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佐治和助手谈兴正浓,时针已指在半夜十二点,且此地的人也越来越多,十分喧闹。于是佐治对助手说道:“现在已是半夜时分,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不如到温泉休息,那里谈话更方便,我们有我们的地方,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你如果赶快回去,把你的上司找到北投,我们谈谈。再说他也答应参加工作,也该见见面。”
助手道:“那他一定会来的。”正想辞去,却又问道:“那么,那个司机要不要一起来?”佐治道:“不必不必,改天再和你们介绍。”于是两人分头就道,一小时后这三个人换上浴衣,就在郊区“俱乐部”里密谈起来。那头子极力想摆出一个不亢不卑的样子,可是恁地也挺不起来,在佐治面前总是矮了一截,扯了一阵,佐治摒退女侍,拉上纸门,三人在窗前坐了,面对远山,佐治把他那一套重复一遍,问头子道:
“你们经验丰富,一定可以完成任务,看来没有什么顾虑,阁下以为如何?”头子大口喝酒,搁下杯来道:“实不相瞒,这件事危险之至!因为他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一个儿子,其余就没有可以信任之人。而且随着你们对他所采取的步骤,一天紧似一天,唯恐出了乱子,这情形一般人不易看出,我们因为干的是这一行,因此特别清楚。”又道:
“不过,我们在这里混日子的人,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人人肚子里都装着一包炸药,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爆炸一样,没有希望,没有前途,他妈的走到哪里是哪里,因此我们两个决定这样做了。他在靠美援,我们也靠美援。这不是一样的吗?”说得三人皆笑。头子道:“不过,说也得说回来了,这是玩儿命的生意经,又是需要线路的玩意,因此在外面有增加交际的必要,一来可以消息灵通,二冰可以增加见闻,因此关于这笔费用,不知道佐治先生能否考虑,随便给我们拨出一些?”
佐治暗忖:“到底是蒋介石的老部下,这方面非常内行。”当下笑道:“那没问题,我们用在自由中国的钱还少吗?你们肯为美国效劳,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可是怎么个算法,我看让你们那个司机每日转交,既保险,又方便。”头子谢过了、说:“关于那个司机问题,刚才我想过了,如果由他变成我们的头儿,好像不大合适,不知道能不能这样:在我那个单位里,就是我们三个,我们有什么事由他转奉,你们有什么事由他交下,这就比较好些,佐治先生以为如何?”佐治皱眉道:“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吗?”
两人一怔,暗忖这个貌不惊人的司机,焉有特别的来厉,都说愿闻其详。佐治便道:“一句话便可以说完了:他参加中央情报局的时间,比我还长得多。”两人吓了一跳,头子道:“此人是我经手引进来的,年纪大了些,为人倒老实。我知道他从重庆撤退来台时,乃是考试院什么的一个冷衙门里的小科员,他辗转托人找事做,五年前参加了我们的那个团体,想不到……”头子苦涩地笑笑,暗忖自己如何吃喝嫖赌,如何营私舞弊,如何乱七八糟,他一定全部看在眼里,佐治也一定听在耳里,于是一下子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再一想他们在这方面的“德性”更是举世少见,就拿对面坐着的佐治来说,除了女色,还和他的男同事有着不堪入耳的玩意,暗忖同样跳在粪坑里,他身下的脏东西好像比自已还要多些,这一想顿时有了精神,正拟开口,对方似乎也已猜到了他的心事,又是斟酒,又是笑道:
“这个司机,虽然和我们是老同事了,但不大提到你们的事,因为他的工作、我们的工作,主要不在私人问题,而是为了反共。我们今天不满意蒋,主要也是为了反共。只要反共,私人生活我们一向不管,为什么呢?因为为的是一切为了反共!再说自由世界之所以可贵,就因为我们享有着百分之百的自由,而这种自由,正是共党所无!因此我们格外重视这份自由,吃一点,喝一点,赌赌钱,跳跳舞,玩玩女人,或者是玩玩男人,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强调个人自由第一,以别于共党的极权,对不对?再说你们的那位总统先生,听说过的是清教徒生活,连茶、烟、咖啡、女人、酒都没兴趣,这真太好笑了,你以为他真的都没兴趣吗?哈!那才笑话!我们对他太清楚了,他疯狂的时候,我们固然还小,或者还没出世,可是他疯狂的样子,也是我们无法学得的,那个疯劲儿,只有他自己明白,你想,他今天要你们过清教徒的生活,你们办得到吗?那是强人所难,那是违心之论,那是天大的笑话,他的儿子就不听他的,堂堂正正过着他们父亲青壮年时期的生活:疯!而且他的混血孙子也一样,你们想,我们怎会对这个假道学感到兴趣?连他的夫人都不满意哩!”
这席话分明向他俩表示“亲善”,而两人也就有“引为知已”之感,当下那头子自告奋勇,为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而且由他请客,“尽欢而散”。翌日两人找个地方,把佐治需要的东西准备妥当,助手正要出门交货,那司机却迎上前来,给他俩一个信封,说是:“佐治先生要我以后每月转奉。”两人欢喜不迭。
三人在头子办公室中坐了,头子拍拍司机的肩膀道:“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古怪。在重庆那一段,我以为你是福建人,想不到你就是本地人,难怪你一口闽南话说得这样流利。哈,好极好极!”
助手也把他前后打量个够,叹道:“要不是佐治介绍,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有这一手!”那司机好不得意,低声笑道:“这种事情,没什么奇怪的。日本人走时,台湾的密探和刑警,不是全部给你们一齐接收了吗?我当年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麦克阿瑟到了东京之后,东京就把我移交给美国,就是这么回事了。”头子叹道:“你有本事,真行!一定还有好几个人,都在这里唱戏吧?”
司机皱眉道:“这就连我都不知道了,现在他们要我告诉你们的,就是佐治曾经提到的那几个问题,希望你们越快越好,因为他快回去述职。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老蒋他们的私人生活,包括他的病情在内,要写得非常详细,因为他们有的是心理专家,对这些问题特别感到兴趣,甚至他们夫妻间的那回事,嘻,他们也要知道,他们把我们当成‘禁事房’的太监哩!”笑声中司机又道:“佐治要我对你们说,中美之间的问题,是长期性的问题,绝不是三天两天就可以结束的。美方所指的中美之间问题,主要分为两个:大陆和台湾。我们肯定认为:蒋介石的腐败,绝不可能担负起反共的重任,更谈不上其他;而共产党的强硬,绝不可能允许美方控制台湾,因此也绝不可能是美国的朋友。换句话说,我们是反蒋反共的,佐治要我们三个能够明白这个道理。这是一件事。
“此外,我们是蒋介石内部重要机构的重要工作者,这是很好的条件,可又是比较危险的条件,因为蒋介石今天连我们这批人都不怎么相信了,万一查了出来,那真是走投无路,虽然有船可以偷渡,时间上却是来不及。虽有好多美国机构在这里,但是千万不能乱跑,否则双方关系更糟,这是没办法的,要你们记住了!”二人悚然道:“是是,还有什么要记住的?”司机道:“他们决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不再找老蒋的人帮忙了,因为言多必失,弄不好出了乱子,就会误事。”堆下一脸笑道:“这个样子对我们有利,你们当然懂得我的意思。”二人忙不迭哈着腰说:“是,是。”
于是那司机准备离去,两人恭而敬之地送到门口,司机笑道:“这样客气,就会露了马脚,你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想骂就骂,想跳脚就跳脚吧!”二人脸都红了,强笑一阵,司机扭过身子来道:“目前最最重要的,便是老头子在各部门怎祥对付佐治他们,他们希望有具体的事实,越详细越好。”还没等到两人开口,却又把他们赶回客厅道:
“现在有一条财路,未知两位愿不愿意参加?”头子失笑道:“这还用问?”助手道:“我们什么都干,只要有钱。”司机低声道:“钱有的是,问题是有没有这个本事,喏,你们都知道,他们的飞机、轮船是不受检查的。”头子笑道:“又是走私。这不算什么秘密,我们早在做了。”司机摇手道:“不不,现在你们做的是三四流买卖,我想说的,是第一手买卖,要他们把东西全部交给我们,油水不是更多了吗?”两人几乎鼓起掌来,听他在说:“喏,佐治说,他最近要回国,再来台湾的时候,他会带来一批货色,以前他所交付的那个小集团,已经使他失去了信心,因此这一回他要重用我们三个,希望把那些美国化妆品,男人女人大大小小的用品,能够善价而沽,卖一个好价钱,而给我们的报酬,则是百分之四十。”
两人大喜过望,那头子道:“真是没说的,跟他们跑,到处可能找到外快,不像老头子那个庙,一无香火,二无油水。”司机道:“这算不了什么,当年老头子赚外快,比我们既方便,又厉害。唉,那像我们‘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说得三人皆笑。又道:“佐治说,他来来去去,很是快当,因此希望在离去之前,就知道我们三个是怎么搞的,免得他回到台北,东西没法出手还不要紧,有谁和他开玩笑的话,弄不好要出丑,才糟哩!”
于是三人商谈一阵,这对他们来说,驾轻就熟,十分容易。首先是四件大行李,就把它当作外交人员携带行李办法处理,一概不予检查,一口气送到美军顾问团宿舍,使他的“合法走私”顺顺利利。紧接着当夜送货,分门别类,各找主顾。而这些主顾,必须立刻进行暗中联系,以免临时给人杀价,没有缓冲余地。同时这预定的四个大箱子,从古古怪怪的用具,到古古怪怪难以言传的东西,俱属美国“上流社会”风行之物,可是就见不得人,需要通过各式各样的“上流媒介”,才能到达巨绅豪商、达官贵人之手。在报纸上无法刊登广告,但这些顾客们一掷万金,毫无吝啬。因此如何与这些“上流媒介”有个默契,也是一个问题。
三人一直谈到不能不分头上班,这才散了。那司机喜孜孜到得佐治办公室,递上“接货销货计划”,佐治仔细看后,喜道:“到底他们两个不同,认识的人多,鬼主意也多,就这样。”又低声道:“你回去对他们两个说,如果一切顺利,你们三个的酬劳,至少一人一层房子!”司机道:“对他们来说,似乎多了些吧?他们饿得太久,一下子吃那么多,怕会胀坏了他们的肚子。”佐治笑而不言,却说:
“你当然明白,他们虽然也是我们的人,但和你比起来,他们的资格太浅,换句话说,名义上他们是你的上司,事实上你才是他们的上司。再说他们尚无成绩表现,我们今后也不用催促,看他们怎样进行吧。只是有一件事情不能不提,你还记得姓赖的那个人么?”司机道:“这里姓赖的人很多,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有些什么事。”佐治道:“喏,就是那个什么情报处的人员,假装投向美国,结果闹出乱子的那个人,你怎会忘记?你还做了些事情哩!”
司机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说,当心他们两个就像那姓赖的一祥,表面上参加这里,其实是老蒋小蒋派来的,是么?”佐治道:“就是这个意思。使我怀疑的地方是,他们的官儿都有相当高了,和老蒋小蒋的关系更是非常之深,怎会随随便便跟了我们?还有使我怀疑的是,这两人和我说话时,神态似乎有点勉强,而且老是探听有关我们的对蒋政策,看来这正是老蒋小蒋所非常关心的,因此使我不能完全放心。”他问:“你以为如何?”
司机叹道:“据我看来,他们两个倒是真心真意。虽然平时他们对我很不客气,可是在这件大事情上,我不能随便乱说。为什么说是真的呢?因为他们的确入不敷出,大吃大喝,狂嫖滥赌却已成为习惯,没办法不找外快。”佐治问:“他们自己不也在走私么?怎么还不够他们花的?”司机苦笑道:“他们不会嫌钱多,多多益善!再说他们的走私,那能比得上其他的人?最肥的肥缺,最有利的走私,全都轮不到他们,狗急都要跳墙,他们都是最精灵的人,怎会不想办法?因此不像是假的。还有,他们自己都说过了,老蒋小蒋都在赚美金,他们也赚它一份算什么呢?”佐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那司机又道:“当然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老蒋眼看要完了,小蒋挑不起这份担子,陈诚即使有办法,也不能解决这么多问题,何况他没有办法?于是大家在这里惶惶然不可终日,众叛亲离,屡见不鲜,因此这两人不像是假的。”
佐治听到这里,说:“这样吧,明天我请你们吃晚饭,找一个好去处,研究一下小蒋。你回去对他们两人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司机唯唯,翌晚四人相见,寒暄过后,话入正题,佐治道:“在我们四人之中,对小蒋能够谈得上有研究的,只有你老兄一个,请尽量发表意见。”又道:“这个人,目前我们对他的重视与日俱增,倒不是他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这里的局势发展,看来老蒋已决定把他的烂摊子交与小蒋,陈诚处境困窘,看来他的扶正已无可能,因此对于小蒋这个人,希望大家多发表一些意见才好。”又道:
“他有这个本事,把‘五·二四’弄得这么热闹,我们当然也有办法对付,但是这件事不在我们讨论之列,现在请大家轮流开口。”头子闻言,叹道:“我们在他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老实说谁也不敢说。他对你好不一定是真好,他对你坏也不一定是真坏。这个人因为书读得少,像他爸爸一样,没有什么主见,但他确乎是个具有特殊势力的人物,譬如吴国祯事件、王世杰事件、孙立人事件、《自由中国》半月刊事件,乃至‘五·二四’事件等等,只要发生这些政治性事件,无论中外,大家都把这些事件和小蒋的名字放在一起。”
佐治点头道:“这倒不假。”头子又道:“你们的判断,说这是小蒋搞的,而老蒋小蒋,又在说不是他们搞的,我们自己的看法是:的确不是他们发动的,因为如果这样做法,无异是做儿子的和老子过不去。但是这件事情发生了,他们父子也就心中有数,利用这个事件有所打算,例如用电钻打开文件柜等等,这个看法相信比较符合事实,但是也使我们这一批真正的‘美国之友’感到严重,”佐治诧问:“那是为什么?”头子道:
“因为这说明了一个问题,真正的群众性活动,目前如此沉重的压力下,在这里却随时随地会突然爆发,而且它的性质乃是反美而非反蒋反共!我宁愿相信‘五·二四’乃是小蒋发动,无论如何比一般军民的自发自动要有安全感,但事实则否,这一点,你这次回去,也该和大家商量。”又道:
“有一次,你们国务院远东事务处有一位高级官员来台访问,曾经问过我们说:‘三十年前,中国边疆有一位将军突遭暗杀,他的军队、政权、土地和财富全部遗留给他的儿子,而这位少年将军就把他父亲的全部遗产当作私人资本,经过几次秘密谈判,便更换了旗帜。’这个故事指的是张学良,他的意思是小蒋会不会和中共合作。”
佐治道:“对,会有这个可能么?”头子道:“这个,就要从头说起了。当年苏联革命成功,孙中山大为兴奋,因此他临死时念念不忘‘以俄为师’,他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比什么都好,而当时的我们这个总统,一方面是黑社会中人,一方面是交易所中人,同时又是国民党中人。由此可知,他是个百分之百的投机分子,什么都好,什么都要,但是什么也无所谓,因此当苏俄顾问来到中国时,他为了表示追随孙中山,他信共产主义比谁都厉害,说过许多厉害的话,相信你们已经在他早期的言论集里看到的了。因此他的前往苏俄考察,以及把他的大儿子送到那边好多年,完全为了向上爬,我可以对天发誓,他心里头没有半点这种常识,更谈不上什么共产主义的理论了。”
佐治非常仔细地听他说:“可是,当他儿子从苏联回来的时候,局面和孙中山在世时完全不同,美国早已和他订下密约,宋美龄也委委屈屈嫁给了他,他把儿子送往苏联的那番心机完全白费,完全用不着了。如果他的儿子在苏联因病死掉,相信他会把这件事作为他反共的理由之一,如今他的儿子活着回来,那不就变成现成的反共人材了吗?”
佐治道:“难道他儿子对共产主义一点也没感情吗?去了这么多年,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头子道:“这不但你们在问,我们也奇怪,但是这个就难下结论,而事实告诉我们,他和共产党的确没什么感情,更谈不上什么关系,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他们父子俩,即使有一天和你们翻脸,也不会和共产党拉交情。当然,我不过是说个譬喻,他俩一切靠你们,真正翻脸绝不可能,于是什么国共谈判之类更加不可能了。”
佐治透了口气道:“你的见解很有道理,实不相瞒,美国最头痛的就是这个问题。你们是黄种人,说的话又是一样的语言,我们的专家恨不得发明一种东西,让你们吃下去之后,马上变成白色人种,和中国的任何东西切断关系!”又问道:“刚才你说的张学良例子,是指什么?”头子道:“张学良当年出尽风头,利用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各种方便,为他壮大了声势,但西安事变这下子,使老蒋的声望一落千丈,现在有些外国人怀疑小蒋会不会像张学良那样对待老蒋。那是笑掉人门牙的想法,完全不可能的。”
佐治沉吟道:“你再说一些有关他的故事,我们听到的,似乎太神秘了。”头子道:“其实他并不神秘,有人说蒋经国‘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这八个字有点道理。可是他的父亲为了投机,居然要这么一个大少爷去学共产主义,真太滑稽。可是这张牌已经打了出去,一下子收不回来了。再说他在苏联已经结婚,不谈血统问题,就拿政治信仰来说,小蒋在抗战后期回国,父子两个都窘得很!”
佐治道:“有不少官儿告诉我,小蒋离开苏联,是逃出来的,可有此事?”头子笑道:“你想,像他这么一个大人物的儿子,想离开苏联回到中国,能用得上一个‘逃’字吗?再说又有个俄国太太,能用得上一个‘逃’字吗?特别是当时的中苏关系,斯大林会扣他的儿子吗?扣下来有什么用?对苏联有什么好处?这是故意说的,他自己也没说过。”头子道:“这情形,好像今天我们攻击北平一样,凡是到香港、澳门的人都给他戴上一顶‘难民逃亡’的帽子,其实很多人都有出入境证。”
佐治道:“小蒋回来之后又如何?”头子道:“老蒋当然伤脑筋,当时他是美国最好的朋友,最听话的人,而儿子却是这样一个人,他没办法了,于是根本来个不见面,一直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要他到江西找熊式辉去。”佐治笑道:“小蒋回国之后,到江西之前那一段时期,他干些什么?”头子道:“老蒋要他读中国书,特别是读他的讲演集,此外便是三民主义。老蒋后悔儿子有此一行,因此希望把他的脑子洗一洗。”
佐治笑道:“为什么熊式辉没有重用他?”头子道:“不但重用了,而且还想尽办法捧他,把他捧上了三十三重天,因此后来有人说他是什么倾包青天,就是这样来的。他做训练班的主任、做县太爷乃至做行政督察专员,当然一帆风顺,谁还敢和他抬杠呢?而这位大少爷就自己玩一套花样,自己培植自已的势力,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因此好多传奇性、戏剧性的故事,都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当然希望做个好官,也希望做点好事,替他爸爸挽回一些面子,也替自己打下一些将来承继父业的基础,无奈他是个花花公子,在生活方面来说,自己玩得真够瞧,而在政治方面来说,他没有‘底’,也没有种种顺利的条件,因此,他的戏剧化,也只能仅仅是戏剧化而已。如要把他政治生涯作个譬喻,那么他是一朵塑胶花,给放在一只没有泥土、没有阳光雨露可沾的盆里,你说这是朵什么花呢?”佐治闻言,不断点头。
佐治又问:“听说熊式辉当年是老蒋智囊团的领袖,为什么今天反而倒霉?据说在台北不大露面,完了。”那头子道:“‘完’字还谈不上,因为这个老家伙人老心不老,原来的老婆跟你们的人走掉之后,又在和一个空中小姐谈恋爱了。但是他的政治生命,恐怕真的完了。至于他为什么不吃香,那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缘故。他赚的钱都在香港和星马各地做买卖蚀光,老蒋小蒋又怕他投到北平,把他骗到台湾,于是打入冷宫。但是据我们所知,熊式辉今天抬不起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就是当年在江西时,做小蒋的‘上司兼长辈’太过瘾了,今天翻了过来,他不可能有什么合适的职务,再说小蒋对他也并非真正服贴,在当年是没有办法,不能不到江西缓冲一个时期再说。如今政学系几乎垮掉,熊式辉当然更加用不着。”
佐治笑道:“很有道理,很有道理,那小蒋离开江西之后,又去了哪里?”头子道:“他后来再限熊式辉到东北接收,和平之后的东北,对苏联方面的接触最重要,于是小蒋就被委任为外交特派员。这样做,完全是老蒋的意思,唯有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可以让他放心。而熊式辉又是个精明过头的人,他更希望小蒋这根湿木梢,如果旁人和莫斯科打交道出了问题,岂不是连他都吃不消吗?”佐治道:“之后又如何?”头子道:“东北完蛋之后,大家一窝蜂往关里逃,小蒋便到了南京,老蒋对他一时没法安插,就要他继续经营三青团,可是人事问题太多,小蒋一下子居然插不进去,老蒋当然不能由他闲着。这当儿中央政治学校改组为政治大学,老蒋就要他前往主持,想不到这是CC的地方,CC平时尚且和其他派系争权夺利,如今老蒋在‘墙倒众人推’的情景里,更加不客气,就在学校里张贴标语,公开拒绝他的接收,这一着棋大出他父子的意料之外,从此也就恨死了CC!”佐治闻言失笑,问:
“之后他又到了哪里?”头子道:“之后,我们在大陆也快完了,法币一天跌几次,根本不成个局面,老头子就让这个太子到上海督导经济管制,嘿,这真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坐进那把椅子。小蒋到上海,不但要和奸商作战,还要和资本家作战;不但要和不认识的大老板们作战,还要和自已的表兄弟作战,他把孔祥熙的儿子孔令侃得罪了,人固然扣留起来,巨大的仓库也给封锁起来,但经不住宋美龄一哭一吵,再到上海跑一趟,孔令侃放了,仓库解封了,他的戏也唱完了!”
佐治道:“这个人,真是悲剧性的人物,生长在最有权势的家庭里,却垮在他自己人手里。你刚才讲的CC,正是他父亲养大成,而他后母的地位,更是他父亲事先知道的,结果却是这样,如今他在台湾又面临一个严重的斗争,如果陈诚没有意外,他看来又要垮在陈诚手里,而陈诚又是他父亲一手提拔的。”
头子与助手四目相视,强笑道:“风闻你们对陈诚的兴趣不小,目的就为了对付小蒋,但是我们太明白了,你们对他的期望越大,越是招老小二蒋之忌,越对他有害!换句话说,你们不重视陈诚,他可以多活几年,你们重视陈诚,他就活不下去了!”佐治惊道:“如果问题真是这样,那我们邀请陈诚访问美国的计划,看来不该马上就提。”头子叹道:“就是这么回事了。”佐治道:“他在你们面前,一定提到和我们的事情,是么?”头子道:
“那当然。据我看来,你们是在担心他会反美,而他却在担心你们反他,事实也真是这样,孙立人事件是你们反他,‘五·二四’事件可说是他在反你。因此他的确伤脑筋,他不可能笨到看不到中美之间的发展,然而中心问题,就在于军中政治工作,他把它当作仙丹,而你们视之为毒药,这笔烂帐可是难以计算。而你们双方都要成了舞台上的小丑。”佐治道:“我可否提醒你,美国并不是丑角,美国是全世界的统帅!”头子闻言吃惊,岔开道:“我记得七年以前,有一批美国贵宾到这里来参观,并且把和小蒋见面列为一个节目,小蒋当然明白:他还不适宜抛头露面,惹人注目,影响了今后的大事,因此他犹豫不决,对我们说:官方的接触,应该通过外交部或者其它有关机构,找我很不合适,大家心中有数!我不负任何一方面的责任,因此也不该有官方接触。陈纳德在世时有一次曾经要总统指定一个专人,作为他和我们政府之间的桥梁,总统听他说完,毫不考虑地说:‘我可以指定夫人和你们多多联络。’因此凡是非官方接触,在我也是应该特别小心,避免为上。于是我和美国的来往,当就是一天少如一天,绝无可能增加了。”
佐治道:“这样说起来,他和美国任何人物减少接触,还有他的苦衷哩!”头子唯唯,说道:“我不能说得更详细了,总而言之是:我们之间,误会还没消除,那当然是真的。而他将来怎么上台,怎么下台,就非任何人可以预计的了。如今有人把他比作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以为他这个人最大的欲望是揽权,和当年的袁克定完全一样。”佐治道:“袁克定这个人后来如何了?”助手道:“虽不能说我的这本小册子都有他的纪录,但也知道:不成。”
佐治道:“袁克定何以不能成事?”头子道:“袁世凯完了,他也完了,当然成不了事了。老袁在世之日,当总统不能父传子,当皇帝可以父子相传子,于是袁克定异想天开,抬他父亲当皇帝,而老袁也正中下怀,一心一意当皇帝,于是演出了一幕丑剧。北洋派里老早传出这么一个故事,说老袁称帝之前,小站旧人已经恢复了跪拜礼。有一次冯国璋、段祺瑞向老袁下跪拜年,老袁忙不迭起立哈着腰说:‘不敢当,不敢当’,并且当场吩咐小袁还拜,可是以皇嗣自居的袁克定不肯回拜,而且坐在那里,等于也受了这两名将军的跪拜。出得门来之后,段祺瑞一肚子气道:‘你瞧,老头子倒还客气,大少爷却架子十足,那里拿咱们当人?咱们当了一辈子的狗,还要做他下一辈子的拘!俺才不干!’其实北洋诸将对袁克定这种态度,谁也不干,北洋诸将的离心离德,也是老袁失败的原因之一,因此小蒋不可能学小袁的做法,否则也太笨了。”
佐治道:“可是有人亲眼看见,小蒋对他父亲的那些元老重臣,也并非个个都是客气的。”头子道:“刚才我说,有人拿小蒋来比四个人,一个是张学良,一个是袁克定,另外一个便是泰国的八世皇,这个年经的国王,执政为时极短,不知怎的被人刺死在皇宫里。且不提对方行刺目的,据说泰人对他很有好感,说他年轻有为,他不愿意在君主立宪的政治制度中做傀儡国王,有意把皇位让给他的兄弟,也即是现在的九世皇,而他自己则去参加国会选举,他想在议会制度中取得国务院长这一类有实际职权的国家首长,但是他莫名其妙死了。”
佐治道:“你的意思是,小蒋也想通过议会制度,符合宪法规定争取权力,可是福摩萨不是泰国,泰国都不成,他行么?”头子道:“这个不用问了。还有一个譬喻,那就是高棉的施哈诺王子,他和泰国八世皇的情形相同,他王位让给父亲,自己组织政党,领导议会,组织内阁,他虽然亲共,是我们的敌人,但是他用这个办法取得国家领导权,值得小蒋参考。”佐治道:“那他更说不上了。”头子道:“可不?他比张学良差得多,张为抗战扣留老蒋,名望极大!他不可能扣留老蒋反美的,那不过属于笑话。他又不如袁克定,很难使这地方变成他的家天下,他的冤家比当年的小袁还多。他不可能走泰国、高棉的那条路,因为他没有这么一个环境,因此有人指他将会像谁像谁的说法:也是办不到的。”
见那助手在旁闲得发愣,佐治笑道:“对,你该谈谈有关小蒋的故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们所见所闻,都不过是带回去供应他们参考。”助手道:“我也知道一些,不过不多,例如民国四十二年——对对,那是一九五三年的初秋,《时代与生活》杂志的老板亨利·鲁斯来这里住了两天,他来得匆忙,去得匆忙,但是一定要和小蒋谈几小时,而主要内容,亦即是美军顾问团与军中政治之间的磨擦如何了结。鲁斯听说小蒋留俄十四年之久,一九三七年回国到一九五三年,已经也有十六年了,是不是真的受了苏联影响?如果他反共,那么反共的思想基础又是什么?鲁斯要找到答案,于是在一个晚上,两人和一个翻译,在博爱路宾馆聊了三小时。”
佐治问:“找到答案没有?”助手道:“先说这个地方,就是当年为孙立人案——那个九人委员会开会的场所,清静极了。至于内容,我们不可能知道,但知道一些,那就是小蒋对苏联的那一套固然不赞成,对美国的那一套也不大欣赏,他说他都瞧不惯,鲁斯说他很坦白,因此一定要请他访问美国,于是在第二年,小蒋就同老蒋的英文秘书沈忙一起到了美国。”
接着那助手道:“小蒋回来之后,曾经对我们谈起这次两个月的旅行,说是美国政府的招待很是隆重,还为他试爆了一颗原子弹,说是有了这种武器,便是自由世界必能战胜共党的保证,中共绝对不会有,甚至美国送它几个都等于白送。小蒋自己也说,这种意思一方面固然是对共党的示威,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什么暗示,小蒋说他当然懂得。此外他还参观了美国最大的监狱,而这个项目,对他也有一种暗示,那是美国的民主甚至到达监狱,希望小蒋学学美国的民主,别再学他父亲那样独裁。”
佐治急问:“此外,他回来之后有些什么表现?”助手和头子相视而笑,耸耸眉毛道:“实在看不出有些什么特别之处。”这当儿佐治忽然问道:“有一位太太告诉我,一九五五年,她们这些美军眷属闲得没事,想玩玩,于是弄了个国际时装表演,在台北空军新生社举行,这种表演当然是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想不到忽然来了一大批人,领头的一个乃是军人之友社总干事江海东,这批军人到得会场,乒乒乓乓乱成一阵,使我们美国眷属又难堪,又狼狈,又紧张。主办人是蓝钦大使和陈纳德将军的夫人,她们可气坏了,便向你们头儿告状。”
佐治又道:“老蒋听说有这么一件大事,十分紧张,可是他放心的地方是小蒋不在台湾,已经到大陈岛打气去了,大概没什么,于是他下手谕扣押江海东,事情闹大了。这么一来,蓝钦等人也感到有点不对劲,才由主持人华美协进会出面打圆场,因为越闹越凶的话,对我们在台湾的处境也很不利,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内中好像还是有鬼。”笑声中头子插嘴道:
“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当时一江山已经弃守,上大陈又已撤退,下大陈岌岌可危,大家心里都很难受。而你们那个时装表演,又是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谈不上,和前方的气氛完全配合不上。小蒋在飞到大陈之前,已经知道有这件事,但这件事没什么,他自己胡闹起来,比这个要凶到不知多少倍。但有一件事,他父子俩无论如何受不了,那就是美国不但不肯支持一江山、上下大陈等等离岛的防御,甚至压迫他们放弃这些离岛,当然,距离‘反攻’什么的更是十万八千里了。在这么一肚子气的情形下,小蒋是要江海东动手干的,理由是‘非常时期’这个那个的,那是一股冤愤之气,而不是一般的军人闹事。此外他既不在台北,这件事就扯不到他身上去,和他没有关系,如果有人给扣押了,过一些日子他自会把他们从后门放走,这是家常便饭的把戏。”
佐治道:“江海东看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小蒋撑腰的话,他怎会与蓝钦大使夫妇为敌,与陈纳德夫人为敌?甚至简直是与蒋夫人为敌呢?你说的很有道理。”再问:“可有其他例子?”助手道:“就在那年夏天,台北发生一件重大的命案,有家纺织厂的老板孙元锦,给保安司令部的一个职员勒索得透不过气来,上吊死了。这个职员管的是经济调查,而每一家厂商,最怕的也就是这个调查,因为谁的帐簿可以随便给人看呢?造假帐又赶不及,因此人人纳贿,个个受贿,而姓孙的不胜其扰,死了。”
佐治道:“怎会牵涉到小蒋?”助手道:“因为全台湾工商界人人自危,没有一个不恨保安司令部的,又因为小蒋管得了这个机关,以为这一定是与小蒋有关,最低限度也是受他影响,于是个个在背后骂他,把这件命案的怨毒全部集中在他身上,这些都是上流人物,小蒋很快就知道了,把命案全部记录调来细读,当然发现了死者给他亲友的遗书,详述了事情的经过,逼得他用生命来了结,死者可气坏了。”
佐治道:“小蒋自己又怎样?”助手道:‘他也感到不妥。他认为台湾正在争取侨资,如今给他们这么一来,本来没什么侨资可言,岂不是关了大门?干是他要保安部把这个人扣押查办,不料毫无下文,两三天后才由其他机构出面扣押了这个人,因此小蒋在这里,并不是处处地方呼风得风、唤雨得雨的。”佐治道:“那倒是真的,这说明了台湾内部的磨擦面真不小,连他都会碰钉子的。”那司机也开口道:
“小蒋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有一次记不起为什么,反正有很多人在草山玩,他对着风景叹了口气,对着同去的人苦笑笑,说:‘如果能够在这里做和尚,那有多好。’当时大家听了觉得好笑,再一想又笑不出来,连他都消极悲观,这个局面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佐治把这一点记在本子上,说:“这是他心灵空虚的表现。你想,小蒋身体不错,年纪不大,地位又高,居然想做和尚,真是莫名其妙。据我们的看法,恐怕他在三个问题上无法解决之故。第一个是他们依赖我们美国,而目前双方的感情不是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糟,这样发展下去,对他显然谈不上好处,而事实上也很难挽回,因此他心中空虚。第二个原因是反共没有把握,不但没有反攻过去的可能,而且有老死台湾的迹象,而台湾人对他们又深恶痛绝,因此他目击前途茫茫,便消极颓丧。第三个原因是‘传子传副’的问题不能澄清,他家想传子,美国要传副,这个矛盾难以解决,而且我们明明暗暗的态度已经表明:不欢迎他继任乃父的工作,他当然再明白也没有了,一如他那次访问美国所见所闻的,美国喜欢有一个像西方那样民主自由的政治领袖,能在台湾负起统治的责任,而这把交椅,好像不能属于蒋经国,因此他心灰意懒,想做和尚去了。”
头子伸出个大拇指道:“对极了对极了,佐治先生不愧是台湾问题专家,老蒋的心情如此,小蒋的心情也一徉,其他大人物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司机道:“那次归途中,有不少人都说,他们也曾听小蒋说过这种话。反正他只要到得一个风景美丽的地方,他都会这样说:‘做和尚。”众人闻言皆笑。佐治道:
“由此可知,小蒋还没成熟,他一切还得仰仗老蒋,他自己还不能独立行事,掣肘之人、捣蛋之事更多,因此他面对这个日趋险恶的局势,感到自己毫无办法,就想出世。”
于是人们对老小二蒋的“出世思想”发生兴趣,谈了开来。感到这对宝贝父子,老的对溪口雪窦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小的对风景还有“不如做和尚”的想法,说穿了都是假的。运用“假出世”的花招,作为真正“捞世界”的掩护,只能说明两人颇能做戏,如此而已。
接着又谈到了小蒋的班底,助手指指头子对佐治道:“他最熟悉。”头子便道:“我先说两个故事。在这里,人事方面每有风吹草动,或者嘀嘀咕咕,有关之人,总是千方百计希望见到蒋经国,不管这种波动或者传说,是属于哪一个部门的,文化教育也罢,政治经济也罢,乃至军事也罢,总而言之都想找他。而他呢?为了种种原因,也很希望多认识一些他所陌生的各部门中下级负责人,因此十个之中,倒有九个与他见了面。当然,上门拜访的人有他的一套,先谈抱负,天花乱坠,再请他大力支持,说得诚恳不过。而离去之后,那些人就到处扬言已经独得太子支持,这是一面,”头子又道:
“另一面,是那些走马上任的党政军各式各样大小头儿,他们为了那种原因,都乐于拜访他,说是向他请示,而请示的内容,那就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老实说别说小蒋不懂,全世界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什么都头头是道的,但小蒋不能不敷衍一番,频频点头,连呼好好,和他老子一模一样,这不要紧;那些官儿就到处自我宣传,说他之所以要这样做那样做,完全受到小蒋的同意,甚至说:‘少爷赞成我这样做’,这又是一面,而上面那两种人,是指台湾本土的。”
“在台湾之外,还有什么花样吗?”佐治大感兴趣道:“这太有趣了。”头子道:“如今,当然是香港最重要了,在香港我们不外乎有两种人,一种文,一种武。文的是指学校、报馆、电影等等;武的,那就是我们这一行了。不论文武,凡是这里派去的,当然有点经费,不管这点经费够不够用,反正有那么一回事,反正都归他管。可是香港时常有这种人出现,譬如有人找到某甲头上,说是‘经国先生非常赏识阁下的干材,想请你参加他所主持的报纸’,然后开出条件,希望投资,又如某些与台湾有关的社团,忽然出现了英雄好汉,有些甚至有蒋经国给他的亲笔信,或者台湾所发的什么什么聘书乃至委任状之类,说他是‘经国先生派来的’,然后伸手借钱,口气极大,弄到后来,那就三十五十,百儿八十,甚至两毫钱也能打发他们走开,这又是一面,这都是与小蒋有关的。”
佐治问:“那这些人和小蒋之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关系呢?”头子道:“有的,因为有些香港的社团或者个别的人,一年到头给‘经国先生派来的’好汉拿走不少钱,他们不能不谨慎应付,有些就写信问他,说某某人在为他的某某报纸邀股,是否真的?又如某某机构因为经费尚未汇到,因此情商借垫,是不是真的?小蒋的答复是:他们所提的张三李四,的的确确曾经是他的部下,但是所提报纸或者经费未到,就不是他所知道的了。”
佐治沉吟道:“这样说起来,小蒋没有什么可以真能谈谈的朋友。”头子点头道:“他是没有这种朋友,一方面他自己懂得的东西不多,另方面他身边真正懂得这个那个的朋友也少,少到几乎没有。每天见面的什么大学教授、敌情专家之类,都是只懂得拍马屁、送高帽,此外一无所知。举个例,就拿游击队的事情来说,我们实地了解的情形是根本不可能,但是那些敌情专家、敌情权威、共党理论泰斗等等,都说可以,没有一个说不,因此来自大陆的情报也得根据这个‘精神’改头换面,加油加醋,最好笑的是那条成渝铁路和天兰铁路,我们是不相信共产党可以造得成的,我们当年几十年都没造成,他们这短短几年或者十几年怎么可以造成?然而人家是造成了,通车了,而他们还是不肯相信。没有办法,最后我们是这样解决的,由一位当年在大陆负责铁路的官员出面,说那些铁路在他任内,也即是在我们还没撤退来台之前,已经造好的了!”佐治闻言苦笑,头子又道:
“还有一条鹰厦铁路,据说从理论上说,这条路不易造,从军事上说,对台湾的威胁更大,无论承认与否,我们没了办法,最后老头子‘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在一次内部训话时说:鹰厦铁路,共党已经造好了,这很好,将来我们反攻的时候,这些铁路可以帮我们很大的忙,让我们的反攻大军在厦门上车,一直打到大陆腹部的地方!”
佐治笑道:“蒋介石也真亏他挖空心思的了!”他叹道:“由此可知,老小二蒋也罢,专家权威也罢,他们都在暗室之中乱挤乱扎,乱动乱嚷。特别是小蒋,他没有可以帮他的朋友。”于是在小本子上写了些什么事情,又道:“这祥说起来,外面盛传:台湾无论什么事情,都非小蒋点头不可的说法,是冤枉他了?”头子道:“也可以这样说,因为不符事实,但他兴趣所至的地方,那倒是一点不假,他不点头,就办不通了。”
佐治笑道:“我非常感谢你们三位的意见,这是我们在美国不容易知道的。这样说起来,蒋经国并非像一般所传说的那样神秘,他像普通人一样,只是比普通人的心情更着急,生活比普通人的花样多了些而已。”司机笑道:“他的事倩真的不怎么。有一次他陪一个华侨参观团去金门,我也在机上,想起来很有趣。”佐治精神一振,听他说:
“那天一清早,我们八个人坐了架空军专机,沿着西海岸飞,大家很紧张,不知道金门会不会挨炮,他就笑着对大家说:‘放心好了,对方放炮是挑好了日期的,今天没事。’他看我们试穿紧急救生衣,还和我们作说明:怎样使救生衣充气,怎样抛出黄色药粉。他说他来往这些离岛的次数,连自己也忘记了,可见他时常来来去去的;我们在报纸上,只看见国防部长俞大维到金门的消息,其实去得最多的还是小蒋。”
佐治皱眉道:“这个问题,也是造成中美之间很不愉快的问题,我们希望他们放弃离岛,守住台湾,但他们却舍不得放弃,于是在人家的炮火下,被迫放弃,更没有颜面。我们对他们说:守住金门马祖毫无好处,要花多少气力?多少人力财力物力,才能让守军有饭吃,有衣穿,有枪弹炮弹?而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这么一个局面:你们背起了几万士兵的包袱,搁在那几个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地方,实在是一种惊人的浪费!我们说,共军如果真想攻打台湾,他们难道非要从金门马祖出发不可吗?不会的,他们一定是攻了再说,然后由另一股武力来解决离岛,这是一个简单的军事常识,但他父子俩恁说也不依,一定要守住那几个荒凉的岛屿,并且认为这是反攻大陆的桥头堡,而且说如果共军攻台,他们就从离岛踏上大陆海岸,乘机反攻去了。”佐治冷笑几声,续道:“你们想,就算是几个反攻大陆的桥头堡吧,难道人家不知道有这几万人在面前吗?来自离岛的进攻者支援困难,以逸待劳的守者还不照单全收才怪!我们无意长敌人志气,无奈高丽之战说明,毛泽东的军事思想真的是如此可怕!而老小二蒋所谓阻住人家进攻的说法更是可笑,你想,人家真要进攻台湾的话,我可以这样说:他们已经踏上台湾的大门,但金门离岛的守军还不知道!”佐治叹道:“而他们居然把金门当作宝贝一样,供人参观,太什么了。好吧,你说下去吧,以后又有什么花样?”
司机道:“他对离岛的军事布置,当然比我们熟悉,因此一路上他做了我们的向导。因为共方那天不开炮,我们在金门逗留了七小时之久。我平时和他一起的时间不多,那一次算是最长的了,发觉他对任何人,包括我们几个,以及对金门司令官,对士兵,对在金门前线受训的学生,对专机驾驶员等等,都尽量表现了一种自然、亲切的味道,极力不让任何人以为对面是一个总统的长子,极力使人不感到紧张不安,我这一行干了二十多年,政治把戏,政治表情,看得太多了,做作得再出色,也瞒不过我这对眼睛,蒋经国待人接物这样自然,如果是做戏,真是做得太出神入化了。”
佐治道:“我们的专家也曾谈起这一点,认为这是他的一个特点,他除了那个父亲之外,其他没有一样比得过旁人,因此用‘态度可亲’来弥补他的缺点。”又问:“这样说起来,你们那一次金门之行,一定是非常愉快的了。”司机道:“真的没什么不愉快的事。但在飞机回航时,蒋经国太累了,他说他当天晚上还有很多吃力的工作,包括宴会在内,因此他要休息。他怎么休息的呢?向随员在机上要了几双降落伞,放在机舱尾部当作床铺,拼在一起,他就倒了下去,当着这个小团体,一下子就呼呼大睡起来,一切的声音也吵不醒他。”佐治笑道:“他这个年龄,这个肥胖样儿,特别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然包括对娘儿们的事情,尤其在金门忙了七小时,他是非睡不可的了。因此你们有人说他的身体很好,看来也不能符合事实。他就是这么一个角色,在宴会里他必须表现自己,拉拢各方,于是每一次宴会他都大量喝酒,猜拳作乐,其实是空虚非凡。再举一个例,他的一个亲信对人说,每年暑期,青年团必定发动各大专学生组织很多户外活动的团体,什么海洋大队、爬山大队、自行车环岛旅行大队、滑翔大队等等,蒋经国也从不放弃参加。有一年,他还领导一小组人举行了一次横贯中部大山脉的步行,在渺无人烟的蛇径岛道上,在陞岩峻岭的榛莽地带晓行夜宿,披荆斩棘走了一遭,他一方面寻求紧张刺激,以填塞他那空虚的心灵,同时与陈诚争夺‘继位’权,企图用这种精神吸引青年,展动社会,而使各界对他发生好感,这一点,年老多病的陈诚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的那股子劲,也就骑虎难下,无怪当着一个‘参观团’,竟然呼呼大睡起来,他的内心不但空虚,而且惶急。”
佐治说到这里,眉飞色舞道:“可以断定,蒋经国无论就哪点来说,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可是对于福摩萨今后的演变来说,他还是一个使我们头痛的人物。我们虽然已经不再担心他会同北平做出一些什么事来,但是如何避免他让我们在这里处境困窘,倒是一直在嘀咕里有些地方不能硬来,‘五·二四’事件给我们的参考也真不少。可是无论如何,这个人究竟不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今后可以从削减他实力的地方做去。”又道:
“我听人家说,他周围的一批人,来源非常复杂,有什么留俄派,甚至是一个托派的变相组织;还有新赣南派、干校派、青年军、戡建大队、救国团等等系统,之后又有什么四大金刚、四小金刚等等;而到了台湾之后,又多了一批当地人,这样说起来,蒋经国身边的人手看来有不少吧?为什么有人说没有干部,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头子想了想道:“说他没有干部或者干部不多,这都不符事实。他身边的四大金刚、四小金刚仍然存在,不多,但他正在做的一些事情,有这几个人也够用了。事实上,他是有亲信而无干部,我不知道这句话说得是否妥当。他和部属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他是太子爷,自然有人要包围他,利用他,因此他在这方面的戒备也真够大。替他办事的人,时时不安,刻刻紧张,拼命揣摩他的意图,极难捉摸他的意向。他还没做皇帝,但是他的手下,已经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了。”
突地佐治问:“他有没有抱负?”头子道:“那当然有,不过他的抱负,是一种没有基础、没有底子的抱负。他在苏联住了十几年,回来之后却在帮他爸爸反共,他的抱负肯定不是共产主义,同时,又不像是三民主义。这个三民主义,连他的爸爸都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佐治失笑道:“当然是我们美国的路线,但是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个人是嫌单薄一些,他的抱负和他的爸爸一祥,是空空洞洞的,不能成事的。可又想明白一件事:他究竟有没有有分量的朋友。”
头子苦笑道:“这个很难说,因为不少什么博士、专家、教授,大都是空壳子,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好像有几个肚子里真正有点货色的朋友,但是他们却尽量避而远之,决不和他往来也不和他出主意,甚至当他去找他们时,他们如非实在没有办法,也就来个躲躲闪闪。这原因也不为了别的,而是人事太复杂,给小蒋出了主意办不到的话,反而引起更大的麻烦,那才不划算哩!”
这当儿夜阑人静,佐治看表道:“对于小蒋的问题,只能以后再谈了。但是今天我们也真的谈了不少,有很大的参考价值。现在,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你们已经为我那批将要带来的东西,定了一个办法,很好!反正人人有份,你们放心好了。只有根据我所知道的价格好像你们所拟的嫌低了些。是不是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使货物迅速脱手?”头子笑道:“我们也希望订高些,无奈有这么一个困难的问题在,那是带货来台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你这批货到达这里,最快也在三个月之后。而在这三个月期间,除了其他的人,你们又有多少飞机军舰来?因此估计卖得到好价钱,这点我们研究得仔细。”
佐治无言,点了点头道:“那就这样了,希望我早点再来,可以保留一个折扣。”他失笑道:“‘时者金也’这句话,今天我倒是格外清楚了,我应该早点回来。”于是众人分手。到得门口,佐治道:“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所托之人,不会所托非人吧?”司机道:“那决不可能,凡是答应和我们推销的,个个都不敢拆烂污,这个你去问一声你们的官兵就行了。当然也有出了事的,但是大体来说,他们不敢。”
到得车上,头子与助手为他开门、关门、鞠躬、送行,车子在平滑的草山公路上飞驶,佐治问司机道:“这两个人,你看怎么样?”司机道:“在以前,没人敢担保,如今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不会耍花样了。”佐治问:“为什么?”司机道:“老蒋今天,已经到了油尽灯干的地步,众叛亲离的结果,谁都不想在台湾混,可是又没办法出境,留在这里,那就……”
佐治笑道:“我们其实都明白,不说旁的,只提他的太太,就已经够了,她吵了几百次要去美国,甚至永远不再回来,但她又摆不掉她的那份工作,因此她苦透了,你们当然知道,她的巨大财富在我们美国。”司机笑道:“你瞧,连他的妻子都不愿意留在台湾,都不愿意和他同甘苦,我们是什么人?我们算什么?当然更加不尿他咯!”
台北灯火在望,佐治倦极欲眠,边打呵欠边说:“闻道他每年到香港找人‘起义’没办法,又该怎样下台呢?”司机道:“他?他什么事不会做?绑架都会动手呢!”佐治一怔,说:“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司机道:“对你我,那他们是不会也是不敢的。”佐治道:“很好!但愿我们的合作成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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