可是又不能太近,而且中间必僻有东西隔着,否则万一内中有人跑到我面前来,那就……那就乱了秩序。”

  其实蒋介石担心绝非秩序,而是生怕“侨团”之中藏有“匪谍”,他对手下千辛万苦邀来的“忠贞之士”,未必全部信任,因此大有顾虑,蒋经国笑道:“阿爸,这件事,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大湖之滨,挖一道水渠,有五六尺宽,没法跨得过,阿爸可以和他们隔着水渠打招呼,那就既安全,又自然。再说挖这么一道水渠,只要工兵连一人几铁镐,几下子便可以弄好,他们准备得很好。”

  蒋介石心头喜欢,再问遍了美方出动情形与双方联系经过,上床休息。下床化妆后,颇显得“精神抖擞”。正要出门,宋美龄道:“我姊姊不去了,她说她在电影里已经看过不少国军纪录片,她不去了。”蒋介石道:“也好,她要是去了,会感到吃力。”宋美龄道:“倒是我想开一个酒会。为台北各国使节介绍大姊,名单已经拟好,你过过目。”蒋介石皱眉道:“这个,这个你说好不好?”

  宋美龄道:“这有什么不好?大姊第一次回台湾,也该让各方面知道她来了。表示在我们家庭之中,大家很和气,这对我们的宣传有好处。再说大姊是一个热心的宗教活动家,驻台使节之中,也多的是教友,通过上帝的名义,让他们对我们有好感,这不是太好了吗?”

  听说因为“上帝”的关系可以如何如何,蒋介石也就由这位“第一夫人”去柬邀台北各国使节,并且答应到时也和她一起门口站立,欢迎来宾,两姊妹也就喜滋滋开始研究穿戴和酒食。宋霭龄道:“你瞧他还是喜欢这些调调儿,我从认识他到现在,他一点也没有变,武将出身,到底和文官出身不同。”她凭窗远眺,指指滚滚烟尘道:“连出门的排场也和当年一样,我想那辆避弹车已经老掉了牙齿,不能再用了。”

  宋美龄也和她并肩远眺道:“当年希特勒、墨索里尼送给他的什么避弹汽车,避弹大氅,早已不用了,因为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太旧的关系。好在美国中央情况局的避弹汽车避弹衣,比以前他有的轻巧的多一个样。”又低声道:“现在,他可是比以前更小心,更谨慎了。”宋霭龄回到房中,往摇椅上一躺,叹道:“美龄,不知怎的,我回来没几天,感到很不习惯,又想回去了;可是在美国的时候,又感到不习惯,总以为回国之后比在美国要舒服,结果又不是这样。说到舒服嘛,我们的生活真像帝王一样,可是精神上总有点恍然若失,总好象永远不能满足似的。”却又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说道:“上次你到我家来,庸之不是对你说过吗?在我们斜对门住着一个外交部的司长,成天盘算着存款,好像发神经一样。有一次他请教庸之,说怎么样才能赚更多的钱,庸之当然假装不懂,我们怎么可以告诉他怎么买卖房屋地产、怎么样做大豆生意呢?这个人太不识相。之后,我们便不理他了,后来不见了这个人,也没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我们到纽约一家中国餐厅吃饭,忽然发现那个‘那摩温’好面熟,他也就马上迎了过来,哈,正是这位司长!”宋美龄道:“这没什么,这种人在美国也不少。”宋霭龄道:“我还没说完哩,过了几个月,庸之在家里晒太阳看报,忽然喊出声来,原来这个司长自杀了。”宋美龄道:“这种人自杀的也不少,没什么奇怪。”宋霭龄道:“我的故事没说完,这个人自杀之后,据说在‘政治难民’中间引起了不小的波动,为的是做人失了信心,上帝也帮不了忙,拯救不了他们的灵魂。为什么做人没信心呢?就是我刚才说的,总嫌美国地方住不惯,想家乡又回不去,很多人入了美国籍,不三不四的说是苦闷,因此……”宋美龄冷笑道:“那叫做活该!好好地到了美国,又这个那个的,那不如回大陆死去吧!共产党对他们,来一个杀一个!”宋霭龄摇手道:“不不,糟就糟在这里。”

  宋美龄诧道:“什么意思?”乃姊道:“共产党不是这样的啦,什么‘一个杀一个’,‘共产共妻’的,现在很少人相信啦。有几个著名的科学家、数学家、地质学家,这个家那个家的,早就去了大陆,在美国的朋友一天到晚在注意他们的生死存亡,结果我们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死。”

  宋美龄其实早已知道,却说:“这是侥幸,回大陆给杀掉的或者给关起来的不是没有,为什么不宣传这一批,却要宣传那一批呢?”宋霭龄道:“谁去宣传这种东西哪?无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心,是有一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整天哇啦哇啦谈论共产党,他们当然都是我们的人,决不是共产党。可是,不骂共产党的话,无论怎样谈事实,结果都变成了替共产党说好话,你说这不是气死人啦!”又道:“刚才我说有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如何如何,事实上那些吃不饱饭的人,真的变成了替共产党说好话,庸之也时常听到,引以为虑,看来我们中这方面要多多留心才是。”她叹息:“上帝应该显灵,让中国人对共产党死了这条心,包括在海外的华侨和政治难民。”

  宋美龄苦笑道:“他也为这种事情伤神,认为大陆共产党的宣传还不足惧,可是在海外的政治难民都有这一套的话,就教人担心。好在美国的移民法办得好,不管是谁,在美国住了一个相当的时期,一律算是美国人,不管你是中国人印度人。既然作为一个美国公民,那就永远不能回大陆去了。”

  宋霭龄道:“话是这样说,这些人变成神经病,自杀什么的样样做得出,也真教人听了不舒服,看了倒胃口。做一个美国人都不满足,我就不清楚:上帝创造人的时候,在这些中国人身体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才会这样下贱!我再说一件事情给你听,美龄你该记得高丽战争带给美国的不是荣誉而是颓丧,我们的邻人们都不主张在那边打仗,说这跟美国的安全无关,美国孩子的血,不能这样浪费的,嗨,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政治难民发了神经病,在一个什么同学会上举杯大声嚷,说什么中国人是光荣的,能在高丽这么一个地方,打败了联合国,使美国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溃败,他说他本来不是党派中人,给送到美国来没办法回家,可是他知道中国有了办法,因此酒后吐真言,听到的人也居然不加制止,也没当场反对,大家糊里糊涂喝了这口酒,幸而第二天中央情报局把那疯子捉了去,否则这个人还会替我们这批政治难民出丑!”

  宋美龄忽地叹道:“大姊,你说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心夕,我不大同意。老实说,”她在她面前以“他”代替蒋介石:“他的做法倒是对的,只要有人报告,有人告密,就马上抓了,根本没有还价。你如不信,不防随便找个人问问,看有没有替共党说好话的?”宋霭龄摇手笑道:“我才没有这些闲功夫,总而言之,反正这辈子是不能再回……不不,反正是不想再回大陆的了。”又道:“我们何必在家里浪费时光?你不是要带我玩什么风景区吗?那就选个近一点的地方,也让我去看看吧。”

  不表二人游览,话说蒋介石驱车郊区,前前后后一大串车子,看来十分威风,想来十分过瘾,却也不然,为的是刚才美军顾问团车群先他而去,心头老大不是味儿。按照什么秩序,该团车群是该先他而去,为时当在十分钟以上,这是衬托他的“压后”,而非名副其实的在他之前,但事已如此,既不能改日期,且不能改时间,也只好吩咐司机开得慢些,但求与该团到达时间有那么一段距离。

  在蒋介石身上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感觉,那是一旦碰上不愉快之事,就会接二连三接着来,再也灵验不过。美军顾问团车群先行,仅仅是一件小事,但他立即想到大陈溃退之时,曾有人报告一件使他大为震怒,可也毫无办法之事,那件事情非常简单,说的是大陈某守将正当屁滚尿流,急于逃跑之际,居然闲情逸致,有这么一份“情趣”,为台北美方某人写了一封长信,并且用密密层层的牛皮信封,包了个结结实实,当面重托一名美国某某通讯社的战地记者,说不定谢以重酬,请他下飞机到得台北,第一件事便是前往美国大使馆,交与信封上所写之人亲收。那美国记者把事情办了,感到很有趣味,便在与友人闲聊之时,把那事情说了,传入老小二蒋耳中,也就立刻展开调查,可是时过境迁,即使查出确有其事,又焉能获悉那封信中,究竟说了什么?

  蒋介石还记得儿子当时气愤地说:“在那下时候,那种场合,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做法,竟然如此着急?”于是使他越想越气恼,如非众人劝阻,恨不得将涉嫌之人,统统斩了。这还不算,蒋介石脑中又泛上几个神情不安、哭丧着脸的脑袋,那是九龙暴动之后,设法转移到台湾“避风头”的,他们一再强调在九龙的血腥胜利,却愁眉苦脸要求蒋介石对他们另作安置,因为他们在海外的“基础”,因“暴动胜利”而“毁家纾难”了,这在老蒋看来,简直是为丧哭而来,不像祝寿。

  对于这批人,蒋介石分明应该“奖励”,结果形成了他的一个个“包袱”,已经没甚用处,投台实在讨厌。越想越气,干脆不理。这当儿湖口演习场在望,那些“仪仗兵”打扮得整整齐齐,枪炮刺刀闪闪发亮,骤然视之,煞是威风。至于这批台湾青年肯不肯为美蒋卖命,那就不堪问闻,但求过得目前再说。军乐声中蒋介石改坐特制检阅用篷车,由参谋总长彭孟缉一旁伺候,徐徐而行,向中外观礼之人致意,大批侍卫步行相随,走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才将蒋介石邀来的副总统陈诚、各院、部、会负责人,以及立委、监委、国大代表、民众团体理事长、各大中学校校长、军事机关首脑、军事学校学员生、海外华侨“代表”、外交使节等等万余参观者所在地算是走遍了。

  陆军少将赵振宇担任总指挥,于是小跑步到得这个“大阅官”敞车跟前,来了个劈力礼,立正报告道:“紫宸演习开始!参加演习的战斗单位计有步兵一个师、炮兵六个营、战车一个加强营、空降步兵一个团、空军各式飞机两百五十八架,内中有参加编队飞行的美军飞机九十架,报告完毕!”说着一个向后转马刺“叮”一声响,由于过分紧张,几乎跌了个倒栽葱,蒋介石皱皱眉头,对身旁的彭孟缉道:“你看见我修改的紫宸演习方案吗?”彭唯唯。蒋道:“陆空联合攻击演习的假定情况,是国军在大陆登陆成功之后,自沿海滩头向海岸推进,使用优势火力,配合空中支援,占领阵地。”这当儿天空一阵响,蒋介石忙不迭拿起望远镜,咧着一嘴假牙,喜道:“来了来了。”彭孟缉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二十五架运输机大编队通过战场,空降八百名伞兵,同时军刀式喷射机高空警戒,雷霆式喷射机投下汽油弹,使用火箭炮、机关枪,硝烟迷漫。蒋介石立在车中,眺望远处,对左右道:“凭你共党工事如何坚固,这下子也摧毁殆尽,杀伤共党人马无数!”众人唯唯,心中暗笑,台湾纵有几十万兵丁,不提七、八成台籍壮丁愿否卖命,即使倾巢而出,登陆一处决无可能,分兵数路更没分量,再说通过台湾海峡能否避免全军理没,谁也不敢拍下胸脯,但老蒋兴致奇佳,也只得跟着瞧热闹。这当儿又见伞兵运输机投下大量补给品,蒋介石乐得手舞足蹈道:“伞兵没问题了,空降成功了!”众人闻言心中有数,“东山岛”一役伞兵全部“成仁”,倒是真的,如今乃是演习,投下伞兵与补给,当然无人迎头痛击。

  伞兵补给品投得地面,空军行动暂停,五十门大炮开始向目标轰击,硝烟弹雨地动山摇,这声音使蒋介石大为壮胆,拿住了望远镜不断大叫,声嘶力竭,还在“指示”不休。彭孟缉等也听不清他在“指示”些什么,可又不敢问,暗忖这次演习反正都已规定,这位“大阅官”的指指点点,总不外乎一些小枝节。此人就喜欢这调调儿,当年淮海等地大战役,他身坐南京总统府中,居然可以抓起电话直接调遣火线上一个连的行动,把前方大小将官气得发昏,可又毫无办法。如今不过演习,出入不大,办事人也就当做听懂了,依样画葫芦命令下去,反正只要有些“动作”,让万余参观者目击蒋介石的“厉害”,也就够了。至于参观者所感到的种种疑问,蒋介石当然无法听到。他急于“目睹反攻大陆成功”,虽然这“大陆”位于台湾,而炮兵正在对准台湾的土地开炮。

  飞机紧接出现,临空助战,步兵也蠕蠕而动,展开攻击。蒋介石沙哑着嗓子大叫“放炮!放!”彭孟缉出身炮兵,闻言也就传将下去,于是大炮又落向“敌后”第二目标,步兵接近冲锋线时放得更密,听得蒋介石眉开眼笑。那湖口地属新竹,介于桃园与新竹县城之间,有火车可通,临海向外,复多平原,为的是让装甲车有“献宝”之地。这当儿只见战甲成群加速奔驰,志在掩护步兵冲锋,机群也在盘旋,炮声愈加紧密,烟火一片。一忽儿彩色气球升空,蒋介石手舞足蹈道:“政工人员出动心战,中共要投降了!”众人在望远镜中果见蒋经国的“心战”人员在写标语,放气球、使用扩音器喊话,末了,空中出现一面青天白日旗,摇摇晃晃往下落,蒋介石笑道:“我们胜利了,反攻胜利了,共产党投降了。”众人唯唯,但无论怎样“反共”,这批人却都有这么一个感觉:蒋介石的心理情况不是七十岁而是七岁,谈不上什么“反攻”,儿戏而已!

  陆空联合演习至此结束,却不闻掌声欢呼,蒋介石心中乐,彭孟缉道:“他们不懂得军事。”蒋介石道:“刚才大炮猛轰的时候,我在望远镜里看到有人乱跑,秩序不佳,莫非共产党闹事?”侍卫长道:“查出是炮兵发炮有误,炮片落到参观台上去了。”蒋介石惊道:“如果伤了人,说出去未免太难听。”侍卫长道:“不说也不成,因为各国使节在场,不过可以这样说,因为演习太逼真了,因此什么什么了。”蒋介石连呼“好好”,却又对着手表念念有词道:“这个演习十点钟开始,十二点多结束,两小时多一点我们的登陆便告成功,推进海岸,成绩太好。”众人闻言苦笑。

  正在这当儿,参观席上又有异动,蒋介石急忙持镜眺望,原来有人被抬上担架,送出场外,谅必因故受伤,听说是个摄影记者。蒋介石忙问:“是台湾的还是海外的?”答是台湾的,蒋介石也就无言,瞅一眼手表已到十二点半,也就坐了下来道:“空军作战演习快开始了。”没多久果见三十二架美海军AD型飞机和两架AT型机通过演习场上空,蒋介石大叫道:“美国飞机!美国飞机!”左右也就跟着大叫“美国飞机!”,希望引起更多的人注意。第二批则是美海军F2H型机十二架;第三批美海军F9F型机二十架;第四批美海军F86型机一打;第五批台空军F84型机二十四架;第六批台空军F86型二十四架,一批批过了,并无特别之处,但蒋介石怪声叫嚷,十分欢喜。接着是台空军F86型机作袭击表演,地面假定有“敌机”两架,油库两座,不用细说,全都毁于炸弹之下;接着是F84用汽油弹摧毁“敌人”一个车队;又有F84一队以火箭、机枪使“敌人”另一处堆栈被毁,这些飞机俱皆如入无人之境,对方既无飞机迎击,地面复无炮火攻击。一瞬间蒋介石又在大叫:“目标摧毁了!我们胜利了!”丈把远处那几个来自香港的参观者,这当儿正在相对苦笑,那“老坑”道:“原来反攻大陆如此方便,奇怪怎的还不动手?”那边厢蒋介石却在对左右说道:“你们可以对少数人说,美国将要有几架间谍机运得来,叫做‘油壶呢’。据说可以飞高五万多尺,别说地面看不见,根本没办法发现,可是‘油壶呢’?它却可以担任侦察摄影什么的,让共党军队奈何不得。”又道:“这当然是军事机密,可是共军雷达拿‘油壶呢’毫无办法,要不是美方希望保密,我才不管那么多,通知他们都可以,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左右唯唯,心中有数,不准备到处乱说,因为一旦美方闻讯彻查,老蒋又“赫然震怒”时,挨骂挨罚的正是他们自己。

  台空军特技表演开始,只见来了一架直升机,下面拖拖拉拉、累累赘赘挂了一串绳子什么的,自高而低,从地面上吊了一个人上去,蒋介石道:“你们瞧,我们受伤的空军,在战场上救回来了!”众人几乎失笑,暗付真正的战场果若如此,便不是战场了。但仍一齐鼓掌,大声称道。

  之后四架F84型机自八千尺至一千尺高度中编为菱形,大翻筋斗,翻滚和“开花”,三种表演既罢,获得一片掌声。蒋介石那分高兴自不待言,那名香港“老坑”却又在慨叹道:“尽弄些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不是办法。”

  演习完毕,蒋介石突感疲惫不堪,而且翌日尚须飞往凤山,主持军校毕业典礼,恨不得往温泉一泡,按摩一番,呼呼大睡,休息休息,也即离去。行前嘱左右如此这般,左右又吩咐办事人这般如此,于是当美国军事代表团一行回到台北,有七八个在酒店买醉时,一个平时专门为美官“拉皮条”的中年人推门而入,众美官一见就笑道:“今天太累了,没有你的事。”那掮客道:“何事如此紧张,难道你们都从‘战场’回来?”那“战场”一词,在他们之中另有所指,一名美官笑道:“一点不假,真是从战场回来。”那掮客也就坐了下来,要过一杯“黑松”(汽水),对众美官道:“我是不喝酒的,我所参加的秘密结社严禁会员抽烟喝酒,只是你们的酒,今晚全由我请客,不必客气了。”

  众美官心中暗喜,也就继续谈了下去,一个道:“我们真是从战场回来,不过这个战场一不在床上,二不在大陆,乃在湖口平原之上。”掮客作不解状,听他们解释过了,并且听他们这个讥讽一阵,那个挖苦几句,倒也听了一个饱。散后回去,向头子说了,头子又转报蒋经国道:“听美方军事专家说,这次检阅,只有总统一个任‘大阅官’,他们没份,变成了美空军也在我们检阅之下,他们变成了我们的部下,事后想来,很不划算。特别当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侨进行,他们将来一定会对外流传,就会引起人们的错觉,以为美国归中国管。”又道:“那些军事顾问,对演习并不满意,他们认为反攻大陆第一步是出发,大军渡海,实在是一件大事。大陈、定海撤退,动用舰艇之众,所花精力之多,争取时间之急,都是使人回想起来便不寒而栗的!如要反攻大陆,规模理该大于撤退,但是论条件,今天几乎没有可能运输这么多人过海。”蒋经国吃惊道:“为什么没有可能?”手下道:“他们没有明说,只是强调台湾自己绝无运输能力,而美国目前,也绝对不可能帮这个忙。他们又说:即使美国答应帮忙运兵,问题之多,抓抓一大把,几乎是一担芝麻!他们用讥笑的口吻问:出动多少兵?是什么兵种?计算过吨位没有?要多少船?是否美国可以胜任?上了船,往哪个方向开?集中一点?没那么笨;分兵几路?又不够用。就算开了,台湾海峡并不等于香港尖沙咀天星小轮,只需要六分钟航程,好,所有船艇裸露在海面上,你以为共产党的眼睛是瞎的?共产党的鼻子是伤了风的?有一个美国顾问就说,多少年后他将在台海打渔,为的是这些鱼群饱吃国军,因此又大又肥……”蒋经国闻言脸都变色。

  又听手下报告道:“美国顾问还说,拿今天共产党的空军实力来说,他们对于渡海反攻的舰艇,势必消灭在起程之前,到那时候,恐怕不是反攻大陆登陆之战,而是变成保卫台湾之战了。待海空军一起飞,迨拉响警报,人家的飞机已经到达我们头顶,你怎么个‘防’法已是一大问题,又焉能谈得上反而攻之,登而陆之?退一步说他们按兵不动,听任舰艇出海,到那海峡之中,总不能一路放烟幕放到对岸,这样做对自己也没绝对的好处。再退一步说,舰艇眼看接近靠岸了,一路上风平浪静,对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到得大炮射程之内……”蒋经国打了个冷颤道:“行了行了,他们还说什么?”

  手下道:“说完过海,他们又说空军,说如果真要反攻大陆,凭这点儿飞机万万不成。我们是攻,他们是守,攻的一方没办法使用地面高射炮,守的一方高射炮威力如何?拿韩战情形来说,中共的高射炮实在是又多又准确。再说他们的空军,哎,也不用瞒,美国‘空中王牌’戴维斯少校,就是这样给他们揍下来的。事后找到他们的报纸一看,撕掉这张‘空中王牌’的人是一个小伙子,反正不是农人出身便是工人出身,这在大陆多到没法统计,可是他们说美国的‘王牌’仅仅这一个!”

  蒋经国有气道:“还说些什么?”

  手下道:“他们说,不谈登陆之后,在事前那场空战,便够瞧的。人家供应快,支援多,又是以逸待劳,说不定我们第一线的机群未入敌阵时,他们已从我们头顶上俯冲下来了!”

  蒋经国恨恨地说:“天下真的有这些没出息的鬼话!”手下道:“我们的人也曾经问过他们,说何必长他人志气、减自己威风?他们摊摊手道:“没办法,这是事实!在高丽,我们没弄清楚事实,这一次,嗯——’”蒋经国忙问:“嗯什么?”手下道:“他们没往下说。”

  蒋经国暗忖:“不肯帮我们打出去,真的是在搞些鬼花样,不能不防!”又问:“之后又说些什么?”

  手下道:“之后他们挖苦炮兵,说炮弹真的在看台前爆炸,而且伤了人,这说明自由中国的炮兵对目标纠缠不清,因为落弹地点都是自己人,并无共产党的踪影。他们又说大炮如何过海?如何运用?他们怀疑这些东西是否有用,都成疑问,有一个家伙甚至这样说:‘当年运输队长工作优异,这回又要重施故伎了。’”蒋经国骂道:“他们欺人太甚,简直不是盟邦的口吻!”

  那手下见蒋经国十分愤懑,就不再说,为蒋发觉,强笑道:“我骂我的,你说你的,反正我骂的不是你,你尽管说!”于是手下继续道:“他们对大炮阵地如何构成,以及炮弹如何供应,都曾提过不少挖苦我们的问题,不谈它也罢。聊过炮兵聊坦克,他们的话更多,竟然说自由中国的坦克,不过是一种装饰!竟然说纬国先生多年来对战车的功绩,竟然是大少爷弄玩具,作不了真的。”

  蒋经国闻言并无怒意,听他说下去道:“有个顾问讲,民国三十九年,他已来到台湾,那时国府迁台,已有一年,从大陆运来的坦克仍然堆在台湾基隆之间的公路上,履带变成虫窝,坦克蛛网密布,没人管理,简直不成样子,他们怀疑纬国先生己经忘记了他的‘玩具’。后来,这一部门的军援比任何部门都少,有个时期甚至等于没有,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另外一个顾问说,湖口表演时,比去年双十检阅的情形好得多了,不但是去年,他说他早已到台湾来,每年碰到十月十日检阅,他就替坦克捏一把汗。”

  蒋经国诧道:“那为什么?”手下道:“因为时常‘熄火’,整个行列因为坦克‘死’了而混乱,并且很不雅观。不但在整个检阅行列中坦克脱节,甚至坦克并驶时也会存心捣蛋似的:它走不动了,台上台下,都是狼狈之极!”蒋经国笑道:“原来为了这个。”手下道:“那顾问问我们的人:如此保养的坦克,怎能投入战争?谈不上反攻大陆。”蒋经国笑容骤敛,反问道:“湖口演习,坦克不是没一架熄火的吗?”

  那手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又有一个顾问说:湖口的坦克演习不借,这是事实,可是在反攻大陆的战斗中,坦克恐怕连玩具都做不成,连‘摆设’也谈不上,而只是一堆废铁!为的是——他说他祈祷上帝,祝福反攻行列,各个兵种都能安然渡海,而且真的过海、登陆。但就坦克而言,别说他自己,恐怕上帝都没有办法让它活得下去,他说他参加过韩战,他所目击的对方壕沟情形,以及地面之下,山石之下的洞穴挖掘,他不能相信坦克有朝一日到得大陆,其活动力可以超过几公尺的。他说在共产党阵地前,等于一个魔术师的表演舞台,好好的一裸树,可能是地雷的触发线,分明是小山坡,跑上去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说他已经为这些玩具预测了命运,那是一旦开上火线之后,走得几步,哎,不见了!庞然大物,居然会失踪了,或者马上瘫痪在那里,前后左右一大堆,一动也不能动了。”

  对蒋经国来说,没有比这些泄气的话使他更难堪的了。乃父垂垂老矣,反攻大陆与否,其主要的影响在于他自己,而“家天下”能否延续,也是“乌龟翻门槛,但看此一番”的了。如今反攻未成,已遭冷水淋头;内中蹊跷,思之不寒而粟。于是长叹一声,听手下继续报告美国专家之言道:“第一天的演习没见海军,第二天海军出动,他们说其实用不着参观的了,在自己的海滩上,没有一个共产党,这种登陆如果还要失败,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可是,在形式上而言,这种登陆是胜利了、成功了;以言事实那是彻头彻尾的胡闹。”手下马上补充道:“他们喝酒喝得差下多了,更加放浪形骸起来。内中那个希尔海军中校也开了口,他的官职高,大伙儿静悄悄听他一个人说,没人打岔。希尔醉态可掬,抹了抹他的一撮小胡子说:‘酒后吐真言,我今天说的句句是真话,我知道此地一非讲堂,二非操场,而你们一不是新闻记者,二不是福摩萨政府中人,我要放炮啦!’”

  蒋经国聚精会神听他转述海军顾问的话道:“为什么我要说他们是胡闹呢?因为他们的海军比起坦克来要好那么一点,可是好得有限,别的不说,我随便举几个例子便足以证明福摩萨海军的糟糕!喏,第一个例子,他们是一个大杂盘,而不是一支大海军。这个杂字包括了船只到人事。战斗序列搞不清,作战指挥乱糟糟。美国给他们的太平舰,居然也给对方的鱼雷艇打沉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在平时尚且顾不了自己,还要求他们反攻大陆,岂不是给共产党的空军和海岸大炮阵地送活动靶子去了?

  “还有,他们的海军兵源,当然只有取之于福摩萨。这些兵士,还没反攻,我已经感到不妙了:他们不肯离开家乡!你们想一想,一个兵士不肯离乡,还打什么仗呢?别说蒋介石动不了,动起来麻烦多,我们要他们东南西北战,不一样没办法吗?狗娘养的,干脆要他们成立‘福摩萨共和国算啦’!”

  蒋经国心头一沉,暗忖:“原来希尔也是搞‘两个中国’的”。再问:“他还说些什么?”手下道:“他说得很粗,大概是醉了,希尔这个家伙说,为了蒋某人七十做寿,要大家流这么多汗,甚至有人流血,太没道理!还说蒋某人这种做法,以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当作获得——他指的是反攻大陆,他说简直是异想天开!”

  听希尔说得如此刻薄“生动”,蒋经国颓然久之。这种难听的话,实在没法和乃父说了,因为也只有乃父,更能体会到这句话的难堪。“反攻大陆不过是异想天开”他怕他受不了这份打击。而这种反应倒不是什么侮辱,而是基于一针见血之后的那种“一怮几绝”。

  于是他选择一个较好的机会,婉转地把美国顾问之言说了,隐瞒了那句难听的。

  蒋介石正在兴头上,因为当天宋霭龄介绍各国台北使节的太太,他无法分身,但听宋美龄说情形不错,酒会气氛甚是热闹,想不到姊妹俩拼命向洋人灌酒时,洋人却拼命向他泼冷水,无论做儿子的措词如何和缓,但蒋介石对这方面懂得太多了,略一思索,低声嘱咐道:“这办法好,找几个看来漠不相关的人请他们吃喝玩儿乐,弄清楚他们到底还有些什么花招?他们不肯反攻大陆,我们没办法,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蒋介石咬牙道:“娘希匹有朝一日他们要我们出兵的话,——瞧我的吧!”又道:“这些鬼话其实都在预料之中。我们干我们的,不理那么多!你放心,经国,今天担心台湾安全的人,他们那份着急还超过了我!好哇!只要你肯抓紧台湾,我就有办法应付,至于想要我姓蒋的走路?哼!”蒋介石目露凶光:“我才不栽这个筋斗!”

  蒋经国唯唯,说:“阿爸,从胡适那篇东西到顾问的胡扯,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毋需明讲。因此今后保安保密倒要特别注意。我们就像‘老人与海’里的老人一样,迟早会把那条鱼征服!”蒋介石便道:“忘记对你说,越是这样,越要做给他们看!今天一早我在凤山军校毕业典礼仪式中,就双手将军旗交给学生代表,对他说:“黄埔精神已经交给你们,你们要继续!’旁边坐着一群顾问,他们一定也听见的了!休息的时候,我特别要译员对他们说:中国练兵,最著名的是曾文正公,接着是李鸿章与袁世凯,可是他们无论怎样好法,都不如今天,因为今天加上了科学,为他们那时候所无。而且我又对他们说,训练一营兵的成本,在外国只能训练一个连。而且外国人舒服惯了,没有水喝不能打,没有饭吃也不能打,没有这个不能打,没有那个也不能打,中国兵便不一样,中国兵吃苦耐劳,大大的好!”蒋介石声音都哑了,说:“我故意不说美国兵,让他们自已去想,他们这种少爷兵,那里成得了事?还不是要靠我们?什么都讲成本嘛,我这里有的是价廉物美的货色,你们不援助才瞎了眼,不识货!”

  蒋经国唯唯,说了一串“严禁祝寿”的节目,那些乃父应该参加,那些可以找个代表。末了蒋介石却道:“中山堂那个切蛋糕节目,我决定不去了,本来我想自己去,现在你给我找一个代表。”又道:“找一个归侨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此外没什么条件了。”见儿子将去,又找回来道:“听说有个什么越南政府代表团,死了一个代表。”此事为避“不祥”,做儿子一直没对他说,这时便道:“这种事情很平常,这个代表年纪不大,死的也不是他自己,乃是他的哥哥,此人早已坐飞机回去了。”蒋介石道:“要外交部去个电报,表示表示。”

  蒋经国回去还没顾得坐下,陈大庆入见道:“关于那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下文。”蒋经国道:“都问过啦?”陈大庆道:“几乎都问过了,这几天台北十分热闹,美国客人来得虽然不多,也有那么几个,我们便设法和他们欢晤,趁机问他们:“到底你们和中共的外长级会议谈了些什么?而且十次八次谈不完,百次千次不嫌多,到底有些什么内容?’对方不是摊摊手、耸耸肩,便是打个哈哈,说无可奉告,实在不知道。”

  蒋经国沉吟道:“瞧那神情,可是真的?”陈大庆也苦笑道:“他们都说这是五十五十。也可以解译是他们真的不知道,也可以解译是他们不肯说。”蒋经国暗忖,这些话岂非等于没有说?但此事确乎麻烦,责怪不得便道:“美国与中共如比会议,而且还是大使级的会议,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美国曾经给我们保证些什么,总之此事不妙之极!总统为此召集过好几次会议,你也曾参加过,但研究结果大家假定了近百条的可能,没有一条可以使总统满意。因此他追得很急。”蒋经国摊摊手道:“就这样了,如果他们开一百次、一千次的会,内容我们一点儿不知道,他妈的这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陈大庆职责所在,毫无办法,甚感不安。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蒋经国忽然以掌击桌道:“我想起来了,美国与中共大使级会谈,内容如何,必能影响政策,而政策执行者,台北的美国大使馆必然是其中之一。他们之间的会谈,不谈台湾问题是不可能的,谈到这个,大使馆必有消息。”陈大庆愁眉苦脸道:“不成哪,他们的保密也越来越精,我们的人在那里根本没机会。他们那边有只保险箱,好家伙,就像棺材一样,可是比棺材要难对付得多,又是钢、又是铁,又是防火防盗防水防这防那的,摸都摸不着,更谈不上偷开啦!”

  两人就那只保险柜如何才能打开商议良久,终无下文,埋下了利用第二年“五·二四台北大反美”时混水摸鱼的伏线,那是后话,按下再表。

  话说蒋介石在“严禁祝寿”的“命令”下大事铺张,发疯般祝贺自己“七十大寿”,无论各种活动如何使之热闹,在他亲临之地更是布置得十分热闹,蒋介石也尽自己精力所及,做够了“与民同乐”那份“兴奋”,说尽了“好好”。但每天回去,还是十分烦恼:为的是美方貌似“欢欣”,派出飞机参加编队飞行,由他去做“大阅官”。但蒋介石同时也充分体会到那份来自海洋彼岸的嘲笑。

  那一日回到士林,与儿子谈了不少“侨情”,这“侨情”非是华侨社会情形,而是怎样利用海外之“反共”之情。做儿子的在乃父面前从不谈及使他难堪之事,尽是给他“好听的”,说了些某某侨领在电台如何把在大陆骂了个不亦乐乎,某某侨领在某处又如何把共产党骂了一塌糊涂,蒋介石像吃惯了麻醉剂似的,闻言真的有点飘飘然起来,以为这些“侨领”,真能代表华侨,而对去自港澳的“代表”,封他们一个“侨领”名堂,也认为是“身份合适”。谈了一阵,蒋经国道:“香港侨领之中,陈济棠的第三个儿子陈树桓,看来以后借重之处颇多,因为陈家在港有钱有势,与此不同。昨天是陈济棠逝世两周年纪念,王宠惠、余超俊、云竹亭、吴忠信、白崇禧等算是私人发起,在新北投奇岩路丹凤山墓园弄了个纪念仪式,趁陈树桓率领侨团来台之便,热热闹闹意思意思,他果然非常高兴。我们的公祭居然也凑了五百人上下,把陈济棠留在台北的家属都约到墓地参加,据他们说,陈树桓夫妻非常高兴,事后还向大家答谢。这次公祭由马超俊主持,由黄麟书报告陈济案安葬经过,以及在新北投弄了间民众书报阅览室的情形。”蒋介石道:“那很好,陈家在香港的确有钱有势,连外国人都要让他们几分。最使我高兴的,他们办了不少学校,又清高又赚钱,这对本党有利,可以派出大量得力人手,”他加强语气:“帮他们办学校去,变成我们在香港的反共堡垒!”

  蒋经国忙不迭说:“是呵,不但陈树桓的学校可以反共,陈树桓其他经营的玩意儿也可以反共,妙处可多着哩!”蒋介石道:“那你们好生招待便是,反正我们不会亏本。”忽地又问:“闻道美援委员会秘书长王蓬贪污有据,监察院哇啦哇啦吵,反正王蓬垮不垮没有关系,我看不如打他一棍,也可以灭一灭美援的神气!我才不怕哩!”

  蒋经国闻言颇为紧张,想了想道:“也好,美援运用委员会古怪太多,也该换一批人去整顿整顿,反正这算不上是开罪美国。”蒋介石笑道:“你放心,好在监察院那批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早已瞧不上眼,在我面前说过好多次,这一回就让他们出出气,同时又显出了我们自由民主什么的,一举几得,何乐不为?让他们闹去吧,不过应该仔细看看他们的长篇大论,内中有无牵涉我们的人。”

  于是没几天之后,监察院对该案的弹劾案当真送了过来,照例由那侍卫官为蒋介石诵读道:“先是一段引言,准备发新闻用的,写的是:‘监察院监察委员陈志明、吴大宇、曹启文等三人,以行政院美援运用委员会秘书长王蓬,滥用职权,曲意循私,财务处长诸雄民,专门委员周心豪、刘博仁、邵学锟,专员宋德曜、赵既昌等经营财务,蒙混舞弊嫌疑重大,显属违法渎职,特依监察法第六条规定提案弹劾,业经委员衡权、李嗣縂、王宣、曹德宣、段克昌、邓蕙芳、胡阜贤、马庆瑞、王赞斌、丁淑蓉等十人审查成立。现本案已由监察院移付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依法惩戒。’”

  接粉那弹劾案这样写道:“案据审计部呈送中华民国四十三年度中央政府总决算审核报告书到院,经核有关美援运用部份……均有违法失职,经过事实分别胪陈如次:“关于擅定特殊待遇者,该会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成立,其员工待遇原奉核定按照国营事业机关待遇标准支给三十八年二月以金圆券贬值,物价飞涨,当时应奖方经合分署署长之建议,呈奉行政院核定,其职员待遇计算办法,乃以金圆券底薪乘百分之六十,加一百元基本津贴,再乘生活指数,至政府撤至广州时,复加乘美金汇率指数,同年底该会迁抵台湾后,仍照原办法改以新台币发给。至四十一年美金汇率指数又增至八、九倍,复于原有房租津贴外,另加子女教育及生育补助费、医药补助费及年终奖金等,亦均照九、八倍数发给。现仅子女教育及生育补助费,已于本年(民国四十五年)七月份起奉命取消外,其余仍实行至今,较一般公务员待遇,益形悬殊。”’

  蒋介石喜道:“经国,这个好,当初我没想到,给监察院一提,他们的待遇实在太高,文官武将都会在背后埋怨政府不公道,如今给他们一棍,他们对我就没什么说的了。”

  于是父子俩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听那侍卫官读下去道:“查该会迁台之始,其待遇既经改发新台币,是则前此改定待遇计算方式之基本情况,业已消失,自应及时恢复原经核定,按照国营事业机关待遇标准支给,或另请行政院核示办法,以符功令。但衡诸当时美援业务未见开展,一切暂按现状,情有可原。迨至四十一年美援工作日形进展,而政府当时已订有一般公教人员待遇办法,该王蓬业经接任秘书长职务,对该会人员之待遇问题,竟未见有作按照政府规定之合理措施,仍使以往不正常之待遇计算办法,继续施行,且复变本加厉,于原有优厚待遇外,复曲意采取政府所定一般待遇办法中,对其有利部分,用乘以美金汇率指数之计算方法,加发子女教育补助、生育补助、医药补助及年终奖金等,遂致待遇愈创高峰,岂非自以机构特殊,行政费用又系取诸美援相对基金,因利乘便,曷克至此?物议文相指责,影响士气民心,该秘书长王蓬曲意循私,应负失职之咎。”

  蒋介石点点头,表示还有精神听他读下去,那侍卫官便“照本宣经”道:“第二,关于私自折支外币者:据该会所称,该会与美国驻华经合分署所需业务管理费用,于民国三十七年成立之初,系就中央银行所立之美援特别帐户支付,三十八年五月,该会等均自京沪撤至广州,其时金圆券激剧贬值,中央银行对于该项业务及管理费无法应付,乃由该会及经合分署,与财政部中央银行等会商同意,由中美双方于同年五月十三日成立书面协定,美援物资得按外币出售,而以售得之外币,拨存于香港中央信托局,美援物资售价收入联合账户,由中美双方共同管理,并规定各该署会之业务及管理费用,可由联合账户直接支付,不再由上述之特别帐户拨给。该项协定会经呈奉行政院卅八年五月廿七日穗六字第三九O六号指令,核准备案等语。因之该会职员待遇支给,自卅八年五月以后,即依前项计算方式,按当日广州市价兑率换发外币。及同年十日,该会自大陆撤至香港,十二月又随政府迁至台湾,私以当时情势紊乱,携有眷属人员行止为难,前秘书长张肇元为督促所属人员及早离港来台,遂采紧急措施,经该会业务工作会报商定,来台人员如有眷属在港不及随行者,为维持其生活计,各该人员之薪俸四分之三,准该会在港办事处每月拨外币核付留港眷属。”

  蒋介石“哦”了一声道:“这不算什么。”话甫出口,立感不妥,把脸一沉道:“好了好了,别念了,我可没精神听这些,就由监察院办理就是了。”他长叹一声,摇晃着脑袋正想往回走,儿子神色紧张地递给其父一张报纸道:“阿爸,黄家出事了。”

  “哪个黄家?”

  “黄伯韬家。”

  “出了什么事?”

  蒋介石怔住了:“黄伯韬家出了什……什么事啦?”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