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集。且不表美方明明暗暗,四出活动,企图驱蒋吞台,直接置台湾于星条旗下,这手法与日俱增,不在话下。那一日正是新年,蒋介石早就失却了过新年的那份兴致,正在草山远眺山景,蒋经国十分紧张地出现面前,低声说:“有人在台湾大学那边,拿到一份‘台湾独立宣言’的稿子,花了几天,查不到笔迹,谅必是学校外面人干的。”老蒋急道:“捉到人否?”小蒋道:“还没有找到嫌疑犯。”老蒋道:“说些什么?”小蒋递上抄件道:“一字未动,请阿爸过目。”
老蒋打开卷宗,那“台湾独立宣言”六个大字把他吓得软了半截,只见上面写道:
“一个坚强的运动,正在台湾急速地展开着。这是台湾岛上一千二百万人民不愿受共产党统治、不甘心被蒋介石毁灭的自救运动。我们要迎上人民觉醒的世界潮流,摧毁蒋介石的非法政权,为建设民主自由、合理繁荣的社会而团结奋斗!我们深信,参加这个坚强运动,使这个崇高的理想早日实现,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权利,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
“瞧,”老蒋气得手都抖了,对小蒋道:“分明又是廖文毅这王八蛋的一套!”
小蒋唯唯,只见老蒋盯住了那个分题:“一、‘一个中国、一个台湾’早已是铁一般的事实!”紧紧张张看下去道:
“不论欧洲、美洲、非洲、亚洲,不论承认中共与否,这个世界已经接受了‘一个中国、一个台湾’的存在。
“即使在亚洲政策上陷于孤立的美国,也只有少数保守反动的政客,在炒‘不承认主义’的冷饭,舆论主流,尤其是知识分子,都要求在法律上承认‘一个中国、一个台湾’,以谋中国问题的最后解决。美国的外交政策也不断往这个方向发展。为什么美国在口头上把蒋政权当作唯一合法的中国政府?因为美国要借此与中共讨价还价,以达成有利的妥协。美国与中共在华沙谈了一百几十次,美国一直强调了只要中共放弃‘解放台湾’的要求,美国对中共的门将永远开放着。”
老蒋道:“这口气,当然不是北平的、但也不是廖某的。”小蒋道:“可是九九归源,还是廖某那批混蛋的,他们急于想弄出个‘一中一台’的局面,而幕后人还是美国。”老蒋再往下看,只见劈头便是“蒋政权只靠美第七舰队苟延残喘”,气得摇头。
但是焉能不看?老蒋只得捏住鼻子默读下去,见那“台湾独立宣言”写道:“蒋政权只靠美国第七舰队苟延残喘,我们绝对不要被‘反攻大陆’这一厢情愿的神话蒙住眼睛,走向毁灭的路上去!”老蒋大骂道:“娘希匹反攻大陆是毁灭之路?”见那文件写道:“第七舰队一旦撤退,蒋政权在数小时内就会崩溃!‘反攻大陆’云云,只是蒋介石用来维持非法政权和压榨我们的口实罢了!”蒋介石正气得没有办法,只见那文后有个分题道:
“二、‘反攻大陆’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蒋这下子也顾不得气不气了,暗忖:“他怎么知道我真正的心事?”便读:
“凡是具有起码常识的人们,都会毫不迟疑地下这样的判断:蒋介石控制下的军队,顶多是一个防御力量。它的存在,完全依赖美国的军援,而美援的目标,又仅在保持美国太平洋的防御线,因此它不可能获得超过保卫需要的攻击武器,它的海军无法在海上单独作战,因为它不但没有主力舰,连保养一支军舰的设备也没有。它的空军由短程战斗机组成,攻击所不可缺的运输机和长程战斗机却少得可怜。它的陆军,仍旧以轻装步兵为主,机械化部队和重炮兵,只不过是装饰品而已。”
老蒋忙对小蒋道:“这批混蛋,一定和美国军事顾问团十分熟悉,否则他们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连军援的情况他们都了如指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小蒋明白,乃父此刻所骂者为“军援”和宣言拟稿人及其团体。美援中的“军援”的确有如台北的自来水,十天之中倒有几天停供,而供水的那一天也决不痛痛快快,“军援”情况类似,一九五八年已经开始,但一九五六年的应“援”之物,迄未见来。如果来了,也非主要的,更谈不到全部到齐了。
老蒋目露凶光,再看,见对方话题已转入经济,上面写道:“台湾没有支持反攻经济的能力,蒋介石尽管全力支持军队不惜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预算作为军费,但凭这弹丸之地,维持数十万军队平时已疲于奔命,战时怎能够供给庞大的战费?又怎么能够补充人力的毁灭?”
“反了反了!”老蒋急得咬牙道:“这不是活得不耐烦啦!”再看,只见下文在说:“战争的目的已不存在,蒋介石虽然在号召自由民主,但处处蹂躏人权,一手把持政权,以特务组织,厉行暴政!”
这分明是在对准了老蒋的脑壳痛打,老蒋再读,只见上面在“捧”中共,有道:“有人说:大陆来台人士返乡心切,容易受蒋介石的驱使。其实,中共国势的强大,已使百年来饱尝外侮的民族主义者扬眉吐气。他们相信:这绝不是贪污无能的蒋介石政权所能望其项背的,我们究竟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蒋介石已失去了使人信服的战争目标,谁愿为这个独夫卖命?”
老蒋指指这一段道:“这难道不是共党口吻?”小蒋道:“非也!这是一种‘既成事实’的说法,中共反对两个中国,但它文中强调‘中共国势’,给北平硬扣一顶帽子,意思是:北平已经是一个‘国’了!再说中共从来反对指他们是‘民族主义’的说法,他们是国际主义者,这里也给他们硬扣‘民族主义’的帽子,其实是在踩中共,没有半点捧的意思。”于是老蒋再读:
“蒋介石的官兵,把一生奉献给这个独夫,请问他们得到什么代价?一旦年老力衰,不仅不能享其余生,且被摈去民间,流浪街头。这种骗局怎么不令他们痛恨?因此,退伍军人常说:‘亡大陆者固然是退伍军人,亡蒋介石者也将是退伍军人!’现役官兵的生活,更是惨不堪言。他们常常说:‘毛泽东断了我们的祖宗,蒋介石绝了我们的子孙。’狂者铤而走险,狷者郁郁终日。官兵犯规犯禁层出不穷,指挥官多方宠赂,结果兵比官骄,军纪扫地。”
蒋介石咬牙道:“真有此事,他们真是‘反蒋反共’的,既骂我绝了他们的子孙,又骂他断了他们的祖宗,祖宗事小,子孙事大,比较起来,不是骂我比骂共产党还惨么?”小蒋道:“再说‘兵比官骄’,分明在骂我们带来的官兵只做坏事,这不是存心挑拨是什么?”再看,只见上面写道:“至于代退伍军人而入伍的台籍青年,在他们的记忆中,仍然留着蒋介石在‘二·二八’事变中屠杀两万台湾领导人物的仇恨。他们虽然三缄其口,始终还是蒋介石的‘沉默的敌人’。在军装的铁面孔下,固然看不出他们的思想,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致认贼作父,受蒋介石的奴役!”
老蒋实在看不下去,恨道:“分明骂我们是‘贼’了!这不是挑拨台湾壮丁和我们的感情么?”小蒋道:“这个倒是不能轻视,这批东西太放肆,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父子俩再看,只见“台湾独立宣言”越骂越惨:“政工制度牵制军事行动,减低军事效能。军事行动的优点,在于能迅速动员人力物力,完成任务,政工制度则徇教条监视军事行动。政治目的重于军事目的,政治责任抵消了军事效能。虽然军中明理之士,如孙立人等,曾提出异议,但却被戴上莫须有的罪名,迄今含冤莫白。言兵常说:‘一旦动员,先枪毙政治指导员。’”
小蒋长长地透了口气道:“这分明是蔡斯他们的口吻了!”老蒋道:“孙立人就为了说这句话丢了纱帽?你们自己为什么不把真相公布?”父子俩咬咬牙,再看下去:“想一想,一支缺乏攻击能力的军队,在没有战费,士气消沉,效率低落的情况下,和强大的中共作毫无目的的战争——这个战争叫做‘反攻大陆’,而顽强的五星上将蒋介石,却效法唐·吉诃德高举一把破烂不堪的扫把,向风车挑战!”
老蒋恨道:“瞧,他们一口咬定中共是‘强大’的,简直丧心病狂!我明白,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讨好北平,希望北平承认两个中国,这真是欺人太甚!如果北平真的承认两个中国,我们岂不是无立足之地了吗?”
小蒋劝慰道:“那倒不会的,北平还在骂我们派代表出席运动会,是在配合两个中国的做法哩!”那宣言上一个标题吸引着他俩的注意,题曰:“为什么蒋介石仍然高喊‘反攻大陆’?”于是忙不迭读下去道:
“为什么蒋介石仍然高喊‘反攻大陆’?因为这个口号正是他延续政权,驱使人民的唯一手段。这些年来,他一直借这一张空头支票,宣布戒严,以军法控制了一千余万的人民,他所耍的‘反攻大陆’的把戏,实在是二十世纪的一大骗局!”老蒋“嗯”了一声道:“这腔调好熟,不正是华盛顿有人这样说过的吗?”小蒋道:“岂但说过,美国有几家报纸还刊登过哩!”续见下文写道:
“国民党官员何尝不知道这个骗局不能持久,他们一方面将自己的子女和搜刮而来的财富送往国外,准备随时逃亡,一方面扮作江湖郎中,把‘反攻大陆’的延命丹喂给死在眼前、执迷不悟的蒋介石!”
老蒋皱眉,问小蒋道:“他们恨我,恨成这个样子啦?北平都还说我可以回去看看,愿留则留,愿回则回,都没说我‘死在眼前’,”咬牙道:“反正这帮人要掘我祖坟呵!”
那知道下文还有更凶的,那“宣言”写道:“让我们看看这个口号有什么魔力:第一,蒙蔽人民,利用人民心理的弱点,以苟延早已丧失存在的蒋政权。部分大陆来台人士,思乡心切,可因‘反攻大陆’的幻想而支持蒋介石。部分台湾人则因盼望政治压力和经济负担减少,而姑信其有。
“第二,可利用非常时期的名义,排除宪法和法令的正当行使,陷害爱国而富于正义感的人们,进一步限制言论,封锁新闻,控制思想,实行愚化政策。
“第三,挟中共以自重,向美国讨价还价,作为勒索美援的工具。当中美交涉不顺利,或美国向蒋介石施以压力时,立即在香港放出‘国共和谈’的消息,使有恐饰中共病的美国不知所措。总之,‘反攻大陆’的口号,对外可以要挟中共以自重,对内可以厉行恐怖政治,延续政权。”
老蒋急道:“这种口气,不提他们代表哪方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的人之中,已经混进了他们的奸细!你想,我们上次放出空气,说中共和本党在什么什么地方‘和谈’了,那消息是从国外发出,辗转传到香港的。还记得效果极好,一方面香港的报纸登了,同时我们狠狠地辟谣,把共产党骂了个不亦乐乎,说‘国共和谈’是他们放出去的消息,这办法实在妙绝!可是他们在这里揭穿了我们的秘密,我们之中,一定有他们的奸细混入!”于是父子俩交换了一些看法,再读下去:
“第四,蒋介石政权代表谁?国民政府自称是‘中国唯一的合法政府’,他认为现在的国民大会、立法委员、监察委员都是经过人民选举而产生的,包括中国大陆和台湾代表在内。我们知道,这些选举都是多年前(一九四七)举行的。我们也知道,不到两年(一九四九)中国大陆的人民已痛恨蒋政权的腐化无能,蒋介石虽然拥有数百万军队,却很快被赶出中国大陆。显然,大陆人民已选择了另外一个政府。当时的国民政府已不能代表当时的大陆人民,何况在十八年后的今天,新的一代已经成长,蒋政权显然不能代表现在的大陆人民了。”
老、小二蒋咬咬牙再读:
“那么,蒋政权能否代表台湾的人民?三千余人的国大代表中,台湾的代表只有十余席,四七三人的立法院中,台湾的代表也不过六名!”
老蒋道:“还嫌少哩!”读下去道:
“他们的任期已分别在多年前届满,当然不能代表现在的台湾人民,何况‘二·二八’事变时,蒋介石屠杀了两万的台湾领导人物(当时台湾人口只有六百万),虽然台湾人一直忍气吞声,但他们一直是蒋介石的‘沉默的敌人’。”
老蒋道:“瞧,又是这种口气,分明在叫台湾人世世代代恨死了我!分明用这个做口实,实现他们什么‘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这不用解释了,一定是美国!”又读:“谈到台湾人和大陆人,我们必须指出,蒋介石政权虽然在口头上高喊‘台湾人与大陆人必须携手合作’,其实却最忌讳台湾人和大陆人真正合作,所以竭力挑拨离间,无所不为。这种政策,在选举中表现得最为突出。蒋介石分化台湾人和大陆人,使他们互相猜忌,彼此独立,以便操纵与统治。因此蒋政权一直防范台湾人和大陆人的竭诚合作、协力排除蒋介石的专制,实现民主政治。当有人寻求台湾人和大陆人合作的途径时,蒋介石终于撕破了脸皮,不顾国内外舆论的指责,张牙舞爪地将那些人戴上了红帽子。蒋介石深知台湾人和大陆人合作实现之日,也正是他的政权瓦解之时。”
小蒋皱眉道:“越来越露骨了,这哪里是台湾人与大陆人的合作?促成这样做的正是美国!”又读:
“或者说,蒋介石政权是国民党的代表,并且根据他们的传统的‘党国合一’论,也就是代表中国。其实,蒋政权甚至于不能代表国民党,国民党本身只有独裁,而没有民主,绝大多数的党员,没有说话的权利,他们的代表,在大会中只能恭听头目的训词,鼓掌鞠躬而已。他们只是一群‘点头人’,只能一致通过头目的提案,至于提案的内容,是不能也不敢过问的。党内又是派系分立。在蒋介石的权力耳争中,两广势力,胡汉民、张发奎、李宗仁等被清算的派系固不必说,其他不得宠的派系,也不能进入权力的核心。这些被排挤的多数党员,当然是愤慨而不满的。党内明智之士或避口不淡政治以作无言的抗议,甚至于愤极抨击,成为反对蒋政权的主流!
“我们可以说,蒋政权只是国民党内的少数小人集团的代表,它既不能代表中国,又不能代表台湾,甚至不能代表国民党!”老蒋至此气愤莫名,咬牙道:“到底是谁在捣蛋?到底是谁在捣蛋!”
父子俩还想说什么,那“台湾独立宣言”中另一个题目在吸引着他们,只见上面写道:“五,台湾经济的发展面临两大问题:一是庞大的军队组织,一是激增的人口。这是不负责任的蒋政权,在‘反攻大陆’的虚伪号召下自我毁灭的陷阱。”
父子俩四目相视,看下去道:“根据本年蒋政权的统计,军费支出占预算百分之八十以上,这个数目,并不能概括所有的军事费用,每年由粮食局供给军队二十万吨米的价格远低于市价,而且远低于局定的价格。军队的运费、电费以及其他应付公管事业的费用,从未结账,军需工厂所得与美援物资抛售所得也归军队所有,军队的消费,已超过资本的形成。”
老蒋恨道:“分明是他们透露出去的消息,要不这批东西怎会这样清楚?”小蒋也顾不得答腔,两人再读下去道:“激增的人口,也减低了经济增长的效果,影响所及,失业问题日趋严重,尤以农村的情形最为恶劣。台湾的劳动人口约有四百万人,而失业人口至少在一百万人以上,约占劳动人口的四分之一。每平方公里的耕地,要挤一千二百三十人,受大专教育的优秀青年迫不得已,纷纷出国,每年都在千人以上。蒋政权不敢面对现实,将问题的解决诉诸自欺欺人的‘反攻大陆’上面。虽然有些正直的知识分子呼喊着,但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说主张节育的人是失败主义者,而把希望寄托在刚出生的婴孩上,认为二十年后,这批后代会为他们执干戈而‘反攻大陆’。
“许多人以为台湾的土地政策是蒋政权的德政,其实蒋政权实行上地改革的动机,却是为了削弱潜在的反对力量。从清朝以来,台湾传统的政治领导人物,都来自地主阶级,蒋介石深知政治人才的兴衰对他的专制的影响。因此,先在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变中屠杀了两万名台湾领导人物,又在一九五四年实施土地改革,打倒传统的政治领导阶级。当然,大陆人不属于台湾地主阶级,也是土地改革能够实施的主要原因,由于蒋政权倾心消灭地主阶级,地方力量一蹶不振,而农民却在农产品价格的抑制,无从逃避的重税,以及肥料换谷政策的重重剥削下,每日为糊口挣扎而无余力。”
老蒋恨道:“真是欺人太甚!我凭什么消灭地主阶级?这样做,我们和共产党有什么不同?这批东西为什么不说实话?台湾农村之中,地主抓抓一大把。我几时把他们消灭了呵?”
小蒋道:“瞧,又批评起经济政策来了!”只见“台湾独立宣言”上面写道:“经济政策应该有一套长期发展计划,但蒋政权所做的,只是不顾经济原则的盲目的投资,以及表面而临时性的应急措施。他们为了维持军粮,不惜杀鸡取蛋,榨取农民。他们深怕军费一时中断,所以不敢面对现实,改革它命脉所在的税收制度,而任它腐化。他们为了巩固政权,更与财阀勾结,抑制贫苦大众,造成贫富悬殊的不安定社会!
“让我们看看到了山穷水尽的蒋政权的最后面目。一方面将他们的刽子手们放在重要的位置加紧暴力统治,另一方面以所得‘千二亿公债’,都市平均地权,及变卖公共事业等来榨取人民。屡次派遣他的掌柜徐柏园到中南美疏散民脂民膏,大买地产。”
读到这里,老蒋真有欲骂无言之感了,为的是他的财产,宋美龄的财产以及孔、宋等人的财产,正在美国掀风作浪,并且受到美国财团的打击。买进卖出,抛这抛那,本来是他家本色,却因财路骤缩而引起了不少问题,“看来夫人又要走一遭。”老蒋心头在想:“徐柏园怎能办得了我的机密?”于是眼光又落到另外一个题目,只见上面写道:“台湾足以构成一个国家吗?”文曰:
“国家只是为民谋福利的工具,任何处境相同、利害一致的人们都可以组成一个国家。十余年来,台湾实际上已成为一个国家,就人口、面积、生产力、文化水准条件来看,在联合国一百十余国中,台湾可排在第三十余位。其实许多小国的人民反而能享受更多的福利和文化的贡献。如北欧各国、瑞士、南美的乌拉圭,都是很好的例子。我们应抛弃‘大国’的幻想和包袱,面对现实,建设民主而繁荣的社会。”
老蒋恨道:“你瞧,这批掘我们祖坟的混账东西,当我们刚到台湾来时,他们就吵着说,台湾只是一个岛,只是一个省,而不是一个国家,因此我们把中华民国暂时搬到这里来,既妨碍了台湾人这个利益,又阻塞了台湾人那种利益,总之是无论如何不成,台湾只是个省,不是个国。好,现在他们要使台湾成为一个国,就会提出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娘希匹!”小蒋唯唯,读下去道:
“有人说,蒋介石已成了裸体的皇帝,我们可以坐待他的末日。但是我们不能不想,走到穷途末路的蒋政权,将台湾交给中共……”老蒋大叫道:“这该死的!”
老、小二蒋忍着怒气读下去道:“我们更不能不忧虑,台湾将被国际上的权力政治所宰割,所以说,我们绝不能等待!”小蒋道:“所谓‘国际上的权力政治’,大概是指联合国的‘托管台湾’之类,他们唯恐这一天真的到来,却没有他们的份儿,因此着急起来了。”又读:
“许多知识分子,仍然在迷信‘和平转移政权’与‘渐进的改革’。我们必须指出,如果回顾劣迹昭昭的国民党史,我们立刻就可以发现,只要刚愎狂傲的蒋介石睁着眼睛,任何方式的妥协不是梦想,便是圈套——专门用来陷害知识分子的圈套,所以我们绝不能妄想‘和平转移政权’而妥协!”老蒋道:“瞧,这更是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了!他们要台湾人不信任我们的和平转移政权、不信任我们的渐进改革,还喊出‘不妥协’来,把这批人找到之后,我要吃他们的肉!”再看;
“我们还要坦诚地告诫与蒋政权合作的人们:‘你们应立即衷心悔悟,不再为蒋政权作威作福,不再做蒋政权的爪牙耳目!否则,历史和人民将给你们最严厉的制裁!’”小蒋皱眉道:“这是骂到他们自己头上去了,台省人参加政府机关的多得很,他们因此吃起醋来,未免无聊!”又读:
“在台湾这种正在开发中的地区,经济发展实际上是文化、社会、经济、政治的大革命,而政治则为一切推动的泉源!台湾尽管具有现代化的良好基础,可是只要腐化无能的蒋政权存在一天,我们距离现代化仍然非常遥远,所以我们绝不能期待‘渐进的改革’。”老蒋对小蒋道:“记住,他们急不可待了!”又读:“基于这种认识,我们提出下列主张,即使流尽最后的一滴血,我们也要坚持到底,使它实现!”小蒋道:“他们提出‘主张’来了!”见题目“甲、我们的目标”之下,有道:
“一、确认‘反攻大陆’为绝不可能,推翻蒋政权,团结一千两百万人的力量,不分省籍,竭诚合作,建设新的国家,成立新的政府。
“二、重新制定宪法,保障基本人权,成立向国会负责且具有效能的政府,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
“三、以自由世界的一分子,重新加入联合国,与所有爱好和平的国家建立邦交,共同为世界和平而努力。”小蒋低声道:“瞧这字面,听这口气,拟订这个文稿的人,不但不是本省人,而且还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人,有可能是个大学教授,也可能正在我们机关里工作。”
老蒋道:“给我好好地查出来!”又读,见又有题目道:“乙、我们的原则”,下面写了八条:
“第一条:遵循民主常规,由普选产生国家元首。他不是被万人崇拜的偶像,也不是无所不能的领袖,更没有不容批评的教条。他只是受国会监督与控制,热心为民众服务的公仆。”小蒋冷笑道:“这一条,已经把廖文毅的嘴脸勾划出来了。这一条,分明是指该向美国学,分明是暗示我们这批入,都该推翻打倒!”老蒋道:“那还有什么稀奇?”再看:
“第二条:保证集会、结社与言论的自由,使反对党获得合法的地位,实行政党统治。”老蒋这回自己开口道:“这就非常明显了,他们一心想要弄一个反对党玩玩,学美国的什么竞选,然后通过这种所谓合法的花招,要我们放弃统治,退出政治舞台,”他嘱咐道:“你记住,无论什么情况,那个反对党万万不可让它成立,那是专门掘我们祖坟来的!”又看:
“第三条:消灭特权,革除贪污,整肃政风,改善军公教人员的待遇。”小蒋道:“这更是有些本省议员们的语气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台人治台’。”老蒋道:“他们老是说我们贪污,其实他们在台上的那几个,找钱的办法比我们多得多,甚至兄弟两人的姓都不同,但经过安插之后,就可以下其手,无所不为,对于这些‘实力派’,我们花点时间,狠狠地办他们几个,让大家知道本地姜也真够辣,冲淡一些对我们的成见吧!”又读:
“第四条:树立健全的文官制度,实行科学管理,提高行政的效能,确立廉洁公正的政治。”老蒋道:“别理他,只是我们注意一下,诠叙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能改则改别让他们一天到晚哇啦哇啦!”
再看“第五条”,写的是:“保障司法独立,废除侵犯人权的法规,严禁非法逮捕、审讯与刑罚。
“第六条:废止特务制度,依民主国家常规,规定警察的地位和职务,并树立人民的守法精神。”小蒋道:“这口气好熟,简直是华盛顿的留声机哩!”再看:
“第七条:确保人民对国内外通信、迁徙与旅行的自由,维护开放的社会。”小蒋道:“这又是‘华盛顿之声’了,真气人,他们总以为我们这样那样,可曾知道:最没有通信、迁徙与旅行自由的,恰巧是美国人!”
老蒋倦极,边打哈欠边看那第八条,只见上面写道:“以自卫为原则,裁减军队,并保障退伍军人的地位和生活。在经济方面,由于国防负担大减,我们可以根据长远的目标和计划,充分利用人力物力,加速经济的增长,我们将以民主方式分配经济权力,废除个人或阶级经济特权,保障机会均等。我们将建立直接税制,加强累进所得税与遗产税,消除贫富悬殊的现象。我们计划扩大国家的生产力,消灭失业,普遍提高国民生活水准,使人类的尊严和个人的自由具有实质意义。我们将改造农村传统的生产方式与维护温饱的观念,建设科学化、机械化、现代化的农村社会。过去蒋政权盲目投资,无理干涉企业,以低工资支持资本家,以肥料换稻谷办法剥削农民,以消费税和户税增加一般大众负担所造成的各种问题,我们将予彻底解决。”
老蒋皱眉道:“这个样子急不可待,你瞧他们滥签支票!你瞧他们白日做梦,竟说是‘国防负担大减’,你不打人家,也得小心人家打你,这国防费用怎能大减?儿呵,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设法让你坐到国防部办公室里去,次长也罢,部长也罢,总之这枪杆儿如果没抓在手里,我是死不瞑目的啦!”再看:
“我们确信,社会的目的在维护个人的尊严,增进人民的福利,因此我们反对蒋政权统治下的恐怖、贪婪与妨碍团结发展的多种措施,而要建立一个互信互助、友爱的社会,使每一个人都能过完美积极幸福的生活。”父子俩撇撇嘴,冷笑笑,又读下去道:
“多少年来,中国只是两个是非,一个是极右的国民党的是非,一个是极左的共产党的是非,真正的知识分子,反而不能发挥力量。我们要摆脱这两个是非的枷锁,我们更要放弃对这两个政权的依赖心理,在国民党与共产党之外,从台湾选择第三条路——自救的途径!”
“第三条路,”老蒋道:“这名堂好熟、分明又是司徒雷登这批家伙曾经干过的,偷偷摸摸在南京等共产党,竟想甩掉我们,承认他们起来啦!好,套句北方话,‘人家不尿你!’怎么样?又要找到我头上来了吧?我们同共产党干了几十年,总以为共产党坏得不能再坏,想不到他们可不含糊,如果那当儿开我们一个玩笑,假装和司徒雷登合作,那我们惨不惨?哈,他们倒是一本正经,美国就不得不唱起第三条路,直到如今还唱!”
直到这里,老蒋才算完全放下心来,对儿子说:“瞧,这个的的确确不是共产党搞的。”两人读着最后一段道:
“让我们结束这个黑暗的日子罢!让我们来号召:不愿受共产党统治,和不甘心被蒋介石毁灭的人们,团结奋斗,摧毁蒋介石的暴政,建设我们的自由国土!”老蒋道:“说是这样说,这玩意儿不是共产党搞的,但他们的主张,却比共产党的可怕得多!瞧!”
“爱好民主自由的同胞们,千万不要因看到黯淡的现实而灰心和绝望让我们告诉你们,国内外的情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而我们的自救力量正在急速地扩大中!在蒋政权的各级政府机关、地方团体、军队、公司、报社、学校、工厂、农村,到处都有我们的同志。我们这个组织,已经与在美国、日本、加拿大、法国、德国的同志们取得密切的联系,并且得到热烈的支持,一旦时机来到,我们的同志将会出现在台湾的每一角落,跟你们携手合作,共同奋斗!”
小蒋道:“那是吹牛的,这不过是一些滥调,他们一定参照了我们‘告大陆同胞书’之类。”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便指指下面一页道,“奇怪,这一张,笔迹与纸张颜色都不同,大概是后来加上去,或者可有可无的。”两人只见上面写道:
“爱好民主自由的同胞们!千万不要因为看到黯淡的现实而灰心绝望,推翻蒋介石政权,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当年共产党的人数与地方远较台湾为小,他们都能把蒋政权推翻了,我们台湾的情形,远较当年的共党为好!一旦成为事实,我们将毫不考虑地将来自大陆的人们分为三等,”老小二蒋心头一沉,见上面写道:
“第一等,那是罪大恶极的国民党文官武将和特务分子,我们要把他们丢进台湾海峡,替‘二·二八’死难者复仇!替两万名台湾领袖复仇!这种人的家属,分发各处服务公役,不得索偿!
“第二等,那是一般国民党军政人员,我们要把他们驱逐出境!要他们回到大陆,不得居留台湾省,他们虽无血债,也是不受欢迎的大陆人!
“第三等,那是既无血债,又能合作的大陆妇孺,她们可以留下来,但必能为我们所用,否则遣回大陆,不许再回台湾!”老小二蒋,看得目瞪口呆,欲语还休。
于是也顾不得开口,再看那文件,紧接下去的笔迹和纸张,和这所谓“三等”之前的一模一样,老蒋道:“这分明是两种意见了,他们有人主张这样做,又有人不大赞成,因此加了进去,再看他们怎样收尾吧。”只见上面写道:
“同胞们:胜利就在眼前,团结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标志。从今天起,它将随时随地出现在你们的面前,记住且当你们看到它的时候,这个组织正在迅速地扩大着!这个运动也正在有力地展开着!
“请传阅,请翻印,请引用。”
小蒋皱眉道:“没有具名,不知道是用个人名义还是团体名义。”老蒋道:“我们的人,那双手真是快极了:人家还没有印好,甚至还不是定稿,已经到手,这真不错!”小蒋以为乃父在夸奖手下的“能干”,说:“是真不错,应该重重奖赏才是!除了现金,再给他们升一级吧!”不料老蒋皱眉道:“他们是在哪儿找到的?”
小蒋道:“是在台湾大学,至于台大哪一个部门,一时没顾得追问:”老蒋道:“儿呵,我不是说这个,我有点不相信,分明这是一件大事,分明是造反,他们怎会这样大胆,让还未定稿的原件给我们拿到手呢?”小蒋一怔,说:“或许是办事人很得力,才能……”老蒋摇头道:“不不,我总是怀疑,在我们机构之中,本地人十个之中,有九个是靠不住的!他们大都出身日本时期的刑警和密探,当时他们可以效忠日本天皇,今天他们就不能效忠白色天皇?你懂得我的意思么?”小蒋又一怔,暗忖:“问题真不是那样简单了!”便问:“阿爸以为怎样下手好些?”
老蒋沉吟道:“是不是他们把这个交给你的时候,并没说已经抓到人了?”见儿子摇摇头,就又道:“我怀疑这是对方的一种试探,存心试试,看看我们有什么反应,如果很慌张,吵着这个那个的,他们就高兴了,如果我们当他没事一般,他们反而会有顾忌。”老蒋声音更低:“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小蒋频频点头,连忙辞去,召开紧急特工首脑会议道:“今天我们拿到了有关‘台湾独立’的宣言,总统传令嘉奖并且要我们做到几件事情,请大家牢牢记住,转达下去。”
过得三天,小蒋回报老蒋道:“此事果然蹊跷。我们表面上只当没有那回事,暗中并未放松一秒钟。发现那个文件的人,本来应该领取奖金,时间定在今天下午三点钟,因为这是秘密,因此也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仪式,一方面奖励,一方面观察他的神色,想不到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老蒋惊道:“饭桶!怎么连这个人都不见了?”小蒋道:“正因为他是有功之人,没有人怀疑他会做贼心虚,一去无踪。监视他的人也是个台湾人,而且是个非常忠贞的人,他绝无可能通风报信,而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监视他?仅仅知道此事十分重要,于是他不眠不休死跟着他,有时和他一起胡闹,有时躲在暗中注视。到今天吃中饭时,那个家伙和他在酒家叫了两个女人,一起胡混,可是待他起来,那人已经走了,问女的,女的反而好笑,说:‘你们自己人,一起来一起走,我们不会知道;如果分头来分头走,我们也无法知道……’但是紧急盘问的结果,在女的嘴里问出了一句话,那个家伙曾经说过:‘他要出海’,于是我们分头在几个走私港口去查,查出是有三条小船出海,有一条去冲绳琉球,有两条去香港,如果他真的在船上,那准是畏罪潜逃了。”
老蒋忙问:“他家里查过没有?”小蒋道:“他家不在台北,是在新竹乡下,刚才长途电话已经打来,说此人是个地痞流氓,犯案在逃,埋名更姓吃了官家饭,有两年半没有胆量回原籍,他的老婆也早已改嫁了。”老蒋道:“那台北也该有个家。”小蒋道:“和一个酒家女招待姘居,谁也不对谁负责,而且那个女的也有好几天没回去了。”老蒋无言。
小蒋道:“由此可知,我们自己问题不少,表面上是忠贞之士,其实不一定忠贞。那个逃走了的,当然是个证明。但是他怎会逃走的?为什么逃走?是谁通知他?我们已经对他发生怀疑?内中真有文章!”老蒋恨道:“这个人一走,这个文件的来踪去迹,已经无从追问了!这文件从那里找到的?到底是什么时候找到的?是谁拟的稿?现在我们问谁去!”又道:“现在,你可要再想一想、查一查,知道这件事的,究竟是哪些人?不用说,就是他们内中透露出去的,否则这个家伙不会连奖金都不要!”
见儿子十分紧张,老蒋道:“好在他们志在试探,做得太笨,因此亏了本。为今之计,一方面我们继续缉拿那人,不能放松,也就是告诉他们,我们眼没瞎,耳没聋,要想把我撵跑?别做梦!另一方面,这个什么宣言既从台大拿出来的,内中也有古怪。如果真是台大中人干的好事,他不怕露了马脚?这不是变成真的告密了吗?所以你门也该多想想,别上当。”
小蒋道:“这倒是真的。”又道:“不过,也有这个可能:这个宣言来自台大中人。他们以为这是‘最高学府’,我们不敢碰。或者是,这份东西反正是那些所谓高级知识分子写的,把他往台大头上一搁,算在他们帐上便是了。”老蒋沉吟道:“儿啊,不管怎么样,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所谓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倚仗美国人的势力,眼睛里没有我和你。我们如果出手重了些,说不定有一大堆罪名就会丢下来,如果出手太轻,就等于没有用处,如今我们要来一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你们看着办吧。”小蒋唯唯。正欲辞去,老蒋又道:
“我看,这件事不能太马虎。你们不是说,廖文毅的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吗?”小蒋忙道:“不过他的威望不足,影响不大,即使本省几个‘半山’,对他也没兴趣。本省的几个‘半山’,大都各自为政,个别和美方来往。”老蒋道:“好!你们就重新整理一下这方面的侦察,到底他们是一盘散沙呢?还是一个整体?他们的背景当然只有一个,但是究竟谁在和他们出主意,可要趁这机会,弄个明白。农复会?美援会?顾问团?大使馆?美新处?自由亚洲基金协会?还是直接来自美国的?你们弄清楚之后再说。”
于是众多台籍名流家中,先先后后出现了不速之客,到李万居家中去的,乃是一名赖姓县议员,寒暄过后,李万居不知来者意图何在,暗忖不如先入为主,便诉起苦来道:“老赖哪,我们相交一场,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可是你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以后你该多多帮忙才是喝!”赖某道:“社长说哪里话来?你才是前程无量,我们都要靠你哩!”李于是大摇其头,大叹其气道:“你瞧,当年我那房子,虽然谈不上宽敞舒服,可是应有尽有,你们都去过,一进门,客厅里那个酒柜最最实用。我是留法出身,对于他们那种款待客人的热情,一进门就喝酒,我是十分欣赏。可是现在,唉!连喝水都快成问题,哪里来的酒柜!”
赖某劝慰道:“也不,这里也不错嘛,再过几年,社长必能宅第连云,青云直上!”李万居苦笑道:“如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的以为你是在骂人了!你想,我原来的房子,为什么好端端不见了?”赖某道:“那是火警,台北一天到晚有好多处,府上失慎,实在不幸。”李双手齐摇道:“你怎么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这哪里是火警?分明他们派人一把火烧光了我的房子,再由消防局证明是泄电所致,哪儿真的是泄电?我是留学生,我太太勤俭持家,非常谨慎,平时都不断检查报馆和家里的电线和机器什么的,唯恐出事,怎会走电烧光了自己?这简直不能想象?这哪儿是走电?分明他们平时已在注意,等我们全家上街,摆下空城计时,就来了一把火,等到我赶到火场时,什么也没有了,气得吐血!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就垮了下来,你瞧他们把我害得好惨!”
赖某道:“我今天专程拜访,不为别的,想不到引起了你的牢骚,真正抱歉!不过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的房子,就当它是一把火烧了,不是人家故意放火,或许可以平平气。”李苦笑道:“那今天我们什么都讲了吧!这口气,我几时能平下来?这件事,我怎么不难过?我在失火之前,光复以后,收到多少恐吓信了了你也知道一些,有些信里还附了子弹壳,有些信里说明要放火,有些信里说我的《公论报》是共党报,你说荒唐不荒唐?哪有共党报纸一年到头从第一版到报屁股都在反共的?至于批评省政,那有什么稀奇?人家可以批评,我们就说不得?就是人家不说,我们为什么也装糊涂?我们不是台湾人吗?台湾不是糟得很吗?政府不是每年都在吹嘘台湾有言论自由吗?现在《公论报》说了些台湾人的心头话,就变成了他们的肉中刺,眼中钉,这还成话吗?”
赖某边劝边试探道:“好在社长是一块老牌子,‘得道多助’,愿意帮你忙的人,一定很多。”李闻言气得更是厉害,恨道:“帮忙?人家怎么帮我呢?你虽不办报,店是开的,开店要得力伙计,办报也一样,没有得力伙计就不成,我辛辛苦苦东找西找,找到了几个访员和编辑,可是都给他们抓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随便便一顶红帽子飞过来,他们居然变成了‘共谍’!你想,他们既是‘共谍’,我变成了什么东西?我还是当年重庆时期的老一辈人,专门研究日本问题,今天却拿共产党的帽子给我戴,如此说来,这么多的美国大员,他们都对蒋某人不满意,他们也都是共产党吗?”
赖某志在试探,便道:“社长也不必生气,那几个人,恐怕真是有些问题,他们欺侮社长不明底细,混进《公论报》来,也很难说。”李万居气得苦笑道:“实不相瞒,那几个人,反对政府这样做法,是事实,如果说他们是共产党,那未免太开玩笑了。”赖某道:“某县某乡有一次送新兵,《中央日报》上写的是新兵如何如何好法,保甲长如何如何勉励有加。可是你们不同,你们登的是:保甲长说,‘你们新兵入营了,别埋怨我们办事人,也别埋怨这个那个,你们只能埋怨自己的命,为什么你们的父亲母亲,迟不生早不生,正好在那年生下了你们,使你们刚好变成了兵役年龄!……”李万居笑道:“我也听说,说是政府中人,对这段新闻很不开心,其实倒是真的新闻,他们所登的,正好是假新闻,旁人我不说,你老兄是本省人,对于青年和兵役问题,知道得一定入少,这有什么怀恨的呢?”
赖某道:“他们就这样说,说社长你一定有人撑腰,才敢如此对付他们。他们说你泼冷水真泼得够瞧!人家为了新兵问题急得跳脚,你却火上添油!”
李万居苦笑道:“别提了,我知道,新兵问题他们恨透了我,可是事实真相如此,又怎能怨我恨我?譬如说军队之中有人舞弊,新兵吃不饱,甚至打死了一个连长。杀人有罪,他们可是不敢重办新兵,把这口气出在我们头上,你说公平不公平呢?再说新兵讲明不出省境,可是他们却奉命防守金门,分明出了省境,把那些新兵家属急坏了,成千上万出动,甚至卧在火车轨上,不许火车开行,这又怪谁?又怪我们!最可笑的是他们居然到处扬言,说是我姓李的在从中捣蛋,破坏兵役,凡是任何有关兵役问题的事情,都算在我的帐上,吓得我在《公论报》报头旁,登了一个星期的辟谣启事,声明我是拥护国策的,我是拥护新兵政策的,至于为什么出了这么多事情,这与我有什么相关?你说是不是?凡是台湾人,都不想让自己的子弟去当炮灰,这是铁一样的事实,为什么不怪全体台湾人,独独怪我李某人一个?这太岂有此理了吧?”
赖某笑道:“唉!反正你是和他们闹僵了,他们千言万语一句话:你社长所以如此,为的是背后有人撑腰。你承认这句话么?老朋友面前说说,没关系。”
李万居暗忖:“这家伙会不会是探听口气来了?”当下答道:“我们两个,还算是老朋友?怎么你连这个也不清楚?我当然有‘后台’!没有‘后台’,还办得了报纸?我的‘后台’便是台湾人!此外便是纸业公司,没有配纸,我们哪有钱去买外国报纸?因此政府也算是我们的‘后台’了,你以为对么?”赖某暗忖:“真的厉害!”再问:“外边有传言,说社长背后撑腰的人,好大的来头呢!”李反问:“那你以为这是真的!’赖道:“我当然不知道,如果真有其事、相信叨在老友,你这位社长大人,一定会分点好处给我的。”于是相顾而笑。
笑了一阵,李万居道:“说起来,真气人,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能当小孩子哄?有一次,他们派来一个外勤,我不知道这个外省人也是‘统’字号的。我对他很好,他的工作表现也、很出色,批评起政府来,也相当中肯,文笔也不错,态度也过得去。不料有一天,他可露了马脚。那一天我打官可回来,他先是替我抱不平,然后说:‘与其让国民党一天到晚注意我们,让我们做不了事,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也好放手办报。否则他们今天捣蛋,明天捣蛋,没个了局,我们既无心办报,想办也办不好。’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心想这个人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内中必有道理,我就说:今日之下,局势的发展对台湾人有利。美国是绝对不会放松的,共产党也口口声声要‘解放台湾’,国民党更是没有退路,非抓住这个地方不可。这么一来,我们台湾人不是变成天之骄子了吗?谁都不敢放弃,而我们的力量,便发生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为什么要对政府低头呢?该低头的正是政府自己!为了在这里混得下去,就该对我们台湾人低头!因此我们鼓吹各级行政机构之间,应该录用大量台湾人,各种财政经济部门里,也该有着我们台湾人!今天不是日本人霸占台湾的时候,不能够凡是官儿都是日本人,凡是小公务员都是台湾人,台湾无求于政府,政府有负于台湾,你说,凭什么我们要向政府低头?”李万居透了口气,愤然道:
“这席话,当年是对那个‘统’字号人马说的,今天的情形却一个样,我照样可以对你说,这个形势也就是我的‘后台’,你以为如何?”
赖某摇头,叹道:“我本来有话对你说,怕你也会怀疑我是什么字号的,因此话到嘴边,说不下去了。”
李万居道:“那我们喝点酒吧?”却又骂道:“你瞧我,酒柜都给他们一把火烧了,还念念不忘请客人喝酒!唉!真是上了年纪,有点糊涂起来了。你也可以看到,今天我的生活很糟,一方面办报老欠债,一方面生活也紧张起来。你该知道我们在西康街住的时候,虽然说不上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但是老同学、老朋友、老同行时常到我这里坐坐,也真热闹……”赖某道:“社长既想喝酒,我请,我们到外面去。”
李万居摇手道:“外边?哪都不方便,到处贴满了‘莫谈国事’的红条子,有的不贴,可比贴出来更坏,因为贴了出来可以收到警告的作用,不贴的等于钓鱼,让你畅所欲言,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便衣密布,时刻在注意这些事,我们还是在家里谈谈吧。”他苦笑道:“当然,家里也并不安全,闭门家中坐,‘火’从天外来,不是说明许多问题吗?”赖某道:“你太什么了,没有这么严重。”李道:“那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我不怪你就是。”
赖某叹道:“我想谈的,便是你说的形势问题。这形势,你说得有一部分对,不全对。因为台湾虽然是这样子,但是凡事都有个根,总不能离开这个根。这个是什么根呢?就是:台湾人也就是中国人,中国人则是包括了台湾人,我们可以为台湾人诉苦,但不能赞成让台湾脱离中国,甚至把台湾拱手让人!”
李万居脸色陡变,急道:“喂,你原来是骂人来了,可是我要问你:《公论报》几时说过这些废话?我李某人几时赞成把台湾拱手让人?几时说过台湾可以脱离中国?你可不能血口喷人!你拿出凭据来!”
赖某急道:“我是没有说你这样做,你可不能这样说。”李道:“那你应该承认一件事情:你今天是为警告我来的,不是什么好心好意看朋友!”赖道:“那倒没有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们还是朋友,还是朋友。”
李万居按住一肚子火,歇了一阵,说道:“喂,你还有什么要打听的?”赖道:“我真是为着你而来。”李冷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来查我的‘背景’是不是?”他起立,戮指而言道:“那我对你说,你们‘中山袋’的背景是什么?是美国!你们把美国当做干爸爸,你们自己变成了灰孙子!你们和美国订了多少丧权辱国的条约?反过头来咬我们一口,说我们是出卖台湾,你就拿这几句话去问你的后台罢!答复我!答复我!”
赖某急道:“老朋友,你不能这个样子,你不能拿我代表国民党,我和你的的确确是朋友,不是冤家,要不我走了。”李道:“不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要告诉你:你可以回去交差:你对他们说:李万居倒了大霉,守在这个地方,挨打挨骂挨暗算,动弹不得!你们要打要杀,随时来吧,反正我就在这里候教!”边说边发抖。
赖某劝道:“你又何必,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不过顺便提了一句,你……”李万居道:“好,你别强辩了,有一次,我登报脱离青年党,第二天你就来了,我记得很清楚,你和我扯了半天,问的就是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李万居惨笑道:
“我不脱离青年党,你就不来,我脱离了,你也来了,这只是存心试探是什么?”赖某拼命叫屈,说绝无其事,不过是巧合。李道:“巧合?真有这么巧的吗?你走后第二天,有家报纸就挖苦我的脱党,报上所用的话,几乎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我说我脱离青年党的原因很多,党内一团糟,没意思。党有党格,人有人格,党而无格,理它干吗?一个在野党,事事要仰人鼻息,屁也不敢放,我才不想参加!我说青年党成立之初,不是这种搞法!我说今后台湾青年党真想有所作为,获得民间信任,必须反对政府那种做法,至于我自己在党里如何如何,我不想多讲,声明脱离,干干脆脆!可是你在外面怎么说的?你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进一步哗众取宠,无非为了免使友邦方面注意,为的是青年党已成为国民党百分之百御用党,因此我要分道扬镳了!”
赖某见他气得可以,劝道:“我们不来这个,我还是否认!你想你的目标多大?你脱党是件大事,人家有批评,怎能扯到我身上?”李道:“反正你不肯承认,我也没法。不过我可以对你说,这一回,你可是尾巴露得太长了,你要探听我的背景,你听着!”他大声道:
“你回去告诉他们,如果要问李万居什么背景,他们就该先问问自己是什么背景!他们对美国,比儿子对爸爸还听话,还可怜,还难看!儿子还有正面说话的时候,他们还不如一个养女!这为什么?这不太丢脸么?这怎能让台湾人心服?是么?你说!你说!”
赖某实在有点紧张,强笑道:“老朋友,你千万别这样,你的血压……”李万居火气更大,说:“我的血压?我的心脏?哈!你最清楚,他们就希望我马上翘辫子!我一死,你们就可开庆祝会了!但是说不定你们的大总统,到那时会给我一块大木匾,上面由秘书题四个大字,算是猫哭老鼠!或许连这一点手法都不愿用了,我不稀罕!我知道你们把我恨之入骨,……”
赖某挟起公事皮包,告辞道:“社长,千万别这样,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改天再和你解释。”李道:“慢一步,你听我说完,我们办报的人,有话就想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可是平时又没机会,今天好不容易你送上门来。你听着:出卖台湾,甚至出卖中国,不是我李某人,也不是台湾人,而是你们!你想想,刘自然给美国人打死了,死了又怎么样?刘是‘天子门生’,当今官员,雷诺不过是个小小的士官,可是人家就这么做,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们的自己人给打死了,莫名其妙,丧权辱国,你们还有资格批评台湾人?老实说,如果雷诺打死的是台湾人,那对不起,谁也不敢想:会出现些什么情景!你想,你们这样对待自己人,又怎能教我们心服?又怎能使台湾人心服?你们一点骨气也没有,你们连骨髓都押当给美国人了,还说我们台湾人和美国勾结?这不是莫名其妙的吃醋么?你们有大使在美国,难道台湾人自己另有一个大使在美国?哈!分明你们独霸美国关系,不许其他的人接近美国!你说是不是?你们打起了冠冕堂皇的官腔,说是为了这个那个,其实只是想独吞美国的经援和军援!是么?好像汪精卫一样,只许政府自己同日本暗中勾勾搭搭,一面打一面谈,可不许他人出面,谈的是同一样内容,也要你们‘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们和日本兵讲和是什么民族国家,汪精卫和日本讲和便是汉奸!你们把台湾卖给美国又是什么民族国家,台湾人对美国说一句不满现状的话,恐怕也是汉奸了罢?你们想想,你们这样做法,怎能让我们心服?……”
赖某无论如何听不进去,夺门而出,而另有一个林某,却出现在高玉树公馆,志在经商,要他合伙。高玉树好酒好肉款待于他,叹了口气道:“老朋友如此待我,非常感激,八分利的生意,谁听了都会流出口水的,请问这是什么生意?保不保险?”
林某道:“我来找你,还怕什么风险?‘党政军帮’,你知道我和他们称兄道弟,太熟了。他们不当我外人看,我也不当他们是冤家,这些你都知道,还用得着问么?”高玉树敬酒,叹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你是我们台湾人之中的佼佼者,你对他们熟,他们也太熟悉你了。万一他们发觉有我一份,那就马上打击,这不是害了你们吗?”
林某皱眉道:“为什么他们对你这样呢?你既然当了市长,他们也该适可而止了吧?”高瞅了他一眼,暗忖:“你分明试探来了,还要装模作样,不如将计就计。”便道:“正因为当上了市长,他们才抓得更紧。你知道,我这个市长得来不易,结果是上了大当。”林道:“上了什么当?”高道:“他们开口民主,闭口自由,今天民主竞选,明天自由选举,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事实呢?他们所希望的台北市长不是我!至于是谁?那我们大家知道,不必再说。我当上了这个市长名片上其实应该多印一行‘衔头’叫做‘受气包’!”笑声中他说:“凡是和台北市没有关系的事情,他们都骂我,这是台北市府搞坏的!凡是和台北市府有关的事情呢?他们可是推来推去,谁也不管了!如果去问,一定碰钉子!可是我的车子在台北郊区行驶,就会受到内政部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把车子都开走了,你说,他们打击我高某人,岂不是也太笨了。”
林某道:“到底为什么这样呢?大家是中国人,可要分得这样清楚!”高道:“这不是中国人的问题,而是‘中山装’的问题,他们只想赚钱,因此排除任何异己!同样是台湾人,有些可以官居要职,有些动弹不得,这是你都知道的。”林道:“也不,有人告诉我,他们所以如此对你,为的是你有一个后台,叫做美国,真有这回事么?”高笑道:“其实说这句话的人,未免太没常识,试问今天的台湾,谁的背后没有美国做后台呢?从蒋总统到每一个贩夫走卒,不都在美援的庇护之下吗?忽然强调我高某人的后台是美国,岂非太不符事实吗?”
林某暗忖:“不如如此这般。”便道:“他们的意思是,你自己直接和美国有来往!”高玉树大笑道:“怎么你和他们一样,变得幼稚起来了?如果你是试探,那就笨得伤心!如要你是真想这样说,又未免过分天真!”
林某当面受了奚落,却也只当没事一般。他皱眉道:“你当面骂人哩!好在我绝非试探!我不在乎。老高呵,他们又说,当年你离开兵工厂,到美国受训回来之后,再也不干老本行,却热衷于政治,因此他们说,你在美国时,一定和美方的什么机构发生了关系,因此他们都支持你。我们当然不相信,可是空穴来风,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如能将真相见告,我们这批老朋友,就能够为你辟谣。”
高玉树心中暗暗冷笑,却故作兴奋状道:“那太好了!我愿意把真相告诉你。”对方便聚精会神听他说道:
“我所以对政治发生兴趣,为的在美国看见他们大选,非常有趣。人家那一套,可不像我们那样难看,人家才是真正的民主。”林某道:“并非这样吧?据好多人说,美国的这种选举,不过是一个幌子,它们还是一党政治。民主、共和云云,只是一对双胞胎的戏法,他们说这是美国用来欺骗老百姓的一种烟幕手法,弄来弄去还是老样子。”
高玉树沉吟道:“你的这种说法,分明是共产党的论调,怎么老兄不怕给人家戴上红帽子送到火烧岛做苦工去吗?”林某笑道:“你先说完你的经过,我再把这段东西的来源对你说。”高玉树便道:“我在美国对政治发生兴趣,并且把我心里想的,对我的美国老师说了,他是一个军械工程师,他赞成我改行,他说:自由中国的武器,反正主要由美方供应,如果什么都由台湾兵工厂制造,美国的军火生意固然大受影响,自由中国也没有这个条件。再说今后台湾地位重要,台湾人势必发生重要作用,因此他赞成我向政治方面发展,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一个兵工厂的工程师变成台北市长的全部经过了。”
林某笑道:“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吧?”高道:“也就是这样了,至于他们怎么欺侮我,想尽办法打击我,我又如何过五关斩六将,这些事情你们知道得很多很多。”林道:“那么,据说当你竟选的时候,有一批美国人帮你拉票,他们是什么部门的?”高道:“这个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你们如果知道这件事,请你告诉我,我愿意请客。”林道:“请美国人还是请我们?”高道:“当然请你们?”林道:“美国人帮忙,为什么不请?”高道:“根本没这件事!”林道:“老高,有人说,他们有照片为凭!”
高玉树失笑道:“又是这一套,又是照片什么的。我对你说,没有比这个更能骗人的了,你可知道清朝末年,有过那么一个笑话?有人要打击岑春煊,就把他的头和梁启超的头放在一起,重新摄影,就像合照的一样,然后由李莲英送到西太后那边,说这照片证明岑某人也是一个反她的人,于是岑春煊的两广总督纱帽当场飞了。他们今天这样做,情形差不多了。又有一个例子,上个月那桩满城风雨的通奸案,不是打了官司吗?不是查出并无其事,那个家伙不过耍了点花样,在一张春宫照片上挖掉了男女主角的脑袋,换上了这一对宝贝吗?”
林某笑道:“你倒是一肚子文章,可是据他们告诉我,你这张照片是真的,真的和那个叫什么的美国人在一起吃饭。”高玉树大笑道:“那我相信,这些照片,凡是有我和美国人在一起的照片,你要多少张?多少款?我有的是,那次去美国,特别是参加市长会议的那次,照了多少照片哪?连我自己也记不清,反正有厚厚的几大本,如果每张能卖到十块美金,我愿意自己赚这笔钱。”
林某暗忖:“好厉害的嘴!”便道:“问题不是这样简单,我听他们说,照片上的美国人,是中央情报局的。”高玉树又笑道:“越来越滑稽了,即使有中央情报局的人和我吃饭,那算一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前天我听说,蒋经国先生将应美国中央情报局之邀专程到那边参观,那他和他们之间,这笔帐又该怎么算呢?是蒋经国在串通中央情报局奉送台湾么?”林某急道:“那不可能,那当然不是这样的。”高道:“他专程参观尚且不可能,我和一个美国人吃饭,他绝对没有告诉我他是中央情报局的人,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林某道:“因为有录音带为凭。”
高玉树仍然若无其事道:“那我是非常开心,我高某人和朋友吃饭,居然有人为我们录音,放给我听听如何?”林道:“我怎会有这种东西?”高道:“你可以借!你和他们太熟了。”林道:“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借?”高叹道:“那我对你说吧,录音也有假冒的,譬如说,我和你的声音很像,你不是可以冒充起我来么?”林道:“我相信你的辩护。但是怀疑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不找旁人麻烦,独独找你的晦气?”高道:“话说到这里,可以下结论了,老朋友哪,他们是心中有鬼,唯恐台湾人抢了他们的饭碗,因此逢人便打,他们几时找我一个人的晦气?他们找了一大堆!”
那林某见高玉树还不肯透露丝毫真相,苦笑道:“反正我是关心老朋友,才告诉你有这么一件事情,照片是真的,录音带也是真的,这是他们自己说的,我不和你争辩,反正这和我没有关系,不过既然是老朋友,就该对你说一声。”又低声道:
“外面又吵得翻了天,说是我们台湾人又在弄什么花样,因此我们也该特别小心才是哩!”高道:“又出了什么事?难道……”林某道:“我听说有人准备大搞一场。”高道:“我不懂。”林道:“大概是发动一个东西吧,想把外省人都赶光!”他暗察对方神色,却无变化,又进一步试探道:“我当然不知道他们拿到了什么凭据,只是听他们说,好几位有地位的台湾人,都有份的。”
高玉树心中紧张,却笑道:“又是这一套!又是这一套!那我对你实说了吧,反正是有名有姓的事情,我反而不在乎,反而不怕!为的是我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他们密切注意之中,有些事情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可是他们清清楚楚。因此真有这种事情的话,我才不在乎,他们扯不到我头上去。”
林某暗忖,不如追得紧些,便笑道:
“唉!你太镇静咯!外面风风雨雨,你自己为什么不仔细检点检点?”高失笑道:“我还有什么可以检点的?你如果看见了,请和我说一声,我倒是非常感激你。”
林道:“基隆市长林番王,他闹的事情你清楚,他把亲戚朋友、同乡同学、小舅子等等全部放在市政府里,别说有人在打他的主意,就是没有人想夺他的纱帽,他也没有办法维持下去,因此台北市府如何,你应该小心一点。”
高玉树反感道:“承蒙你如此关心,本来我没什么,现在真的使我不大安心起来了。如果继续做下去,日子很难过,如果马上辞职,又会给人取笑。”林某道:“依我看,我们不如做生意好。我们几个联合起来大做生意,做大生意,不比市长还强得多么?”
高玉树冷冷地笑道:“我很感谢你劝我下台,无奈我受台湾同乡的拥护,出面当了台北市长,也不想就这么下台,我相信他们还不敢如此放肆胡来,你不必担心,盼我下台!”林某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高玉树皱眉道:“还说没有这意思?你老兄一再劝我做生意,赚大钱,这不是要我下台么?当然,有人爱钱不爱名,有人爱名不爱钱。而我,既不爱名也不爱钱,我只是想为台湾人多做点事。如今要你老兄这样关怀备至,真是铭感五中!你一再否认,事实却又如此,我们老朋友几十年交情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林某还是一脸笑道:“你一定要把我算在国民党里,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自己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为了你好!”又低声道:“或许你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解释,不妨再啰嗦几句。我听见有人说过,到万一没办法时,他们会把你‘开销’,你想,到了这一天,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不如做生意赚大钱,等局势平静多了,你老兄便可以重新出马,或者做台北市长,或者做更高的官儿,或者你不想麻烦,找个地方退休享福,此所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你说对不对?”
高玉树沉吟良久,叹道:“老兄说了半天,干脆警告起我来了。你分明在恫吓我,说如果我坚持到底,他们就会暗算我,你的面目已经非常清楚,还用得着遮掩么?好,相交一场,我算是明白了。”
林某还是作委屈状道:“你怎样想,是你的事,可是我无愧良心,我确确实实为你打算。”高玉树道:“刚才你不是说,要告诉一个什么民主党共和党的内幕吗?干脆说了吧!我知道从今以后,你也不会再来找我的了。”
林某举杯苦笑,喝了一大口酒叹道:“老高呵,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世世代代的台湾人,提到你的名字时,不会骂粗口。你要问:为什么他们会骂你呢?就用你问的事情作答复吧!他们不是说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大选,是一种双簧、一种戏法吗?但是如果这种办法用到台湾来,国民党就完啦!美国政党表面上是没有军队的,你要国民党也放弃军队吗?把军队交给谁?政府!什么政府?外面不是盛传台湾要出现什么什么党吗?这个党像美国的政党一样,自由民主什么的,一上台,他就会在美国的大力帮助下夺得领导权,这一来,兵不血刃,太太平平把国民党赶跑了!这不是太明显吗?因此今天不满意美国这种大选,这种民主的人,就不限于共产党,国民党也一样,而老兄企图进行的,正是这种党,你想,国民党会不闻不问才怪!”
高玉树心头一动,故意问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相交一场,干脆说得明白一些,我们老交情多少还在吧!”林某见他如此,便说:“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徐,你要我说,我就说。”他喝了口酒道:
“台湾有人酝酿组党,这个你一定知道,雷震的事情,你更清楚了,雷震的背景是胡适,胡适的后台是美国,相信你比我清楚!胡适假装拥护蒋总统,希望台湾出现那个什么党,但他目标太大,因此要他人出马,而且是在美方大力支持之下,网罗本省人外省人在一起,这样一个反对党的阵容自然很大,力量自然很强,等到时机成熟,反对党就可以和国民党来一次大选什么的,吹吹打打,争取选民,他们以为就有把握击败国民党,国民党下了台,反对党上了台,说起来很好听,说什么这就是美国式的民主,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你说国民党会允许这个反对党出现吗?会上他们的当吗?会允许雷震他们大肆活动吗?因此我和你这么深厚的关系,就劝你别参加这种活动,岂不是为了你好吗?”
高玉树冷笑道:“既然如此,我越来越不懂了。那个胡适博士,连蒋总统对他都很尊敬,而那个雷震,以前又是蒋的死党,为什么像这两个人、像这两种人,都会离心离德,不再支持蒋总统呢?两党竟选有多好?为什么口口声声一切唯美国的马首是瞻,但是到得头来,却又不想学美国了呢?不学还不要紧,却像反对共产党那祥反对他们,这又说明了什么。这又如何能令台湾人心服!”
林某“哦”了一声道:“老高,你既然说出这种话来,那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我是一番好意,可惜忠言逆耳,你我都是台湾人,都知道日本兵占领台湾之后,我们的祖宗没有真心真意做他们的顺民,还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反对日本占领,你想想吧,今天如果……”高玉树道:“我更糊涂了,这种‘民族大义’什么的,我们当然清楚,可是政府对美国的一切做法,你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这和当年割让给日本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了面旗子罢了!当年台湾挂的是太阳旗,今天挂的算是青天白日旗,但是青天白日有什么用?还不是昏天黑地?要不然台湾人为什么选我当市长,不选你!”
林某苦笑道:“我没有参加竞选!”高玉树道:“你竞选也没用!这不是我瞧不起你,而是因为你的背景关系,投票人听说是政府背景,劲儿就差了!”林道:“事情当真如此严重,政府与台湾人真的如水火之不相容么?”高道:“这个,你比我还要清楚。举个例,我们在日本都有朋友,日本的华侨对政府看法如何?你们应该知道!政府的驻日大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正式办事件件稀松,你说在日本的几万台湾人,他们会真心真意拥护政府么?”林道:“希望你别这样冲动,我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你别把我算在国民党里才是。”
高玉树皮笑肉不笑道:“这个还是不谈的好。今天你来,我很高兴,不过有关代表他们对我警告这一点我就全部奉还,我不吃这一套!我的这个市长,干不干没有关系,但是如果要我乖乖地下台,我也不干,我已经想过了,了不起,给他们杀掉,但相信他们没有这个胆量。如果他们可以杀我,只要开了这个杀戒,哈!难道没有旁人杀他们吗?”
林某心头一沉,强笑道:“老兄言重了,同题并无如此严重,希望大事化小!”
高玉树笑道:“大事化小?老实说也不容易,譬如说,我们是老朋友,他们就利用这个关系,要你来警告我,这只能增加恶感,这只能无事化有,小事化大,你一定懂得这个道理!”林道:“我没想到,今天你的火气这么厉害。既然是老朋友,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以免说下去增加误会。”
高玉树拦住了他,笑道:“你坐,我还有话说!”林某坐了,听他激动地说道:“你我都是台湾人,我劝你不要跟着他们,为的是他们的日子不多了!今日之下,局势非常显明:美国是非要台湾不可的,而政府,根本没有统治台湾的能力,因此今后的情形,只有往坏处走,难以转好,相信这一点你也不会反对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有我们的打算,我们一不动刀动枪,二不搞风搞雨,我们就来一个竞争:和政府竞争!看看,谁统治台湾,更能争取台湾人心!这一点便够了!我不怕你把我的话转告他们,我没有错,也没存心捣蛋,你就对他们说吧:要好好地对待我们,包括你老兄在内!他们的私心,实在叫人不能想象,就凭这种做法,我不相信他们会改善和我们的感情!”
再说在吴三连家中,那一日也来了个不速之客,宾主相晤,笑谈甚欢。吴道:“钟兄好久没见,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昨天的报纸上还说你在东京,今天可是已在舍下了。”又道:“在我们台湾人中间,像你一样春风得意的,却是不多。”钟道:“唉!也谈不上什么得意不得意,上有差遣,身不由己,就这么飞来飞去,跑来跑去,老实说也辛苦得很,公家旅费有限,各地花销,免不了要自己掏腰包,这笔帐,也就够噪的了。”于是,酒过三巡,纳入正题道:
“这一次我在东京,闻道台湾又有花样,据说有一些地方士绅,正在准备搞一个什么名堂,赶跑老蒋。”吴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你知道我是个只对生意有兴趣的人,其他什么政治活动,一概没份。”
钟低声道:“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想你我几十年老朋友,一起长大,一起谋生,情同手足,因此当我听到有关你的事情之后,心中着急,非找你谈谈不可,因此分明今夜开会,我也宁可缺席了。”吴三连紧张起来道:“是什么事这样麻烦?”钟道:“喏,我昨天在东京时,闻道台湾士绅新的活动人名之中,老兄也有一份!”吴道:“那是谣言!”
钟道:“是谣言就好,因为此事牵涉太大,我不能不对你说,万一你真的参加,那后果严重,很难形容。”吴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钟道:“他们将展开一个新的活动,最终目的在于赶跑老蒋,宣告独立。而正因为此事太容易引起当局注意,因此活动的方式与方法,也有别往昔,变得更加聪明起来,例如有钱的人,他就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做幕后支持工作,而这种人,老兄是最最合适!老兄身兼十余要职,经营几十种买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吴三连心头紧张,却说:“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我是个生意人,这些政抬玩意,才懒得管呢!”
钟道:“我再来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接着十分严肃而机密地说:“今天有人告诉我,政府方面已经展开调查,凡是像你老兄这种人,如果真的支持这些活动,他们就要展开还击!他们说:例如吴三连,他在台湾透支不少,如今全部收回,一毫钱也不给他周转,看他怎么办!看他往哪里跑!”吴三连闻言脸都青了。
那钟某劝道:“你想,你的事业这么大,钱赚得那么多,可是内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便是台银透支!如果台湾银行对你毫不客气,你一个钱也弄不到还是小事,岂不是要拍卖起抵押品来?你的抵押品就是工厂,只要卖掉一个谣言就满天飞,你老兄一世英名,眼看要受损失!而且一厂所得,也只能应付眼前的紧急开支,一下子用光了,其他的几个单位,仍然解决不了问题,你当然可以到外面借钱,但是我相信你也吃不消那种高利息。好,这么一来,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全面发生了问题,扶得东来西又倒,岂不是全军尽没?”
吴三连浑身哆嗦,双手频摇道:“不不,我真的没有这种意思,我真的没有这种意思,”钟某冷冷一笑,说道:“我也不相信,你会有此雅兴,跟在人家背后,哇啦哇啦反这反那。老兄呵!你不可不知,你是‘既得利益’者,你的身价不低,那些反这反那的人,并无什么顾虑。他们之中,十个有九个是一无田地,二无工厂,三无公司行号,四无任伺牵连的,弄不好,拍拍屁股就跑,你老兄又何必向他们学?万一出了事,你老兄怎么办呢?说走就走,走得了么?”
吴三连一头大汗道:“我早说过,我和他们没有关系。至于他们为什么弄到我头上来,我想一定是误会,你知道,他们那些人一有空就会谈到政府,你骂一段,他骂几句,说不定还有人出出主意。或许有人真的去弄了个名堂,甚至把我的名字也写了进去,这些我真的不知道!”吴三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央求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看我应该怎样应付?你这个老朋友,也该代我出出主意,动动脑筋才是。至于你老兄的帮忙,我心里有数,一定……”
钟某道:“你想,人家不但知道有这件事,而且连有些什么人也打听了一清二楚,问题万分严重。老实说,今天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同时话说到这里,也应该全部告诉你才是,”他的声音更紧张:“政府已经展开了调查,并且着手抓人了!”吴三连“呀”了一声道:“如果牵连到我,你就说我一无所知就是。”钟道:“我当然帮忙,不过你也应该有所表示,否则,似乎也交代不过去。”吴道:“我又怎样表示?”钟沉吟久之,叹了一口气道:“办法是有,不过老兄不一定同意。”吴道:“你说!我一定遵办!”钟道:“那我说啦,你别见怪,你走!”
吴三连听对方说要他“走”,惊道:“走?我往哪里走?我真的没有犯什么法,这一走岂不是反而显出心虚了么?再说我这么多生意,一天不在场,一天不知道行情。连工厂开工都有问题,损失可大哩!”钟某道:“你的问题,无论怎样复杂、总而言之是个‘钱’字,充其量要他们对你的头寸周转特别通融,不就一帆风顺,你可以无忧无虑了吗?”
吴三连想不到事情的变化如此迅速,暗付万一真的“走”了,会有什么变化?却是难料。大口喝酒,大声叹气,又说:“这个办法,老实说对我十分不利!”钟道:“东窗事发,政府抓人,一个一个办下去,到时候才真是不利,你现在不过是‘旅行’,那是时髦玩意,谁会想到内中还有文章呢?”吴道:“我真是个‘良民’,并无犯法举动,怎么叫做‘东窗事发’呢?”钟某笑道:“我也相信你是‘良民’,无奈有人看见你的签名,这还不算,有人还在银行里查到了两张支票,一张期票,都是你开的,兑款人却是‘反共反蒋’什么的,哈,我分明不相信,可是也不能不到你这里问问。否则相交一场,还算得什么朋友!是么?”
吴三连一身大汗,强笑道:“我们工商业的人,支票满天飞,谁知道是谁去拿了?再说签个名,这一点瞒不过你,在我们台湾人之间,大家彼此代替签名,事先根本不知道,事后也不一定通知,这种事情相信你也碰到过,不必认真,我去查查,就知道了。”
钟某皱眉道:“你也不用查了,已经有人查过,那天在‘上林花’喝的酒,关起房门签字,据说是你老兄的亲笔,而且你也没有喝醉。”吴三连大急,忙道:“这种事情,更是什么了,我们这批人吃喝,都在‘上林花’大酒家,几乎天天去,也想不到是哪天,哪回事。”钟某道:“那很容易,听说这份名单就在治安当局手里,哈哈哈哈,算了算了,你老兄既然不相信我的一番好意,那听其自然吧,只当我今天没有来过,你也不用给我辩。”边说边喝,倏地起立,就要告辞
吴三连那肯放他?央求道:“唉!大家都是弟兄,你说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办吧?”钟某道:“老吴呵,我们也不必追问这件事的真真假假了。总而言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后如果有人找你,又是签名又是反蒋反共什么的,反共尽管反,反蒋要小心,说不定那个发起人就是老蒋的人,他故意到处钓鱼,志在把你们一网打尽,你懂了没有?”
吴三连又一身大汗道:“天哪!有这样的事吗?那那……”却又发觉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叹道:“走,当然可以,问题是这一走,算是什么名堂呢?有没有麻烦?回来之后,那笔帐还会算么?”
钟某道:“你放心,你只要旅行一趟,一切问题就没有了。因为这一走,一方面等于让你的那帮朋友受到警告,他们知道出了问题,可不能随便乱来了,他们不乱来,也就是保全了他们的性命财产,你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如果你不走,他们势必继续下去,最后来一个一网打尽,大家都没好处。蒋家父子还没垮,你们可是先垮了,犯不着。”
“另一面,”钟某道:“正因为你在这个时候走,他们会知道,这是你在表明心迹,你对政府没什么,那就什么误会都消除、什么麻烦也没有了。你以为对么?”吴三连连连喝酒,频频点头,额上的黄豆般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脸色尴尬,苦笑道:“那我往哪里走?”
钟某道:“我看还是日本吧,方便点,你又有朋友在那边,如果去欧洲,钱花得多不说,人也很辛苦。”吴道:“那就到东京吧,不过,我倒有个问题请教:政府骂我们出卖台湾,骂我们有美国人做后台,可是政府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们真是爱国么?据我们看来,蒋家父子是爱国的,不过爱的不是中国,而是美国!你想,纵然他们通过警察、密探、法庭、监牢使我们就范,但台湾人究竟真的就不就范?你也是台湾人,你明白!而且,他们如何交代?别说对中国人交代,就是对台湾人交代,对他们自己的子孙交代,又该怎么样说?究竟谁在真正出卖台湾?谁是真正拿美国当后台呢?”
钟某笑道:“如果这个问题出之于台湾青年之口,我会解释,但老兄和我一般大,头发也白了,却说出这么个问题来,我很难回答。”吴道:“这又为什么?”钟道:“因为年轻人比较简单,你我都是老油条了,怎么连这些也看不清楚?中美之间只有一个‘反共’相同,其他无一不是磨擦,无一不是纠纷,无一不是勾心斗角,无一不是你争我夺,你怎么没有看出来?你在政界、工商界混了这么久,怎么还要问我?”
吴三连叹道:“我哪有你老兄那样神通广大哟!再说鄙人对政界上的事不大关心,有许多事都是朋友们在酒桌上闲聊时听到的,一知半解,或根本不知也不解。不过有些事倒也令人费解,比方说国民党员、国民党军队就当真都是蒋的‘忠贞之士’吗?”
钟一怔,问道:“难道你老兄对这一点也有怀疑吗?”
吴道:“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钟紧逼一句:“照我看来,不会是随便说说而己吧!我想你老兄准是有些事情看不惯,想不通吧?”
吴道:“也罢,我就实说吧,你说那阎锡山那‘四百完人’,真是完了吗?”
钟急道:“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台北不是有个‘太原四百完人冢’吗?说明守太原的那批人,真的自杀了。”吴三连闻言失笑,皱眉道:“你不替他们辩,事情好一点;你要替他们辩,事情就滑稽。有一次,我到草山洗澡,车子顺着新路跑,到了一个地方,一问,阎老西也住在那边。我们在当地朋友家里休息,碰到阎家一个人,他和我的朋友很熟。大家谈起来,当然谈到了这件事,当时几杯酒使他有了勇气,他用一口‘山西国语’对我们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共军进攻太原时,是有一些人给打死了,被俘的更多,服氰化钾的却没听见过。他是装死逃生的。他说阎锡山为了他的‘招牌’,同时也合乎台北的需要,这才弄了个什么‘四百完人’,他说这个‘完’字很传神,太原那一批人真的很‘完整’,还活着哩!”钟某也只得苦笑道:“你真缺德!”吴三连道:
“我说的都是真事情,这个例子却是证明那些大官们,眼睛里根本没有部下,就像一个酒家女那样,她口口声声‘只爱你一个’,可是当你走后,她又和另一个男客在一起了。”钟某叹道:“你对政府中人的误会,可真不浅!”吴也叹道:“你和他们的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钟道:“那你必须听我的忠告。老吴呵!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以前我们之中,有人主张走日本路线,事实证明这条路是绝路,我们台湾人的祖先,为了反对日本军阀侵占台湾,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呵!轮到我们子子孙孙,难道还要勾结日本野心家出卖台湾吗?当时,日本是承认自由中国的,在这范围内来来往往,那是另外一件事咯!这条路走不得!”
吴三连冷冷地说:“因此只能走美国路线了!‘顶好顶好,美钞美钞!’”钟某失笑道:“你喝了几杯,劲儿可来了!那美国路线,其实并不简单。不错,美国是在支持自由中国,但你们几位应该比我们更明白:他们支持的是台湾这个地方,而非国民党这个政权,因此磨擦之多,越来越厉害!如果政府有一天声明总统可以竞选,那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有两三个人出来和蒋较量,于是便会出现那么一个可笑的局面:全部都是美国支持的,但有轻有重;有真有假,最后摊出牌来,说不定大爆冷门!因此政府绝不许可总统竞选,甚至连副总统也一样,从这些事情,你就明白所谓美国路线,并不是真的非常平坦,畅通无阻。”
吴三连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记得当年抗战时,你们来了个新名堂,叫做‘曲线救国’,派出大量文武官员,和汪精卫合作,和日本合作,说是为了对付共产党,宁可戴上一顶汉奸的帽子,这根‘线’真是‘曲’得可以。现在为了什么什么,也要一方面把美国人当祖宗侍候,同时又当他们冤家看待,也是什么‘曲线救国’吧?”
钟某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来了!”却又叹道:“反正这件事是麻烦,一方面要佛似的敬它,另方面可又要贼似的防它。美援,美援,并不简单,也不乐观。至于如何维持中美邦交,那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用不着你我伤脑筋,不提也罢。只是作为老朋友来说,我就一定要劝你了。”他透了口气道:
“也不必太迟,你带着太太,到日本走一趟罢。这一趟,对你在台湾的前途,可有很大的关系,从政府最高当局开始,都知道你对他们没什么,你是个安分守己的……”吴三连反感道:“反正我走开就是,也不用给我戴什么高帽子了,我受不了。我们都是台湾人,也都是中国人,当然爱国,可是这个国怎么爱法呢?自己在把美国人当祖宗看,却又说这是爱国;自己分明和美国闹不清楚,却又说这是敦睦邦交,连我们都给弄得糊里糊涂,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要劝我,我也要劝劝你这个老朋友!你听着:如果政府真想挺起腰杆来,这个样子是不成的,美国人骑在你们头上,还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你们还有什么面子呢?还有什么威信呢?还有什么国格和人格呢?有一次我们到新兵营参观,正赶上发饷,哈!蒋经国也在那儿,你说这是个什么场面呢?美军顾问团的大兵在监督发钱,一个美国人对照片,一个美国人对数字,再由一个美国人发现款,唯恐你们的‘中山袋’从中中饱,你说这还有什么颜面?这还不算,另有美国人在营房里‘突击检查’,检查兵们身上有没有钱?唯恐你们的‘中山袋’,当着美国人不能不发,不能吃空额,不能短少,但避开美国人,又是这个捐那个捐的,把他们几个有限的卖命钱七折八扣,你说你们还谈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后来去看操,更笑话了,你们的连长营长团长无论是少校中校上校,可是碰到人家的一个兵士,都变成了大懒猫,一点神气也没有不说,却反而要听他们的指挥,而且指挥起来,那副嘴脸也真够瞧,如果是我,我就凭啥也不能接受了!”
那钟某道:“老兄呵,你也不必太挖苦人家了,这叫做没有办法。‘忍辱负重’,就是这个道理。”又道:“我也知道,有人把这种做法叫做‘曲线救国’,意思就是汉奸,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见对方越来越暴露真面目,吴三连也不想说什么了,叹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反正是个受欺侮的人,反正要到日本‘旅行’去了,我只有一句话对你说,好在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你别告诉他们才好。”
钟某保证不提,吴道:“实不相瞒,是有人在企图成立第……”钟某道:“第三势力!是不是?”吴道:“非也,加一,是第四势力。”钟“嗯”了一声道:“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中心思想是这个,对么?”吴道:“你们当然知道,不过有人以为这个办法不妥,因为这样一来,圈子就很窄,不能容纳正在台湾的外省人在内,于是谈来谈去,有人希望再也不谈第三第四什么的,干脆弄一个反对党,既反对共产党到台湾来,也反对国民党在台湾等下去,全部内容,就是这样。”
钟某道:“这样才是老朋友,我们无话不谈嘛!我们都知道,美国人以前把国民党作为中国的第一势力,共产党是第二势力,第三路线分子当然是第三势力了,我们台湾人之中,有主张‘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者,就是第四势力,可是现在的情形,你老兄看得很清楚,第一势力不成了,第二势力不谈它,第三第四势力抬不起头来,在这个地方,国民党却还是第一势力,因此我们明哲保身的话,就应该拥护这个第一势力,最低限度,也别破坏这个第一势力。也只有这样,大家才能太太平平,我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我是一番好意,你听得出。”
吴三连不胜忧悒地问:“我相信你,要不我不会说这么多的。可是万一美国把他赶跑了,我们不是一样受罪吗?到那时没人可以帮我的忙,……”钟道:“你这想法不踏实。如果为了将来如何如何,你老兄参加反蒋,可是蒋未垮而你们先垮,合算不合算呢?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大家不捣蛋,局面就不会有什么孪化。局面安定了,有人想赶走蒋某人,恐怕也不太容易。就这么着拖下去,终有一天拖出个新局面,这不比飞蛾扑火的情形要好些?”
吴道:“将来会拖出个什么局面来呢?”钟道:“扶乩的已经有吕纯阳灵验预言!中共垮台,不出民国五十年十二月底!”
吴三连闻言苦笑道:“原子时代,你们还相信吕纯阳,还相信扶乩?”钟某道:“你不可不知,这玩意儿非常非常灵验,我们的总统,他都相信得入了迷!”吴三连也只得摇头道:“万一这玩意儿不灵呢?要知道,政府搬到台湾之后,第一句话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爆发,爆发之后中共必败,败了之后政府就回南京,回到南京之后,台湾人也用不着讨厌‘阿山’了!”他问:“大战爆发了没有呢?”又问:“万一爆发,你以为中共非败不可吗?”
钟某无以对,却说:“反正,你要相信政府,反正就是这么一个局面,你不相信就吃亏。”吴道:“我当然不是存心和你抬杠,我们相信的该是事实、是科学,决不是刘伯温的扶乩,否则我们大家完蛋,没有还价,你们应该对他们说”。于是两个“老友”在微妙的心情中分手。而吴三连也不得不“旅行”一番,这是后话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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