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伴君如伴虎 张群老难唱三花脸 形势比人强 叶公超难演部长角





  书接上回。话说蒋介石获知美国“斗牛勇士”导弹即将运抵台湾,满心欢喜,便又搬出他那个“拉人落水”的问题,也就是设法使美国与中国大陆打将起来。只要一动手,美国势必硬着头皮,蒋介石到那时如何运用保全实力之法以保自己安全,他有他的一套,孰不知进攻大陆这回事,美国比老蒋更急,只要认为时机成熟,焉有“客气”之理?但如为了把老蒋“扶”到大陆而战,那在美国老板的算盘上,这一宗生意终是恁地也不做的了。

  蒋介石对美国的手法越来越心惊,对导弹的移驻台湾原本满怀高兴,如今却变成扫兴,甚至紧张于人家导弹的报复,可是又不敢再向老板提些什么。日坐愁城,愈想愈怕,对儿子说:“今日之下,我们除了美国,更应该找几个知心朋友,这样才能有商有量。使美方多少也有些顾虑。可是环境周围,只有三个国家离我最近,关系最深,一个是日本,我们有了邦交,但尚少私交,应该加强!一个是南韩,李承晚大统领应该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迄今还没签订盟约,应该加把劲才好;再一个就是南越的吴庭艳总理,我们之间的关系密切,但是也缺乏进一步的联系,改天把有关的人找来细谈,分头进行,这对我们今后大有好处。你想,日、韩、越和我们一样,一方面是接受美援的国家,同时又是饱受‘美国气’的国家,只要我们几个国家好好地联合起来,美国架子再大,也得多多考虑,不能像今天那样。眼睛长在额角上了。”小蒋唯唯,第二天和俞鸿钧、叶公超等齐到草山,谈谈这个问题。但这是个颇伤脑筋的问题,当傀儡,做走狗,心中纵有不满,有时候还不便过分明说,以免传将出去,引起主子疑忌。因此面对众人,老蒋只问“中韩盟约”有何进展,不提旁的。

  叶公超幸有小蒋事前提醒,算是对这个冷门有了些准备,当下答:“这个中韩两国缔结友好条约的问题,真是过程复杂。远在去年八月间,我奉命访韩时期中,曾奉命在汉城和李大统领谈过这个问题,双方也在原则上同意了正式谈判,因此回国之后,新闻记者问起这件事时,就对他们说了,第二天全台湾报纸都做了头条:可是就在当天下午,韩国外长就来了个否认,说是中韩之间并未谈过这件事情,这个,”叶公超苦笑道:“对外交礼貌来说,等于掴了我一记耳光,但是这没有办法,人家这样做了,我们又不想把事情闹大,增加今后的困难。于是一搁搁了九个多月之后,参谋总长彭孟缉访问汉城时,美国通讯社却发了个中韩将订盟约的消息,并且说我驻韩大使王东原已将条约草案提交韩国政府。”

  蒋介石强笑道:“我当时也奇怪,为什么这件事情,双方有关的部分反而不知道,却让第三者先知道呢?”叶公超道:“我们都感到遗憾,遗憾并不在于汉城漏了这个消息,而是王大使把草约的文本向韩国政府提出,在手续上说应该事先报部。”王东原乃是老蒋的“忠贞之士”之一,连说话走路,都要学蒋,而且不怕肉麻,学得颇像,于是变成了老蒋的心腹,叶公超不便在蒋面前抨击,而蒋也不想表示什么,笑道:“带兵的究竟是带兵的,这些手续他不懂得。”轻描淡写提过之后,又问:“现在如何了?那个草约上又说些什么?”

  叶公超道:“我们向韩国所提友好条约草约,一共有十二条。这个条约,正和中国与美国、中国与西班牙的友好条约相同。我对他们说,友好条约,是两个有邦交的国家之间一种起码的条约,条约的精神重于条约的实质。特别是中韩两国关系不比寻常,因此去年访问汉城时提出了这个建议,当时李大统领十分高兴,已经获得了原则上的同意,想不到后来出了这个岔儿,因此对这件事的今后发展,更须特别注意。”言下之意,王东原使他太没面子。

  老蒋道:“此事搁浅,七八个月之后,居然旧事重提,这不错,这说明了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如果有些什么误会,也就由它算了。不过彭孟缉是武职,在他访韩期间透露这个消息,容易使人误会到这个条约,乃是军事方面的合作,其实事实不然,外交部在这一点上倒可以发表一个声明,说是中韩友好条约,并不包括军事合作,这样,对外交部来说,面子上也好看得多了。”

  叶公超暗自透了口气,便道:“今天一早,为了此事曾与大韩民国驻华官员交换过意见,他们说,韩国政府过去几年来,也曾想和中国签订一项友好条约,无奈他们不想在与美国签订美韩友好条约之前,先来个中韩友好条约,因此等到美韩友好条约签订之后,再来签订这个条约。”老蒋道:“中韩友好条约,大部分谈的是商务问题,不会有什么波折,你们谈起来,也不会大费唇舌,这是真正友好的,你们应该知道中韩友好的重要。”叶公超纵不知老蒋口中的“重要”是什么,但大体上可以估计得到,便说:“今天早上和他们的驻华使节提到这件事时,他们也有同感。他们认为中韩关系密切,有不少事情应该好好商议,不能完全听命于西方的意见。西方是西方,东方毕竟是东方哩!”

  老蒋心头一沉,暗忖:“这又是谁教他的?”当下笑笑,老蒋又作“随便问问”状道:“南越吴庭艳总理,这一阵又如何了?还顺利么?”叶公超道:“关于越南的事,经过很是复杂。”蒋道:“我们要多多关心才是,越南和我们,将来合作之处可真不少。”叶道:“关于吴庭艳总理,的确很不容易。”蒋急问:“什么地方不容易?”叶道:“为了他,法国和美国闹得很厉害。”蒋失笑道:“那只好由它去了,只要他赶跑了胡志明,对我们的反攻大陆大有帮助。”这当儿张群来见,叶公超透过一口气来,正欲告辞,老蒋道:“岳军兄预祝七十大寿,可要请我们喝杯寿酒。”

  张群忙不迭摇手道:“没有这回事,我今年六十九,还没资格祝七十大寿,一定是几位同事喜欢热闹,放出空气要我受罪。”老蒋道:“六十九也该贺贺。”张群坚谢了,小蒋道:“有人告诉我,您和多米尼加驻华公使毕律兹同一天生日,不知道是否同年?”张群又摇手道:“不不,我倒长他几岁呐!”老蒋笑道:“这样罢,在岳军兄生日那天也即是毕律兹生日那天,我请你参加一个授勋礼,政府把辰景勋章赠与毕律兹,你去主持,两个寿星在一起,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张群道:“这是公事,那天我照常办公,自当遵命参加授勋礼。”

  小蒋等人劝张做寿,张道:“不不,我对于过生日,有一套过生日的‘哲学’,当然比不上总统过生日,但我多年来行之有素,我一不避寿,二不做寿,简单得多。”老蒋笑道:“如果有人上你家里拜寿,那你总不能赶他出门呀!”张群道:“那我只好当面道谢,此外就没什么了。”老蒋道:“你太省了,该罚!”张群暗忖:“这个年头,还有谁能像你一样,打肿了脸充胖子?还有谁有这心思:黄连树底下弹琴苦中作乐?”只是碍着这台快要“闭幕”的戏还要唱几句,也就凄然一笑,说:

  “非常时期,有非常时期的做法嘛!我越想越胆寒,怎么一眨眼就要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我岂非变成老妖怪?其实七十岁又算什么?因此我改了一改,叫做‘人生七十才开始!”

  这几句话落在老蒋心坎上,就像熨斗熨过似的,好不舒坦!当下忍不住鼓起掌来,说:“岳军有道理,岳军有道理!”张群暗忖: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没道理”,又该如何?关山远隔,欲归不得,老娘亲倚闾而望,说她已无几年好活,盼他回去,但如何去得?

  蒋介石却是兴奋,笑道:“岳军兄哪,你那个‘人生七十才开始’,实在精采极了,实在是句名言!我一定要推而广之,让大家学学你的精神!”张群苦笑道:“这样一来,铨叙部就会对我发牢骚,全国再也没有退休、退伍、退役之事了!”老蒋闻言面色陡变。原来美国人老是攻击老蒋这个烂摊子上,老头儿太多,老头儿多而还能办事的话也无所谓,但美方一口咬定台湾自蒋以下都是老糊涂,连三十出头的兵士都被视为“胡子兵”,动辄要换,从文武官员的年龄到兵士的年龄,无人不在“严加监督”之内。老蒋明白,美方这一手与其说是为了“使自由中国年轻起来”,毋宁说是存心把蒋介石及其老班底撵下台来,换一批不满蒋介石所作所为的、比较年轻、乃至十分年轻的本地青年去当兵,这样才能容容易易进行挑拨和收买,使蒋手下完全与他“无形脱离”,一旦驱蒋吞台时机成熟,也就可以不花吹灰之力。

  这么着,张群那句“七十开始”,使蒋一则以喜,一则以“烦”,气氛既已扭转,张群在交代几件公事之后,也就与叶公超等一齐告辞。天下小雨,途经北投时只见烟雾弥漫,那段“甲级公路”乌亮发光,有如镜面,两旁田野静寂,路旁黯淡,一片迷离景象,张群暗忖年将七十,每况愈下,老母安居成都,当地政府对她并没什么,而自己宦海浮沉,落得一个晚景凄凉,“伴君如伴虎”,如今又多了一头“小老虎”,这种“三花脸”不知唱到何年何月,至此不禁老泪两行。叶公超并没发觉,低声道:

  “刚才岳老提到这句名言,老先生一定想到了人家对我们的那些批评,因此脸都变色。”张群叹道:“一个身体不好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东说西,几乎没有一句、没有一字是合适的,我那句话分明是句好话,但他想到了别的,这就没办法了。”又叹道:“也真不能怪他,有一次我去参观淘汰老兵,操场上一字儿排了上万兵士,个个面有忧色。当兵固然吃不饱,如给淘汰,那连食宿都成问题,因此人人担心被淘汰,我看了好不心酸。一会儿,美国顾问来了,也别提那个神气劲儿,前呼后拥,还有不少男护士。美国顾问下令脱裤子,实在不雅,再下令弯下腰去,突起个屁股,老实说这不但不雅,而且太什么了,之后这一批人捏着鼻子一个个看过去,随随便便指指点点,一下子好几千人便淘汰了,没照过X光,也没看过口腔,敲过胸部,从队伍里站出来继续当兵的应该高兴,但是他们也个个流泪了。”

  纵然叶公超对美国的“兴趣”很大,但听张群这样说,也不禁心为之寒,两人忽地默然无言。一忽儿车到市区,张群要送叶回家,叶说他为陪他而来,自己的车子空放回去了,不如送他回家,以示“尊老”之意。张群暗忖:“你还不是为日本与大陆通商的问题,这才‘尊’起‘老’来的?”但刚才谈得痛快,也就延他入厅,稍坐片刻。客人当真开门见山道:“日本方面,对岳老非常恭敬,那个老问题,还得仰仗岳老对他们说说,如欲按照一般外交手续办交涉,看来是不成的。”

  张群就在等他开口,当下苦笑道:“叶部长未免客气了些。实不相瞒,这个问题之难,难过蜀道,我们的蜀道问题,事在人为,只要真下工夫,通火车也办得到,不过这是共产党的事了,这个譬喻不怎么合适,但是谈到日本与大陆通商问题,我们就没办法。在外面不便说这个,在家里不妨告诉你一个小故事:去年我到日本,有个地位极高的官员私下对我说:‘中日亲善,没有问题;中日邦交,没有问题;但是对大陆通商问题,那就大有问题,大有问题了!’”说到这里,张群一声长叹之后接着又道:“他甚至这样说:‘我和你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知道我对你从不撒谎,我也在心底里反对这样做,但是以言事实,你宁可杀我的头也不能盼望我在国策上这样做!’”张群又叹道:“与中共为敌,只要我们没有打过去,他们就没办法,这个我们还不怎么紧张,但是如果与自己的人为敌,与日本全国的人民为敌,我们就活不下去,日本人要和支那通商,这个情形你也清楚,不管天皇权力有多大,今天还有没有作用,但是只要他胆敢下令禁止与支那通商,他就坐不牢这把龙椅!我们也一祥,而且,日本财团对这件事的兴趣极大,右手反对中共入联合国,左手和支那做生意,就是这么回事!”

  叶公超闻言苦笑,张群又道:“而且,据他对我说:‘别以为是支那要求和我们通商,事实真相是日本非与支那通商不可!因此我们的官员不停地往大陆跑,而大陆对这桩买卖,却是这样对待的:完全为了民间的友谊,因此好多东西不肯增加数量,好多东西能不卖就不卖,他们甚至说,如非日本人民的关系,我们对承认中华民国的日本政府,根本没有必要来往!’”张群道:“你听听,叶部长,这些话,我又怎能公开对人讲?我的这些头痛事又怎能对总统讲?因此这件日本与大陆通商的事情,你又怎能要我开口呢?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天知道我花了多少气力,但是,”他摊摊双手,“有啥用?”

  叶公超暗忖:“对日问题没有办法,人家不会笑我,却会笑你,谁不知道你是台湾的日本问题专家、自由中国对日外交的一张王牌!”当下也长叹道:“如果把日本所需要的东西,由自由世界合作解决,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问题?”张群暗忖:“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们虽然抱的都是美国大腿,但日本对美国那种恩怨,你又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呢?”沉吟一会说道:

  “这个主意,老早有人想过了,没用!中国有的东西,其他国家不一定有,其他国家也有的话,日本人不一定合适,内中奥妙,叶部长一定也知道咯!”叶公超“呀”了一声道:“略有所闻,什么民族性格啦,什么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啦,什么美国人趾高气扬啦,诸如此类。”张群叹道:“内中花样百出,古里古怪,的确不简单。那次我在日本,不但听得多了,看得也是不少。”这当儿家人送来茶点,忙了一阵,张群道:

  “日本和中国,只要地球如常转动,那就难分难舍的了,人种肤色,风俗习惯,乃至文字的一小部分,中日大都相同,这是一面。日本有求于中国,中国有求于日本,又是一面!中日两国却又在‘美援世界’之中,于是乎矛盾重重,磨擦纷纷,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又有什么办法做到真正团结?你我都是办外交的人。对于这一点会不明白么?”又道:“别说中日之间有矛盾,中美之间有矛盾,日美之间乃至美国内部、日本内部、当然还有我们自己内部,又几时没有矛盾?你想,怎有可能由自由世界来解决日本的对大陆贸易问题?人家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个问题并非是个单纯的经济问题,相信我们也不会驳斥这个看法。”

  叶公超见他绕了半天,一方面实在没有办法,一方面他的顾虑太多,很难畅所欲言,于是扯了几句,也就告辞。张群送他,边走边说道:

  “总之,这个结不易解开,日本官方与民间,希望对大陆贸易的意愿相同,目的有异。现在值得我们注意的便是这个政治问题,我们管不了人家这么多,但是如何限制中共人员在日本大来大往,别让他们使我们过分下不了台,这个倒是要时常提醒他们的,否则我们太难堪!”张群苦笑摇头道:“日本人嘴巴上承认的中国政府在台湾,心里头他们向往的中国政府却在大陆!这还不算惨,更惨的是我怕有一天他们嘴上喊着的也是北平而非台湾,到那时我这根老骨头恐怕只有跳海。”叶公超忙劝道:“岳老对日本太好,他们感恩图报都来不及,不会使岳老难堪。”张群凄然一笑道:“那是你安慰我的话,这个——唉!”

  叶公超道:“如果由岸信介他们加强一些压力,或许可以改观。”张群摇头苦笑,要他回到厅中,坐了下来,对他说:“这位先生,去年初夏时节,来过台北,你是知道的。老头子和他谈得投契,因此临走时放了十九响礼炮,乐队奏了日本国歌,而他又住在台北宾馆,这些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叶道:“这也是岳老的苦心。”张群摇手道:“我们都是打边鼓的,谁也别说客气话。我是说,像岸信介这样头寸的人,对他这么好,结果还会弄出这么多扫兴的事,真是项羽兵败乌江,只得长叹‘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了!”又道:

  “自从日本明治维新以来,他是第一个访问台北的首相。”叶道:“对,因此那次我们把驻日大使沈觐鼎也找回来帮忙了。”张道:“我想说的是这些,岸信介不是个耍滑头的人,他是真正反共的日本首相,他这个反共兴趣,连美国也大为欣赏,甚至已经有人对他‘预约’,万一他不干日本首相、或者退休了,美国也想请他帮忙,通过他,在东南亚多做一些反共工作,多联络一些人,特别是中国人,因为中日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由一般美国人去做,困难是很多的,美国不是不知道,即使亲美如日本和中华民国,对美国某些做法甚有意见,那么,由岸信介来从中斡旋,实在胜过美方自己出面。”叶道:“对,记得岸相那次在台北,一共停了四十二小时,时间虽短,可是和老头子举行了四次会谈,内中两次是正式的,两次也曾与俞部长和我谈过,不过没什么特别,不如岳老所知之多。”

  张群又叹道:“我们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咯,精力也不怎么够。不过老头子对他说了不少对付共产党的经验之谈,看来他听得非常高兴,因为他可以带回来对付日本的共产党及其同路了,但是此公临别谈话,却无‘反共’两字,这一点使得老头子未免有点不大舒坦,曾经托人问过他,他说这是他的苦衷,也即是日本政府的苦衷,如果他在台北公开声明这件事情的态度,那回去之后,多少会增加一些困难和麻烦,他说是要大家真正反共,不必计较一两字,好比他回去之后想设法派人打入日共内部一样,目的是摧毁日共而非帮助日共。他又说他和英国的做法一模一样,都是‘双轨外交’,但这是手法而非政策,政策则是反共,并且因为日本人民的同情中国大陆而不能不格外注意这种手法。他又反对英国对大陆的禁运过分放宽,”张群叹气连连:“这么一个坚决的反共者,却又无济于事!”

  话匣子一打开,张群真的大为感慨,对着叶公超没个完了。他道:“叶部长,我说一件教人难过的事。岸信介他不是在东南亚跑了一圈之后,又到华盛顿去了一次吗?”叶道:“是。”张道:“这两次的出门,实在很辛苦。去年我去东京,他对我说:无论他这位首相出国的理由是什么,反正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却是了解中共!他说那一年他飞了两万多公里,对中共的种种,的的确确知道了不少,因此他万分烦恼!原来除了反共宣传,真实的情形是中共厉害!他对外抗美军,对内大建设,你不能不承认他有几下子,哩,硬是厉害!他说他不能不半公开指出中共经济发展的可怕,甚至目前已经相当可怕!他并且指出东南亚各国对于这种发展的可怕还估计不够,非常可优虑。他对我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有点悲观,他说他是个顽固的反共者,他和共党势不两立,没有还价,过去有人见他态度模糊,不偏左右,因此人们给他一个绰号,叫做‘两岸’,如今他是‘一岸’,决不偏左,专门偏右了,可是他的心情更糟,他一再强调中共不是个开玩笑的政党,北平不是个开玩笑的政权!你可以大叫大喊反共,但不能不承认毛泽东的眼光、胸襟和魄力,在这一世纪所有国家领导人中,几乎找不到一个可出其右:他说就日本的出路而言,不管是与中共贸易或者日美经济合作,在岸信介看来是非常矛盾的,二者只能择其一,几乎无法兼顾。因此他和美方花了好多时间,也不知道谈了多少次,才敢决定了一个原则,硬砍北平的那座桥,专门发展日美的经济合作,并且把开发东南亚作为日美经济合作的一个课题,以达到抑制中共贸易的‘一岸’态度,但他自认失败,他独力难支大厦,什么办法也用过了,就是没有办法抑制中共快速发展的经济建设,甚至没有办法抑制日本民间——乃至政府中间部分人员的‘中共热’。”张群忽然一怔,说:

  “哈,我一个人扯了一大段,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家有贵客,却只顾到自己夸夸其谈。”叶公超透过一口气来道:“老前辈经验丰富,自该洗耳恭听。”张苦笑道:“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回事;人家有办法,自己没办法!什么老前辈?分明是老骨头!如果我们再不争气,再没办法,我们几根老骨头只好给人用来打鼓了!”

  叶公超浑身汗毛直竖,知道这个老头儿动了感情,个人没什么意思,“自由中国”的前途更没什么意思,他故作镇静,浏览了四壁书画,瞥见一个大镜框裹挂一幅草书,末了两句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猛地怔住了。

  张群以为他在欣赏什么,强笑道:“于右老究竟老了,精神差点,腕力不济,你瞧这一竖,”叶公超苦笑道:“我倒不是看于老的字,”张道:“叶部长自己也能写能画。”叶道:“我们刚才谈到‘两岸’,如今这里真的有了‘两岸’,而且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猿声凄厉,所谓‘猿啼三声泪沾裳’,是不是意味着岸相的由‘两岸’到‘一岸’是假的?他迫于形势,有心无力,因此对华政策仍是‘两岸’,而这种声音一直没停……”张群苦笑道:“叶部长什么时候也信起扶乩来了?”叶公超苦笑道:“大家都在讲究这一套,无形之中,我也有点相信起这个来了。”

  其实张群也在“研究”这些“偈语”之类,至此便问:“那你对下面这一句有何高见?‘轻舟已过万重山’,不是也可以作为自由中国的难题,能够安然渡过解释吗?”叶道:“但愿如此,可是类似这种场合,必先自上而下,承前启后。上一句‘两岸猿声啼不住’,已经作为日本对华政策来解释,而且已经断定‘两岸’手法是不利我们的,那么下面这一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预兆。”至此无言。

  张群心头一沉,强笑道:“叶部长你说下去,反正不会使我失眠。”叶公超便叹道:“在日本眼中,自由中国的分量很轻,你想,既然与我们有邦交,而且他们的天皇制度得以延续,亦都是我们总统的关系,以如此交情而‘左右开弓’,其它的不堪闻问:因此我们只是一艘‘轻舟’。”张群笑道:’‘那不好吗?轻舟能过万重山,不是上上大吉吗?”叶道:“非也,‘万重山’者,此间宜作国际问题千变万化解释,自由中国这艘‘轻舟’,上了东京的大当,吃了东京的大亏,给飘飘荡荡送出了万重山,陷在山外一片汪洋大海,不知所终了!”

  张群闻言颓然坐下,久久不能起立,他们这些人开口“生辰八字”,闭口“预兆风水”,几乎个个变成了刘伯温的徒子徒孙。如今听叶公超这样解释,张群本已泄气,于是更加泄气,命家人将那“于草”搬走。叶公超颇感尴尬,便欲辞去,张留他道:“反正大家睡不着,你多坐一会吧。”叶道:“是我多嘴,岳老幸勿见怪。”张叹道:“其实我也这样担心,并且说过不止一次了。岸信介是个‘强人’,无奈这个年头,合了他们的一句新名词,叫做什么‘形势比人强’,大局如此,岸相独木难支大厦,我们也何必怨他一个人呢?”又道:“上次他还说过侨居日本的台湾人问题,也使我为之不欢!他说今天来看,台湾人也就是中国人,这个没什么问题,但是自由中国老是抱怨日本政府容许他们在那边反共反蒋事实却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这件事的下文已经不必再说,谁都知道美国对台“志在必得”,而日本对台则“未能忘旧”,这才在东京等地,成立了一些“反蒋反共”组织。而当蒋方有意无意问起来时,美方推说不知道,日方则说有苦衷,把老蒋气了个半死,叶公超可不想再听,于是辞去。

  但是回到家中,这位日暮途穷的外长还没法休息,秘书早在等候,说道:“澳门方面的事情,上面追得很紧。”叶道:“怎么个紧法?”秘书道:“又来公函又来人,说澳门紧接共区,正是反共活动最最理想的地方,外交部的人选问题,可是拖得太久了。”叶公超皱眉道:‘他们早有部署,又何必再让外交部跟在后面凑数?再说我早已说过了,澳门的外交特派员由他们自己派人,这不更加简单了吗?”

  秘书低声道:“不过有关其他问题,一方面不是外交部的工作,另方面又非利用外交部的名义不可,因此还是要同外交部合作。”叶道:“那名单已经拟好了吧?”秘书道:“这个简单,驻檀香山总领事唐榴,已经内定为驻澳门外交特派员,原来在澳门的特派员陈元屏,马上可以回部里来供职,而原来在东京驻日代表团多年的柴祖荫,又以一等秘书名义到澳门工作,大概是这样了。”叶反问道:“那还有什么事呢?”秘书道:“美方召集一个会议,希望部长参加,而且时间是明天一早九点,地点在大使馆,散会之后,此人就飞回美国,我怕明天来不及通知,因此……”

  叶公超心头雪亮,翌晨也就赶到那里,却见对方只有一个“顾问”在等他,叶道:“我的老朋友,你什么时候来的?又何必这么匆忙就走?”那人道:“那都瞒不了你。”二人皆笑,又道:“关于澳门的事情,你们加强阵容,调整人事,这个很好,只是阁下身为外交部长,对于那边的事情,不一定都清楚,那个鬼地方实在太小了,十几万人,却要我们美国自己出面的话,一来太不合适,我们在香港的总领事馆已经够大,举世无匹,总不能在澳门也来这么一个;再说那边距离共区太近,我们外国人十分抢眼,不易活动,因此非要借重贵国不可,也非借重贵部不可,这就是今天专程相邀的全部内容了。”

  叶公超道:“这些事情,其实我管不着,我这个单位只懂办护照。”那“顾问”道:“这就够了,护照的花祥很多,有助于自由世界的反共活动,只是我们方面已经急不可待,想在澳门加强一些活动,这个,非阁下从旁协助不可!”叶道:“究竟贵国准备怎样下手?难道用它作为反攻大陆的跳板?那这块板靠不住,会断的。”

  美国“顾问”皱眉道:“怎么如此不济,用它就‘断’?”叶公超笑道:“我是外行,可是多少也懂得一些,如果用它作为反攻基地,部队开过去了,就在隔壁的共产党也看见了。他们一下子就会吃掉先头部队,到澳门得动用船只,如果运兵增援,踏们就在岸上以逸待劳,因此我觉得利用澳门作反共基地则可,利用澳门作反攻基地则不可。”洋人大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今日之下,我们怎会动刀动枪起来?乔治呵,来来来,”他打开皮包,掏出一叠文件,说:“你先看看。”

  “不行,”叶公超笑道:“看完,该是今天晚上的事了,但我知道你马上就得搭飞机。”那洋人道:“这样吧,我扼要地告诉你,由于种种种种的原因,这个‘开展马交反共活动’的方案,势必加紧进行,贵部在那边有合法机构,以后不少地方要仰仗大力,今天我特地向阁下打个招呼,并且把大概的内容对阁下说一说。”便道:

  “总的来说,葡萄牙有它自己的一套,只要不妨碍他们赚钱他们必能合作,可又不能过分,特别是不要公开,否则他们会感到困难,乃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叶问:“你们希望我们协助的是……”洋人道:“很简单,我们在马交的活动,几乎只能全部交给你们去干。不久之前,我曾经到那边住了两天,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当然主要是你们的人所给我的参考和帮助,。就马交市区来说,当然可以反共,葡萄牙承认的是你们而非中共,可是也不能小看了中共在那边的影响,正因为拱北就在身边,中共的同路人着实不少,这一点,你们那个办公处不能不设法对付,而我们,最近有了个决定,那就是掌握霎仔,把那个离岛完全控制之·后,自由世界和红色大陆的距离更短,我们有过不少想法,决定在那边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电台,和对方展开空中心理战,相信一定会有效果万同时通过你们的关系,具体地掌握鋆仔全体居民,他们很穷,这太好,我们有的是救济品,要什么有什么,反正整个马交不到二十万人,全部由我们救济也无所谓,小小一个鋆仔,更是没有问题了!我们还可以对那边的农夫赠送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对那边的渔夫赠送小渔艇,对那边的老弱妇孺,则通过教会去联络他们,反正每一个人都能为我们所用,乃至开办一家免费的学校,使那边的孩子接受反共教育。”洋人喝了口水道:

  “这不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利用鋆仔和马交整个地形的便利,派遣各式各样的特工,进入大陆某些地区,相信非常方便,必有收获。”

  叶公超“嗯”了一声道:“这些事情,完全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我是管不了、也没法管的了。”那美国人笑道:“昨天我们谈了一整天,认为利用马交,大有可为,从地理上看,它毗连共区,派人混进丢捣乱一番,十分方便。而且从拱北到广州有长途汽车,从马交到广州还有轮船,那在车船上放几个炸弹,或者通过这两条路线携带各式各样的东西,岂非方便之至?”叶公超淡淡一笑道:“可是这些年来,没听说我们利用马交,对共区有过什么致命的破坏。”洋人道:“‘致命’的说法,怕是不大贴切,因为间谋活动只能影响某一地区或者某一事件,例如十月一号他们的国庆到了,我们就派人从九龙和马交在事前潜入共区,进行破坏,对整个红色政权自无致命打击可能,但日积月累,必有更大影响,这是我们中央情报局对这个乐此不疲,而今天又着眼马交,准备大干一场的原因。”

  叶公超问:“如此说来,岂不是贵我双方,要增加很多人手吗?”洋人道:“那是理所当然,人手不敷,怎能办事?好在大陆全部沦于共党,美国原来那笔经费,也只好尽量在港澳地区开销,因此用不着你们担心,人手问题和我们可有把握!那些十四K人马大可运用,他们在‘九龙暴动’中表现良好;那些从大陆撤退到马交的你们的文武官兵什么的,不少人自难民营取消之后,改行变成了葡萄牙在这殖民地上的官员,用他们来对付共产党及其同路人,特别是拥护大陆的老百姓,可真是妙不可言。”叶道:“如此说来,澳门反共活动,必能顺利进行,可贺可贺!”

  洋人闻言,却又皱眉道:“这又不然,我刚才说过,他们在马交的力量也很可观,因此凡是有关华人事务,除了当地政府,你们的外交部特派员,可有很多用处,因为当地承认的是你们,希望贵部在马交的工作,能够配合协助,给反共活动以种种方便。”叶沉吟道:“我们是在做,特别是有关敝国国旗的到处悬挂,国徽的到处绘制,总统先生像的到处张贴,等等,可是,”叶公超苦笑道:“一九四九年开始,今年已是一九五八年,似乎并没有产生什么令人兴奋的效果。”

  那洋人“嘘”了一声道:“因此贵部长应该振作起来,你们的机会到了,你明白,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希望贵国到处露面,譬如国际性的运动会等等,由于用了‘台湾’或者‘福摩萨’名义,引起了你们的不痛快,是不是?现在好了,在马交,你们可以大大利用中华民国的名义,我们是不便用美国对外的,这机会太好,你们应该……”

  叶公超暗忖:“这种日子,还不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整个大陆都没有了,澳门已是‘葡属’,外交部的特派员济得甚事?”便说:“我以为你有什么事和我细谈,如果就为了马交的事,那你放心便是,我们能够做的,无不遵命办理,其它的事情,”他摊摊手:“你知道我们是办不了,也管不了的。”于是再坐一会,连忙告辞道:“你就要上飞机,我不再打扰,下次当盛大欢迎你来!”待他辞去后,那美国人把另一名美国官儿找来道:“亨利你在邻居闷得慌,现在我们要仔细谈谈了,还有一小时我就起飞,你记着,今后和他们强调这些。”亨利唯唯,听他头子吩咐道:

  “马交这个地方,我去过凡次,认为大可利用。至少,可以伪装渔船,把硝化棉炸药和定时炸弹、雷管等等,交渔船带进大陆。距离最近的是中山县、岐江桥、汽油站、水闸坝、仓库等等,这些目标再理想也没有了。”

  亨利道:“是!不过总该看看,对方是否真的没有戒备。”头子道:“要说共产党没有戒备,那是谎言,蒋介石老是说共产党不成话,结果他自己都忘记了他是怎么到台湾来的,我们不学他,也不理他!”又道:“但是我应该告诉你:共产党的戒备真不坏!因此我们又不能不重用蒋介石的人,否则我们白种人去大陆反共的话,就毫无办法!但是他的人也不一定合用,相反的内中多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徒,因此我们一方面对他们在澳门的公开组织和地下组织,乃至公开和地下搅在一起的反共活动,可以不去管它,但我们不能不训练新人,作为一旦有事之后的首先支援者!而在另一个意义上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亨利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把澳门变成第二个香港,让我们多多训练新的特工人员,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作补充,是么?”

  那头子点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对他们在香港的训练工作、老实说是不能满意的,以投手榴弹为例,香港就缺乏条件,你怎能随随便便丢炸弹呢?可是马交有所不同,简单说来,在马交,可以解决我们在香港不能解决的问题。”亨利道:“我明白了,我们在马交也设立训练机构!”头子道:“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半,在马交,原则上我们不能亲自出面,这和香港有所不同,这一点我们没有在香港那么方便。因此,这个训练工作,原则上由他们的机构露面。我在马交时已经知道,那边的五羊酒店、亚洲酒店等等都可以作为个别训练的理想地点,主要的还不是房间便宜,而是根本没人注意。”

  亨利道:“那当然,里斯本对我们没有说的,伦敦都这样说话,何况小小的葡萄牙!”头子道:“至于训练工作的具体步骤,具体布置,你好在这两天就去马交,希望能够迅速拟订。我,只有一小时就得起飞,再见时至少得两三个月了。”那亨利道:“最近我找到了一些有关希特勒的破坏材料,有一些我们大可参考,譬如把爆炸品夹在印刷物里,就从马交邮递到大陆,谁接到谁倒霉,但对收件人的姓名,事先当与他们的人研究研究,以免寄得过分广泛时,反而引起他们的警惕,而给炸坏了的,又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就不值得。”

  头子皱眉道:“亨利,你又错了,凡是在共区生活的,都可以炸,都可以杀伤他们!管他是大官小官或者普通老百姓!你的心肠还不够硬,我担心你的工作是否能够完成!你要知道,引起对方全面性、间歇性的混乱与骚动,是自由世界对付共产国家的主要做法之一,如果他们真的安定了,我们还有什么油水可捞?你放手炸他们去吧!越多越好!反正你们在马交,共产党对你们毫无办法!”亨利道:“我一定遵命去做,反正死的伤的都是中国人,不管红的白的,左的右的都是中国人,我并无顾虑,请你放心。只是昨天有件相当意外的事,不能不对你说。”头子道:“那是什么?”亨利道:“‘斗牛勇士’昨天刚到,大家忙了一阵,老蒋那边有个官员曾经找过我,说了一件使我惊异的事情。他先是对导弹的威力夸奖了一阵,说中共不可能有这个,说中共在导弹袭击面之下今后将如何如何糟糕,这些都不是新鲜的,新鲜的东西在这里;他们希望懂得如何发射。”

  头子皱眉道:“穷叫化偏要充阔佬,蒋介石这种心理,我们是早就知道,早就不理他的了,因此这次导弹部队的到来,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中队,根本不希望他们合作,根本不准他们过问。但是,你要明白蒋介石这个想法的动机,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并非只想懂得发射和管理技术,其目的却在挑动对中共之战。对中共之战固然是我们已经决定的国策,但是这张时间表因为高丽之战的结果而屡次改变,到底我们那一天登中国大陆,现在谁也不知道,因此老蒋如果发动战争,那就等于打乱了我们的时间表,我们十分被动,事情就大大不妙!这个老家伙诡计多端,我们可千万别上他的当,他一大把年纪,唯恐在钻进棺材之前回不了南京,这才一天到晚乱打主意,昨天你碰到的那个家伙,准是老蒋指使的,不能中计!”

  不提美方在打它的鬼主意,老蒋也因美方加强澳门特务活动而和儿子商议。他深深地感到:时至今日,美方明一套、暗一套,多少亲信已给美方收买,目前也只有儿子可靠了。便道:“澳门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美国方面和我们自己几方面的布置,他们也分别报告过,有些还是你自己转来的。我问你,他们忽然注意起那个地方来,究竟目的何在?我们在那边已经下了不少工夫,他们难道又想包办?”

  小蒋道:“那倒不是,他们自己说过,开展澳门那个地方的特工活动,非我们的人不可,因为白种人太受注意。同时那个地方又小,除了我们的人,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而且这样做又会伤了和气,这才讲得明明白白,我们出人他出钱。”又道:“而且还这祥说,这是给我们的‘便宜’,因为无论怎么个做法,出面的是我们而非美国。”老蒋闻言干笑道:“那倒领他们的情了。”又道:“但是我又这么想,如果因为他们的关系,我们的活动加强了,这很好,可是正因为加强,会不会引起纠纷出乱子?葡萄牙和我们有邦交,我们合作得也不错,可是万一活动得太厉害,会不会引起他们的顾虑,因此影响了我们的活动?”

  小蒋道:“这个,看来是难免的,但是不必顾虑,因为葡萄牙与大陆究竟是冤家,里斯本又在听美国的话,它所靠近的香港,不用问,一定是支持葡萄牙。于是就在这个小地方,出现了四对一的局面:美、英、葡和我们是一方,共区是一方。以一对四,他们不敢怎么样。”又道:“何况难民营中,有的是我们的人,只要换一套衣服,甚至改过一个名字,我们的人就可以变成澳门的葡官葡警乃至各式各样的公务员,这么一来,那个地方本来不大,对方如果有什么活动的话,那就一个也逃不了啦!”

  老蒋喜道:“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虽然过去有过几个我们的人摇身一变而为葡官,可是越多越好,你们就这样做吧。”又道:“至于当地不和我们合作的人,就得来个硬的,运输武器弹药、定时炸弹到大陆,相信没有比澳门更方便、更容易的了,你们要尽量运过去,找几个地方做仓库,总之既然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们就得好好利用。只要别使当地有顾虑,我们自己的人可以多多运用,尽量派到大陆,不管伤亡多少,反正你们设法便是。此外,那批老一点的特工尽量少用,我对他们毫无好感,失去大陆,老实说他们也该负责的!他们看来个个怕死,不如换些新血,找一些年纪轻的才是。”小蒋唯唯,暗忖这个问题未免太难,“找年轻的补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是真难。

  老小二蒋因美方突地“借重澳门”而引起了患得患失之情,作为行政院长的俞鸿钧,对此事却提不起劲来,听叶公超报告之后,失笑道:“这一阵,那个人事问题使我大费精神,大伤脑筋。老实说,有人强调本党‘分裂’也罢,本院‘地震’也罢,在我是欲去不得,欲罢不能。再大的事情都难有个段落,澳门方面的活动,也只能请你们几个部门多操一点心,我是没有可能注意到那方面去的了。”叶公超碰了个软钉子,知道他的心事,特别是一筹莫展的那个滋味,也就安慰他道:“‘斗牛勇士’驻台之后,局面或能好转一些,特别是美方就在这当儿特别注意起澳门来,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这个趋势是在加紧反共。加紧反共也就有助于我们的反攻,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

  俞鸿钧苦笑道:“我已经没有兴趣谈这个问题了、人来人往,只要听到他们的提到反攻,我就头痛!可是你不提‘反攻’吧,好像我们在这里的立脚点便成了问题!但是究竟这是怎么回事?你我二人关起门来谈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乔治!”

  叶公超压低了嗓门道:“这个问题,人家早就有过暗示:与其反攻,不如防御;与其收回大陆,不如和大陆分庭抗礼,但是……”他鉴貌辨色,细察对方的反应道:“这个‘两个中国’主张,或者是‘一中一台’主张,对我们实在有点难堪,嗯,院长以为如何?”

  俞鸿钧道:“我还有什么新鲜玩意?譬如那个‘斗牛勇士’,我们别说使用,连怎样保管都不懂,我这个行政院长太没劲咯!再说那个澳门地方,这本是中国的领土,可是今日之下,我们的人在那边反而要仰仗它的保护,我这个行政院长又是太没劲哩!”突地电话响,俞鸿钧抓起耳机,听而不讲,诺诺连声,看来是个什么伤脑筋的问题。半晌,见他搁下电话,叹道:“殷台公司案子,看来不但压不住,而且要闹大了,这太丢脸,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那些吃饱了饭的先生们,那些‘七十二闲士’,成天在用青竹竿掏茅坑!”

  叶公超道:“这件事情如果闹大,那对于今后的中美在经济方面的合作,可会发生不良影响,不如……”俞摇头道:“矛盾极了,矛盾极了!难怪老先生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乔治你想,帮我们忙的是美国,拆我们台的也是美国,这笔帐怎么个算法?反对殷台公司的那批家伙,据说有几位也有美国关系,那就更复杂,美国的财团打起架来,我们的那些‘闲士’和‘在朝’的也打起架来,乃至双方引起不愉快的事情来,乔治你想,我这个行政院长怎么做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