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嘴皮真硬 老蒋不容扩大基地 手段真阴 佐治收买情报人员





  书接上回。话说过得三天,那洋客在草山成为蒋介石的座上客,却不见宋美龄或者蒋经国,暗自纳闷。叶公超作为翻译,寒暄过后,客人将“以柔克刚”的意图对蒋说了,蒋介石紧绷着脸,要叶公超一一转达道:

  “目前形势,对付中共只有一个字‘打’:你们不但不打,而且一个劲儿姑息,老实说这对自由世界不利,特别是对自由中国不利。”叶公超道:“总统先生说,阁下既以私人资格来此,他也以私人资格和阁下畅谈时局,并且有一件事情请教阁下。”边说边掏出一份剪报,要客人过目,但蒋介石却说:“叶部长,你自己念给他听。”于是叶公超取过剪报,苦笑着对客人道:“这是贵国的一份出版物,由我们一个华侨寄回来的,内中说的是贵局——中央情报局的一些活动,嗯嘿!”

  叶公超正想开口,侍卫官却到得老蒋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蒋要叶转告客人道:“总统先生去接一个电话。”老蒋离去,客人低声问道:“我知道,总统先生的椅子扶手上有一个叫人铃,当他因为摄护腺关系频频小便时,他就按铃,外面的侍卫就进来请他接电话‘尿遁’,可是真的?”叶公超笑而不答,说:“我读给你听吧,这份报纸胆敢揭、露中央情报局的内幕,想来你们自己已经……”洋客道:“快读,要不然他小便回来,发现我们在闲聊,说不定会当场发脾气哩!”

  于是叶公超低声读道:“这是你们自己在打架了,你们这份报纸,说密歇根大学是中央情报局在各国进行颠覆活动的基地之一,为数不少的特工人员,现在已经变成大学的高级人员,可是真的?”他以为客人必然反感,或者讶然,想不到他淡淡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这算什么内幕?在美国,又何尝只是密歇根大学一处?全国所有的大学,有着不同内容的专门研究院,譬如曾经在台北做美新处处长的卡多,现在就是中国问题专家之一,由这位‘教授’训练的学生,不少已经到日本、台湾和香港去了。”

  这当儿老蒋却已回来,皮笑肉不笑地和洋客点了点头,却又就美国那个“以柔克刚”新花样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尽管还在“笑”,但嘴角肌肉痉挛,双目瞪得似牛眼一般,客人唯唯诺诺,不拟作辩,扯了一阵,老蒋又“接电话”去也,待他再返,客人告辞,说道:“总统先生日理万机,已经打扰很久,改天再来告别,至于那篇东西,好在叶部长送我下山,找个地方,他会对我说的。”于是辞去,叶公超请他上家里吃点东西,边喝边看边说:

  “这篇东西有点内幕。它说中央情报局派出那家大学的一些教授等人,表面上说是到南越负责指导美国对‘越南’政权的援助工作,其实是在幕后专门进行颠覆活动。

  “美国推出吴庭艳在南越当家,紧接着有一连串的活动,而由密歇根大学教授魏斯莱·非歇尔从中布置。非歇尔此人,也即是那家大学由二十名教授组成的吴庭艳顾问团的团长。”

  洋客皱眉道:“好像真的一样。”叶公超续下去道:“故事要从一九五○年说起,法国在这一年倒霉极了,拼命在越南战场挣扎。吴庭艳则认为依靠法国已经无望,同时他和保大也弄不好,保大的背后是法国,吴就想投靠美国,于是在那年八月间到日本活动,而非歇尔也在日本,两个人就见了面。正在这个时候,美国也想找一个像样的人,在越南执行美国向东南亚扩张的计划,吴庭艳找后台老板正是时候,非歇尔拿他当作宝贝一样。”

  “哦,真像有这回事一样。”洋客边喝边听叶公超说道:“那家报纸说:非歇尔送吴到美国,以密歇根大学的贵宾身份招待他,不但受到学校的优待,更是受到政府的特别招待。最后由大学介绍,纽约红衣主教斯培尔曼就认识了吴庭艳,再由美国天主教会的介绍,在一九五一到一九五三年间,把吴送进了新泽西州玛莉诺神学院受训练,以及介绍美国反共议员与吴密切往返。甚至中央情报局高级人员兰斯克尔,都成天和他晤面,兰就把吴推荐给中央情报局长艾伦·杜勒斯,说吴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艾伦·杜勒斯就向他的兄弟、美国国务卿福斯特·杜勒斯推荐,认为如欲利用吴庭艳,现在正是最好时机,于是艾森豪威尔总统,很快从他的国务卿口中知道了,并且开始运用吴庭艳。”洋客失笑道:“这也算内幕?不如重金找我,我的材料比他多!”

  叶公超笑道:“我相信你有很多材料。”洋客道:“就说那个兰斯克尔,英国有个写文章的人,叫做格兰姆·格林,我们知道他在搜集美国经营越南的材料,并且知道他那本小说可能取名为‘一个沉静的美国人’,他将要把兰斯克尔写进去,成为间谍亚尔顿·派尔的化身同时,美国记者怀士和罗士,也将合写一本叫做‘无形的政府’内幕,专门描述中央情报局,并且为‘一个沉静的美国人’作证,证明书中那个间谍也即是兰斯克尔,他们将要举例说明,中央情报局在越南如何进行刺探以及颠覆活动的种种情形。”叶公超“嗯”了一声道:“你真的一肚子的东西,”便读道:

  “你们那家报纸说,一九五四年六月间,也即是日内瓦停战协定签订前一个月,美国为了继承法国的殖民衣钵,由中央情报局一手策划,派吴庭艳回到西贡,代替宝禄充当保大政权的总理,那是个亲法的政权,吴庭艳不可能这样做,不久之后他果然一脚踢走了保大。于是以非歇尔为首的那个密歇根大学二十名教授组成的代表团,立即充当了吴庭艳政府的高等顾问。”洋客微笑道:“这材料太旧。”

  叶公超道:“听我念完再说。”读道:“吴庭艳上台之后,从制订预算到训练秘密警察种种政治措施,无一不是这个代表团一手包办,这批人,也就这样控制了南越政权。美国从此以后对南越的做法,一步深入一步,难听一点说,泥淖一步深似一步,莫不是这批教授的献策。”

  洋客道:“这不稀奇,中央情报局雇用的人和使用的学校,绝不止密歇根大学和那二十名教授。刚才我提到过‘无形的政府’那本还没完成的内幕,内中就说,美国著名的麻萨诸塞州理工学院的国际研究中心,也即是中央情报局一个机构。我知道的是:这个中心的第一任所长罗斯托,是以学者身份专搞情报的人物,他的续任人米利根,还曾做过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而在这个中心的创办基金中间,有案可稽的中央情报局捐款,一次就捐了三十万元。而他们之间的交换条件也很简单,该中心凡是有关‘研究’苏联以及共产党活动的资料,就全部给中央情报局利用。”叶公超点点头,又读下去道:

  “你们那家报纸说,普灵斯顿大学有一个斯拉夫语研究所,它也和中央情报局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保加利亚政府曾经谴责过该所所长昔利尔·布兰克。”

  洋客“嗯”了一声道:“为什么这样严重?”叶公超指指那篇东西道:“它说,因为普灵斯顿大学的斯拉夫语研究所所长,曾经代表中央情报局,和一个保国的叛徒乔其耶夫会面,而那个人曾经供认替中央情报局做收集情报的工作。”叶公超读下去道:

  “又有一间大学和中央情报局有关,那是史丹福大学。在这间大学里,有一个胡佛研究所。它经常接受中央情报局的经费,以供研究苏联,中共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以及待发展的非洲国家问题之用。又在印第安那州大学里,还设有苏联、东欧研究学会,其实也是中央情报局办的。在这些会所中,虽然也挂着研究有关史地、文化、政治、经济制度问题的招牌,但是它的主要工作,却是训练情报人员!”

  洋客摊摊手道:“这家伙也真的有些材料,虽然不大新鲜了。”叶道:“它还说:在华盛顿的美国大学,它那个‘特别行动研究部’,就是一个搜集各国情报的机关,有账可查的中央情报局等等官方特别津贴,已有两百七十万之多。至少有三几十个人,已派到许多国家有系统地进行搜集情报的工作。此外,作者说他所知道的只是九牛一毛。”

  洋客道:“这些,真是太陈旧了。新的情况如何?我今天可以对你说,新的矛头方向不再是苏联和东欧,而是几乎集中到北平去了。面对这个新现象,中央情报局有点手忙脚乱,如今美国的大学,除了少数几家之外,几乎都在研究中共问题,我们人手不够,也认不得象形字,于是正在考虑大量找寻中国专家参与其事,但是涉及的范围太广,牵连的问题太多,因此聘请中国专家的麻烦也真不少,唉,这些,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想请问你的:总统先生为什么要你把这篇东西给我过目?你明白,他这样做,实在是不大礼貌的一件事。”

  叶公超笑道:“阁下已经发现,这是个问题了。事情其实很简单,他不高兴你们这样对他,有如在越南对待保大,如果吴庭艳有些什么三长两短,那他的唯一‘克星’一定也是你们的专家,你想他和吴庭艳的处境是相同呢还是有别?吴庭艳和他都在你们援助之下,但中央情报局却在南越进行颠覆活动,如果矛头弄错了,或者矛头没有弄错,保大也罢,吴某也罢都要下台,那他心里会有一种怎么样的想法?”

  洋客“唔”了一声道:“吴庭艳不是很好么?美国在支持他,他充分使用着美国的援助。”

  叶公超道:“这是表面现象,吴庭艳的日子并不怎么痛快。”洋客问:“难道他曾经对你们说过,美国在那边对他并不好么?”叶公超连忙掩饰道:“并无此事,并无此事。”又道:“他所感觉到的,乃是保大的下台,对他所发生的震撼。”洋客道:“用不着这样紧张,譬如地震,仅仅有一点影响,这与他的安全毫无关系。”叶道:“不是这种看法。他并没有对我们说,有关保大下台这件事,对他发生了一些感想,他真的没有这样说。而是根据我们的冷眼旁观,他确乎是有所感,有所不安的。你想保大为何下台,为的是法国离开了越南。法国为什么离开越南?为的是当地有了这些变化。当地为什么有这些变化?为的是大战终止之后,在各地普遍出现了这些要求,这些现象是不用武力可以解决?老实说谁也没有把握。我们自由世界正在为这个问题着急。

  “另一面,保大如果有办法,他就不可能到香港去做夜总会皇帝,他即使不想到法国,美国必能继续重用,问题的关键在于越南,这是非常明显的。”又道:

  “因此保大的下台,主要还在于对越南的没有办法,否则有如刚才那份报纸上所说,中央情报局不可能花这么多气力干掉他。当然内中还有一些复杂的问题,譬如说美法之间的矛盾与微妙关系,但就一般来说,美国不在乎多花一笔兼要保大的钱。如今决心不要,说明保大对越南是没有办法的,他本人的不成话固然是个事实,但当地问题的棘手,也真够瞧的。我们……”叶公超道:“我们站在我们的总统先生角度来看,如果对台湾问题出了什么不妥,他会不会变成保大第二?”洋客道:“这是他的过虑。”叶公超道:“非也!一来有孙立人的案件在先,这一点毋须再说,太复杂了,二来南韩李大统领,在这问题上的观点与我们那位总统先生完全一致,因此假如双方谈到这件事,就难免发挥一些相同的看法。”

  洋客道:“我很感谢你的无话不谈,你为我们证实了蒋、李等人对于某些问题的不安与多疑。我就明白对你说了吧,今后的情势,美国希望这些接受美援的国家或地区,能够百分之百地为自由世界的利益着想,既不为了我们,也不为了自己。”

  那边厢叶公超和洋客边喝酒边谈,这边厢蒋家父子也在议论着那位洋客此通报的“计划”。小蒋坐在一旁,听老蒋在说:“根据他们对台湾各式各祥的说法,有些话的用意实在是非常毒辣!你可以这样看:我们的军队不行,因此没有资格有百分之百的美援武装,是么?还可以看得更糟,我们的队伍都变成了土匪,因此空枪空炮胜过实弹,这岂不是把我们祖宗八代都骂惨了!”

  小蒋道:“恐怕他们不是这样想。”老蒋道:“不管他们怎样想。但我们不能不从多方面来研究。此外还可以这样想:不给我们枪弹炮弹,也有可能是为了一种‘预防’,预防有人再来个兵变、兵谏时,让我们手头没有可用之兵,你说是么?当然,如果你这样问他们,那打死他们都不会承认!”又道:“这是指对付我们,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小蒋见乃父十分激动,生怕他当场昏厥,就代他开口道:“或许是为了怕我们不受中美条约约束,瞅个机会就出兵,使他们手足无措,上下不得,于是来了这么一手,使我们不敢空枪上阵。”又道:“也可以这样看,他们对台湾的枪杀案很有意见,顾问团的人不只一次对我们的人说过,说台湾军人有枪的不少,今天这里发生机枪扫射官兵案,明天那里又发生手枪击毙考百姓案;上午发生官兵吞弹自杀,晚上发生军人持械劫掠,诸如此类,他们引以为忧。他们说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天台湾军人对美国顾问会开枪杀人。理由是中美邦交固然不错,可是中美军人之间的感情不佳,吵过好多次,这是瞒不了人的。”老蒋冷笑道:

  “谁让他们的眼睛长在头皮上?就开枪!又怎么样?了不起一命抵一命,我们枪毙那个开枪的人,让他们也有所戒惧才好!娘希匹瞧不起我的军队也就是瞧不起我,反正大家心中有数,告诉他们有机会就开枪,我倒在盼他们开枪哩!”

  对于老蒋的气话,小蒋一向俯首恭听,别无意见,乃父的一肚子气也就是他的一肚子气,和美方的磨擦再也不是秘密。小蒋又道:“因此,他们有可能为了防止这些官兵带枪闹事,这才拖拖拉拉,不发军援,当然这是一种想法,我们也决不承认我们的军队纪律如此之差。”小蒋安慰乃父道:“再看看他们,也许是为了他们自已没办法。”老蒋恨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商,唯恐推销不出去,怎会没有供应?”小蒋道:“对的,他们的问题不在有没有军品外运,而是说他们的办事效率,他们在生活很随便,比魏德迈在‘防华白皮书’中说我们的还厉害,因此东西是有的,就是出不来。”老蒋摇头道:“你对他们的估计太什么了,这分明是阴谋,其它没说的!”

  停了片刻,老蒋又低声道:“是不是他们的‘庙’太多,‘菩萨’也太多,我们‘烧香’没烧遍,因此鬼打架难为了生病人,把我们的事耽误了?”小蒋道:“当然有这可能,但是恐怕原因不只这一个。”父子俩既愤且恐,久久无言。半晌老蒋道:“上次你说的那回事,台大有人在兴风作浪,准备发表什么台湾独立宣言,后来查了没有?究竟是怎么一词事?”小蒋道:“我们怀疑首脑人物已经离开台湾,因为一直没有下落,追查到现在,真的是一点线索也没找到。”

  老蒋皱眉道:“又是这些脓包!”小蒋强笑道:“已经把最最得力的人派出去了。我们也商量过好多次,根据他们的报告,他们真的把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所以没有破案,不外乎准备发宣言的那批人为数不多,甚至只有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他们闭了嘴,也就断了线索。还有可能是此事并非台大人员所为,但是有人把那稿子寄到那边,在那边发现,于是我们的视线错误,应该扩大些。还有可能是这份印刷品不在本省排印,是通过飞机、轮船带来的,所以此间难找线索。还有可能是某方包庇这件事,宣言的发现只不过是个开端,那个团体不但没有来得及发展,甚至恐怕连名字都还没定下来。因为我们的努力查案,他们有所感觉,就把整个活动停顿下来了。”

  老蒋聚精会神听小蒋发表他对此事的见解,忽地以掌击桌道:“不好!你想,这份宣言的内容,以及那个以私人资格来这里谈什么‘以柔克刚’的美国人,老实说两件事情的内容完全一样,你刚才说‘宣言的发现不过是个开端’,提醒了我,”老蒋咬牙道:“除了这个,一定还有旁的,除了这批人,一定还有旁的人。而且一定是用这么一个办法:找一两个人,偷偷地领头闹起来,先有头后有尾巴,不是先有尾巴后有头的三”老蒋恨得什么似的:

  “你想,谁还敢不老实?我们花了吃奶的气力在维持这个局面,今天胆敢惹是生非的,除了他们还有谁?这就更可恶!这就更可恶!”老蒋把头一侧,低声道:“有了,既然这是先有头后有尾巴的玩意,我们就打这些蛇头!喏,凡是和他们谈得来的人,一定懂英文,一定有点名望,你们就朝这个范围里去找!外省人固然有份,本省人更是跑不了。”又道:“今日之下,一定要有赏有罚,光是有罚不成,你给我通知有关各部门,凡是肚子里有点墨水,不管他懂不懂得外国语。公务员也罢,教书匠也罢,你们给我来一个热闹的,譬如工作满多少多少年奖多少钱,发什么章,给什么证书,用什么称呼等等,得想个办法,要快!”

  小蒋道:“阿爸这个办法真妙,可是这么一来,恐怕要花不少钱哩!”老蒋道:“对,就是要花钱,好在还有的是办法,花吧!再说,如果舍不得这些钱,将来如果发生什么麻烦,那花更多的钱都买不回来!”小蒋唯唯,说:“用什么名义好些?譬如说,用服务长久呢?还是从不请假呢?还是……”

  老蒋道:“光是这些,怕还不够,你们要再想点办法。因为公务员和教书匠这两行包括有限,还有很多很多人势必遗漏在外,不好。一定要弄一个名堂,简直可以包罗万象,让全省每一个有那么一点半点影响的人,都有希望把他的名字登在报上。”

  “这个,”小蒋道:“以前已经商量过几次,也想弄这么一个名堂,叫做‘好人好事’,凡是修桥补路,大派善款等等,都有资格登报。台湾乡间有这么多有钱人,他们在这方面是从来不小气的,一来为了自己方便,二来为了他的名气……”

  老蒋道:“还是不够,除了这些什么好人好事,对于女的也要让她们见见报,有人说在一个国度里男女平均各半,但在台湾,女的比男的还多,也该为她们想个花样,热闹热闹。”

  小蒋笑道:“想起来了,以前也曾想过这方面的花样,因为花样太多,大家忙不过来,而有关女性的范围更大,所以搁了下来。那一次,我们想起的名堂叫做‘贤妻良母选举运动’,后来发觉不大合适,有些女性一定守了寡的,那她们就不能参加了。”老蒋道:“这个名堂太哆嗦,‘模范母亲’不就得了么?那就不管她是否守寡,年龄大小等等,进行也方便得多。”小蒋大乐,当下给老蒋送了几顶高帽,听他说:

  “你们要注意,这些活动,一定要广泛展开,越多越好。唯有这样,才可以显出我们对他们的重视,才可以抵制美国人的离心活动。因此你传下话去,对于各单位,各民众团体的提名,宜松不宜紧,宜多不宜少,否则有失我们的本意。你想,一个公务员,干了几十年,老婆儿女一大堆,成天为生活发愁,你还怕他造反不成?又如一个教书匠吃下几十年粉笔灰,不管他肺病第几期,身体好不好,总之这缘都是手无寸铁、并无缚鸡之力的人,给他们一点甜头,有什么不好?恰巧相反,如果他们给美国收买,我们就难弄了。”

  小蒋一个劲儿连声称“是”,听老蒋又道:“你看,如果这样做法,可以说无孔不入,不是可以又热闹,又有用么?但是有一点不能不特别提出,那是万一发生了什么问题你们就用老办法炮制,‘共谍’、‘奸党’的帽子尽量派,反正以不牵涉美国人为原则,到那时候,他们即使有话,也就难说。”

  小蒋又一阵唯唯,问道:“那么这个“以柔克刚’的花招,我们又该怎样应付?”老蒋恨道:“这个没什么可以研究的,凡是知道他们为什么什么事要和北平商谈,要北平派代表啦,谈问题啦,我们就反对,就给他们当头一棒,正面反对,用不着转弯抹角,反正这件事是豁出去了,大家心照不宣就是。”又道:“就因如此,我们要加紧反共宣传,来一个对台戏!难道会把我们一口吞下肚去?儿呵,别太天真啦。”老蒋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不错,中美都在反共,但他们是为美国而反共,不计我们死活,我们死光了,共产党进不来,他们也不出去,到那时他们直接来管台湾,他们虽然也是在反共,但不是我们所盼望的反共!他们的特点是不妨慢些,没有关系,我们可是希望快点,最好战争马上到来,由他们替我们打先锋,这个样子,我们才有赚头,否则……”老蒋欲言又止,说道:“你们准备起来吧,反正给他们一百个不合作,反正赶跑不了我这个姓蒋的,反正台湾还是中国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唱戏,爱怎么唱就怎么唱!”话虽如此,老蒋自己明白,事实不是那样,这台“戏”得按照美国的意思去唱,一如印度人玩响尾蛇那样,老乞丐吹着“神笛”,蛇儿就随着节奏摇摆,这非老蒋所能忍受,但他明白,如果不按照那个节拍,恐怕蛇儿就会失去它的食粮。

  父子俩正发怔,宋美龄兴匆匆回来了,小蒋告退,老蒋强笑道:“那位专家已经来过,问候夫人。”宋道:“我才不稀罕!他们那一套什么‘以柔克刚’我才听不进!”却又笑道:“刚才大使馆里的人说,美国对反攻大陆问题又进了一步,希望我们合作。”

  老蒋忙问:“不是说‘以柔克刚’吗?怎么一阵风来一阵雨,又要我们合作,合什么作?”宋道:“你都不懂?双管齐下嘛!一方面唱白脸,对北平笑嘻嘻,给他们一点面子,瓦解他们的斗志;一方面唱黑脸,密锣紧鼓,紧急备战!”

  老蒋喜道:“真有这等事?”宋道:“又不是小孩子,说话当然算数。”老蒋道:“那就不一定,那些胡子留得长长的、或者翘得高高的美国人,不是小孩子了吧?但是他们说话当放屁一样,我听得还少吗?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他们连军援都不如期拨来,还谈个什么密锣紧鼓,太开玩笑啦!”

  宋美龄道:“不不,他们是真的,他们要扩大编制,增加人马,扩充墓地,真的是准备乒乒乓乓打一场哩!”老蒋这才有了点兴趣,皱眉道:“真有其事?那是怎么回事?”宋道:“简单来说,他们要在台湾扩充基地。”话犹未了,老蒋已经勃然变色道:“弄来弄去,原来是这么一个鬼主意!”宋诧道:“这不是很好吗?人家的第七舰队和十三航空队,不是老早来了吗?现在不过是扩充一些地方,多来一些人,你怎么会不高兴,这不是太难了吗?”

  老蒋长叹道:“夫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事情不是那个样子如果是在十几年前,他们要在台湾扩充基地,增加人马,我会毫不考虑,全部同意。可是今天不同,今天的行情不同!今天他们帮的是倒忙,不是真帮忙,我才懒得瞎起哄!”宋问:“何故?”蒋道:“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徐?”宋瞪了他一眼道:“快说!”于是老蒋又叹道:“夫人,这可以开玩笑的?如果他们真心真意帮我反攻大陆,我把整个台湾交给他们代管都可以,何况不过是扩充地盘?无奈现在的情形不同,孙立人的事情也罢,廖文毅的事情也罢,明明暗暗也罢,偷偷摸摸也罢,反正只有一句话:他们中间有人不想见我耽下去。你知道这是事实,在这个事实之前,他们又要打我的主意,老实说我吃不消、受不起!喏,他们所谓扩大基地,不外乎海军码头要增加,机场更是要增加,或者扩大,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是么?那么一旦他们把我的码头和机场都掌握了,我怎么办?”

  宋道:“反正台湾还有的是地方。”蒋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先问你一句:如果他们真的扩充,不管是原地扩充或者另找新地方,反正是这么一个情况:他们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我的影响却是一天比一天小,万一有一天发生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们怎么办?岂非处处受制于他?”

  宋频频摇手道:“不会这样,不会是这样。”蒋诧道:“那你又从何知道没有这种鬼怪。”

  宋道:“是他们对我说的,说是扩充了台湾基地之后,对反共更有把握,因为目前美国的最大基地,除了本土,便是冲绳岛。可是那个地方,距禽中国大陆太远了,周转不灵,调动不便,如果搬到台湾来,那就把全部大陆都可以列入……”

  老蒋喜道:“这倒是真的。”又听她说道:“你当然懂,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便可以提前完成了。”老蒋又沉吟道:“按理说,事情是这样,他们把重点放在这里,对反攻是有好处,可是……”他透了口气,目露凶光,灼灼而视道:“夫人,我看,这件事还是小心为宜,我们暂时不必有所答复,好在他们还没正式谈起,不如看看风色,从长计议。”宋不以为然,犹在喋喋不休,老蒋忍住性子,强笑道:

  “在提早反攻大陆这个问题上,中美之间有着极大的距离,但是你我之间对这问题的看法相同,对不对?”宋点点头,听老蒋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中美之间正因为有着微妙的关系,对于他们在台扩充基地一事,似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什么我要说这是‘多事’?因为事情非常明显,他们对台湾的政策,有着改变的迹象,而这些迹象十分明显。”

  宋问:“怎样明显?”蒋道:“美援这个东西,就像患了便秘似的,老是出不来。”宋皱眉道:“你换个比喻好不好!”老蒋苦笑道:“反正已经说完了。你瞧,军援如此辛苦,去年的东西拖到今年还没着落;经援又如何?你知道,他们在准备,一年一年减少,而不是一年一年增加,这种日子要我们怎么过得去?”宋道:“不是说换个办法,由开发公司来投资么?”蒋道:“是这样说的!但你明白,美援者,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援助行为,不管它真情如何,反正是两个国家的事,如果换了‘开发投资’,那就是私人行为,不再是国家之间的玩意儿了。你想,如果他们真要来这一手,老实说我们等于吃了大亏。”

  宋诧道:“那又为何?”蒋道:“因为如果不是‘援’而是‘贷’,内容或许差不多,结果大不相同。美援有一定的数字与规矩,借贷就不然,如果还不出,拍卖抵押之类一齐来,躲也无处躲,他们美国在政治上扯我后腿,撬我墙脚,说我坏话,掘我祖坟,在经济上又是将我一军,拆我的台,捣我的蛋,开我玩笑,看我上吊,目的何在?而在军事上,那就……”老蒋咬牙道:“那就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咧!”

  宋美龄不悦道:“人家只有一句话,你要发这么多牢骚,万一明天就来说这个,又从何入手?不是误了大事么?”蒋介石暗忖:“这就非教训他不可了,由他告诉美方,更妙!”于是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人家真是帮我们的忙吗?老实说,你太天真了!如果这是我们刚从大陆撤退的那年,我相信他们扩充台湾基地的目的,如果是在孙立人案、廖文毅案等等发生之前,我也相信他们扩充台湾基地的目的。如果在‘五·二四’台北事件发生之前,我也相信他们扩充台湾基地的目的。”老蒋一顿,又说:

  “他们什么目的?是反共!但是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之后,今天而要扩充台湾基地,我就怀疑他们的目的,怀疑他们在政治上来一个‘两个中国’,在经济上来一个‘借贷花样’,而在军事上来一个‘第三路线’——反共之余又要反我姓蒋的,我实在杯弓蛇影,对他们的事情够担心的了。”

  宋诧问:“会有这么严重么?,蒋道:“你想,夫人,事情怎会轻松呢?当然严重!共党尚未来台,我可是先有被他们赶跑的危险。你可能还没想通这回事,你只看见他们的笑脸,怎会知道内中如此复杂?我问你:在抗战期间,日本兵还在台湾基地派自杀飞机、自杀潜艇的时候,美国兵已经偷偷地乘潜艇来过了;日本投降之后,美国兵也抢在我们前面来了,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用得着问吗?时至今日,他们显然对台湾的兴趣一天大似一天,而对我们这个政府的同情,却相反的一天少似一天,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做法,美国想直接插手这个地方,岂不是越来越明显?因此说,如果今日之下他们要扩大台湾基地,除了心怀鬼胎,就没其他说的,黄鼠狼给小鸡拜年,你说是好是坏呢?”

  宋叹道:“你对他们,未免成见太深了些,他们不会这样做的。”蒋道:“但愿如此,可是有什么凭据,可以保证他们太太平平呢?他们扩大基地,一定增加人马,一定替台湾带来更多的美国影响,这么着,日积月累,整个台湾就一天比一天美国化。像汉城、像西贡那样,喧宾压主,鹊巢鸠占,双方貌合神离,邦交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不会一天比一天好,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李大统领他们对我说的,难道报纸上也可以登得出来吗?中美之间那些不痛快的事情,报纸上也可以登得出来吗?你以为这个时候来扩大台湾基地,真是对我好吗?哈!别做梦啦!”

  宋美龄想了想,笑道:“这些,恐怕都是顾虑吧?”老蒋道:“他们要利用我阅兵的时候用实弹闹事,人证俱在,难道这也是顾虑?”宋为之语塞,急道:“那是过去的事了,今后,双方的关系已经进入新的一面,上次‘五·二四’事件发生之后,他们不是在函电解释之外,又派专人到这里当面说过了吗?”

  蒋介石冷笑道:“如果我是个三岁小娃娃,我相信你的解释,也接受你的解释,无奈问题不是这样。有朝一日,”老蒋皱眉道:“我是指他们扩大台湾基地之后的事,到那时或许有一天,他们的海军陆战队,忽然在这里担负起维持治安的责任外,他们的海军把整个岛团团围住,他们的空军在全省上空巡逻,他们在这里的各式各样单位,也都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发挥不同的作用,而这些不同的活动目标相同:要我下台!”老蒋摸摸下巴道:“你一定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和你辩,因为我的话你不信,等到那一天来临时,你相信我也没有用了。”

  宋美龄叹道:“这样说起来,中美之间这种误会,看来是不容易解得开咯!”老蒋诧道:“这件事根本说不上误会,这件事除了彼此利用,就是利益冲突,我们两个说话,还用得着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转吗?他们要我反共,因为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反共好过他们反共,他们到中国来反共,那结果就不是反共,结果变成‘反美’了!”

  宋诧道:“那是为何?”蒋道:“这还不明显?美国兵开到中国反共,这不是变成了一个民族问题吗?共产党还没挨打,他们已给打得七零八落,日本皇军当年不能说它不厉害,可是到得中国,特别在北方,特别是他们也打着反共的旗号,这些难道还不够明白?”

  宋美龄笑道:“我懂了,可是问题也来了,你既然明白美军如果进入大陆之后的情形,他们一定也知道,那我们怎能再三强调诸他们打头阵、请他们替我们反攻大陆?”老蒋眯着眼睛笑道:“这叫做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们这样说也很有道理,我们没有说由他们独家反攻,这当然是我们的事,可是为了兵源以及配备等等向题,打起先锋来,美国比我们合适,我们就在他们后面,或者是同一步骤,他们没有‘单吊’,也不存在刚才所说的问题。可是如果他们不干,这也没有什么,我们还有几个不同的方案。”

  宋诧道:“难道说在要求修改中美协定之外,还有其它的方案吗?”老蒋道:“我是在想,还没结论。”宋道:“你想些什么?”蒋咬牙道:“他们要我困死在这里,这个谁都看得出来!我们当然不能等死,我们要冲出去,可是我们的当面之敌,显然还不只是共产党,你当然懂得我的意思。”

  宋微笑道:“希望你除了我之外,再也不对任何人说这句话了,万一传出去,不大好。”老蒋道:“我们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办法?你跟我真能活到一千岁么?”宋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他们同意我们派出游击队深入大陆开展游击区,这套方案究竟做好没有?如果顺利,岂不甚好?”蒋道:“早在做了,只是兹事体大,万分机密,因此知道的人没有几个,他们在荒僻的地方受训,由中美专家训练,相信要比登陆东山岛还麻烦,而且也没经验。”

  宋美龄道:“根据我们的敌后情报,大陆不稳之极,没吃没穿,既没有一个像样的工厂,又没有人种田,总之是一塌糊涂,如果国军反攻,他们会出来欢迎我们的;如果游击队去,他们更会设法掩蔽,乃至供应粮食,反正对我们有利,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就该快点动手才是。”

  老蒋叹道:“我当然相信这些情报,为的这是他们出生入死,用性命换来的。不过我们也有点奇怪,既然大陆一塌糊涂,为什么真的打败了美国兵,把他们钉在三八线上?这要花多少本钱?除了人,还得有一套东西,非常复杂,这是一。还有,既然大陆一塌糊涂,为什么还有东西出口?我们骂他们是饥饿输出,可是老百姓总不能天天过荒年,那是会出乱子的,这是二。此外,有些美国人和西方其他国家以及日本人等等,他们地位很高,和我谈到大陆时,好像认为大陆的真相不是这样。他们有些人还去过大陆,因此为自由中国担心,希望出现一个全世界反共、联合国派兵打大陆的局面。”老蒋皱眉道:“因此一方面继续训练,一方面我得找人再谈谈,究竟大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否则闹笑话还是小事,浪费了我们这么多本钱,就不合算了。”当下要主持“敌后情报”的头子当面谈谈,那头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问他的助手道:

  “老头子要我去谈,一定是问大陆情况,大陆情况每天有报告,他可是要当面谈,一定发生了怀疑,你以为如何是好?”那助手沉吟道:“敌后情报,我们花了不少心血编制呈报,不该有第二套。”

  头子道:“当然!怎么可以有第二套?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不过我们倒要研究研究,老头子想问的是什么?是有所问呢?还是发现了疑点?”两人急得什么似的,那助手忽地以掌击桌道:“有了,准是他自己有个问题,这才约好时间找你去的,如果发现了什么疑点,这顿‘大菜’就不会约在明天,还不是马上把你找去,来个……”

  头子喜道:“对对,我一时忘记了他的脾气,对对,一定是有所垂询了!我们想一想,他的问题范围是什么?”又道:“这个也不用问了,一定与反攻大陆有关,不管是用什么棋子,看来是一般性的。”助手道:“照目前情形看来,老头子可能问的是游击队问题,因为这件事情太新鲜,中美专家又在白天黑夜,荒山丛岭进行训练,看来老头子想派用场,你就在这范围里做文章,八九不离十!”

  翌日头子前往草山应召,老蒋果然开门见山,问游击队如果出发,时机是否成熟?那头子“胸有成竹”道:“这真是天助自助者,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工夫,又赶上大陆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他们正在‘南望王师又一年’,此刻国军反攻,正是最好良机……”

  蒋介石皱眉道:“我听厌了你们这些陈腔滥调,我当然喜欢听这些好听的,可是北韩之战,你们给我的情报是他们仓促出兵,不堪一击,结果你们自己明白!东山岛突击之前,你们的倩报又是怎么样的?你们说他们措手不及,鞭长莫及,国军一定可以占领,并且可以相当长时期的占领乃至永远占领,结果,你知道我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占领是占领了,不过不到几小时!”那头子俯首贴耳道:“是是!”

  “我今天找你来,”老蒋道:“就是问你一声:如果我的游击队出发大陆,究竟有没有希望?”那头子把心一横,毫不思索,脱口而出道:“真的有希望。”蒋问:“根据什么?”头子道:“根据大陆的反共情况,毛泽东早已给他们反掉,生死存亡都不知道,目前只能用替身露面,这就说明了我们的游击队如果出击,一定十分顺利!”

  老蒋咬牙道:“毛泽东用替身这个情报,是中美专家先从东京发播出去,再传到外面来的,你职司情报,把这消息来哄我,我对你的敌后情报,实在不敢领教!”那头子一身冷汗道:“这个情报分明是真的,西方所播的那个重大情报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有关什么和谈的‘消息’。”

  蒋介石不便告诉他:“这个‘国共在香港和谈’的消息,也是本人杰作,旨在促使美方对我的重视!”于是瞅了他一眼道:“如果游击队出发,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呢?还是好几个地方都可以派过去?”头子道:“真的是哪儿都可以去。”蒋道:“根据地形,沿海方便些,广东如何?”头子道:“再好没有,广东离香港方便不过,广东人人人在盼总统回去,这是真的。”

  蒋介石笑道:“好好。”又沉下脸来道:“可是不许你骗我!我的游击队个个都是文武全才,能打枪能发报,训练一个要花好大的本钱,台湾人又不能充当,找人也不容易,你懂不懂?”头子道:“是是!”蒋道:“如果乘第七舰队的军舰出海,到广东沿岸换乘橡皮艇,他们可会发现?”头子道:“广东海岸线很长,他们不会发现。”蒋道:“登陆之时,会不会受到冷枪射击?”头子道:“他们决无可能沿海通通驻兵。”

  蒋介石狞笑道:“告诉你不许骗我,你可是又来骗我了!旁的不说,东山岛之战,我心口到今天还不舒服,不错,那边没有正规军,可是民兵太凶狠。你们事前的情报,虽然也提到了民兵,可是把他们当成没事一样!再说,东山岛打响之后。他们的海军来得好快,这也是你们情报中没有提到的。现在我要派出大批游击队,如果再像东山岛一样,我不砍下你的脑袋才怪!”

  头子一身冷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苦笑道:“事实真是这样,我们的游击队分批登陆之后,由于计划周详,准备充分,他们绝无可能发觉。深入山区之后,民众望风来归,游击基地能在一夜之间建立,而国军到达之时,无论什么地方,都会受到隆重欢迎,他们盼了多少年,国军到了,因此他们的那种高兴,很难描写。除了参加游击队,在我军粮食补充等等方面,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蒋介石的眉毛紧紧皱起,瞧了他老半天,就是不发一言,头子大急,不知主何吉凶,终于听他开口道:“我已经对你说过几遍,不许骗我!你一定记得有一次我要你们破坏广东交通,特别是火车。过了好久,你们给我报告,还交上一份香港报纸的剪报,说是什么‘深圳反共志士活跃,炸毁火车三辆’,嗯,好得很!当晚有个美国人来,我就把这件事对他说了,可是他当场面色大变,你道为什么?”

  那头子装糊涂道:“这个,这个……”老蒋倏地以掌击桌,把他吓了个半死。

  蒋介石恨道:“这个美国人当天下午从香港飞到台北,在他上机之前,还和一个从广州来的人见过面。他说如果你们这个情报没错,那他几小时前见面的那个人,必然是个骗子!弦外之音如果他见到的那个人没有骗他,我们就是骗子。我立刻要经办人调查。当夜电报到达,深圳的火车并无意外,交通照旧。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要我在外国人面前丢脸,所以这一次,我要详详细细问你,究竟你的话有几分可靠!”

  那头子再度硬着头皮,直挺挺说道:“报告总统,这些情报都是真的。”老蒋道:“好,当你是真的,那我问你,根据你们的情报,大陆民众日夜盼望国军开到,可是现在去的是游击队,不是正规军,他们会失望吗?”那头子道:“一点不会失望。”又信口开河道:“我们在金马前线放出去的‘心战气球’,下面挂了不少总统玉照,因此气球降落,他们拿到了总统玉照之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挂起来了。”蒋介石心头舒服,却又作不信状道:“胡说八道,共产党不会看见吗!”头子道:‘他们当然知道怎样藏起来。总之他们是会热烈欢迎的。”又信口开河道:“有一次,我们一个情报员在广东澄海查勘登陆地点时,曾经问过一个农民,问他们万一国军登陆,他们怎样对待?农民说第一件事情是保守秘密,第二件事情是把当地民众组织起来,作为支持,然后参加反攻。”

  蒋介石听在耳里,喜在心头,可又不能无疑,便道:“你又要骗我了,今天的大陆农民,都是什么人民公社的社员,他们赶走地主,是造反的人,他们又怎能欢迎我的游击队?”头子暗忖:“反正是这么回事了,硬到底!”便把香港反共报上的“精采”论调背了一遍,说:“因此,大陆既然五谷不生,六畜不长,人民公社早已破产,他们活不下去,改行做工也不成,因为大陆的工厂破破烂烂,都是以前我们留下的,更无一间新厂,因此大陆不分农村城市,失业人口占了就业人的百分之七十九点七……”

  老蒋闻言失笑,问:“这数字是从哪里来的?”头子道:“是敌情研究室给我的。”蒋道:“他们只告诉我,大陆人口因为灾荒饿死、起义杀死、逃亡累死、水灾淹死,总数超过全部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可没告诉我这个,”头子忙道:“这是昨天下午在那边听来的,还没正式宣布。”

  老蒋暗忖;“这又是讨我喜欢的一套了。”他最喜欢这一套,一天几顿、顿顿“高帽”,几十年如一日,从不厌腻。即使拆穿西洋镜,甚至造成重大损失,也能小事化无,大事化小。如今面对这种惊人报告,有如绝粮的道友吸了口海洛因,面前呈现所有幻像,于是精神大振,以假作真起来。但是究竟他“撞板多过食饭”,沉吟一阵,说道:

  “今日之下,一举一动,影响重大,你的敌后情报,我相信的确可靠,因此关于游击队深入敌后,建立基地一事,也是势在必行,只差个日期罢了。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固然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美国对此更是万分重视,这道理不必细说。而在对方,他们谅必估计我们有此一举,无论怎样不济,也不会全是瞎子哑巴,因此我限你九十天之内,给我拟订一个游击队登陆方案,登陆地点不得少于二十处,都要有详细说明,风向潮汐,沿海情况,必须非常详细,不得马虎潦草。乃至粮食供应,空投地点等等,也要详尽说明。”

  老蒋又道:“你要知道,你这个方案,我还要拿给美国人看看,因此你在这九十天之内,得好好地花点气力才是。”又道:“游击队的编制,我不满意。他们在重新拟订,你也给我拟它一个。”头子唯唯,正欲辞去,却见老蒋皱着眉头问道:“有人告诉我,在你的那个部门,最近时常有美国人借故找人找材料,可是真的?”头子道:“确有此事,但已奉命设法应付,在不妨碍邦交的原则之下,与他们虚与委蛇,不可推心置腹。”老蒋闻言不语,踱了几步道:“他们得来的情报,不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得来的情报,就非要告诉他们不可,欺人太甚啦!他们曾说了些什么?”

  头子道:“据翻译官说,他们对大陆情报,重点放在香港,我们获得的情报,他们只认为有参考价值,有些报上登的大消息,什么这个城市大火,那个城市爆炸,东边闹瘟度,西边有灾荒,他们起先还相信,现在不相信了。这些还不要紧,但是他们总想表达这么一个企图,……”老蒋见他支支吾吾,叱道:“还不快说!”头子道:“他们的意思是:他们反共,我们也反共,但是与其跟着我们政府反共,不如跟着他们政府反共。因为我们没前途,他们有前途。最大的证明,便是自由中国一切都要倚仗美国,否则……”老蒋实在听不下去,咬牙道:“你应该告诉我,以后如有所闻,要立即告诉我!”

  头子暗忖;“大陆情报固然胡皱,美国人的事情,可多着哩!”于是有碗数碗,有碟数碟,哭丧着脸道:“他们的事,可真不少。”老蒋道:“快说!”头子道:“都是鸡零狗碎的。”老蒋道:“也要!”头子便道:

  “记得是前天晚上,一帮顾问上北投找女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出门时和一个司机吵了起来。那是个本地司机,有点愣头愣脑。有个顾问大概是醉了,在他脸上拧了一下。司机不开心,说他手太脏。几个顾问见他在嘀嘀咕咕,当场变了颜色,问翻译官,知道司机在说什么,有人动手要打,给旁人阻住了,说万一再来个‘五·二四’,就不好玩了!于是他们上路。途中几个顾问就向那司机说了许多许多话,意思是这样;自由中国一任何东西,任何人物,美国顾问都有权管辖,自由中国从最高领袖到任何一个百姓,对美国都要非常感激,这才像话。又说美国人是全世界最好的人,现在肯和你做朋友,拧你一把,那完全是一种友好。还说这些顾问玩女人玩腻了,想玩玩男人了,因此如果这个司机肯表示悔意,以及对美国盟友表示善意,就该如何如何。”老蒋皱眉道:“荒唐!”头子道:“结果这个司机气得没办法,就在半路上借口机件有毛病,下了车再也没有回去,后来顾问们自己开了这辆车回台北,警察局正在找寻这个司机哩。”见老蒋听得高兴,头子又道:

  “上星期六,有一个顾问在弹子房里和一个台大的学生吵架,据说他们是一起来的,分明是朋友,为什么吵,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为了赖帐,很多人听见顾问在说:‘不是我欠你的债,而是你的国家欠我们国家的债。’”老蒋恨道:“荒唐!”头子道:“吵到后来,那顾问的话更加不堪入耳,他说:‘你别嘴凶,你今年夏天要到美国留学,告诉你,你已经没有希望了,你的父亲是立法委员也罢,犯法委员也罢,反正你敌视美国人,你就是共产党!你就是自由世界的祸害!告诉你吧,只要在自由中国胆敢敌视美国人,不管是谁,包括你们的总统在内,我们都会毫不客气!你们能有今天,而你今天居然活着和我打弹子,这都是美国的关系!’”老蒋听不下去了,恨道:“你把这些事情,事无巨细,给我造册呈报,越快越好!我要给他们看看,到底他们存的是什么心眼!”

  头子一怔强笑道:“这些都是小事,不如当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为了小事伤感情,那就是我们办事的人太没有用咯!”

  那头子回到办公室,人都软了,助手见他瘫在那里,笑道:“看来你升官发财,就在这几天,要不老头子决不会同你谈了这么久。”头子苦笑道:“可是一个难题。”当下把老蒋怒不可遏,要他们“呈报”的事说了。助手也皱眉道:“美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如今双方面和心不和,吵成这个样子,教人如何是好?公要馄饨婆要面。我们当这份差,可真是难为了媳妇。”

  头子道:“我说此事不妙。你我兄弟混了几十年,从戴局长到现在,风风雨雨,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东西,见到了多少场面,看来没有比今天更难弄的了。”助手把门关上,低声道:“那天佐治少校和我喝了一晚的酒,套来套去,就是这个问题。”头子道:“什么问题?”助手道:“就是刚才老头子和你谈的问题。佐治说:‘你也算是个中校了,比我还高一级,你在这里干了几十年,反共也反了几十年,可曾想到令后怎么过?’我当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佐治就说:‘喏,你们的大官小官,绅商名流,想尽办法把子女往美国送;就是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明白了,心中戒备,故意说我还是不懂。佐治有七八分酒意,娘儿们的嗲劲,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作用,就什么都说了,他说这么多青年到美国,国务院已经调查清楚,这不是为了求学,而是自由中国朝野对前途没有把握的强烈表现。男孩子读完书找事做,女孩子就嫁人变成主妇,他们都会入美国籍,他问我,这不是对蒋介石绝望的表示吗了因此他劝我也得动脑筋,打主意,否则……”头子急道:“这个该向老头子交代,要不小心丢了脑袋。”助手道:“我对你说,就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完它。”便低声说:“我就问他动什么脑筋,打什么主意?他说这个问题非常简单,他要我不必到美国,也不用干着急,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到时候他就可以帮我的忙,一家大小,每个月的生活,他都可以负责!而且如有必要,他还可以保举我升官发财,平升三级,但是他有个条件。”头子急问:“什么条件?”助手道:

  “佐治说,跟老头子是反共,跟他们美国人也一样反共,但是情形不同。他说我必须跟美国反共,怎么个反法呢?那就是表面上一切如常,没一丁点儿变化,可是还得兼一份差使,就是和他或者他指定的人经常保持接触,当然这是秘密玩意。我就摇手,我说我只有一条命,无端端和你们美国人来往,那还得了?他笑了,他笑我太笨,他说:‘找一个中国人和你来往,不是半点问题都没有了吗?’”

  那头子道:“他妈的这个主意想得好绝!”助手道:“佐治还问我,你会不会有兴趣也这么干哩!”头子道:“这样说来,你已经答应他了?”助手忙道:“那怎么成,我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头子沉吟良久,忽地问道:“那你作何打算?”助手反问:“你以为该如何对付?”头子道:“相信你已经有了一套腹稿,不用客气,说吧,我听听。”

  助手四顾无人,低声道:“老实说,这实在是一条财路。你想,我跟你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跟老头子这么多年,比那些穿黄马褂的,镀金回来的,乱七八糟的什么长什么长,汗马功劳打头阵,几时做过阔佬?谁谁谁又把子女送美国去了,谁谁谁在纽约的存款又多了一个‘圈’,他妈的谁都有办法,就是我们没有!他妈的人家大鱼大肉吃得想吐,我们两个连汤水都难喝几口,你说这算公平吗?什么‘反攻大陆’,什么‘毋忘在莒’,哄鬼都不相信啦!反攻大‘洋’,毋忘在‘钱’倒是真的,可是我们这个穷衙门,平时难得有人烧香,即使有几个香油钱,他妈的一年的外快也不够打一场麻将。现在人家送上门来了,我的意思就答应他,咱哥儿俩混了这几十年,难道连这几个美国人都唬不住吗?”

  头子沉吟道:“佐治有没有提到数目?”助手道:“怎么没有?他说经常费每月三百美金,找到什么东西,按件另计,分大中小三等,但是最低限度,也有五十美金一件。”头子眼睛一亮说:“这买卖不坏!”助手道:“这是指一个人而言,如果两个人一齐来,经常费加倍!”头子咽了口唾沫道:“这不坏哪,比当年汪精卫在重庆的手面要大得多哩!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在老头子面前,不是才良难做人么?”助手道:“那还不是和当年汪精卫的情形一个样?”头子道:“万一事机不密,出了乱子,我们两家人岂不是一齐见阎王?”

  那助手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上我那里喝杯老酒。”于是两人匆匆出门,到得市区“官舍”,找了个清静角落,边吃边喝边聊,头子道:“刚才我在车上想过,如果答应,关系太大,不如从缓。想我们跟老头子这么久,今天来这一手,你说合不合适?”那助手道:“实不相瞒,此事我思考很久,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睡好。你想,人人都在动脑筋,我们为什么不动?现在‘脑筋’动到我们头上来了,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再说他们会说我们不识抬举,到时候有意无意搞我们几下,你说我们吃得消吗?与其到那时难下台,不如——算啦!”

  那头子其实早就心动,可又下不了决心,便低声说道:“你我弟兄,还有什么说的,你想的也就是我想的,我干啥你也干啥!”助手道:“对啦!”头子道:“且慢,干这行的,老实说就在刀口上舐血!戴局长他舐的血可真不少,储备券、军用票、美钞和法币,他没短欠一样。可是,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他的那本帐,我们不一定用得上。尤其是老头子老了,眼看没什么戏法可以变了,他的儿子对我们不错,但他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而我们没有一个是赵子龙,这种文章的确难做。”边说边喝了几口闷酒,又道:“我们有我们的做法,中国谍报人员和外国的到底不一样,你瞧二次大战期间,有多少职业情报人员在世界各地东奔西跑,他们真的有奶便是娘,谁的钱都拿,什么事情都做,可是我同你跑不开,驻外使馆一天比一天少,轮不到我和你插一脚……”

  那助手见他胡扯一通,知道差不多了,恨恨地说:“老头子赚的是美金,靠美金活命,我们如果也去赚美金,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你说对么?他不但赚美金,而且在美国银行里有的是存款,你说他这些钱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么?他可以这样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什么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他妈的只有傻瓜才相信,算啦,人家早已跳了下去,今天轮到我们两个傻瓜,跳吧!”

  头子大口喝酒,大声叹气道:“你说的也真他妈的有理,其实我们早就在赚美金了,不过没有老头子那样彻底。现在我们如果从间接赚美金变成直接赚美金,弄来弄去,和他走的还是一条路线,这好像问心无愧吧?”

  助手笑道:“你可想通了,这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你再打开那本花名册,翻一翻现在美国不肯回来的文武官员,他们和老头子的关系不可谓不深,老头子当初对他们也不可谓不好,可是他们走美国路线去了。有些人已经发了大财,走不走这条路无所谓,反正到美国养老就是。有些人情形不同,他们不甘寂寞,一旦风吹草动,还准备到台湾到大陆,取老头子而代之,取老头子那个班底而代之。我和你坐着的,正是这班底里两个比较重要的位子,万一真的有那一天,老实说我们就玩儿完!因此如果先干开了这一手,佐治他们心中有数,以后局面有变,我们就不但不会给他们赶下台来,而且准是平升三级,你说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呢?近则生活可以解决,远则纱帽可以保留,我说你也不用三心二意了,答应他吧。”

  那头子透了一大口气,说:“万一查出来,我们又该怎么办?跑不掉哩!”

  助手摇手道:“这个,你放心好了,老头子他怎么个查法,有什么办法查得出来呢?”头子道:“孙立人的计划有多周密,还不是一样查了出来?”助手笑道:“这个,和我们的完全不同,他搞的是造反,兴师动众,如果事机不密难保出乱子。我们……我们好像也是造反吧?但是此反不是那反,简直毫无危险,担保不出乱子。”头子道:“你怎能担保?”助手道:“喏,在我们这边,就是我同你两个,在他们那边,也只有佐治指定的一个代表,而这个人拿到了我们的东西之后,他就直接用外交邮袋一装,直寄美国。中央情报局收到之后,另有专人专室专门管这些东西,你说怎会走漏消息?”

  头子沉吟道:“话是这样说,但我问你一件事,想当年抗战初期,我们对外是一套:全国抗日,但是对内又是一套:剿共第一!于是编印了这一类的小册子,在连长以上的范围里分发,有一批运到二战区给阎老西,想不到飞机出了事,掉在八路军地区,给他们有证有据逮住了,这档子事是个例子,万一美国的飞机失事,外交文件口袋落在人家手里,把我们的底子都兜了出来,那我们两个不是丢大家伙的人吗?”

  助手惊道:“我没想到这点,这一点真是不能不防,明天和佐治见面时再说。”头子道:“那你既不必答应,更用不着说我也有份。”助手唯唯,翌日在俱乐部两人见面,把几个问题提了出来,佐治玩弄着他的那撮小胡子,笑道:“我们的飞机,不比你们那样糟糕,外交文件口袋更是保险之极。”助手道:

  “事实上你们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在失事,你教我们怎能放心呢?”佐治点点头道:“你们的顾虑也有道理。不过大可放心,因为除非有图片照相之流的东西必须空运,其它的早已用不着这样做了。”助手道:“用电台?”佐治道:“对,而且是密码。你想,英文电码已经难懂,再来一个英文密码,不是百分之百保密了吗?”他笑道:“我们知道你们的本事,有些地方真的不便放手。珍珠港事变的情报,的确是你们几位专家截听电报的杰作,只是我们不相信,因此把事情耽误了。”

  助手道:“保密问题解决了,现在我想问你:如果你指定一个中国人和我们见面,这个人又是谁?”佐治沉吟道:“按理说,这件事不能过早透露,因为你的手还没放在圣经上,你的嘴还没宣誓,不过我相信你,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是谁。”当下对他说了,助手大惊,脸色铁青。

  原来此人非别,正是他们单位里一个司机。佐治见他如此失态,笑道:“你,也算是个老内行了,干这行干了几十年,今天听到自己有个司机早就和我们来往,居然大惊失色,老实说这个就不大使我们放心,你官居中校……”那助手叹了口气道:

  “非也,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我在想,老头子一世英雄,如今真的是众叛亲离,你们把我们的那个司机都……”佐治按住他一条胳膊,凑过脑袋低声笑道:“因此你们就可以明白:蒋某人的不得人望,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普通司机不希望,他们一般为了生活,但你们的司机不同,他们和你们一样,有那么一个信念,是么?如今你们的那个信念不但动摇,而且垮了,蒋某人的三个字,早就黯然无光了。你们自己应该明白,在全世界范围内,你们争取华侨、拉拢华侨,左手要侨汇,右手要投资,吵到现在,你们的成绩在哪里?你们东也拉人,西也拉人,可是连你们在台湾的人都在拼命往外面跑,你们还有什么希望?蒋某人还有什么办法?你们伸手要美援,老实说这件事引起我们好大的反感,你知道么?简直没有人赞成给你们援助!”

  助手透了口气道:“再要一杯酒!”佐治笑道:“好,我当然奉陪。”于是两人碰杯,佐治道:“就在上次我回国的几天中,就听到了一场精采的辩论。你知道,蒋某人在我们那里花了不少钱,找了一批有地位的人,专门做他的代言人,这几个代言人不但主张给他援助,还主张增加三成,反对的人太多了,最精采的理由是什么?”

  助手默然,摇头听他说道:“有人就说,根据蒋某人等有美国银行的存款数字,以及对各行各业的投资,金融业几方面的炒来炒去,尤其是庞大的不动产折价,他们认为如果用这笔钱开发福摩萨,根本用不完,甚至可以用来开发半个中国大陆!他们问:为什么美国容许蒋某人等贪污而来的、天文学数字似的赃款平平安安在美国做买卖,而另外拨出钱来供养蒋介石?他们认为这是千古奇谈,不能想象!他们认为援助这个集团,等于和魔鬼妥协!他们说蒋某人既保不了大陆,也保不了福摩萨,但美国还要对他支持,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甚至问:是不是因为和蒋介石分了赃,因此美国继续对他支持,以便继续和他分赃?赚钱归私人,蚀本算公帐?”

  助手强笑道:“真厉害!”佐治道:“这还不算厉害,总之是这么一回事:你们那个姓蒋的,在我们一般美国人心目中,早已不值半文钱,甚至有人讽刺他是一辆一九三五式的老爷车,耗油量大,速度奇慢,机件生锈,四轮泄气,压根儿应该拿去‘拆骨’,不能摆在马路上的了。他们说这样做阻挡了人家的汽车、阻挡了人家的路,说得明确些,那就是大大妨碍了美国的反共!”

  助手道:“我明白了。”佐治道:“不,其实你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蒋介石以前的确有过一段使我们美国政府难以忘怀的历史,那是我们企图从光绪皇帝手里拿不到的,从溥仪皇帝手里拿不到的,从袁世凯手里拿不到的,从孙中山手里拿不到的,从段祺瑞,吴佩孚、黎元洪他们这批人手里拿不到的,从汪精卫、张作霖、阎锡山他们这批人手里拿不到的东西,一九二七年以后,真的从蒋介石手里拿到了,那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中国大陆!那是一个庞大的国家归附于美国的重大事件。但是一九四九年之后,我们又从蒋介石手里失去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中国,那是一个庞大的国家不听美国指挥的重大损失,因此我们没有办法,没有可能,没有机会再扶助蒋介石!”佐治透了口气道:“这些,其实你们是知道的!”

  “我们以前不知道,”助手道:“从司徒雷登赖在南京不肯走这件事情开始,老头子大发脾气,我们才知道了。当然在这之前,‘第三势力’的酝酿,也早已透露了老头子的前途不妙。但是,”他搓着手苦笑道:“我们有很多顾虑,‘忠、孝、仁、爱、礼、义、廉’等等,一下子没办法摆脱。”突地佐治问道:“那你们心里怎么想的呢?”

  助手低声道:“我们心里想的,真的和表现上的完全不同,我那个顶头上司,昨天为了你的问题,两人也曾互相谈了一些心事。”当下把内容对他说了,佐治双手往桌上一撑,起立道:“好!那你们两个也不用扭扭怩怩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开始工作。”又笑道:“当然,至于酬劳问题,那就从我们开始交谈的昨天就开始了。”

  助手喜道:“那真多谢了。”佐治笑道:“你真是个老实人,蒋介石花了我们多少钱,可是他压根儿没有道谢,甚至相反,嫌钱太少。”助手道:“还有一些具体问题请教,譬如你们要我们两个,经常提供些什么材料?”

  佐治笑道:“这个问题,留着将来你自己去谈吧,我只负责邀请你们参加我们的工作,当然,这是一项吃力的工作。你们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面子,我真是非常兴奋,我代表我们的政府向你道谢。”当场塞给他一张支票道:“这是给你们两位的一点小意思,就在美国银行取款,不必保证人也不必盖章签字,可是如果给旁人拿去,这就麻烦了。”他按了按小胡子道:“至于你们两人每个月的办公费,以及上次说的计件收费,就由老王每个月当面奉上,今天不去谈它了。”又道:“不过今天还是有件事情奉托,那是他在如何抵消我们影响这方面的努力,我们希望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助手道:“这个,可是太多了。”佐治道:“不错,正因为太多,我们希望有个比较完整的东西。例如在军队里,他的一套我们最清楚,因为这是双方争夺的焦点。”他耸耸眉毛:“对你,我什么话都说了。可是军队里的那一套,我们还是希望你们提供材料,多多益善,我们一定有遗漏。此外便是财政经济部门,以及其他部门,总之是越详细越好。”

  助手有不安的感觉,便问:“这种磨擦,我们当然体会得到,甚至看到。但是你们今天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佐治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对你一说,你也就明白了。我们美国,一如你所看见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国,在西方,还有哪一个国家比得上?在共产党集团里,苏联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太清楚了,印度不能提,中国有了共产党,好像蛮神气,其实都是假的,这么一个落后的国家,你们拥有留学西方的这么多人才,尚且弄不好,他们更谈不上了,是么?”助手忙不迭说:“是是。”佐治道:

  “在这么一个情况之下,美国在全世界所建立的基地,必然有增无减。军队嘛,刀刀枪枪的,势必引起纠纷,甚至流血。远的像高丽,目前的像越南。因此我们十分小心周围的变化,对福摩萨也不例外。你想,福摩萨本来是我们的基地,用以防守美国的安全,以及巩固自由世界的安全,乃至出击任何共党地区,例如大陆。因此你可以理解,福摩萨的重要性,实在很大。可是如果蒋介石对我们有什么古怪的想法和措施,我们如果蒙在鼓里,不是吃亏太大了吗?再说他早已不能胜任自由世界斌予他在福摩萨的工作,他是该休息了。何况发生过好几次严重的误解和冲突?而且他的手法也极毒辣,他竟指我们某些做法是共产党,而且我们也不能辩白。”

  助手闻言失笑道:“那不稀奇,他就是这样,凡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就把它往共产党肩膀上一搁,百无禁忌。”佐治道:“今天,我们是自己人了,无话不谈。在华盛顿,曾经接到这么一个离奇的消息,说蒋介石在必要时,会利用共产党名义向美国顾问进行袭击,当然,这是指当时双方关系非常紧张的情况而言,摆在目前的情形是:他根本没有可能借用共产党的名义,你说,他有什么办法这样做呢?”

  助手苦笑道:“那又是他的‘绝招’了,你们该记得南韩的共俘问题,这么多人,绝大多数是硬骨头,死也不肯‘选择投奔自由’,我们三方面花了吃奶的气力、初步派人化装共俘,混进战俘营,希望说动他们,这是化装共军的一个例子。而等到把他们往台湾赶的时候,很多共军宁可打死、跳海,各种各样的自杀,决不愿到台湾来。他又出了个主意,干脆用一连人假装共俘,就在俘虏营里‘起义’,杀死了不少真的共俘,然后回到台湾,内中还选了十几个假共俘出国宣传,甚至到联合国门口去喊口号。”助手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的化装‘共党之计’,不是今日始了。”

  佐治边听边记,说:“多谢你的提醒,蒋某人运用这个方法,其实我们早已知道的了,只是此刻用不着担心。”助手问:“为什么?”佐治笑道:“对付共产党,他自以为有一套。但事实证明他不行,,他差得太远了!对付我们美国,他也以为有他一套,但事实迟早也会证明,他也不成。因此关于这个古怪的消息到达美国之后,过了一阵,我们有位将军到这里视察,蒋请他吃饭,闲谈时我们的将军就对他说:‘风闻台湾海峡很不平静,共军有偷袭迹象,如果真有此事,那么一旦共军登陆、或者还在路上,第七舰队和十三航空队就要执行任务。’蒋介石问他万一有这些事,美国能够根据协定共同抗敌,他非常感谢,但具体做法,有无改变?我们的将军说并无改变,却强调这个‘万一发现共军,就杀个片甲不留,但是国共双方都是中国人,因此为了避免造成误伤,美国希望自由中国的官兵服装,一定要和共党有个明显的区别。’听说老蒋事后大发脾气,几乎把所有的工作人员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说明了他的‘妙计不妙’,已经给人家识破了。”

  忽地佐治问:“你们听说什么,关于他用假共党对付我们的事情?”

  那助手忙说:“我不能撒谎,关于这件事,不管有无,属于‘绝密’性质,我闷这批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因此我无法奉告。”佐治点头道:“你这个态度好,几十年来,蒋介石就是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实在糟糕透了。”又问:“你说实话,究竟派到大陆活动的情形如何?”助手闻言,仰着脖子喝干了面前的一杯酒,抹抹嘴道:“关于这件事,说个三天三夜都没完。”佐治笑道:“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助手便道:

  “简单说来,你们别相信他的情报,有些,他自己也蒙在鼓里;有些,他自己编出来的,总而盲之,大陆固然不是天堂,但是也不是地狱,我们去过的人,回来都这么说,但是在报告中却一律说大陆是地狱,大陆的人一天到晚在盼望他回去,大陆又怎么糟,怎么坏,能用多少形容词,就有多少糟糕,要不然,轻则说你刺探不力,重则指你‘为敌张目’,因此,如果你们的参谋总部要根据这里的材料制订作战方案的话,”他忙不迭摇手道:“那就全体向上帝报到!”

  佐治闻言失笑,向他道谢过了,说:“最近他想派游击队前往大陆,你们研究过没有?”助手道:“这几天我那边的头儿,就为这件事到他那儿去过,好像听说确有其事。”佐治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游击队正在双方专家训练之中,能不能用?能不能在大陆开辟游击区?有没有条件正式出发?这些我们都不想考虑,因为这些游击队,好像是他个人的财产,旁人固然不能干涉,连亲戚长辈都不许过问。以前我们花了这么大的本钱都没有用,现在对他更是毫无兴趣可言。”又道:

  “当然,这不是怄气的事,无奈事实如此。反攻大陆这份心情,如果他是一百,我们就是一万!你说这是多少倍呢?这件事情由他发展,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真的是只好另起炉灶,另想办法了。只是他儿子的问题,倒是不能不谈。你们知道,他老了,继承的问题,也吵了好几年,我们曾经研究过这个问题,也请其他国家的朋友共同商议,日本方面的意见是不喜欢他的儿子,认为他徒有虚名,并无用处;其他国家也发表了差不多的意思,这些意见,老实说也就是我们的意见。”

  助手道:“这个我们明白,你们固然并不隐讳对他的反感,他也并不隐讳对你们的反感。上星期聚餐时,他也曾相当明显地说:‘现在局势严重,理该合力对外,风闻有些同志不满现状,对政府和个别的人员或多所指摘,或背地诽谤,我感到这是很危险的!’”

  佐治笑道:“这分明是针对着我们说的,此外还有什么?”助手道:“那倒没有什么了,他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公开对你们表示反感。他只是慷慨激昂地说,要好好地做一番事业,来显显自由中国的颜色。”佐治道:“从今以后,如果他问起你们,或者其他的同事问起你们,问美国方面对他的印象如何?有无什么攻击之词等等,你们就应该说没有,应该说没有听到。应该说曾经和我们的人来往过好几次,也喝过茶,独独没有听到这些。我相信你们懂得我们的用意。”

  助手点头道:“当然懂得。”佐治道:“他的儿子徒有虚名,这是事实,然而在他去世之后,他真能担得起他的那个烂摊子么?何况还有陈诚摆在他的眼前。”又低声问道:“他们都说陈诚像个童养媳,可是真的?”助手皱眉道:“这是公开秘密,表面上陈诚是副总统,其实只是一个傀儡。凡有人找老落说些什么问题,请示些什么事情,老蒋时常这样说:‘你去和经国谈谈,你去和经国谈谈’,最低限度我们没听见过他这样说:‘你去和副总统谈谈’,可见在他心目之中,是只有儿子,没有陈诚的。”

  佐治无言,半晌开口道:“这种说法,我们听到很多,今天你们也这样说,那是不是意味到,他儿子和陈诚之间的明争暗斗,势必与日俱增,一天比一天厉害呢?”助手道:

  “在表面上说应该是这样的,但在事实上却又不然。因为这不是明争暗斗的问题,而只是陈诚挨打的问题,他挨打并无还手机会,因此也就说不上争夺。总统死后由副总统续任总统的规定,出之于宪法,但自由中国的宪法比袁世凯时代还厉害。袁世凯时代表,那些代表不管怎样产生,反正从各地找来,而目前老蒋的那些投票者,干脆从大陆带到台湾,而且这种‘民意代表’居然变成了终身职业,别说你们外国人,就是我们自己,只要一提起国大代,没一个不笑的。这是一批特特别别的人物,风风雨雨,另有一格。他们之中,譬如有些是代表甘肃的,那只因为他是原籍甘肃,轮到他那一代,根本没回去过,然而这就是代表了。还有的的的确确是那个地方的代表,可是时隔十几年,特别是共产党统治大陆之后的十几年,人人知道有着很大的改变,这些代表的家乡有些什么变化?他们不知道,大门朝哪个方向开?他们也不知道!至于有些什么新花样,他们更加不知道了。然而就只有这批饭桶,才有资格推选总统,因此他死前对继承人有些什么安排,相信已经有所决定了。”

  见来客越来越多,俱乐部人员忙不迭在到处拨电话为这些“顾问”们找女伴,佐治领他到一个清静的角落里,问道:“如果使这批代表选出一个合乎理想的总统,要花多少钱?有没有可能?”助手道:“我说几个具体的事例,你就明白了。这批国大代表,无论怎样伸手要钱,背地捞钱,可是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和蒋共进退的。没有蒋,就没有这批蛀虫;没有这批蛀虫,也就没有这个总统。而有了这个班底之后,宪法这玩意也就不再是什么宪法,而是戏法,‘变戏法’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他要这批代表固然有几手,耍得服服贴贴;这些代表耍他,也是耍得光光鲜鲜,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

  佐治道:“如果选出一个陈诚来……”助手道:“这个决无可能,总统一职,正在进行终身职的活动,如果他活得下去,每四年选一次,反正都是他,而且为了防止爆冷门,就是这一次,他会有新的宪法补充乃至改变宪法:不得找旁人为总统,反正这一关他守得巩固之极,你们不用白费心了。至于副总统,那更没有还价,副总统由总统提名,提一个,选一个,严格说来这是派定,不是推选。提两个,那就用得上选字,因为不可能有两个副的,你想,如果要在这件事上动脑筋,不是水都泼不进去吗?”

  佐治微笑,问道:“提名一个人当副总统,过去他没试过,今后会不会有,看来这种机会不大,因为这失掉民主自由的精神,按照我们的办法,不但副的要竞选,正的也一样。”助手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弄一个第三大党的原因、也就是他为什么害怕这个反对党的原因了,一旦成为事实,那天下大乱,他什么也捞不到!”

  佐治步向花丛,与他边走边说道:“如此说来,此人死后,到底是谁继任,此刻来说,或许是言之过早了。”助手道:“这是外面的看法,我们在这里所感到的;你说的固然是个问题,此外还有一个问题,那是陈诚究竟还能活多久,他和他到底是谁先死去的问题。”佐治诧道:“你的意思是……”助手道:“旁的不提,只要看他的健康情况,就很不济,他身体已经坏透,再加上精神郁闷,心情恶劣,请问还能支持多久呢?当然,除了这个,还有各式各样的说法,那都是对陈不利的,甚至有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不管这些传说是真是假,反正你们如果寄望这个副手,那是准会碰钉子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